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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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2:38 #5092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五章
仰恩私下里曾经问过尚文,怎会不想结婚呢?怎知道,尚文目光复杂地,长久注视着他,那种眼神,带着伤感,不甘,甚至愤怒的成分,仰恩到现在还记得。结果,当尚文张口说话的时候,还是分不清玩笑还是认真的口气:
「又想我继承家业,又想我传宗接代,要累死谁吗?再说,崇学他们怎么不敢去逼?单拣软柿子捏呀?切……看我能让他们得逞……」
那是第一次,仰恩发现,尚文并不象他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越靠近内心的地方,他藏得越紧罢了。
出人意料地,他拉肚子的毛病拖了挺长时间,时好时坏。仰恩似乎并没注意,只当自己吃坏了东西,饮食上更加注意,几乎带油水的都不敢沾。不知道是饮食上控制得当,还是四月末尚文院子里厨房打杂儿的孙婶儿给辞退的原因,仰恩拉肚子的毛病,竟是慢慢地不治而愈了。
一九三O年的五月末,基督青年会为了响应文化普及的号召,开办了免费性质的民间补习班。因为刚开始,只开设了中文和英文两个课程,由青年会的学生执教,主要针对奉天城里和郊区的一些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成年人。中文班的课本是沿用「东北大学」的爱国学生编写的「千字文」他们在农村的文化普及活动中,就用那个课本,效果还不错,然而英文班却没有课本。教学部的主任见仰恩整理的自己当年跟霍华德学习英文时的笔记和提纲,非常系统,很适合初学者,于是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愿意编写一本英文入门的教材。仰恩自是欣然答应,并做了适当的调整,从字母讲起,兼顾些简单常用的单词和句子,还赞助了自己的零用钱,印刷了五百本,免费提供给学员。不仅如此,他还接了周日晚上的一个班,亲自教授。仰恩的班,大概有二十多人,因为年少时错过了求学的时间,学习的热情很高,对新知识充满了向往。并且,大家对这个温和亲切的小先生非常尊重。偶尔课后,仰恩还会收到些小礼物,有时候是竹编的小灯笼,有时候是块热乎乎的烤红薯。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因为这种平常人之间单纯的关怀,而格外感怀。更让仰恩意外激动的是,肖仰思并没有因为下药事件,把他圈在身边,相反对他的活动,非常支持和鼓励,她说:
「爹娘的爱选择把你含在嘴里,关起来保护着。姐姐的爱,要让你飞出去,认识外面的世界,我的仰恩,一定能飞得很高,很稳,总有一天,姐姐会以你为傲!」
仰恩抱住仰思的脖子,狠狠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耳边小声地说:
「姐夫真他妈的好运!」
仰思吓了一跳,在他头上惩罚似地敲了一下:
「你这是跟谁学的?怎么能这样说话的?」
仰恩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了。
肖仰思当然知道弟弟是跟谁学的脏话,他跟那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了。
四月中,仰恩的班里来了个插班生,让他惊讶的是,竟是那个唱完正月的戏,却再也没有回北平的,容庆班的夏老板——夏玉书。
当天晚上,因为天好象要下雨,所以仰恩提前放学。等学生都走了,他正在收拾收上来的作业,感到一个轻盈的身影,在自己背后站住了。
「有人来接你吗?」他边说边转过身,果然是夏玉书,「外面要下雨了。」
夏玉书歪了歪头,脸上绽开个调皮的微笑:「谁会来接我?」
「那你要自己回去吗?不赶早的话,一会儿黄包车会很难叫。」
「车夫在外面等着呢!就想和你说说话儿。」
「哦,」仰恩想,自己的司机应该不会这么早过来,「好啊,说什么?」
夏玉书看着肖仰恩捧起一大迭的课本,挺重的模样,于是主动帮忙分担了一半。两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话。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嗯,夏老板才艺俱佳,自是过目难忘的。」
