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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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上午 11:25 #3789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三章.
转眼冬天就到了,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长生回来了,带着满身的风霜,也带来了一个消息:长扬会的两位帮主要结为儿女亲家,佳期拟定十二月初八,请燕总舵主为二小主婚。
燕云大乐:「我老早就觉得叶小青对孙帮主殷勤有加,还以为他仰慕老孙的大开碑手,想拜入山门做弟子,没想到是对人家的千金打主意。如此美人绝技兼得,小叶真好福气。」
又问我:「和我一起去吧,带你到君山玩。」
君山,在汉水那边吧。「太远了,天气也冷,我不去了。就在这儿等你好了。」
「也好,」燕云也不勉强我:「我给你带一坛陈年的女儿红来。除夕的时候暖暖的喝上一杯,配上胭脂鹅脯……」
「不要想了,我今年没做风鹅。」偎翠没好气的打断燕云的臆想。
*** *** ***
燕云很快就动身了,千里迢迢,不要误了人家的吉时。
偎翠和孙小姐私交甚好,一同前往观礼,长生本要同去,可染了风寒,燕云让他在家养病。倚红留在山庄跟我和长生作伴。
床榻一下子宽了许多,连每天醒来早晨的空气也少了温度,想来是两个人的热量远高于一个人时。
临行前那一晚,正缠绵着,燕云咬着我的脖子跟我说:「不许说在这儿等我。要说在家里等我回来。」
于是,连心情,也空了起来,很大的一块。
饭桌上只有我和长生两人,于是我邀倚红同坐,不及姐姐的灵牙利齿,倚红推脱不过,只好坐了下来。时间一长,也有说有笑,小小餐桌暖意融融。
长生的病好了很多,但精神还是不振,整日怏怏的,常常待在房里不出来,一日三餐倒从不缺席。我和倚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偶尔回头,长生便低下注视的目光。
他有心事。也许只是好奇吧。
*** *** ***
昨夜一场大雪今晨才渐渐停住,我推开窗来,屋外已是白皑皑的一片,空气也清冽起来,教人神清气爽。
正贪看着,倚红推门进来:「先生好早。昨晚的雪特别大,又没有一丝风,可要到园子里看看?」手里拿着一只铜暖炉。
大喜。我连声称赞:「正想出去看雪景呢,你就来了。谢谢你想得周到。」
倚红抿着嘴笑,把暖炉递给我,推我出门。
果然没有风。屋顶上的雪有几寸厚,园中小径雪没脚踝,连池塘边细细的柳枝都积了雪,整个燕子山庄银装素裹,彷佛水乡的少女披上厚厚的貂裘,愈发温婉。
一路欣赏,来到凉亭。这里是园子比较高的地方,可以俯览池塘。
没想到有人嫌它还不够高,坐在亭子的顶上看风景。长生比我还早。
见到我们,长生便从亭檐上轻轻跳下来,一身淡青色的长袍,映着雪光分外出众。再看看我自己,裹得像个包袱,怀里还有个暖炉。有功夫在身的人果然潇洒得多了。
见长生也在这里,倚红道:「咦,都齐了。不如我把早点用篮子装过来,就在流景亭里吃吧。我做了糯米糖藕稀饭,还有馒头和桂花年糕。」
我提醒她:「别忘了新腌的雪里红,姑娘的手艺是我吃过最好的。」
倚红临走时还笑得开心:「先生真会叫人高兴。我不过是随便做的,您喜欢便好。」
袅袅身影,大红斗篷,在雪地里越行越远,画一般的动人。
「大家都很喜欢你,连平日从不多话的小红也愿意跟你亲近,刚才我看你们一路笑着过来。」长生掸掸石凳上的浮雪,在我身边坐下来。
「倚红今年十七吧?要像姐姐般活泼些的好。」不过恐怕学不会偎翠的精灵古怪。
他没说什么,亭子里很安静。
燕云走了有十来天了,想必已经到达,糖藕稀饭是他爱吃的东西,今天可错过了。
想到了燕云,彷佛看见他站在我面前,乌黑的长发随风轻扬,眉眼弯弯,一脸得意的表情。于是,心里又开始涌出酸酸的甜蜜,心思飞向千里以外。
「你在想大哥吗?」冷不防长生的声音响起,打断我的绮思。
被他看穿了,我知道又脸红了,不过不想否认:「是啊,他应该已经到了。」初八的大婚,三日后回门,燕云最快也要十二日才能返程,能赶上年三十吧?
