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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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1:49 #5153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二章
路上行人並不多,但因為下雨路滑,在外的人都趕著回家,人力車,黃包車,四輪汽車擠在一起,顯得亂而喧鬧。仰恩本來以為崇學會直接押送他回家,沒想到車子駛上另外的方向,兜兜轉轉間,停在聖母院跟霞飛路交匯的路口。
這裡仰恩是熟悉的,剛到上海的時候天氣熱,跟玉書他們到附近吃過冰。下了車,果然看見馬路對面那個叫「馬賽」的飲冰室,因為季節變換,冬天也做了咖啡生意,卻是不比夏日裡門庭若市的熱鬧了。
天色已晚,雨卻下得小了,附近一帶的霓虹燈亮起來,看得見那牛毛一樣細密的雨絲。見崇學要撐傘,仰恩連忙說:「雨很小,不礙事。」
崇學把傘留在車裡,引領著仰恩往前走。他知道仰恩不喜歡悶在家裡,才會偷著往外跑,想他大概也是吃厭了廚子的手藝,於是帶他來嘗嘗這裡的「羅宋大餐」。上海白俄開的菜館很多,一道羅宋湯,免費供應的全麥餐包,格外實惠。但這家菜館不同,別看店面不大,廚子手藝極佳,菜色精緻,酒也是上好,並且只招待主顧,來往人等並不繁雜,檔次跟一般的羅宋菜館天壤之別。
店是很小,外面幾張桌子,外加個小單間,裡面放著一張桌子。老闆娘站在櫃檯後迎接,似乎跟崇學十分相熟的模樣,操一口熟練的普通話與他們問好。看來崇學倒是這裡的常客了。
仰恩心裡有些不解,他知道崇學不是個對吃飯講究的人,看不出能找出這般好地方,必是下了番心思。老闆娘認識他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崇學在北平也是大小報紙追訪的大人物,名聲還是響的。白俄的女人都比較豐滿,大冷天穿得也少,半露著胸前雪白的兩陀。
兩人跟著老闆娘到了單間,小桌子正好夠坐兩人,點了兩隻紅色的蠟燭,光線暗淡得有些曖昧。很快,送上來一瓶香檳,放置在加冰的銀制小筒裡冷藏。仰恩揚了揚眉毛,含笑說道:「今天什麼好日子,要用香檳慶祝?」
崇學伸手拿起酒瓶「砰」地打開,一邊倒進仰恩面前細長的酒杯裡,一邊說:「非得是特殊的日子才能慶祝?就為今晚喝一杯不行?」
仰恩的笑容擴大,今晚的崇學確是不同了,「行,那我們就為了今晚乾杯!」
輕微的一聲撞擊聲之後,仰恩小小地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酒的味道如此,一股甘甜順著喉嚨滑下去,說不出的舒爽沿著食道朝整個胸腔擴散著。他本以為崇學抓了他偷跑,少不了要挨頓責駡,沒想到這傢伙竟帶自己出來吃飯,還請客喝酒,真真是有些受寵若驚了。
仰恩吃了一塊抹了魚子醬的小餅乾,心情更加愉快:「怎麼會想起帶我出來玩兒?你又怎知這個好地方的?」
崇學並不喜西餐,只陪著喝酒,見仰恩問出來,便坦白回答:「知你喜歡西洋菜,平日裡就留神。這裡是別人介紹,只做主顧的生意,安全。以後跟玉書出去吃飯,也要注意,現在上海治安不好,一些來往繁雜客多的地方少去為妙。」
自從紡織業大亨于顯榮被流氓綁架殺害以後,上海的有錢人皆是風聲鶴嚦,紛紛請了白俄保鏢,來往也不似以前那般招搖。崇學提過給仰恩派幾個士兵過去,可仰恩沒同意,說是不習慣。於是崇學不再堅持,只叫大翠兒多看著仰恩些,沒事兒別讓他亂跑。
可仰恩跟他畢竟是不同的,留過洋,比較能接受西方的東西,而且他還那麼年輕,對萬事萬物多了份好奇心。上海十裡洋場,空前繁華,自是想好好認識享受一番,總那麼給自己困在萬宜坊,倒也不合適。
