暗生香第十章

第十章

 

十余日后，我从扬州回来，总坛里十分安静，只有下人们在安安静静的守着总坛，小真走了，小七也走了，现在，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总坛一如往昔，仍是繁花似锦，美轮美奂。

我也和以前一样，每日练功之后便事无巨细通通揽到身上，每日在书房从早忙到晚，尽力的做着我能做的一切，除了……越发沉默起来。

我几乎整日无语，只是沉默的繁忙着，累极了便在书房里随便歇一会子，也不见得睡不着，只是极不安稳，许多梦纷繁杂乱，我并不明白其中意义，醒来后也不记得。

一日一日过去，我一日一日如此。

有时候我觉得，这沉默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墓，要把我活生生埋葬。

可是……

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能说什么，能对谁说。

偶尔回想，竟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仿若隔世一般的长，可是，窗外草长莺飞，大片大片深深浅浅的绿色，衬出许多艳丽花色，竟然只是盛夏时节。

我卧室后的那一大片睡莲应该正在盛开，只是我好些日子没有回去了，并没有看到。

盛夏了……

我本该在这个时候去天青教，去见我的弟弟和我的爱人。

但此时，我仍然在这里怔怔的看着窗外依然盛开不败的紫藤，几对粉蝶在架子下绕来绕去，缱绻缠绵。

然后，继续埋头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

有人悄悄的揭了帘子进来，在我身后低声说：“堂主！”

是李中。

我“嗯”一声，并没有回过头去。

“禀堂主，有人上门来闹事，清风十三骑抵挡不住，已经闯进来了，请堂主示下。”

我一惊，清风十三骑我亲自传授的武功，相当精纯，且一直配合默契，对敌威力极大，一直是我的贴身护卫，怎么会抵挡不住？

来的是哪个厉害角色？

我迅速的把当今天下能在短短时间内打退清风十三骑的人都想了一遍，并没有发觉和谁有过节，竟招致别人这么明目张胆打上门来。

明教如今威名愈盛，公开和明教对敌的人并不多。

我想不出到底是谁，便站起来：“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外面已经有一个清脆优美的声音极不优美的怒喝：“淡其轩，你给我滚出来。”

我一怔，这声音我十分熟悉，永不会忘。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就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因为这是我的亲生弟弟，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弟。

我连忙抢出去，外面果然是青言。

一张极漂亮的面孔板着，狠狠瞪着我，青言一向是最要风度面子的，从来都和风细雨一般，虽然嘴巴厉害，样子却总是显得十分无害。

难得今日这么样呢。

可是我没有多余的心神去研究青言如此暴怒的原因，我只是看到他手里狠狠的扯着的一个人，立时就浑忘了一切，只有痛楚和凄凉蔓延……

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喜悦，完全无稽的喜悦，毫无前因后果，无法理解的喜悦。

只是因为看到他，再多的痛苦里都会夹杂喜悦。

小真低着头，涨红了脸，似乎挣扎着想逃走，却被青言狠狠的拉着，挣不脱。

我看到他的眼泪扑哧哧的往下掉，只觉心疼的无以复加。

只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青言狠狠的瞪着我：“淡其轩，你还有点良心没有？小真就算有错也自己上门赔罪了，你还不依不饶，到底想要怎么样？杀了我们么？”

这是哪里来的话？

我简直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发怔。

我做了什么竟然如此十恶不赦？

“我……”

青言根本不容我说话，只是怒气冲冲的：“你什么？敢做不敢认吗？你把小真关在这里都干了什么？别以为小真不说就没事，我还没死呢。”

我实在不知道青言到底在讨伐我什么，但他并不容我说话，一把把小真扯到我们中间：“你这笨蛋，躲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有什么话当场说明白了，我就不信，你没了这个男人要死了不成。”

又咬着牙骂我：“淡其轩，你自己看看，把他害成这样，你有点良心没有，小真再怎么不好，对你半点假也没有，你就这么对他。有什么不服气你直接找我来，欺负一个不还手的算什么。”

