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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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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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3:24 #5141努力的作家觀眾
尾聲
「恩弟,
見信如晤!
去看你幾次,均在沉睡。那個時候心裡反復想,是什麼讓你如此疲憊?知道麼?你在睡中眉頭仍是皺著,一付愁容。是我麼,還是我們這段世間不容的感情,讓你那般煩惱?不是沒有嘗試,沒有爭取,只是現實的狀況實在惱人,讓人充滿挫敗。好在人的一生,不能事事圓滿。養傷的那段時間裡,我想了很多。肩膀上對家庭對社會的責任,終究不能推卸。我既不能置嘉慧母子不理,更不能辜負黨和組織對我的期望。所以,我決定把一生的熱情投入到偉大的革命事業中去,為拯救中華,解放民眾,貢獻自己的一分薄力。將來我若有命歸來,大概還是要回到妻子兒女身邊,盡人夫人父的義務。所以我說,這一生唯一虧欠之人,是你,恩弟,我能給你的,就只有我靈魂裡能盛納的最大容量之愛情,此生,只給你一人。然而,就算愛情不能善終,我們的人生還可以在他處得到修補和完滿。你將來必是難得之人才,也定會找到自己的路,到達光明的彼岸。
我已在南下的火車上,你可注意過麼?在火車上看出去,近處的東西都是模糊不清,越遠的景物卻是清晰在目。所以,恩弟,不管多麼長久以後,不管我們之間多麼遙遠,我都會清晰地記住你,記住與你共處的每一寸時光,而你,就請從此,忘了我吧!
務必保重!
尚文
民國二十三年八月」
太陽還是很亮,風卻涼了。停機坪上一架小型的軍用飛機旁,丁崇學身軀挺拔,沖遠處走來的仰恩揮了揮手。仰恩一身黑色的中山裝,更顯得長身玉立,笑著跟崇學打招呼:
「對不起,來晚了。」
「就這麼點兒行李?」崇學看了看他手裡小小的行李箱。
仰恩慧黠一笑,「不是說去散心麼?又不是定居。」
衣服是舊的,所以有些肥大。坐下來的時候,前身很松。仰恩順手摸過去,竟摸到口袋裡硬硬的一塊,手指伸進去,掏出來是那只以為丟了的戒指,上面刻著一串小字,最後幾個格外清楚,寫著:
「Te Amo」
仰恩打開煙灰缸,把它放了進去,再輕輕地合上蓋子。
飛機起飛,剛好看得見協和醫院的紅磚綠瓦的牆,再往上飛,一片煙樹簇擁下的北平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隱約間,群山萬壑皆是遲綠圍繞著一簇一簇的火紅,春寒終成昨日之日,秋天,實實在在地來到今朝之朝。(完)
後記
——《春寒》番外
午飯吃耙耙吃得反胃。整個下午,馮嘉都在沿著流水的方向行走,以為可以消化胃裡的油膩,實際上,漫無目的。天色漸漸黑下來,抬頭看見現文巷的街道牌,他猶豫了片刻,轉了上去,記得過了百歲坊,有家面店不錯。小石橋附近,果然尋到那家小店,於是在門口坐下,叫了碗黃豆麵。店家門口拴了一條黃狗,端坐在馮嘉幾步之外,歪頭瞅著他。
熟悉的黃布招牌,沒有風,直直地定在那裡,顯得沮喪。肖萌開玩笑說「跟水泊梁山的『替天行道』旗有點象。」然後,他忽然不笑,問道:「馮嘉,咱倆是不是給逼上梁山的?」馮嘉用筷子玩弄著麵條說,「誰逼誰?我是心甘情願的。」在肖萌向來喜愛微笑的眼裡,馮嘉看到遲疑和,膽怯,可他依舊咧嘴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贊同還是嘲諷。