团圆饭。
长生还在打量我。给他看得有些发毛,于是问他:「看什么?」
「看你哪里好。」
说话真直接。我知道没你英俊潇洒。「我没什么好,一个普通人罢了。」
长生收回目光,眺望远处。「不,你谦虚了。第一次见你,真是个平凡的人,见了大哥却看直了眼。」
不是这么难看吧?不过当日的确很震惊就是了。
「大哥跟我说,那个慕容是个单纯人。我觉得好笑,慕容家哪里找来的稀罕人物,就一直很在意你。不过你从不出门,于是大哥让人送个椅子给你。我主动拿了来,想看看你怎样了。还以为你会拒绝,或者干脆摔出门来,没想到你只是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就放在那儿吧,谢谢。我竟看不透你的心事。回来后跟大哥说了,大哥点点头,说了句有意思。」
太阳出来了,雪上像镀了层金色的光,灿灿生辉。太耀眼了,已经不适合赏雪了。
长生的声音在水晶般的空气里流动。
「那天跟你一桌吃饭,从头到尾也没说什么,但久了才发现是个绵里针,不卑不亢,不怒不倨,整个人平静的冷,神色端庄让人不能漠视,大哥的无礼像打到一团棉花,浑无着力之处。那时我才明白了,大哥说的有意思,就是对你动了兴趣。大哥生得就比别人好,本领强,心思也高,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到你这儿落了个空,少不得要加倍讨回来。」
日头已高,积雪在阳光的威严下开始慢慢融化。刚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已有丝丝冷气入骨了。听老人说过,化雪时比下雪还冷。果然。
「看样子就知道你在慕容家不得意,大哥曲意打点处处细心体贴,便是个铁人也要化作一团泥。我回来时,看你色若晓风,没了冷漠,目光流动处竟是盈盈春水,连小翠也跟我说过,慕容先生是个光华内敛的人物。
可是明明已离不开大哥了,神色间还留有灵台一丝清明,大哥看人眼光果然犀利,他说你无傲气,但有傲骨,慕容家一心攀龙附凤,竟也有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又回过头来,研究我的神色:「到现在还抓着你不放,我猜,大哥还未真正得手?」
笑话,居然探人私隐。
还以为他英雄了得,说起话来也是个小孩。
小孩的话,往往最是伤人。
我一笑:「怎么担得起这样的盛名,你们都高抬我了。」
「我句句属实,信不信由你。」
「我的确不信。」
「罢了。你就跟他耗着吧,终有一天,你会甘心情愿向他臣服。」长生不再跟我说话。
我知道。我一定会向他拜倒,把自尊和骄傲都送给他,无论他爱若珍宝还是放在脚下践踏。长生的话,我不信。但恐惧,就像冰面上裂开的一条缝,哪怕细得像蛛丝,要毁了一切也不过是转念之间。
燕云,为什么你不在这里?看到你的眼睛我就能不让猜疑啃噬了我的心……看到你的眼睛,我真的能相信你吗?
