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春天,到你身邊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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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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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1 下午 8:23 #4430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五章
早上起床,先把洗衣機裡洗好的床單被套曬起來。
昨晚小山洗澡的時候,我給他換過一套。好不容易從頭到腳都洗得乾淨,我都不忍心看他再把腦袋枕在黑呼呼的枕頭上。
曬好東西從陽臺出來,路過臥室。
「小山,醒了嗎?醒了就過來吃早飯。」我在打開的房門上敲了敲。
沒動靜。
還在睡啊。真好命。
手上是濕的,冰涼。於是我決定嚇他一嚇。
輕輕走到床邊,某人睡得臉都埋被子裡了,只露出頭頂。我把手伸進被子捏住他的臉頰,左右晃動:「醒了醒了……」
灼熱的溫度讓我措不及防,本能的收回雙手。
好燙!
一把掀開被子。小山蜷著身子,臉上的不正常的潮紅,呼吸短而急促。
天哪,發燒了……
腦袋「轟」地一聲,血都湧上來。
「小山,小山!你醒醒!」我晃動他的肩膀,大聲喊他。
沒有回答。他陷入高熱昏迷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摸摸他的額頭,我的手好像摸在一塊點著的煤球,從內部散發出的熱量。
冷靜。我告誡自己。
先叫救護車。我家附近都是小醫院,我還真怕他們草菅了人命。
打完了電話,急救中心說十分鐘之內到。我定定神:別慌。別慌。救護車到之前,先做簡單的處理,可以幫到小山的。
用冰水打濕毛巾,搭在他的額頭上,萬一燒壞了腦子就完蛋;用酒精擦手心和腋下,幫助散熱;還有什麼?噢,對了,我又找來棉簽,沾了清水,仔細塗在乾燥起皮的嘴唇上。
我坐在床邊,一遍遍的給他擦酒精。小山還是無知無覺的躺著,可是微皺著的眉頭表示他年輕的身體正倍受煎熬。
我摸摸他的眉,拭去眼角還有沒幹的淚痕。
小山,你要好好的啊。
別嚇我。
偌大的病房,四個床位一字排開。病人和家屬們都八卦的望著新住進來,靠著窗的六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很有威嚴的在訓人。
「燒得都脫水了,家裡人也不知道,家長怎麼當的,嘎?剛拆線的刀口,不能等兩天再洗澡嗎?非要感染、發炎才滿意。」
……又不是我的錯。瞟了小山一眼,他四平八穩躺在病床上。還沒醒,打完退燒針,兩瓶水吊下去,臉色已好看起來。
哼,叫你不要洗不要洗,偏不聽。等好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那個,你是病人的什麼人啊?」
呃?「哥哥。表哥。」
「你不要亂跑,每隔一個小時量一次體溫。有什麼情況及時找大夫。」
眼見主治醫生要走,我連忙攔住他:「醫生,我弟會不會落後遺症啊?比如腦子不好使什麼的……那我可對不起他爹媽了。」
聽我一問,醫生也笑了:「這會兒知道急了,早幹嘛去了?你說的這個要等他醒了以後再看。到時候再說吧。」
目送醫生翩然走遠,各床的病號都各歸各位張羅著準備午飯,我恨恨地看著依然沒有醒轉的人。
這倒好,準備嚇他呢,倒被他嚇著了。
你個禍害。我咬牙切齒。才吃的慶功飯,又跑到醫院來。
快快,把胳膊給我咬一口,解解恨再說。
沒意見吧?那我可咬了。
仗著禍害無反抗能力,我偷偷抓過一隻胳膊,送到嘴邊。
少年的手耷拉著,發燙的皮膚靠在我臉上,被陽光曬成淺淺的小麥顏色,手腕處隱隱看得見青色經脈。
熱度讓我的嘴唇升溫,心裡一片綿軟。
哪兒捨得用力咬下去啊。
那,輕輕地,好不好?