馮嘉隨便找了一家僻靜的客棧,在木府附近,旅遊淡季,一個月五百塊。客棧外頭就是一條小溪,開著窗的時候,能聽見水汩汩地流動,肖萌總說,這是世界上最平和的聲音,讓人一夜好眠。可他在的時候,是旅遊旺季,找不到這種條件的。而如今他離去之後,馮嘉即使找到了這枕水而眠的好地兒,也只能獨自消享,竟只覺得孤單。
馮嘉擰開床頭一盞小燈,從背包裡拿出一本陳舊的書,那其實是一本日記。肖萌是瀋陽人,大二暑假,馮嘉跟他回去玩。在夜市的地攤上,花大價錢買了一套古董《資治通鑒》,說是一九一九年版本,保護得很好,扁麻繩捆在一起,很有古風。而馮嘉竟在一冊的夾頁裡,發現了一本日記。這些年,他一直把這本日記隨身帶著,那裡的故事,讀了很多遍,依舊視若珍寶。
鋼筆字已經不是十分清楚,字跡是幽雅的繁體字,馮嘉在朦朧燈下,似乎感到一扇徐徐展開的時空之門,再次投入到七八十年前,日記主人與那個叫做「仰恩」的世界裡。
「民國十八年 臘月初八 大雪
今年的臘八粥好象做得格外 甜,孫媽解釋說是用了北平送過來的蜜餞的原因。正跟奶奶吃著,五姨過來了,她自己親手做了些,清淡不少,卻不失甘香,連奶奶也贊她手藝不錯。她說娘家的弟弟要來省城讀書,暫時住在家裡,等將來安定了,父母再置買地產安頓。早聽說五姨的娘家弟弟是個鐘靈毓秀的人物,終於有機會見面,心中有些期待。
奶奶沒說什麼,只說家裡女孩子多,得好好安排。一邊的大妹卻是臉紅了,嗔怪奶奶,女孩子怎麼了?難不成能把恩表弟吃了麼?她說得倒是自然,卻不料論輩份,這肖仰恩還是我們的舅父呢!奶奶真的老了,竟沒發現這輩份的差錯,任大妹這般稱呼,我心想,那也跟著叫恩弟好了。」
「民國十九年 正月十五 晴朗無雲
恩弟懇求五姨允許他晚上跟我去看花燈那會兒,感覺他們兩個更象母子。恩弟垂著雙手,乖乖直立在五姨面前,語氣恭敬,神態卻是可愛。待得了應允,臉上笑得燦爛,那雙黑眼睛,跟滴著水般地晶瑩。
我喜歡恩弟笑。
通常十五的晚上一家人同吃元宵,今年卻因為父親繁忙,崇學也無法回來,只在晚飯時候,每人加了幾顆元宵。我看奶奶不太高興,晚上,又過去她的院子,聊了幾句,她又要弄宵夜給我吃,連忙婉轉拒絕了,還得留著肚子與恩弟出去玩時吃零食呢!
恩弟一邊等我一邊在看書,見我回來,似高興起來,連聲問著,準備好了麼?可以走了麼?我看他在鄉下長大,定是沒見過什麼熱鬧,便也迫不及待地領他出門。
四平街口最熱鬧,不僅成排成排的花燈,亮得耀眼,零食攤子一個接著一個,糖葫蘆,小糖人,炸元宵……我這兩年也少出來,很多新玩意兒都叫不出名兒!恩弟果然是見了什麼都覺得新鮮,可也看得出家裡管得也緊,試什麼都不爽快,遲疑地拿著,用眼神徵詢了半天才敢吃。最是喜愛觀察他那時刻,吃到嘴裡,似要反應一陣,才慢慢出了表情,多是欣喜,點頭稱讚。他猜燈謎才叫厲害,一個個破得不費吹灰之力,最難的,也不過歪歪頭,抿著嘴,想了一會就出謎底,周圍竟有人鼓掌。我跟著鼓勵他,心裡早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獵書甚廣,所學淵博,並且思維敏捷,謙和淡雅,真是難得的品質。
月亮掛在中天,恩弟臉紅了。」
「民國十九年 正月二十 大雪,後漸停了
約恩弟去北陵看雪,答應得照例很爽快。我看這小孩大抵也是先前在家裡,給家人管得嚴,一直壓抑著孩童的好動和貪玩,不然怎麼每次約他出去,都這般興高采烈的?可他又是畏寒的體質,家裡人也是保護得好,我也怕惹他害了病,五姨豈不要責怪?他必是看透我的猶豫不決,給我看他外衣裡的蹊蹺,兩隻縫在寬袖裡的口袋中,端正放著溫暖的手爐,怪不得大冷天他也敢跟我出門!