我还是半点摸不到头脑，被他这么劈头盖脸一阵骂，渐渐觉得委屈起来。

我并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害小真，对他我永远只会怜爱，怎么可能起害他的心？

如今只是他不想要我而已。

可是再委屈我也说不出来，眼前一个是我的爱人，一个是我唯一的弟弟，都是我的宝贝，都是我今生将永远保护的人，在他们跟前，便是再大的委屈我又能如何？

不得不自己咬牙咽下去。

小真被拉到我面前，更不肯抬头了，头越发埋得低。

我的委屈不知为何烟消云散。

小真明显消瘦了。

在我这里他不快活，瘦了倒不让人困惑，回去了为什么越发瘦了呢？还是不快活吗？

我凝视他消瘦的轮廓，心里酸酸的痛。

一时间十分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风轻轻拂过，留下一丝波动。

过了许久，奇怪的在一边突然不说话的青言叹口气：“你们两个，今天把话给我说明白，再这么下去，你们两个傻乎乎的没关系，只怕我先疯了。”

我困惑的转头看向他：“要说什么？”

在我看来，一切都清清楚楚，除了今天青言突然上门兴师问罪，我觉得什么都是清楚明白的。

青言又开始咬牙了：“我怎么有你这么笨的哥哥？我一直以为我哥哥该聪明绝顶才对。”

我大吃一惊，眼睛立时睁大：“你怎么也知道了？”

小真猛的抬起头来看着他，显然也是十分惊异。

青言很是嫌我们大惊小怪的样子，撇撇嘴：“我早知道了，这么笨的哥哥，幸好当时我没认你呢，我现在真要考虑要不要，你们先说明白，要是还没说明白，我也懒得认你这个哥哥了，把小真带回去算了。”

小真终于开口：“师兄，你哥哥？他是你哥哥？”

说的很慢，显然震惊不已。

青言扯扯嘴角，露出一个介于苦笑和微笑之间的笑容：“是啊，这个笨蛋是我哥哥，所以我才相信他再坏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现在看起来，果然只是笨点而已。”

说着伸了手指头戳戳小真的额头：“你也不聪明，你们两个倒是般配。”

那模样，不知为何我突然想笑，我的弟弟做人家的哥哥倒真是有模有样，比我好的多了。

 

我并没有真的笑出来，我看到小真站在我跟前，抬起头来看着青言，再看着我，脸色渐渐煞白，乌亮的大眼睛中全是震惊神色，似乎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我十分担忧的看着他，但我知道我不能紧紧拥抱他，现在他已经是如此的怕我，我不敢接近他，更枉论拥抱，我只是无助的担忧着。

小真脸上的神色急速的变幻，许多我看不懂的表情，但有一种表情我却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喜悦……

我简直以为我眼花了，可是再怎么仔细看也是喜悦。

虽然淡淡的，不太明显，可是那是货真价实的。

我不由的呆了。

我是青言的哥哥对小真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不过，如果这能让他高兴，那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无论如何我一直只盼望他能快活，我便也会觉得安慰了。

渐渐的，小真的脸红了起来，但他并没有低下头，仍是凝视我。

许久他没有这样凝视我了，他总是十分害怕的低头，极度的局促不安，只会极快的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

今日是为何？

他目光灼灼，我几乎想要低下头去了。

可是我舍不得，我目光贪婪的看着他灼灼的眼光，看着他凝视我的神情，如何舍得低头？

良久，他弯起嘴角，露齿一笑，我还没有明白他笑容的含意，他已经整个人扑了过来，扑进我怀里，我一时没有防备，竟倒退了一步。

随即站稳了，下意识的紧紧搂住他。

一时惊异无比，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觉青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安静无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觉得整张面孔轰一声燃烧起来。

可是，无论如何，我紧紧搂着小真的双手仿佛自有其意志一般，再不肯松开。

他紧密的贴在我的身上，面孔俯近我，在我唇间低低的几不可闻的说了句：“淡哥哥……”

随即滚烫的唇贴了上来……

正在燃烧我面孔的火仿佛被浇了油一般，立时烧进我脑中，我清晰的听到理智之线崩断的那一声脆响……

空气变的灼热无比，我什么都忘记了。

忘记了该问小真许多的为什么……

我只知道，我心爱的人就在我怀中，我手下，我唇间……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

那熊熊烈火仿佛将我变成了野兽，毫无理智，听不到小真的呼唤和呻吟，我觉得耳边隆隆作响，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声音的震动……