…… ……
小山還在沉睡,鼻翼微微扇動,已不是早上的嚇人模樣。臉上的潮紅也淡了,不仔細看,不發覺病態。雙眼閉上就越發顯得長,睫毛動也不動,一根根,都濕漉漉的……
等我驚覺過來,才發現自己在吻小山的胳膊。
……居然情不自禁。
一邊鄙視自己,一邊小心地看看四周。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沒人注意到我在幹什麼。
放心了一些。如果被人發現了,我實在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
真是可笑,哥哥會非禮弟弟嗎?會抱著一條胳膊又咬又親,留下兩排淡淡的牙印……和一個吻痕。紅色的。
啊,該死……留下罪證了。被小山看見了怎麼解釋呢?估計他也不懂,就說燒出來的好了。
有點心虛,把小山的胳膊放回被子裡,我逃離現場到病房外給公司打電話。目前我屬於曠工,還沒請假呢。
順便換換情緒。
剛請完假點根煙的功夫,也就五六分鐘吧,媛媛的電話就到了。
「季哥,什麼時候有個表弟住你家的?我都不知道嘛。」
「病得厲害麼?住哪個醫院?我過來玩。」
「客氣什麼呀,反正我晚上沒事,就當串門好了。我就買三個蘋果,一人一個。」
「我沒男朋友!什麼跟鄭寧掰了,從來就沒開始過!警告你喔,少到處放我謠言。嫁不掉就賴你身上,吃死你。」
聽聽,講著講著,潑婦樣就出來了。
掰就掰吧,我看那個斯文男也不適合媛媛。
「我說媛媛,你在辦公室裡吧?邊上有人嗎?這麼大聲說要嫁給我,很傷眾多追求者的心啊。」我輕笑。
「哎呀!要死了……我們老徐和你們李總都在……完了,季澤你給我記著……我要掛了,晚上別指望有人來看你。」
掛了媛媛的電話,我還在笑。可是想到病床上的小山,慢慢就變成苦笑。
都到了這份上了麼?所謂感情駕馭理智,正常腦細胞不當家的時候。
這種衝動,很多年,很多年,都沒有了。
自從大學裡那場五癆七傷的戀愛結束,我幾乎沒死在裡頭。以為自己已經大徹大悟,永遠不再相信愛情呢。
這些年,我很懂得把心理需要和生理需要區分對待。身體容易滿足,可之後往往伴隨著更寂寞的靈魂。
寂寞也沒什麼不好,沒希望也就沒傷害。任何東西,適應了就好。
至於陪客戶喝到半夜,好不容易把自己折上樓,開門,眼前只有一片漆黑的那種心灰意冷滋味,我也就當它是生理期。
可是現在啊,久違的情緒,它又為某人蠢蠢欲動起來。
忽然想起小山胳膊上的吻痕,形狀蠻漂亮的。像一片葉子,鮮豔而矜持。
真想把這親密的印章,印在他身體別的地方看看啊。
*** *** ***
下午三點的時候,病房裡一片寂靜,其他病人和家屬都在上午掛完水後就回家了,估計都不是什麼要緊的毛病,不外咳嗽或是胃疼。
於是幾十個平米的屋子裡,只剩醒著的我和睡著的小山。
醫院的午飯差到離奇,唯一像點樣子的白粥還得留給病號,雖然不知他什麼時候能醒。我隨便吃了點,到盥洗間擦了把臉,又回到床邊守著。
其實也不算件苦差。小凳子很矮,坐下來正好靠著床沿。伸出手去,手指順著小山的額頭,眉心,鼻樑,一路撫摸柔軟的唇,從下巴滑下,落到小小的喉結。
好像在彈音色優美的琴。
午後的陽光溫暖舒適,空氣中有淡淡的曖昧氣息。很安靜,我幾乎以為時間在這個午後停住了。終於抵擋不住倦意來襲,我伏在床沿上,沉沉睡去。
可能是累了,睡得極死,夢也沒做一個。
一睜開眼睛,白色的牆壁、床單被陽光映得帶了一點金色。原來日頭已偏西。
揉揉發脹的眼,坐直了身體。腰部像要斷掉一樣的疼。
我輕輕按住腰節。都僵硬了。一睡就是一個多小時。也不知道小山醒了沒。
剛抬頭,就看到明亮的一雙眼,定定地對著我,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驚喜:「小山!你醒了?什麼時候醒的?太好了!」
小山微笑,嘴角彎彎地:「就剛才。一睜眼就看見你。」
「是嗎……」我有點不好意思:「睡相比較難看哈,沒流口水吧。」忽然想起醫生的話,上下打量他:「小山,我是誰?」