不禁想著如何細心的母親,才能將孩子所有的細節都照顧得滴水不漏?看得出恩弟是蜜愛裡泡大的孩子,他教養好,才華好,這些明顯都是寄予大希望的父母,苦心調教出來的,又怕逼迫到孩子,又怕他朝著錯的方向發展,要怎樣的衡量才能自然而然地引導孩子的成長呢?肖家的父母在這方面,明顯是成功的,一對子女都算鳳毛麟角地出色了。
恩弟好學問,好象什麼也難不倒。只是他用雪團扔我,我假裝惱了,拉長臉的時候,我看見他尖尖的下巴低了下去,眼睛裡是犯錯的孩子那種帶著膽怯的內疚。被他識破以後,他奮不顧身地還擊,笑聲得那麼響亮,那麼清澈!不知道為什麼,我又失神。自從與他相遇,似是越發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燈熄滅,注視著漸漸消失在燈絲間的光明,即使窗外流水孱孱,天籟如夢,馮嘉依舊無法入眠。遙遙地想著,他與肖萌的相逢是什麼時候來著?那是一九九七年九月,新生報導的日子,目送遠道而來的父母上了火車,回到寢室的時候,肖萌正拎著行裡走進來,他對自己伸出了手,說,「你好,我是肖萌,瀋陽來的。」自己也送了手上去,「我馮嘉,上海的。」那個叫肖萌的濃眉毛大眼睛的男孩兒,手掌溫暖而乾燥,而馮嘉覺得,自己手心好象流汗了。兩個人是上下鋪,肖萌在上,馮嘉在下,一住四年,都沒有變過。那年的秋老虎很厲害,顯得夏天格外長,軍訓時高高踢起的腿,無意碰撞的視線,模糊的記憶裡,還有很多很多,初初就埋下的種子。大熱天,打籃球熱身已經是汗流浹背,圍防堵追中,馮嘉沖著對面的肖萌,毫無防備地微笑……那一年,他們十九歲。
大概因為晚上的失眠,早上起的晚了。在院子裡刷牙的時候,發現幾個剛到的年輕人,結伴走了進來,都因為古城樸素的清晨風光而興奮著。馮嘉洗過臉,回屋裡草草收拾了一下背包,將那本日記放進去,便獨自出門。馮嘉沒吃早飯,覺得肚子抽筋樣地疼,他皺了皺眉,還是沒有停下來。念書的時候,因為馮嘉懶,總是肖萌負責去食堂打早飯,他會很耐心地站在最長的一排裡,就為了買馮嘉喜歡的鹹菜稀飯和炸饅頭片。所以每次吃早飯的時候,總會想起他,想起四年裡的每一天清晨。天有些陰,太陽似乎只剩輪廓,從四方街沿著青石板的小道往萬古樓的方向走,兩邊都是工藝品小店,前兩天還擁擠得跟菜市場一樣,黃金週一過,立刻變魔術一樣清靜下來,來往幾個彎腰背筐的納西族的老人,長長的巷子,再無喧鬧。
「民國十九年 三月初三 小雨,漸漸停了
上午還下著雨,等我與恩弟吃過午飯,出了門,老天竟非常配合地停了雨,雖然也沒放晴,風是漸漸起了,倒變得適合放風箏。走進北陵,幾月前還是冰清玉潔,銀裝素裹的一片,如今樹木已透著新綠。恩弟拿著他進城買的第一樣東西,大風箏,緊緊跟在我的身後,一遍遍地說,你確定可以麼?你會麼?我沒放過,不懂。你教得會我麼?第一次,我發現這小孩挺囉嗦的。
我們就在寬闊而無人來往的神道上開始,兩邊肅穆的石象生,像是觀眾一樣,沉默地觀賞。恩弟真的沒玩過,連起碼的要領也不懂。讓他拿著線軸,我拎著風箏,迎風起跑。本來溫順的風,慢慢強硬了起來,這使過程變得順利,風箏一脫手,幾乎立刻就往上升。恩弟拿著的線軸很快就繃緊了,嚇得他大叫『我要怎麼辦?怎麼辦?』男孩子哪有不會放風箏的,他也算無師自通,很快掌握了這其中的規則,大風箏越發小了,恩弟的寬大衣衫卻迎風鼓起,竟也像是只風箏,手中的線若不抓牢,也能隨風而去的模樣。他又在開懷地笑,天地萬物,都因他那笑聲,變得如此生動。