「呀,那第一次听我的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夏玉书带着点戏弄的语气对仰恩说,眼睛里仍旧是那俏皮的笑着。这人看来果然是好演技,在台上那风情万种,哀怨凄凉的神态,让仰恩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内向悲观的一个人。可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人音容巧笑,竟是开朗活泼,讨人喜欢的。仰恩想着想着,有些走神,所以没听见夏玉书问题,被捅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什么?夏老板说什么?」
「你别一口一个夏老板的。我叫你仰恩,你叫我玉书好了。」见仰恩点了点头,说:「我问你呀,第一次听我唱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啊,」仰恩有些难堪,却没隐瞒,「我,我不懂那个。那天又很累,就跟尚……大哥回去了。」
仰恩恨不得要自己的舌头,怎么就改不过来呢?都怪他,私下里非要自己叫他尚文,在人前又要叫他「大哥」,稍不留神就弄错了。
夏玉书是何等水晶心肝儿的人啊,一听就笑了,倒是给了仰恩面子,只说:
「我在奉天,一个熟人都没有。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好啊!我在这里也没有朋友。」仰恩想了想又说,「我在哪里也没有朋友 ,又怎会嫌弃你?」
「我知你不会嫌弃,怕五太太不允许,我眼神再不济,也看得出五太太在原府的地位,她又疼你跟疼自己儿子似的,能允许你跟我个戏子交朋友?」
「什么戏子不戏子,职业不分贵贱,玉书不该那么想自己。姐姐是个很开明的人,没有那么封建,而且她也是你的戏迷,才不会阻止的。」
说着两个人到了青年会的门口,外面的天空低低的,倒是要下雨的模样。来接仰恩的车停在正门前,那是姐姐常用的车,一辆二九年的黑色别克。他再向四周看看,见角落里有辆黄包车,应该是玉书的。仰恩从玉书的手里接过作业本,冲他点头道谢,又问:
「要是有什么关于英文的问题,可以单独问我。你住哪里?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给你补习。」
玉书道:「你这人对我都没戒心吗?刚认识就要到我家里补习,不怕我害你吗?」
「怎么会?」仰恩豁达地笑笑,「我知道你到原府唱戏就唱了五个年头,也算是原家的熟人,怎的又这么生疏的?」
说完,回头看了看司机,不想让他多等,「我该走了,你可以到原家找我,或者到青年会也行。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上课。」
夏玉书含笑点头,看着仰恩小跑几步,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前,还隔着玻璃窗,冲他挥手道别。夏玉书也微笑挥手,看着汽车消失在夜幕之中,微笑的脸垂下来,「肖仰恩,为什么老天对你如此仁慈?难道你不觉得,你拥有的,太多了吗?」
仰恩进入东北大学的第一件大事,是给师兄介绍到社团的外联部。所谓外联,就是对外联系,目的无非为了赞助。东北大学学生的课外活动虽不比国内其他综合大学来得多种多样,却也有十数个不同性质的社团。社团的活动经费都是内部自己解决,大部分学生两袖清风,又多是自命清高,筹集活动经费是件谁也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因此学生会多了个部门叫外联部。仰恩心里清楚因为自己年龄小,别人多少会瞧不起,不愿带他参加活动。而外联部的成员多是富贵家的子弟,就算没有能耐拉到赞助,自己拿出些钱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意人多吝啬,要他们拿出钱,完全没有回报地捐出去,本就不是易事,慢慢地,外联部的干事按月掏钱,竟成了外联部经费的主要来源。仰恩心细如丝,看明白整个事件后,说不难过是假的。好在身边有原尚文这个开心果,总能在他低落的时候逗他开心:
「恩弟,你是不是不舍得零用钱?」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心疼钱,我只是难过,好象除了钱,我就再没吸引人的地方,就没有价值了吗?」
「当然不是,虽然恩弟长得象一只大元宝……」