於是索性親自帶他出來,他這一番考慮自然是瞞不過仰恩的玲瓏心思。相處這麼久,仰恩早就習慣了崇學稍嫌木訥的個性,他凡事不好掛在嘴邊,不瞭解他的人,會覺得他比較孤僻陰沉,仰恩深知,這人只是不善表達而已。
一頓飯吃得安靜舒服,邊吃邊聊,說到子漁要採訪四爺卻不成的事。崇學想起他爹說的話,順便問仰恩:「你認識四爺?」
仰恩的優美手掌端著酒杯淺淺呷了一口,搖搖頭說:「有過一面之緣,但談不上認識。」於是把在盛家邂逅四爺的事情與崇學說了。
「他好像在打聽你。」
「哦?」仰恩回味著四爺端詳自己的目光,「打聽我做什麼呢?」
「不好說。」崇學實話實說,「這人行事原則比較怪,不好調查了。總之你防著些,上海的社會關係不比北平單純,你要替你姐姐探路,也小心別把自己賠進去。」
如此坦白的警告,倒讓仰恩有些尷尬。來之前,仰思確實囑咐他在上海建些自己的人際關係,「將來恐是要用的著。」仰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事事無知的小孩子,姐姐在原家的地位,和她的野心,多多少少也猜測出些輪廓。雖然沒跟他攤牌,卻也有意無意地跟他說過,「你是唯一可以跟姐姐並肩的人了,仰恩。」
「我知道。」仰恩倒也不生氣,他知道崇學不是那種會拿話來揶揄諷刺他的人,大概是真在擔心自己,陷入各界糾紛,不能全身而退。並且仰恩跟崇學之間,完全可以坦誠相見,比較尊重彼此給的建議,絕不會因此結下心結,他們信任對方,「軍官學校的差事,你怎的也不接?據說多少人托關係找路子,為的都是那個職位,送到你面前,你卻不理會,又是什麼道理?」
崇學沒想到仰恩的消息這麼快,拿起一邊的牙籤,挑了挑蠟燭的芯兒,火苗「突」地亮了起來,正照上仰恩額頭,在那一瞬的光明之間,潔白的像細瓷一樣的皮膚,陡地像是塊帶著誘惑力的磁場,吸引了崇學的目光。
他連忙收了心思,把眼睛挪到一邊,順便說了一句:「還在考慮,沒確定。」
「上海這麼好?你捨不得離開?」仰恩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繼續問,句句直指他心裡的那塊軟弱。
「嗯,想在這裡過兩年清靜日子。」
「圖清靜怎的也輪不到上海吧?燈紅酒綠,聲色犬馬,哪裡有清靜的地方?倒不如去無錫的鄉下,太湖邊兒上,真是寧靜。」
「你去過?」
「旅遊月刊上寫的,等我有時間給你看看那篇文章,寫得好著呢!」
「一個人就沒意思了。」崇學這麼說,又似乎話裡有話,仰恩難辨真假。悶頭吃東西,一口西蘭花,嚼得稀爛,倒是有些苦澀了。
「嗯,想那麼遠做什麼?你才多大?對社會還沒什麼貢獻,就要學人家隱居了嗎?」
這麼說著,又把話題繞到旅遊上,跟崇學相約春天一起去杭州,見識一下人間天堂的優美。這麼想著,仰恩也覺得雀躍,自從他來到上海,因為身體一直在恢復之中,並沒有去太多地方,連著偌大的城市也沒走遍,平日裡親密交往的也就那三五個朋友,想想在北平肆意遊玩的日子,對那即將到來的春天頗多期望,不禁多喝了幾杯。
老闆娘送上咖啡跟尾食的時候,仰恩已經有些薄醉。他酒量並不好,又因為香檳跟紅酒摻著喝,有些應付不來。他目送老闆娘離開的背影,那渾圓的臀部隨著腳步一扭一扭,忽然問道:「你喜歡我姐姐?」
崇學感到最後一口酒嗆進嗓子,他強忍著沒咳出來,再抬眼看仰恩,臉色格外紅潤,嘴角帶著彎彎的笑意,眼睛水汪汪地又顯得認真,一時間輪到他分不清對面的人是真心還是打趣。仰恩卻也沒等他的回答,或者說心裡總有些怯意,怕直來直去的那人說出個「是」,自己恐怕難自處了。
至於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他卻沒心思去分析,只自己跟自己分析,丁崇學去「會樂裡」對那些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高級妓女是連看都不看一眼的,怎麼會,喜歡,女人?