大千世界總會因為一人,日日陽光明媚,而點亮我生命的人,就是那迎風而舞的少年吧!」
「民國十九年 臘月初一 雪後初晴整個慈善晚會都很成功,我沒想到恩弟能跟五姨一樣,具備這麼天生而來的能力,在任何環境遊刃有餘。說是幫忙,不過是提供他原家的一些免費的社會關係而已。若說實話,這些社會關係裡,多是五姨幫忙建立溝通,大概更給恩弟面子吧?畢竟他是五姨的親弟弟,而我們這一群烏糟糟的人,與五姨連一點血脈關係都沒有,如說內外,絕對不如恩弟與她那麼親近了。
恩弟是真不浪費機會,而且他運氣也不錯,崇學正好在奉天,他平時裡回來得很少的,所以說恩弟是好運,崇學確實也多少幫了些,他這兩年不一般,再不是十幾歲的那個崇學了。可從慈善晚會上,恩弟似乎就一直注意崇學,臉上隱約流露著古怪的神色。
車壞了,停在路邊那瞬間。黑暗裡,也能感受到他在狹小的空間裡,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他提出『男人與男人』的問題,就像是大力拉扯下,所有的偽裝和保護,都給扯去一邊,窩藏著的心思,再不能蒙蔽,赤裸裸露個乾淨,再不能隱瞞,要與他說……
溫暖的,柔軟的,那一刻,感到季節跳躍過冬天,世界是一片春暖花開。」
萬古樓可以鳥瞰整個大妍鎮,只見烏漆漆一片飛簷的屋頂,一幢接著一幢,一直連接到遙遠天際,雪山橫斷。因在高處,起了點風。馮嘉覺得涼涼的風從脖子周圍刮過去,頭髮飛揚,擦著臉頰有些癢。大三那年,馮嘉跟肖萌去爬司馬台長城那次,也是個大風天。窮學生沒錢坐纜車,爬到山頂已經是氣喘吁吁,四下裡一個人影兒都沒有。肖萌打趣地說,『多不好意思,成咱御用的地兒了。』沿著古老的城牆上行,有一段陡得不得了,不小心扭了腳的馮嘉有些吃力。『來,拉著我的手。』肖萌又對他伸出手。不知道怎的,馮嘉就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也這樣對自己伸著手。可能也是四周沒什麼人,手遞上去,肖萌這次握得很緊,半天也沒鬆開。馮嘉終於站在跟他平行的高度,彼此對視著,在對方的瞳孔裡看到自己,漸漸放大的臉。說不清楚誰主動,他們的嘴唇貼在了一起,長久地也沒分開。山風很大,頭髮亂了。心,也跟著亂了。
從山上走下來,在小鋪門口買了個粑粑,揣在兜裡,又買了瓶礦泉水,繼續沿著青黑的石板路往下走,直到科貢坊的河邊,才坐下來,掏出東西來吃。水質乾淨,流得湍急,發出匆忙而悅耳的聲音。太陽穿透了雲層,天空漸漸也清澈起來,這使上午還稍嫌冰冷的空氣溫暖了一點,也賦予流水天空樣碧藍的顏色。四方街上,遊人不見了,只剩生意清淡的小店,一家連著一家。馮嘉看著黃色的IC卡電話,忽然有了股衝動,想聽聽那人的聲音。兩個星期了,那人真的連個電話也沒打。兜裡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就怕錯過了他想與自己說話的刹那,然而,倔強地,從未響過。肖萌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他說要斷,就一定斷得了,都說近朱者赤,肖萌的果斷,馮嘉是丁點兒也沒學到。喝了兩口水,感覺火辣辣的嗓子舒服不少,昨日還吃到想吐的粑粑,今日吃了,竟是什麼味道也沒品出來,果然悲傷的人比較遲鈍。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畫板支在對岸,正在專注地素描。明亮的光線,四下裡飛簷白牆,古風猶存,馮嘉恍惚地想起那個肖仰恩的少年,似乎也是個繪畫的高手……