樣子上去不像燒傻了,不過這種事臉上又看不出來。
據說傻子的基本特徵就是不認人。要確認一下才好。
「季澤。」
嗯,沒錯。
……哎,不對。「你平時不是叫我全名的。還沒個大小了。」我按住他的額頭,看還發不發熱:「說,該叫我什麼?」
「哥。」小山低聲叫我,聲音有點暗啞,水汪汪的眼神順著我的手臂繞過來。
得,燒還沒退乾淨呢,怎麼看怎麼像在誘惑人。
伺候他喝水喝粥上廁所,重新躺回床上,已是黃昏時分。其他病床依然空空,光線暗下來的房間裡,只剩我和小山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喏,喝水,幫助退燒的。」
「叫你別洗澡吧,偏不聽。看看,慶功飯都吃狗肚子裡了。」
「明天……」
「哥,你對誰都這麼好麼?」小山忽然打斷我。
我有病啊,對不相干的人哪兒有這麼豐富的愛心。
「這樣就算對你好啦?」我撇撇嘴:「你對人的要求還真是低。」
「喔。這樣啊。」小山點點頭。
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聽剛才查房的護士講,你說是我表哥?」
「我們倆不是一個姓,總不能說是你親哥吧。要不我跟人說是你舅?」我壞笑,湊近了看他。
小山轉過臉來,於是我直直的對上了他的眼睛。波光粼粼。
「哥,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睡大街的。」小山輕聲說著,沒有錯開對視的目光:「你從來不問我,但是個人都會有好奇心吧?」
被他看得心悸,我掏出煙,轉開身體。「可,是個人都能有秘密吧。或者說,隱私。」
取出煙,才想起這是在病房,又收起。「你想告訴我的時候就說,」我摸摸他的頭髮,一笑:「你不說也關係。我一樣喜歡你。」
小山笑了,很沒心沒肺的那種,有點慘慘的。
「我表哥也說喜歡我。真的。我有個親表哥,就是跟他來到A市的。哥,我都跟你說吧。你別嫌棄我,好不好?」
他還在笑,眼睛裡有躍動的小小火焰,看著我。
「我家是個窮地方,每天都忙得很,下地幹活,喂豬養雞,挑水劈柴,還要做飯洗衣服,跟你們城裡完全不一樣。
我是我們家最小的,人家說爹疼長子,娘寵老麼。在我家沒這些,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只要是我能做的,都丟給我,做不好還要挨駡。十歲時丟了一隻生蛋的雞,我爸打得我滿地求饒。
我七歲上的小學,每天跟我哥一塊兒,監督他去學校。為回家告不告狀的事,沒少挨他的打。上初中的時候,我的成績是全班最好的,老師也說我考到外頭的高中沒問題,可我爸媽死活也不讓我再讀了。一是學費什麼的太貴,再一個是我哥混了個初中畢業就讀不下去了,我媽喜歡我哥,就看不得我比他強。
拿畢業證書時,我們班主任拉著我的手,直說可惜。我也知道啊,可我說不出來。沒辦法,家裡沒錢,也不能全怨我爸媽。然後我就在家幫忙農活了。
過了幾個月,到秋天,我一個遠房表哥來送紅雞蛋,他生個了兒子。看我沒書讀了,就跟我媽說,帶我到城裡打工,一年下來能存好幾千塊。正好我姐才說了婆家,為嫁妝數目跟爸媽吵了幾回了,表哥的提議正合我媽心意,於是我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跟著表哥來A市。
到了A市,表哥帶著我到一家工地裡做建築工。每天挑水泥搬磚頭,累得要死,晚上沾了枕頭就能睡著。
開始特別難熬。手上,膀子上都是血印子,全身疼,骨頭像散了架。早晨快醒的時候,想著又要上工了,模模糊糊就哭,想家,想學校。每次表哥都抱著我,說過一陣子,習慣了就好。
可是,等我習慣了工地上的活兒,卻越來越不習慣表哥。他常常挨著我,跟我一塊兒洗澡,晚上也睡我邊上。睡到半夜,隔著被子就摸我。我一巴掌打開他的手,再看他,居然裝睡。