「……你何苦如此恨我?就因为……你爱着他?」
长生的肩头一颤,被我点破心事。
「你百般劝我,不外是要我死心,离开燕云。你要我如何信你?」得不到的爱也会让人变疯子的。
「你说的不错,我爱他。从我遇见他开始。」长生沉默良久,看遍远山,终又把目光落回我身上。心里的秘密终于说出口来,他有微微的悲伤,神色却像放下了包袱,目光都透明起来。
我被他看得没了底气,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既是他见的,一切我恐惧和猜疑的东西,都是真的。
「所以我嫉恨你。从没见大哥这么想要一样东西,你越是冷静,他便越是不肯勉强。看他对你好,我气不过才出庄的。原以为回来时你应该已经走了,没想到你们更亲密了几分。
看得出你真心待他,这次君山之行也是怕他被人耻笑才耐着相思说不去的吧?但是眼见着他早晨从你房里出来,我难免还是心灰意冷。你们在房中春宵苦短,可知我站了一宿霜湿了头?」
长生长生,你就是因此病倒的吗?原来也是个痴人。
遇见燕云后的事情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了起来。
羞辱的初夜,草坪上他的特意讨好,我要离开,他留我下来。
当时他说了什么?「我不是对谁都如此体贴」「我很在乎你」。为什么改变我决定的温柔,现在听来倒有了另一种含义?
住在一起后房事也很少。也是,很少人会对我有「性」趣吧。床第间不曾强迫过我,只是常常撩起我的欲望,是不是等我主动求他?求他……跟我真正合而为一。
现在不是已经不抗拒了吗?不久就会向他要求了吧?
也许,就在他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了……真是的,为什么不等我一无所有后再告诉我这些呢?就算是做梦,也让我多停留一会儿吧。
燕云,你真好心思。
起风了,柳枝上的积雪随风起舞,好似阳春三月的柳絮,迷了我的眼睛。
你曾说过要陪我喝除夕的酒,看四月的牡丹。你许下诺言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不怕燕云知道了不高兴?」我问道。
长生点点头,眉间有萧疏游离。「我怕。但我也怕大哥日久生情真心喜欢你。你走了也就结束了。而且,我没大哥那么狠心,我不忍看你亲手断送了自己。」
原来还是有人真心待我的。他怕我夺了他的爱情,还怕我赔上自己。
我该不该感激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呢。
长生看我半天也不说话,自顾按着自己的意思接着说。「你若想离开,我帮你安排。」
离开?与其留在这里陪燕云玩猫戏鼠的游戏,能够离开的确是个最好的选择。而且要以我一人之力,想安全的从燕子山庄出去,是不可能的。
我进来的时候和小赵都服了一粒药,昏睡过去,醒时就到了快活堂内。不要说出山庄以后,就连庄前的迷阵也出不去。
更何况没人帮我,寸步不行。长生要趁燕云不在庄内的时候除了我这个祸害,我也正好得他相助,逃出生天。
一举两得。真是天赐良机。
我决定了。「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等燕云回来吧。」
长生吃惊地看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又慢慢变为不屑。
他长叹。「唉。你难道还想亲口问问他?他就算说『不是这样』,你也信他吗?想不到不过两个月,你竟用情至深。」
不,长生。我不可能再相信燕云,如果这从头到尾都是个局,现在也是云开雾散的时候了。
但我还想再看看他,看他说我回来了你可曾想我了,看他千里迢迢翻山越岭的眼睛,看他手上是否提着陈年的女儿红。
我不能欺骗自己。
是的,长生说的没错,我想听他亲口跟我解释,告诉我不是这样的,说为什么听长生的话却不听自己的心……然后我就会……就会……
思绪混乱了,又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越转越乱,像噬人寒潭底的漩涡,拉动我的精魄沉向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中隐隐有一个答案等着我。
会怎样?
会沦陷。
飞蛾扑火般的溺死在燕云的网里。
「何苦兀自挣扎。」长生轻笑一声:「干脆送你一程。你们初见的那夜,云雨之后,大哥问起你的名字吧?」
我惊讶抬眼。他是如何得知?