「民國十九年 臘月初八 晴朗,時而又有雲,轉眼不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恩弟聚精會神在一角悄悄題了王維的一句詩,十分之切題,一幅淡雅雋永的水墨山水,終於完整地呈現在眼前,不禁又要佩服恩弟的耐心和沉靜。
他似長長出了口氣,說,先生教他,書法繪畫都能怡神養性,可要畫出傳世之作,卻要先寧靜致遠,淡泊明志。我見他一副閒情雅志,心中有頗多感慨,我如他那般大的時候,也是成天少年心性,無憂無慮,可這世界,你越是瞭解得透徹深刻,越是覺得煩惱憂慮。明知恩弟這年紀是不會瞭解,何況他生長在肖家高牆大宅之內,父慈母愛,怎會明白這人間疾苦?又聯想到自己暗地裡的活動,對原家傳統的憮逆,家庭長輩之全不理解……便更加覺得悲憤由心而生,先前觀看恩弟做畫時,寧靜的心情,再也尋不找蹤跡了。
恩弟冰雪聰明之處常常在於,他似乎並不完全認識你,卻總能理解人的心情。我與他說心中的矛盾,他總是洗耳恭聽,並且總能指出些不同角度的道理,完全不象個十幾歲的少年,讓人不能不信服。我只稍微發了牢騷,他就明白,輕言道,『這世上幸福的定義,本就因人而異,一人看是高尚的追求,在他人可能就是徒勞的爭取。所以,取悅天下每個人是很難的,只有自己的心知道,你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所以,要想幸福,聽聽你自己的心吧!」
「民國十九年 臘月十七 陰天,似又要下雪
奶奶的壽辰近了,一群人集中在大妹那裡,核對給奶奶的禮物,怕得是重複。早就說這種核對要早些進行,個個拖著,拖到最後一天,果然三妹跟二妹是買了一樣的東西,整個下午都在爭著誰該送,誰趕快改主意。最後給她們煩得緊,只得把我的禮物送給二妹,反正明日要起程去北平,趕不上奶奶的生日,等回來再補上。她們見我有些火,也忌憚些,不再吵了。
崇學前兩天才去的保定,今天竟又趕回來,這多少讓人有些意外。他說只呆一晚而已,明日也要起程,說可以與我結伴。路上有人聊天自是好事,只是他一過來,就與恩弟在一邊靠窗的小桌上喝茶聊天,倒像是格外相熟了。記得恩弟是說過在他面前比較拘謹,如今看來,是早就克服那生份了。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些奇怪。」
「民國十九年 臘月十五 多雲,灰朦朦的
從日本憲兵隊出來,就看見崇學的車停在一邊。有司機在,他也沒說什麼,只短短說,改天到我家裡吃飯吧!很久沒跟你談話了。崇學小時候不在原家長大,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跟二爺回來,後來進了東北軍,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極少有機會見面,更別說吃飯聊天。我覺得,我與家中那門房的老王都比跟他熟悉些。父親說,我要與他合作,把原家的產業發揚光大,我就經常納悶,怎麼兄弟卻落得合作的關係?車子是開到原家,他也下了車,說有事情跟父親商量,分手前,似乎猶豫著,跟我說,仰恩知道你的事兒了,挺著急,你去看看吧!