我赤红了双目。

我忘记了一切，我只知道说什么也放不开我怀里的这个人，我只是用尽一切生命力紧紧拥抱他，痛也无妨，我们一直都在痛……

我疯狂的咬噬着他，他颤抖着，手指深深陷进我的肌肤里……

他张大眼睛一直看着我，眼中无数爱意沉淀，沉淀为一片沉沉的黑色。

我想要把他吃下去，一口一口吞下去，今生今世就可以永远不分开……

可是我舍不得，我狂乱的温柔的爱抚他，我想要他和我血肉交融，又想要他乖巧的在我怀中绽放笑容，想要他古灵精怪的在我身边跳跃。

我在痴狂的迷乱中矛盾……

矛盾的喜悦，矛盾的渐渐安下心来……

我在迷乱中渐渐安下心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已经安心了，我知道了小真的心意，他看着我的眼中带了许多温柔的歉意，温柔的心疼的感觉，温柔的爱意……

在这急切的并不温柔的拥抱中，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安心的叹口气，觉得心中有一块一直抓紧的地方渐渐松弛了，柔软了，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尾声

小真脸红红的蜷在我怀里，牙齿轻轻撕咬着柔软的丝被，房间中一时十分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空气渐渐冷下来，先前的狂热躁动渐渐平复，连同我的心也一起安静平稳了。

我的手在被中和小真的手紧紧相握，一时也舍不得放开。

若是他不放我是一定不会放的。

看小真眼睛滴溜溜的转，似乎想要说什么似的，我不由的又有些紧张起来，他的心思如此灵动剔透，我真不知他又要说什么。

若是要破坏此刻的平静安宁，我希望他什么也不要说，让我做一个鸵鸟，永远不要知道。

只要他一直在我怀里不离开。

可是小真最终还是说了，他把头埋进我怀里，非常小声的说：“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我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条件反射一般的说：“没关系，小真，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是从来不肯说对不起的，却对我说了第二次，我简直措手无策。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就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快活便什么都值得了，更何况，他此刻在我怀里，我已经十分满足。

再不要想他会怎么对不起我。

或许我真的有点怕，怕此刻改变，宁愿他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能长长久久的拥有此刻，我愿意付出一切。

可是小真似乎不这么想，他把脸在我胸口蹭了蹭，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害羞的笑笑，随即又低下头去，细声细气的说：“我老是乱想，你别生我的气。”

不知为何，我心中一酸，竟莫名的感到难过委屈。

我会生他的气？

为什么小真会这么想？难道是我做的还不够，还没有让他明白，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生他的气的？

不管有什么，我只会检讨自己。

是我做的不够好，是我对他不够关怀，以至于让他不快活。

总之都是我不对，决不会埋怨他半句。

小真没听到我说话，不安的动了动，偷偷瞟我一眼。

我无声的叹口气，压下自己的委屈，果然安抚他：“我不会生你的气的。”

小真又笑起来，说：“现在我都明白了，都是我和师兄胡思乱想，其实我们也没有想真的要害你，只是小小的……小小的……呃，开个玩笑而已……”

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找不到措词，小真从睫毛缝隙观察我的脸色，犹豫该怎么说下去。

那模样，似乎又是我在欺负他一般。

我还能怎么样？

当然还是连忙和颜悦色安抚他，怕他觉得委屈了。

或许也只有我才有这种命吧，明明是我被捉弄的哭笑不得，且还十分莫名其妙，偏偏半点想不到，倒是是怕那个捉弄我的家伙觉得委屈，时时要哄着。

世道简直是颠倒的。

可我甘之若饴，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若是没人哄了才会难过，这点委屈算什么？

且也真不算什么委屈的。

小真果然十分受用，整个身子腻在我身上，嘻嘻的笑，又继续说下去。

我才终于知道，原来一切的源头竟是那么一件小事。

那才真的是一个小小玩笑。

那一日在天青教总坛，当日见了小真，我没敢认他，怕青言会生气也怕小真面子上下不来，本来正想过两日想个什么法子再说，当晚在书房做事的时候却看到小真一个人犹犹豫豫的走过来，看着半和楼发呆，我想要他进来，又怕他看到我就跑，只觉两难。

可是我十分想要见他，简直忍不住。

正为难间我灵机一动，拿出小时候玩的把戏，用内力逼出尖细的呻吟之声，小真果然听见了，然后……开始哭起来，我立时心痛，连忙出去抱他进来。

没想到误会由此开始……

再加机缘凑巧，我派了侍卫去青言书房寻找我们兄弟都有一块的玉佩，却被青言得知，误会便更深了。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青言早知他和我是兄弟，在我到天青教的时候已经把玉佩放在书房了，不愿给我看见，我还纳闷许久，好几个探子都报告在天青教掌教大公子身上看到过这块玉佩，怎么我去了偏偏就没看见呢？