「他都跟我说了。说你如何爱恋情急,说你如何羞不自抑。」长生来到我面前,英俊的脸上带着强忍住的得意和怜悯:「那晚,他拎着你的衣物,进了我的房间。」
*** *** ***
倚红在石桌上布置,果然有糖藕稀饭,馒头还冒着热气。四碟子小菜,清爽利落,还特意把雪里红递到我面前。
「这个菜吃新鲜的才好。我刚才从坛子里起的,洗净了还泡了一会儿,去去咸涩。又把馒头蒸了一遍,大家都等急了吧?」
长生笑得很轻松:「急倒是不急,可我从没见你给我特意做过雪里红。」相由心生,看样子就知道他这会儿很开心。
「你又没跟我说过,一家人就不必客气。是不是先生?」倚红也坐了下来,跟长生辩着,向我讨救兵。
一家人?枉我已是而立,竟不知自己的家在哪里,又有哪些家人。
半个时辰前,和倚红看雪景时,还以为……
「吃饭吧。小红辛苦做热的,别搁凉了。」
*** *** ***
当天的夜里,我把住了快三个月的房子收拾了一下。
来的时候没有很多东西,带不走的下午已付之一炬,膝上只有一个很小的行李,装了两三件衣物。都是秋衣,现在也穿不上,但质地还不错,送到当铺还能换几顿饭钱。
事已至此,也不必回慕容家惹人不快了。
大约刚起更的时候,长生一身黑衣进了门,手上还有一只小玉瓶。
又是这种昏昏睡去的药丸。想必再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庄外的满天星辰了吧。
如果这是一剂可以让人失去记忆的药也不错,忘了进燕子山庄的路,忘了山庄里的布置,忘了流景亭的早餐,忘了那个叫燕云的人。
忘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药性到了,还是被夜里的山风冻醒了,恢复意识时,只觉得彻骨的寒冷。以手撑地,我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躺在草丛中,耳边风过林稍刷刷作响。
我在哪里?
「醒了?」身边响起长生的声音。一身黑衣融在沉沉夜色里。
还以为他走了。「嗯。这是哪儿?」
「官道边的林子。」
官道边?对于这些高来高去的人来说,一边也不知边到哪里去了。就算今晚没有野兽经过这儿,明天我也不一定能离开。
「能不能送我到有人家的地方?若时辰不够了就请送到官道上。」
「不必了,再等一会儿。我约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约?你约了谁?」
「自然是江南慕容了。」
「……你没跟我说过。」想得还真周到。我苦笑。
长生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从哪儿来,自然送你回哪儿去。又不懂武功,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路边上呀。」
不。怕我活不下去是真的,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怕你的好大哥生气吧。
你放了他的玩具,定会惹他不快,但过得一阵子也就算了;如果我死了……人总会对不在人世的东西有点想念吧?你不免又要担心了。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道理?
于是,你就忽略了我回到慕容家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看着他的衣襟像黑蝴蝶般的飘动,脸上带着「完成」的喜色,我喊他:「长生。」
「嗯?」
「你既然要一生追随燕云,不妨放开些心胸。他那样的人物是不会止于一人的。你求不到朝朝暮暮,还有长长久久。本就不是个狭隘的人,何苦委屈了自己。」
长生的身影凝住了似的,猎猎风中动也不动。
感情这种事情,永远是旁观者清。明明是个聪慧的男子,却发狠钻起牛角尖来。也许他终有一天会顿悟,但有人告诉他一声,花的时间要少些。
我还是喜欢他舒展了那双长长的飞扬的眉。
良久,长生低谓道:「慕容……」
「好耳力!不愧是草长莺飞燕长生。」
我身后传来的声音。回头一看。小赵。还有慕容楠、慕容桂兄弟。
*** *** ***
回到慕容府的时候是三日后的傍晚。我乘的马车从小门驶进,车轮辘辘颠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我有点感慨。还是回来了。
大哥可能是气昏了头了,居然派了两个儿子接我回来,左右不过家法伺候,难道我会畏罪自裁吗?