儘量把事情說得沒那麼嚴肅,可我覺得恩弟心裡卻是瞭解個八九不離十了。他水晶心肝,聯想前因後果,大抵是猜測到差不多。一進門,看他在窗前反復寫著相同的字,也不分結構規格,密密麻麻擠在一處,他只有心煩意亂的時候,才會這麼不求章法地寫字,可見這一個下午是怎樣煎熬的了。頓時,心裡有些愧疚,如若這一生早早了結,又怎放得下心頭這人,他那明亮的眼,淡薄的唇,他低聲的呼喚,高昂的笑聲……放不下,捨不得。
溫潤眼光之中,我深深地淪陷了。」
馮嘉低頭想,「淪陷」指的是什麼,再一抬頭,卻因為在陽光下閱讀太久,有些頭暈目眩。慢慢地,身體感到疲乏,也驚覺自己在石板上坐得久了,腰也酸,腿也麻,一路走回客棧,姿勢都很古怪。經過「左岸」咖啡廳的時候,陽光正好照在流水的表面,閃爍著金色的光,像是下了咒語,茫茫地,又想起日記的主人跟仰恩,是不是發生了關係呢?否則,所謂的「淪陷」,是怎麼樣的「淪陷」?只在感情上麼?
從精神到肉體,馮嘉與肖萌都因為對方「淪陷」過。大四最後一個學期,工作都找得差不多,同學彭舉明甚至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因為大家關係不錯,幫他搬家,刷牆,打掃衛生,忙到半夜,寢室樓已經鎖了,回不去。搬過來的東西裡,只有一個雙人充氣床墊,什麼傢俱都沒有。他家是北京的,於是回父母那裡睡,讓馮嘉跟肖萌睡那張床墊。
午夜無人,四周光溜溜的白牆,硬梆梆的地板。關了燈,只有雪白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中央,冰冷的水泥地,更顯得結了霜一樣冷。肖萌黑暗中偷襲上來的時候,馮嘉打了個冷顫,四年的感情,似乎走到定義的關口,要麼同心協力,要麼一拍兩散。畢業,可以是分離,可以是團聚。肖萌進入他身體的一刻,馮嘉精神上竟是欣慰的。漂浮曖昧的四年,一切終於有了著落。
太陽落山,屋裡黑下來。馮嘉知道自己生病了,身上覺得冷,牙齒也打顫。拿著牙刷在庭院的水龍頭處清洗的時候,還是抖個不停。早上剛搬進來的一群人也回來,在身邊的位置邊說笑邊洗漱。一個人正挨著馮嘉,好心地問他:
「你沒事吧?」
馮嘉抬頭看了看,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看起來象出來玩的大學生。他搖頭說,「沒事。」
「是發燒麼?我包裡有退燒的藥。」
「不用,我沒事。」
「那好吧!」那人很熱情,馮嘉的冷落明顯沒打擊到他,「需要你說一聲。我叫遲斌!在院裡喊一嗓子,我給你送去。你是二樓靠天臺那屋的吧?」
馮嘉點了點頭,離開了。他注意到那人自我介紹的時候,也伸出了手,卻因為自己假裝看不見,縮了回去。如果將來你還要放開,請不要對我伸手,我,不需要。那一刻,竟有種類似憤怒的情緒襲過心頭,馮嘉卻分不清,氣的是肖萌,還是自己。披著肖萌留下來的外套,繼續借著昏暗的燈光閱讀。
「民國二十年 臘月二十八 天放晴
父親終於找我談話,卻沒有談我資助抗日聯軍的事,只說原家的產業想往海外轉移一些,需要有人在國外接應,所以覺得我趁著這個機會出國學習一下。雖然我心裡也是清楚,這是厭倦我在這裡『搗亂』才發配海外,但他總算用一種可以接受的口氣和途徑來與我商量,我也不便去辯解爭論,於是爽快地答應了。不過資本轉移確實是真,這幾日,我也是北平天津地跑,為的其實也是這事。我心裡是有自己的算盤的,只要恩弟跟我一道去,倒也可以在海外逍遙快活。
恩弟在奶奶生日一過就跟五姨回家了。原家過年一向是大事,很少准假過年回娘家的,只是父親似乎說了話,奶奶也不說什麼。
明日便起程去海城,今夜心裡又覺忐忑,計掛著萬一恩弟不肯,又或者他父母不肯呢?一旦不能同行,這幾年的分離又怎麼熬?如果那樣,自己也不出國了,怎麼也得想著賴下。
奶奶她們又催我出國前結婚的事,我這次是發了通脾氣,難道我對她們唯一的意義就是傳宗接代的工具麼?怕我在外面死了,原家斷了後?奶奶被我這麼說,嚇壞了,連聲哄著。我不想跟沒有感情的人結婚,我心裡只有一個人,可我們不能結婚,因為他是個男的!心裡覺得氣憤,才會吵得不顧一切,倒把她們嚇住,再不敢跟我提結婚的事了。」