從那以後,他白天還沒什麼,一到晚上大家都睡著了,就不正常起來。如果跟他吵,他就裝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我被大家罵耽誤睡覺。要換床又沒人肯換,每晚都睡得提心吊膽。直到年底回到家才松一口氣。
開過年,表哥一早就到我家拜年,跟我媽說帶我上工。我真是怕了他了,跟我媽說我自己去A市找工作,可我媽不肯,說有人照顧你還不願意,見過世面就不要親戚了。大過年的我沒跟她吵,再說那些事我也說不出口。結果我還是跟表哥一起回了工地。
剛過完年,工地上還沒人回來,就我們兩個。路上我感冒了,晚上就起了燒。
我記的很清楚,半夜裡頭昏昏的,表哥拿了杯水給我。我剛接過來,他就脫了我的褲子。我用杯子砸他,沒砸中,他抱著我就親,嘴裡說小山你長得這麼水靈,可把哥哥喜歡死了。
那時候燒得全身沒力,被按在床上動不了,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想我是完了。正巧摸到一塊磚,墊床板的,我想也沒想就磕他腦袋上去了。血當場就流了他一臉。
我赤著腳,抓了條褲子就跑出去了,遠遠的還聽到他在屋裡罵,說要打死我,要告訴工頭說我偷錢被他逮住了,告訴我媽我在城裡不學好,叫我連家也回不了。
那時候天可冷了,我就穿著單衣在街上走,直打哆嗦,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回工地怕給人當小偷送公安局,回家吧,估計我說的都沒人信。我們村裡哪聽過男的把男的按到床上要那個的啊。我只會給我爸往死裡打和被人恥笑。那時候我就想,老天,你快點派個人救救我吧,否則我就跳河了。
過了一天,燒退了,我就在城裡到處晃蕩。想找份工作。可是沒人拿正眼看過我,都不收,白給人家幹活也不行。也是,就我這樣,除了你,誰都不把我當人。
我只有睡車棚,被人攆就睡路邊,到處揀東西吃。天太冷了,我偷了人家曬在院子裡的一件大衣,後來看到穿制服的就害怕。
再後來過了兩個多月,就遇見你了。
哥,我打傷了人,偷過東西,不學好,我都告訴你了。你還說喜歡我嗎?」
小山說完了,用了一個疑問句做結束語。雖然是在問我,可他在眼睛裡打轉、不肯落下的淚告訴我,他自己已做出了肯定的答案。
我搖搖頭。「不說了。」
小山刷地把頭側到我看不見的一邊。「知道了。」聲音已經潮濕。
歎氣,我輕輕把他的腦袋掰回來,沖著我。臉上兩條晶瑩的河。
「你個死腦筋。又說是你表哥,又說喜歡你,我怕你拿磚頭蓋我。當然要撇撇清了。」
我替他擦掉眼淚,輕撫潮濕的臉頰:「小山,你不壞,也沒犯什麼錯,只是比較倒楣,遇到只畜生。其實很多人到了你的境地,會比你墮落多了,那是真正的去偷去搶,危害別人的財產或是生命。你沒有順著爛泥往下滑,就是個好小孩。」
「……那……你不討厭我?我把我最丟人的事都告訴你了,你也不嫌我……髒?」小山有點發怯,眼睛極亮,聲音卻小小的。
我心裡發酸,也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我自己。
「小山,我喜歡你。」
夜風清涼,我站在走廊的露臺上抽煙,一根接著一根。下午憋慘了。
看看手錶,淩晨兩點。病房裡,小山一早就睡了。可能是哭累了。
從我跟他說「我喜歡你」的時候起,就拉著我的手哭。像負傷的小獸,低低的,把聲音都悶在我手心裡,單薄的肩膀止不住地抽動,喘不過氣了才聽見斷續的哭聲。
受了太多的辛苦和委屈,終於找到發洩的出口。
那我呢?我該抓住誰的手哭一場?
牽牽嘴角,向自己表示下嘲笑。
這下可以死心了吧?小山不是完全沒接觸過同性戀的單純白紙,而是已經被人用不堪的筆,寫下了很惡劣的東西。
我想他不會接受同性之間的感情了,在發生如此可怕的事情以後。
換了是我,也會排斥任何對自己身體有特殊興趣的人的。
我想起第一次給他擦身,脫他褲子時他的緊張。如果當時我有什麼不軌的舉動,會不會也有磚頭砸中腦袋呢?