竟是他自己藏起来了。

不过，误会也就罢了，他们那番折腾虽给我带来许多麻烦，让我手忙脚乱，倒也还没伤筋动骨，到底小真是喜欢我的，青言又明知我是他兄长，也就手下留情了。

我有点想笑，青言多半嫌我笨，他又护短，以为我欺负小真，怪不得不想认我。

后来我走了，青言和小真不知哪里发觉不对，他们那么聪明伶俐，也就慢慢发觉原来是错怪我了，原来我没有想要做哪些事情，自然也就知道做错了。

青言也就罢了，和我其实并无深厚感情，只是小真心里又着急又难过，思前想后竟冒冒失失的跑过来找我。

他自己心虚，以为我一定十分生气，心里难免害怕。

我长长叹口气，终于发觉，不管有什么总得说出来才是好的，一个人想的再好也会有出入，我心中对小真是满腹疼爱，再怎么也舍不得对他有半点不好，怕他受了委屈，偏偏他想的却总是和我不一样。

他那一年在我身边看得多了，我御下总是十分严厉，有错绝不轻饶，而且面上神情越是和悦便下手越是狠辣，他见我 本该十分生气的事情却一点也没提，对他竟是十分的好，自然就怕起来。

他却忘了，他是我的爱人，并非我的手下，平日的规律如何能够套用？

若是别人我自然是不会放过的，可是他们两个一个是我的爱人，一个是我的弟弟，对他们我都只有满腹怜爱，不管他们怎么对我，我又能如何？还不是快快忘掉就罢了。

小真却忘不掉，且误会更深，见我半点不提前事，对他又关怀备至，尊宠无比，心里更是害怕，怕我像他那样暗中想什么法子来整治他。

我又怕他离我而去，命人负责他的安全，且不要轻易让他离开，当时他并没有睡着，听到这个命令自然更深信他的想法。

便成日害怕，只想拼命逃出去

误会至此，我除了苦笑，还能如何？

我这么久的深重痛苦，意冷心灰竟就只是因为这么一些小事？

只是因为这些小事出现的时机刚刚好，而我的宝贝们又疑心特别重。

不过归根到底，还是那一年我等的太久，若我肯早些说个明白，后来怎么可能还有那些误会呢？

我努力把错误的根源归在自己身上，倒还觉得平衡些。

小真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把这些说完，看起来十分心虚，不停的偷偷看我脸色。

我自然不敢摆脸色给他看，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局面，我能如何。

小真说：“都怪师兄，神神秘秘的不肯说明白，害我以为你关住我是要对付师兄，吓的不得了，想方设法要逃跑，不然如果不是为了师兄，我才不会逃呢，你再怎么对我也没有关系的。”

说完，很是气愤的皱皱鼻子。

我还是苦笑，我真的不知除了苦笑还能如何。

小真意犹未尽：“师兄简直是个大笨蛋。”

话音刚落，青言的声音传进来：“小真，你说什么呢？”

被抓了现行，小真连忙把头藏进我怀里。

我刚想出声叫他不要进来，青言已经推门进来了，我十分尴尬。

此刻和小真一起裹在被子里，只有贴身的衣物，我觉得脸都红了。

青言嗤一声笑，他怀中的玄儿看到我就挣扎着要过来，青言抱紧他笑道：“笨玄儿，现在他怀里有小真，你去争宠，当心小真拿你做火锅吃。”

小真这才把头从我怀里伸出来：“都怪师兄什么事都藏着揶着的，害我做那么傻的事。”

青言笑：“怪我？你还是怪他吧，谁叫他对你那么好，若是他对你狠狠的发次脾气，你只怕就不会乱想了吧。”

看来青言可是笃定了我拿他没法子了，什么都敢说。

果然，他接着说：“我劝你啊，也发次脾气补上，不然说不定过两日小真突然又乱想起来看你怎么吃得消。”

“师兄！”

小真脸通红，偏又拿青言没办法。

我也是一样，只得说：“青言，你先回避一下，让我们先起来可好？”

青言嘻嘻的笑：“怕什么，你们两个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我弟弟，有什么好回避的。”

他终于叫我哥哥了，我心中一暖，我的弟弟……

实在是种好幸福的感觉。

青言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抱着玄儿出去了，说：“你们快点，我在后面小花厅等你们吃饭。”

声音清亮优美，随风飘来，温暖扑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