「你才象大元宝呢!」
尚文见仰恩有些生气,才有了正经地说:
「你要做给他们看,不能盲目随从现在外联部的规矩,向家里要钱去贴补,要学会赢利,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恩弟,你要用行动证明……」
见他眼神闪烁,估计又没什么好话,果然他继续说:
「恩弟要用行动证明……你呀,就是只大元宝。哈哈!」
尽管这人很没风度,笑得前仰后合,仰恩心里却还是感激他的鼓励。半年多来,尚文几乎成了他的依靠,是他有问题,有烦恼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纵使他十次有八次要取笑自己,可仰恩知道,这人心里是真关心自己,背地里肯定又偷偷摸摸地帮忙。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在少年的心里渐渐扎了根。
几乎为了配合尚文的激励,上天很快送给仰恩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十月末,河北水灾,数万人被迫离开家园,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学生会决定举办一次赈灾捐款活动,可惜讨论细节的会议却成了高谈阔论的辩论会,给工程系和文学院的侃侃而谈,天文地理天南地北吵个没完没了,仰恩坐在角落里,终于坐不下去,声音不高地插了一句:
「不是要谈赈灾捐款的活动细节吗?」
秘书处的干事连忙站出来说:
「对,对,我们先把活动的计划安排谈一谈。」
真奇怪,好不容易谈到正题,却没人说话了。仰恩站了起来,走到台前,面色沉静,却十分严肃。
「筹集善款的方法很多,与其跟人要钱,不如争取让他们捐献物品。前提是跟他们说明,我们筹集来的物品是将在赈灾慈善舞会上出卖的。这样,我们其实在变向地帮助宣传他们的商品。以此为前提,也许商家愿意多捐献一些。我们甚至可以在舞会现场为捐献最多的商家,做专门的展台……」
「怎么知道会有人买那些东西呢?」
「忧国忧民的大有人在,我相信他们是非常愿意为了同胞,贡献自己的力量。即使不能每位嘉宾都能真心购买,社交场合,面子总归比钱重要。只要我们仔细筛选邀请的名单……」
会议室里安静无声,这个十五岁的文弱少年,此刻,正在悄悄改变着他的命运。
「这是谁的主意?」
原尚文看完了仰恩写的计划书,很严肃地问道。仰恩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倒是给他严肃的面孔吓到。
「我啊,怎么了?」
原尚文向后一撤头,从头到脚打量着仰恩。
「你们家祖上也没经商的记录,怎么生出你和五姨这么两个人精?」
肖仰思平时也不多话,但偶尔就生意上的事情和原风眠讨论的时候也常是语出惊人,想法之成熟,连原风眠都愿意对她的意见洗耳恭听。所以原家父子一致承认仰思在经商上是个非常有天赋的精明的女人。这仰恩的计划书,懂得以物套钱,还充分利用经商之人的利益理念,与其说是慈善捐款,不如说是一次商业操作,完全是谋利的典范。
「到底好不好,你可觉得这计划可行?」
「放在别人身上,就不一定,既然发动者是你,就十分可行。」
「怎么说?」
「你这计划,前提是要有一定的号召力,你在列这个计划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原家的社会影响力算进去了?」
仰恩低头,却什么也没说。尚文说中了他的心事,那是他计划的核心。
「物尽其用,你这么小,就已经懂得利用环境,将来长大了,还不知长成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来,你跟我来。」
仰恩跟着正门的二进院子,尚文书房也在那里,就在原风眠书房的对面。进了屋子,尚文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册子,里面整齐码着一行行的名片。
「这些名片上的人,掌握的都是奉天城里有名的商号。你随便找其中的几家,都能筹上不少东西。」
「可我不认识他们。」
「你不需要认识他们,他们认识你就好。」尚文肯定地说,「只要你跟他们说,你是肖仰恩。」