崇學沒讓他喝咖啡,只叫老闆娘換了杯熱的大麥茶上來。喝過之後,淡薄的醉意也沒有了。出了單間,發現外頭的四張桌子也坐了兩桌,其中一位是紡織商會主席畢華年,寒喧一陣才離開。
「你認識的人還不少。」崇學在車上跟他說。
「他去北平的時候,拜訪過姐夫,吃飯的時候我也在場,就認識了。算算也是占了原家的便宜。」
車子從南京路出了外灘的時候,雨已是徹底停了,雲開霧散,給雨水洗過的天空,像是帳藍的一張幕,撒滿了星星。車沿外灘往北行,經過外白渡橋的時候,崇學提議:「怕冷嗎?不然,下車走走?」
下車時,崇學無聲地把他的呢子大衣披在仰恩肩頭。仰恩,默默接受,即使沒有語言,那沉靜的一刻,他清晰地感受著身邊的偉岸身軀,如青山般穩重。
晚上四處人都見少,夜色掩蓋了浦東工廠的大煙囪,只見「國際飯店」二十四層樓上的霓虹燈,在清澈的夜色裡,閃著朦朧幻象般的光芒。兩人肩並肩臨水而立,蘇州河與黃浦江在腳下悄然匯合,水聲孱孱,像是陳述,是低語,是婉轉的相思,沉靜的慰藉,是心靈和心靈之間無聲的交流……那麼靜謐,那麼愉快,那麼清朗的一個冬日的夜晚,連寒冷也難覺察。
不知誰家的煙火,孤零零一朵,隔岸開在濃黑的夜空,似是冥冥中睜開的一隻眼,注視人間,也注視著,那並肩的,兩人。禮拜四的拍賣還沒到,四爺已經提前找上門,這讓仰恩多少驚訝了一把。當時他並不在家,回來時,大翠兒說有個姓方的挺氣派的人下午過來,送了張帖子。
「姓方?」仰恩打開,竟是四爺親筆寫的帖,簡略說了盛府一見如故,盼再聚相敘。因四爺天性不喜高調,一切外面的社交和應酬都是由他的代表方文華來負責,約見,會面,相談……一切私人事物,也由此人一手安排。大翠兒嘴裡的「挺氣派」的人可是他?
「派頭可大呢!看上去像是個大人物。」大翠兒因為見到了「大人物」,挺有些自豪。
「你又不是沒見識過的丫頭,怎麼忽地這般興奮?」
仰恩收了帖,琢磨著這其中的點滴關聯,方文華親自送來的帖,看來四爺是給足了自己面子,又怎能拒絕?這般看來,恐子漁採訪被拒,並非事出偶然,怕是四爺在給自己發個先聲罷了。既然如此,更沒有不去的道理。
崇學倒不覺得意外,他猜到丁嘯華都風聞的事,必定是這四爺展開人手調查過仰恩,查過以後,自是要見人,只是這其中因緣如何,他心裡也沒數,只囑咐仰恩說話小心。
崇學跟四爺也算是打過點交道,這要說到四爺位於海格路八十二號的私人會館了。上海不乏貴族消費場合,幾家大人物的私人會館,排場卻是要比任何娛樂場所氣派很多,並且來往人等俱嚴格篩選,已經形成上海上層社會的一種社交趨勢,收到請帖,更是身份的象徵。而四爺的海格路八十二號,便是這寥寥幾處中的一家,負責招待的人自然是方文華。
有趣的是,段祺瑞到上海時因與「清幫」的淵源,在那裡開過派對,當時崇學也在,仰恩後來問他,那裡可是真如外面傳的那般神秘?有何獨特之處?崇學似乎很嚴肅地考慮半天,說了句:「我覺得那的『鳳尾燒賣』必討你歡心。」
仰恩笑,大人物芸芸,富麗堂皇的私人派對,紛繁蕪雜的人際關係,政治糾紛,獨家的內幕,……這一切的一切,都不算出眾,值得一談的竟是那會討自己歡心的「鳳尾燒賣」,有時候,仰恩覺得崇學的笑話雖然不怎麼幽默,卻是帶著他與眾不同的個性,肯講給自己聽,卻也是他心意一種含蓄的表達了。
四爺為人傳統,並且似乎為了顯示仰恩的特殊,沒有請他去海格路的私人會館,相反,約會地點選擇在望平街口的「老正興菜館」。比較喜歡魚蝦的仰恩,對這裡的太湖河鮮素有耳聞,卻一直沒機會來嘗。