「民國二十年 正月初六 大雪
看著恩弟摘抄的五姨書信裡對我的描述,我承認,那一刻,心靈震撼得無以復加。我不知道,他那顆小小的心靈,早已經被我占了個滿。他說我引導他走進一個新世界,我又何嘗不是在他身上看到嶄新的未來?邀請他與我留學並不艱難,因我知恩弟那顆純粹的心,已交付與我,他信任我,依賴我,在任何時候,願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與我在一起。而我也遂感到肩頭的責任,不能辜負這樣一份美麗的重托。
說服肖家二老的工作進行得並不順利,好在他們也沒有趕我走,還安排了客房讓我住。我也不心急,反正他們不放手,我是不會離開的,大過年的,他們大概也不想我一個外人這麼打擾。我依舊做不識相的客人,白日裡與恩弟弟聊天,纏著兩位老人,不管談什麼,總能變著法兒地轉到出國的話題上來,我看他們已經十分厭煩我了。
五姨親自出馬,果然效果不凡。肖老爺點頭的瞬間,我看見溫暖的微笑,象春日一朵緩緩綻放的花,在恩弟如釋重負的面頰上展開。肖老太太疼寵地摸著他的頭,又往懷裡摟了摟。他們那麼鄭重地把恩弟交與我,那是肖家最珍貴的寶貝,他們不太放心,依依不捨地放在我手心。
我不知這世上有沒有天長地久,但願一試。」
這世界上有永遠麼?你找到答案了沒有?與你的恩弟天長地久了麼?昏沉中,馮嘉只覺得像是給枷鎖束縛了思想,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做錯了什麼?七年啊,七年的感情就能說斷就斷了?肖萌怎麼走得那麼乾淨?他怎麼抽身抽得那麼痛快?為什麼自己不可以?
馮嘉感到自己似乎哭喊出聲,是不是驚動了鄰居?有人闖了進來,在耳邊呼喚,沒有名字,那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他在叫誰?馮嘉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孤身一人陷在一片汪洋之中,四下裡就是漫無邊際的水,沒有方向,沒有目標,他漂浮著,水波悠悠地,載著他,他不知道要飄向哪裡,管它東南西北,又有什麼關係?也不知道這麼昏沉了多久,感到刺痛,感到有人似乎一直守在身邊,馮嘉什麼也不理,他想,就隨波逐流一次吧!再不去管束自己。
醒來的時候似乎是下午,身邊是張有點熟悉,又叫不出名字的臉。那人見他醒了,十分高興,說道:
「你醒了呀?醒了就好!你記得我麼?」見馮嘉仍在混沌之中,又接著說下去,「我叫遲斌!」
他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這次馮嘉沒有轉開眼睛,他把手遞上去:
「馮嘉。謝謝你。」
遲斌說昨日聽見他在說胡話,又不敢進。後來見情況也不好轉,門又沒關嚴,才來觀察情況,發現馮嘉燒得很厲害,就去找了醫生,打了針,燒才退了。說著又出門,端了一碗白粥進來,
「吃點東西吧!你一天沒吃東西吧!」
馮嘉被遲斌的熱心弄得有些尷尬,吃過以後,也覺得身上多了力氣,便走到門外的天臺上曬太陽。遲斌見他好了,就跟朋友出門玩,留給他兩本國家地理雜誌解悶。馮嘉想著那日記中的兩人,最後到底如何了呢?他們在國外好麼?在一起了麼?客棧的二樓天臺,是伸出去的,可以看見暮色中,蜿蜒小徑上匆忙走來一人,那人一抬頭,正與馮嘉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心,在那一瞬間,沒有跳動,整個身體都是安靜的。肖萌,已經離去的肖萌,此刻,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風塵僕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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