说不定直接赶出府去,倒省了一番皮肉之苦。
马车停下了。车门掀动,有人扶我下来。太阳已经落下脉脉余辉,光线暗了。眼前的门楣上乌金的大字也没了光彩,愈发深沉。
刑堂。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刑堂在府中极偏僻的一角,并不大,只是四面无窗,屋顶又高,酷暑的天气都有些阴森森的,更别提隆冬时节。长年没人进来,地面上长了青苔,砖头也发深黑色,俯下身来,能闻到铁锈似的苔藓味道。也许是经年不去的血腥味。
几只白惨惨的蜡烛亮着,是刑堂里不多的热源。而我的大哥,慕容家这一代的掌门人慕容玉堂,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椅上,混身散发寒气。两旁侧立着我三位侄儿。
慕容家的心法好像就是阴柔的功夫,大哥的内力果然深厚。
「居然还像没事人一般,你倒是越发得长进了。」我进了刑堂快一柱香了,大哥终于开口。想要我主动俯首认罪吧。
「此次我难辞其疚,愿接受惩罚。」
「难辞其疚?你说得倒轻巧!」大哥一怒,拍桌站了起来:「慕容家怎会有你这种丧德败行的畜生!小赵跟我说起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弟弟,居然在强盗匪首的床上一脸的怡然自得!」
这是事实。看到大哥的震怒,我更佩服那人的计算。看看,这便是不肯低头的慕容做出的事。这便是那晚总总莫名行为的原因。
「如此泼天的丑闻,如果长扬会张扬开来,你要我如何解释?你把慕容家的百年清誉放在哪里?」
「请大哥给我一柄长剑,我愿自刎于祖先的灵位前。」
大哥稍平息了些,又复坐下。「你说,在燕子山庄的事情,可知错了。」
这便是要行家法了。
家长问:可知错了?
弟子答:知错了。
问:可后悔?
答:后悔。
曰:知错便改,善莫大焉。
于是家法伺候,由罪过轻重量刑。但慕容家的家法不见血不回头,便是从轻也叫人皮开肉绽,所以刑堂里总觉得有股子唳气。
「弟子知错了。」
「可后悔?」
…… ……
啪!大哥一掌拍在桌子上。一只紫檀的桌角滚落到我脚边。
「我问你:你可后悔?!」
我定了定神。「列祖列宗在上,弟子无违心之言。燕子山庄一行,弟子错了,丢尽了慕容家的脸,愿打愿罚,死而无怨。但弟子扪心自问,决不后悔。」
无人再说话,只有我的声音在刑堂里余音不散。
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几声吸气声。
大哥终于掀翻了桌子,带倒了桌上的蜡烛,屋里一片黑暗。
慕容楠上前捶背:「爹爹息怒。」乖巧的慕容桂已重新扶好烛台,点亮蜡烛。
怒极反笑,大哥的声音透着骨子里的寒:「好好,这就是我的好弟弟,爹爹临终前要我看顾的好儿子。楠儿桂儿,请家法来。」
一只乌木的托盘,上面盘着一条暗色长鞭。还有半盆清水,摆在旁边。
也不知鞭上沾了多少姓慕容的血。
「慕容铁衣荒淫无道,死不悔改,着家法三十鞭,祖宗祠堂思过三天。慕容檀行刑。」
我闭上眼睛。
有人脱了我的上衣,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
不冷。马上就会有滚热的东西流出来。
我的血。
一道撕心裂肺的痛从背上传了过来,全身的肌肉都纠结着,抵抗痛苦。奈何那痛太过强大,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倾轧着,摧毁着,很快就让我支离破碎了。第二道,第三道……
伤口处是热的,血涌了出来。我甚至听见它们滴落到地上的声音。不知几鞭子了,模糊中只知道,那决不是普通的鞭子,就像长着狰狞獠牙的猛兽,每次从我的躯体上离开,都嘶咬着,带走些皮肉……是荆棘鞭吧……
意识终于脱离躯体,漂浮了起来。原来这就是灵归灵,肉归肉啊。朦胧中看见那个绑在长凳血肉模糊的东西,随着鞭子落下颤着,却没有一点声音。
「二十九……三十。」施刑的青年收起鞭子,走过来探了探鼻息:「爹爹,他昏死过去了。从没人受过这么重的刑。那盆盐水……就不要……」
首坐上的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你也要学学他的榜样,置慕容家的规矩于不顾吗?」