為了安全起見,四爺依舊是大手筆地包了整晚,所以當仰恩的汽車停在門前,燈火通明的大堂門前,卻是空蕩一片,出來迎接的是大翠兒認為「很有派頭」的方文華。他禮貌地問好,引領仰恩走上二樓。
「四爺平日裡少出來,多在『海格路』見客,今晚破了例,堅持要在這裡見恩少爺,改日再請恩少爺光臨海格路那頭了。」
二樓的走廊裡隔一段距離,站著幾個白俄保鏢,方文華停在「海棠廳」,沒有進去,只輕敲了敲門,說了聲:「四爺,恩少爺到了。」見裡面應了一聲,仰恩向方文華點頭致謝,便一個人走了進去。
包間很大,卻只有一人背手而立,正是四爺胡孝存。五十多歲,身姿挺拔,精神矍爍,卻生得一頭白髮,顯得與眾不同。他似乎完全不覺生份,拉著仰恩坐在他身邊,彷佛兩人相識已久,笑盈盈地問道:「聽說你喜好魚蝦,選這裡可稱你心意?」
「早就風聞這裡的招牌菜,卻一直沒時間來嘗,今日可有口福了,謝謝四爺。」
既然對方完全沒有把自己當陌生人,仰恩也儘量裝著比較熟絡,並且四爺這人並不如外面傳的難相處,很快地,兩人聊得開心,菜也上了。不多,卻個個精緻,自然少不了招牌「青魚劃水」和「禿肺」,點心也有幾籠,除了蟹粉小籠,蟹殼黃,竟還有一籠「鳳尾燒賣」。仰恩不禁在心裡暗笑,漸漸地又想了會兒崇學。
他推說身體上不舒服,沒有喝酒,四爺也不迫他,獨飲了兩杯花雕。一直在聊些上海本地的掌故,四爺又問他對北平的印象,大概說了些,原來他也是在北平出生,「那時候還是大清朝啊,」眉間眼角帶著感歎,「翻天覆地,我老了。」
仰恩沒敢輕易接話,他對四爺瞭解不多,生怕觸了他的忌諱,而對方明顯是對自己做了番調查,這種不公平的狀況,讓仰恩有些難為,好在他想起第二天的拍賣,連忙把話題牽扯過去:「四爺您愛好收藏,明日上海拍賣行有個拍賣,是陝西出土的一批土陶和甲骨,可有興趣過去一看嗎?」
「哦?」四爺揚眉看向他,「你對甲骨文也有興趣嗎?」
「不行不行,」仰恩連忙擺手,「只是家父在世的時候,偶爾也做些研究。」
「是嗎?那真是巧,真是巧。」
說完以後,他沉默半天不語,良久才語重心長地說:「你是個沉得住氣的孩子,明明是弄不懂我請你吃飯的原因,卻能做到壓著不問,這個年紀能這般沉著,不容易了。」
「哪有四爺誇的那麼好?」仰恩輕笑著說,「心裡跟多少只貓抓一樣,要不是因為初次見面,總要維持些顏面,恐怕早就耐不性子,抓住您盤問了。」
四爺笑而撫掌,似乎給仰恩逗的格外開心,停下來忽然說:「你讓我想起浩生,我唯一的孩子。」
「我們像嗎?」仰恩問。
「長得不像,神態和小動作很像,彷佛是一個人。」四爺再呷了口花雕,「那晚我在盛家看見你,站在走廊靠窗的地方,依靠著柱子往樓下的大廳裡看,那種姿態,那一刻臉上的神情,跟他如出一轍。」
「是嗎?那倒是難得了,」仰恩說,「那這會兒我說話的模樣跟他像嗎?」
「揚下巴,微微調轉的頭,眼睛看人的角度,都像。」四爺說著,眼睛裡竟似乎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悲傷,「他不在了,所以我會覺得奇怪,怎麼會有舉止與他如此相似的人,便忍不住要再見見你。」
那一晚,四爺並沒有再提浩生,可仰恩隱隱覺得這背後必定有著不一般的故事,要怎麼樣深厚而絕望的思念,會讓這個老人迫切地想要從自己身上榨取他亡子的影子?