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會,一定會。他那個三貞九烈的脾氣,管你是誰。
我開始想像小山張牙舞爪對我噴火的景象,又笑。
那個夜晚,我以為我會流一兩滴失落的眼淚,以紀念觸不到的戀情什麼的。結果沒有。
只是煙抽多了,嘴巴發木。還有點冷。
*** *** ***
兩天后,小山再次出院。我第一時間押他去理髮店剪頭髮,去去晦氣。
把他丟給相熟的髮型師:「Herry,這是我弟,帥吧。你看著給他剪一下,要短點兒。不燙,也不染。」然後在店堂中間的米白色大沙發上閉目養神。
養著養著就睡著了。被人輕輕推醒,睜開眼就看見一個非常英俊的少年彎著腰對我笑,前額幾縷碎發垂下來。
我一把抓住小山的腦袋:「噯?怎麼剪成這樣?」
「他自己要跟你一樣髮型的。效果還不錯。不過按我的設計,鬢角和劉海再長些,染成金棕色,整一個日系啊。」Herry也走過來,托著下巴打量小山。
小山抿著嘴,只是笑,不說話。
「哎呦~~被電到了~~」Herry誇張的用手擋眼睛,倒在我身上。
我邊笑著,一邊看了看小山。自從知道他有同性間不愉快的經歷,我就刻意減少了很多跟他的身體接觸。
省得引起誤會。
小山也在笑,只是有點異樣,望著我們。
唉,也太敏感了吧。哪兒來那麼多同性戀啊。我不落痕跡推開Herry:「結帳結帳。我回家接著睡去。」
這次痊癒,我們沒敢吃慶功飯,小山在家裡縮了幾天,哪兒也沒去。總算一切形勢大好,一天天健康起來。
過了五一節,我找小山談了一次。主要是怕他給我來個不辭而別。
其實關於留不留他的問題,我也考慮了一下。
如果他只是個普通的離家出走的小孩,我會讓他遠遠地離開我的視線。對他負責,也對自己好。
可是,他的實際情況如此複雜,家人也不善待他,回去只會越來越糟糕。
這幾天小山總在忙,家務活都包攬下來,甚至窗簾也拆下洗過,鍋子擦得能照人。
看著我的目光卻越發留連了。
我知道,他準備離開。雖然不願意,但是他沒有留下的理由。
那麼,我要不要給他個理由呢?
「小山,你還想不想回家?」一天吃完晚飯,在飯桌上,他正要收碗,我問他。
他考慮了一會兒,搖搖頭。「不想。我知道我身體都好了,也不應該再打擾你……」
「我沒說要你走。」我揮揮手打住他剩下的話。「既然不想回家,那你準備幹什麼?」
「我……找工作。」他很堅決,嘴巴抿成一條縫。「只要不回原來的那個工地,我還可以去別的地方。如果我現在回家,沒拿到一分錢,我媽不會讓我進門的。」
「那你就,繼續搬磚頭抬石子?」我淡淡的問。
「嗯。」
「其實你不合適做這份工作。知不知道,你才十六,還在發育期,正是長個子、身體各方面走向成熟的時候,天天做這種牛工會害了你。」
「那我能做什麼?」小山被我逼得緊了也不發脾氣,只是在笑,半是忍耐半是自嘲。「我只有初中畢業,沒學歷,沒地方住,也沒錢。除了搬磚頭,我還能做什麼?」
「有沒有想過繼續讀書,嗯?」
他驚異地看我一眼,隨即又低下頭。「……沒可能的事我不想。」
「你只停了一年,這種情況叫往屆生。我有個同學在高中做老師,他說如果你成績跟得上的話,他可以想辦法讓你從高一讀起。」
他怔怔地看著我,沒說話,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聽天方夜談。
我喝了點水,把計畫告訴他。
「開始我就問你想不想回家。如果你願意回家,畢竟那是你親爹親媽,怎麼也不會害你,那我就什麼也不說了。可是你不想回去,還要在城市裡工作。你很聰明,而且正直善良,一輩子當農民或者工人,太可惜了。你應該有更好一點的發展,繼續學習,高中,大學,或者更多。」
小山聽著聽著,就笑,搖搖頭。
「你真的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嗎?」
「……上學的時候,想過。那時候就覺得不可能。」小山頓了頓,輕聲說:「我家人不會給我念那麼久的書的。」
「可是你已經決定暫時不回家。如果你現在還想讀書,我可以幫你。等過了夏天,九月的時候,做為高一新生到市七中報到。其間的學費我借給你,咱們可以簽個契約,訂下總共借了多少,利息怎麼算之類的。」說到後頭,我笑了起來:「長期投資呀,我看按債券比較有賺。」
小山一臉的不可置信。
他多半連債券幾個點的利息都不知道。
看他半天沒吱聲,我踢踢桌子下的腳:「喂,好是不好,你倒是說個話呀。」
「……阿?好……」他眨眨眼睛,像是剛醒過來:「大哥,你說真的?」
「我很像開玩笑的樣子嗎?」
「不是。就是太認真了,我……」他咬著下唇,眼睛發亮,裡面閃動的光叫人眩暈:「都不敢相信。」
「好了好了,別一副小狗看到排骨似的表情看著我,我會覺得你要衝上來咬我一口。」我敲敲桌子站起來,結束談話:「這事就這麼定了……哎……哎……」
話還沒說完,小山已經沖過來。沒有咬我,只是摟住我的脖子,整個人和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年輕的肢體貼在身上,他抱得那麼用力,彷佛要把自己嵌進我的身體。我能感受到他的喜悅和激動,還有真誠的感謝。細碎的發在我耳後拂過,微熱的呼吸吐在我的肩胛皮膚上,引起一片戰慄。
我遲疑地伸出手。
能不能抱他?會不會失控?