「檀儿不敢。」青年低下头,端起边上的半盆清水,一咬牙,泼在长凳上。
长凳上的人剧烈得颤动了一下,脖子猛的抬起来,停顿了片刻,又落了下去。隐隐听见一声叹息。终又归于寂静。
「一句求饶也没有,性子也算刚烈。」中年人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你们三个留下收拾干净,给他裹上伤,医治好了就送去祠堂思过。」
「是,爹爹。」
*** *** ***
痛。全身的每个角落都像有无数的小刀,一下一下的割着,我可以想象白布下的伤口反卷着,经脉突突抽动,暴露出血管和粉红的肌肉。
我疼醒过来时,已经身在祠堂了,阳光从门缝、窗棱透进来,我刚判断出大概是中午,就又一次陷入昏迷中。如此反复数次,才真正清醒过来。
现在应该是半夜了,我俯卧在祠堂的几个蒲团上,身上披了件棉袍。饶是如此,冷气依然从身体的各个缝隙钻了进来,浑身冰凉,痛楚倒略轻了些。
祠堂里供奉着慕容家历代的列祖列宗,一只只灵牌层层迭迭环绕四壁,此时都看着我。
我眨眨眼。「各位祖先,打搅清眠了。请问我来了几天了?」
谁知喉咙里只发出「呵呵」的声音。我想了一下。失血过多。需要补充清水。
罢了,现下到哪里找去?捱过三天再说吧。我试着一只手撑着坐起来,可刚一使劲,背上的鞭槽争先恐后的报告伤情。哪里能面壁思过,只好卧在地上算数。
时间彷佛凝固了一般,夜色沉沉,像看不到边的绝望。受刑时好像有一阵子头脑不清楚了,恍恍惚惚中浮在半空,看带铁刺的皮鞭落在身上,竟感觉不到疼。似乎还听到后来有人说话,声音嗡嗡的。原来痛到极点会产生幻觉啊。
伤口传来一阵阵的疼,波浪一样,起起伏伏。想点快乐的事情等待天明吧。分点神疼痛也会感觉好些。
想什么快乐高兴的事呢?我想起四岁时就能背出一篇千字文,娘用微笑嘉许我。爹爹知道我今天要来,在他房里给我留了枣泥馅的甜糕。
又想起曼娅出嫁前特意送我一只荷包,让我思量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我。还有天冷时,那帮顽童们烤了热呼呼的红薯,忍着口水给我送来……
都是曾经让我很开心的经历。不过,还是不要跟自己挣扎了。这一切相加,也比不过住在燕子山庄的那两个月的时间。
出庄时,还想着不如忘记,后来又一想,还是记着的好。有个极简单的小诗,是怎么念的?
人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燕云,受刑前我还想着你呢。想到胸口发烫,眼睛生疼,你叫我如何跟大哥说「后悔」?便是时光倒转重回到初遇那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拒绝你的邀请,又何况是已经发生了的回忆,我怎舍得用「后悔」二字轻易抹去?
如果我自己都否定了,那我将再也不能拥有那温暖的清晨,恼人的午后。
余生里,当我又想起你时,就不能有无悔无惧的眼回望过去。
不,我不会否定自己的心。
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谎言欺骗,也不管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真心,我只是明明白白的知道,我用了整颗心待你,再也收不回一丝一毫。就算你不要,我也没有办法。
有些事情就像草籽听见春风,就发出芽来,到无边无际的一片,已成草原。若用刀斩,用火烧,表面荒芜,根系还紧紧的抓着泥土,一场小雨,一点阳光,又是一片草原。
我这么跟你说,你听得明白吗?
燕云,我很冷,你过来好不好?不要站在我面前笑。
哦,都忘了,你很喜欢看我笑话呢。
也许开始发烧了,我说话有点胡涂。我是说,我忘不了和你在一起时发生的一切,也不准备把你忘记。我会用我的余生思念你,但永远不再相见……如果我还有余生的话……燕云,很想问问你啊……你有没有一点……有没有一点点真心待过我呢……
终于我又一次失去知觉,昏倒在寒冷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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