那一刻,仰恩也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半生盼望著自己的出生,卻最終給自己氣死的,年邁的父親。有時候,一種情結,能將兩人牢固地捆綁在一起,只為能在對方的身上寄託自己的某種漂流的情感,仰恩跟四爺就是這般,父子情結牽引著兩人,靠近對方的世界。
四爺迫不及待地約仰恩去參加拍賣,還邀請他去家裡作客。他見仰恩吃了不少「鳳尾燒賣」,想他必是喜歡,告訴他自己「海格路」那頭的廚子做這個也是最拿手。仰恩想著要不要把崇學的推薦告訴他,又覺得不妥。四爺對自己是做了調查的,他知道多少還很是難說,這會兒把崇學牽扯進來,怕他是要多想。
幸好這時候,四爺又問他:「可有年少時候的照片?拿來給我看看。」
「平日少拍照,不過有幾張,明日給您看。」
「切莫忘記,想看看你小時候的模樣,是否跟現在一個舉止?」
「差不多,」仰恩說,「有些變了不少,有些還跟小時候一樣。」
又吃了點甜湯,四爺見天色也晚了,便問他如何來的,仰恩回答家裡的司機在外面等。
「隨身可有保全人員跟著?」
仰恩搖了搖頭,「不習慣。」
「得小心,現在上海不太平。我送你回去吧!你住的地方離我家也不太遠。」
仰恩很想推辭,可又怕四爺覺得自己見外,於是只好答應了,一起走了出來,方文華已經離開,白俄保鏢卻還都在,剛行至門口,一眼就看見崇學的黑色卡迪拉克此刻也正停在燈光裡,旁邊也跟了輛保安車。
「丁將軍!好久不見。」四爺走上前,與他握手,「怎麼不放心令弟,要親自來接?」
「他出門不帶保鏢,今日太晚,才會來接他。」崇學說道。
「我本來想送他回去,看來是多此一舉了。下次賞臉,也陪我這老頭子吃個飯可好?」
「四爺有雅興,崇學定會奉陪。」
寒喧了幾句,方要離開,仰恩與四爺告辭,並在他耳邊低語一句,沒想到惹得四爺放聲大笑,在仰恩的肩膀上親昵地拍了拍:「你這孩子!」言語之間充溢著長輩的疼愛。車子駛過望平街口林立的報館,此刻正是報館上班時間,坐在車裡仍能聽見印刷房「刷刷」作響的節奏。
「你剛才跟四爺說了什麼?惹得他那般高興?」
「我呀?」仰恩說話間,眼睛裡帶著股捉弄的調皮,「我說,論輩份,我應該是你的小舅舅。」
說完看著崇學難辨青白的臉色,兀自哈哈大笑起來。兩排矮樓之間,露出狹長的一截夜空,因各個屋子均亮著燈光,因此夜空倒顯得暗淡,只覺得那高高聳立的路燈,嵌在黝黑的天幕之下,倒像是碩大的星星了。崇學沒說話,黑暗裡,突然捉住了仰恩的手。
仰恩先是沒動,任他握著自己的左手,慢慢地向後靠去,碰上椅背的瞬間感到一股期待很久的釋然。崇學的手掌觸感粗糙,卻溫暖乾燥,似乎渾身的血液都湧到那只被他輕握住的左手,而另外一隻孤單單的右手依舊冰涼。車子在寧靜夜色裡穿梭而過,那悠長的瞬間,連空氣也是靜謐無聲。就這樣吧!仰恩的心底纏繞著細微的聲音,這樣也好,也好……崇學還是放棄了中央軍官培訓基地的職務,只借著地利之便,時常出沒在丁嘯華駐滬邊的部隊視察,時值局部抗戰已經燃起星星之火,修養生息中的丁崇學似閑實不閑,手下各軍軍長更常出沒他「愚園路」的住所,簾幕低垂之後的商討,外人不得而知,內部人卻都了然,他正全面為複出熱身準備。