最終還是歎息著,輕輕擁住他的身體。
像個哥哥一樣的擁抱吧。我緊了緊環在他腰上的胳膊。一秒,一秒就好。
結果當然是超過一秒。但具體超了多少,我不知道。
當我拉回失魂落魄的思維,小山還在我懷裡。
好笑。剎那間的快樂滿足幾乎跟高潮一樣美好,可我傾慕的物件一點也不知道。
我拍拍他的肩,把他拉開。「差不多了吧?要抱到什麼時候啊。你不重也有百十斤吧。」
小山訕訕地鬆開手,臉蛋紅紅的。他還不適應這種強烈點的感情表達方式。
下次擁抱可能要等到他高中畢業了。
如果我們能一起生活那麼久的話。
經過那次晚餐,我和小山達成了某種協定。
他繼續住在我這裡,不過由床改睡沙發。「我不能老占著你的床。」小山如此堅持。無所謂,我聳聳肩,搬回久違的,寬闊的大床,改由小山做廳長。平時的家務都由小山負責,什麼燒茶煮飯,洗衣漿衫之類的。小山以此取得食宿的權利,而我從此解放,升級做地主——養長工的那種。
每每我盤腿坐在沙發上喝茶看報紙,餘光瞄見小山以感激的心情在家裡忙得極歡,就忍不住要偷笑。現在一稱職保姆什麼價啊,管吃管住,一個星期休一天,還得月薪N多。
這麼算起來我是在欺負小孩。
自從小山掌管家務以後,我們的伙食由小飯店訂菜改為小山主廚。現在,每天的早點都是小山買好再叫我起床,通常我刷牙洗臉完畢,小山已經在廚房裡擇菜了。
看見了我,臉上就掛了個大大的笑。洗手,跟我一起吃早飯。
於是我每天去上班時的心情都很好。
晚上等我到了家,小山才開始炒菜,所以一般我洗個臉換換衣服就可以吃飯了。新鮮的菜色和自己煮的米飯,果然比飯店的強些。
不過小山的手藝……吃長了我還是忍不住指點一二。
「做紅燒魚的時候要用油煎一下,味道更好。還有,以後別買鯿魚,一股土腥味。」
「做葷湯的時候放一點點醋,去油膩。蔥薑不要切開,大塊的就好。」
「拜託,蒸蛋時火候最重要,你看,全是汽孔。」
「天氣熱了,弄個甜品好不好?上午做好放冰箱裡,晚上吃溫度正好。西米露會不會?薑汁奶呢?好啦,我教你……」
「…… ……」
要求越來越多,小山終於發現問題。
「大哥,你明明很會做菜,可寧可在外面買也不自己做。還真是……」他很驚異。
「人懶沒藥醫的。」我不以為恥。
「無賴。」小山笑道。
夜裡睡不著,就起來抽根煙喝杯水什麼的。
客廳裡,小山蜷在沙發上,黑乎乎的一團,睡得正香。
忍不住蹲在他面前,看一會兒。
無賴。我要真是無賴就好了。
只可惜,是個自虐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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