他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尚文的建议下,他筛选了二十家,反复思量了无数应对的说辞。终于和同学一起,逐个争取去了。在那之前,仰恩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这么有名,听过他自我介绍的人,都立刻换上客客气气的一张脸,一口一个「恩少爷」,出手也似乎格外大方。学生会的同学也很踊跃地跟着仰恩出去宣传,不出两个星期,学生会办公室堆满了捐赠的商品,从茶叶糖果,到药材珠宝,甚至还有大酒楼的餐券,百货公司的打折券……简直应有尽有。社团的同学课后都要集中到这里分类,标价,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仰恩也开始筹备慈善舞会的嘉宾名单。这段时间,他从尚文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例如请人,尚文只说了四个字,「从难到易」。想想也是,影响越大的人,必定越是难请,可一旦成功,他无疑成了活动的吸铁石,吸引更多的有地位的人来参加,那真是事半功倍了。深思熟虑之后,他把目光投到了少帅张学良的身上。少帅向来热衷公益,只要行程排得开,定不会推辞。只要敲定他出席,剩下的人看在少帅的面子,也不会推辞了。
和少帅见面比想象中要容易,他打电话到秘书处,对方听到他的名字,立刻为他安排了会见的时间。而少帅对赈灾也十分热情,一口答应,还允诺借用帅府舞厅做活动之用。这无异于以他的名字来邀请组织了。仰恩心里高兴,一边顺着石子儿铺的小路往外走,一边想着少帅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原来你就是崇学的小舅舅!」
那么说,崇学跟他提过自己了,嗯,仰恩几乎立刻明白,为何自己能这么容易见到少帅,没有预约,秘书也能立刻安排见面,而且少帅那个晚上竟然恰好没有安排。
正冥思苦想着走到了门边,站在门两侧的哨兵忽然打了个立正,抬手敬礼。仰恩吓了一跳,知道不是针对自己,抬头一看,崇学正迎面走来。
「真巧了,尚文说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噢,对,赈灾捐款的事情。」仰恩觉得跟崇学说话,都会给他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给压迫到。
「学业不忙吗?」
「还好,刚开始,功课不太忙。」
「嗯,」崇学回身四下里望瞭望,「有车接你?」
「有,帅府门前不让停,就在下一条街口等我呢!」
「噢,那好。路上小心。」崇学说完抬腿就走,
「谢谢你!」仰恩连忙说,「帮忙邀请少帅。」
崇学的眼光似乎柔软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仰恩看着他的身影穿过高大的门,看着两边的守兵一个个依序跟他敬礼,他的背挺的那么直,背影在阳光下竟有些刺眼。
那一刻,温柔了瞬间的眼神,算是……一个……笑……吗?
车子沿着喧哗的街市缓慢前行。刚过了帅府街,遇到有人出丧,交通堵得紧,仰恩伸长脖子,只看见漫天都是纸钱在飞。汽车旁边的黄包车上,一个年轻人正忙着把糊在身上的纸钱扑开,嘴里却没闲着:
「哟,这死的是什么人啊?粘着人不放!讨厌!死了活该!」
仰恩「扑哧」地笑出来,手趴在摇下的车窗上,高声喊了出来:
「玉书!」
那年轻人探出头,果然是夏玉书。
「嗨,仰恩。你这是去哪儿?」
「回家,要我送你一程吗?」
「得了吧你,堵成这样儿,你那四个轮子的,跑得还没我这两个轮子的快呢!去我家吧!我买了大螃蟹!」
玉书说着扬了扬手里马兰草绑着活绷乱跳的,可不是五六只活螃蟹呢!
「好啊!」
仰恩爽快地答应。虽然玉书只去上了一次课,却经常找他出去逛城皇庙的集市。两个人都特别喜欢中街一家广东早茶的饭馆儿,周日早上常去那里泡上整个上午,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玉书这人说话极其风趣,仰恩和他渐渐熟络起来。
打发了司机,仰恩跳上玉书的黄包车,肩挨肩地坐在一块儿。
「买这么多,一个人能吃的完吗?」仰恩一边玩弄螃蟹的大钳子,一边问。
「嗯,本来请了人一起吃,可那个没良心的,临时爽约。便宜了你呀!这立秋时候的大螃蟹最是肥美!」
「谁呀?这么没口福。」
「他呗,」玉书说着,眼睛飘到黄包车外,刚才还满天飞舞的雪白的纸钱,转瞬给人踩在泥水地上,脏兮兮更让人生厌,「仰恩,你真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夏玉书转头,水样双眸对上仰恩黑白分明的眼:
「不想知道,包养我的那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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