與此同時,他與仰恩之間進入一段異常平和的時期,彼此心意了然在胸,卻誰沒去點破最後一層紙,來往曖昧頻繁,結伴同游滬杭,是一段難得的親近時光,淡泊歡愉中,一年又過去了大半。
九十月間,天氣熱得讓人頭昏腦漲。玉書坐在崇學寬敞的客廳裡,隨手拿起桌子上的報紙猛力地扇著。報紙的頭條是仰恩與四爺的合影,這是最近社會版和政治版最火爆的新聞,四爺胡孝全收肖仰恩做義子,並一反常態地,親自在海格路高調宴請上海名流,辦了舉市轟動的儀式。
「平社」的人也透露,四爺近期頻頻帶肖仰恩出席社裡各種場合,不管是誰私下裡面見四爺,仰恩幾乎都會在場,於是猜測紛紛傳揚出來,都說四爺是打算把仰恩培養成未來「平社」的接班人。
玉書扇著扇著,也注意到報紙上的照片,見崇學從樓上走下來,於是說道:「現在上海最風光的人莫過於仰恩了,若不加油,可不得給他比下去?」
「他在上海過得好,你做朋友的不為他高興,反倒要在我面前挑撥離間嗎?」
「誰稀得挑撥你們啊?」玉書白了他一眼,「我還不是為了你著想,算一算,你偷偷喜歡他也這麼多年,怕是連人家手都沒拉過吧?為你虧!」
崇學沒搭理他,回手接過傭人遞上來的茶,飲了一會兒才說,「不要你操心,我跟仰恩都有分寸。」
玉書卻是一笑,「我就是怕你們呀,太有分寸!兩個人都端著,得磨到什麼時候?」
這話崇學似乎有些同意,他回味樣地摸索著杯子,半晌也沒回應一句。玉書對他這一套似乎早已習慣,倒也沒介意,只自顧自地往下說:「不用我管拉倒,我可得用你管。」
崇學抬眼看著他,眼光帶著徵詢。
「就是那夥流氓啊!」玉書美目充滿抱怨,「本來想給他們點錢,求個太平,怎麼知道他們得寸進尺,最近越發來得勤了。真是給臉不要臉,不給他們點厲害嘗嘗,他們不知道我夏玉書是誰啊!」
崇學給他狐假虎威的模樣逗得心裡暗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那你當你是誰呢?」
「呀!」玉書的聲音立刻高了,「這是怎麼說話呢?我夏玉書在北平的時候也是一呼百應!還不是跟你去了奉天才失了勢啊?」
「當初你要是不跟我離開,就得給人整死,還抱怨什麼?這事兒你怎麼不跟仰恩說?他在上海的勢力比我強。」
「你們兩個哪個都行,洋人不有句話嗎?叫什麼?」玉書側頭想著,「對了,小蛋糕麼!這事對你們兩個就是小蛋糕。」
崇學終於笑了出來,「你行啊,還通洋文了。」
「廢話,想當年我還跟仰恩學過……」玉書見崇學只在笑話他罷了,也不堅持,「找你不找他的原因,主要是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單獨告訴你。」
這話果然吸引了崇學的注意,玉書接著說:「前兩天我在大光明電影院附近,看見一個人,是你大哥,原尚文。」剛過晚飯的時間,天還沒黑,法國公園散步的人漸漸多了。呂班路是租界區高級住所,因此為了確保治安,巡捕房似乎投入更多警力,仰恩放心從這裡走回萬宜坊的家中。
路過一家叫「唐」的甜品店的時候,又忍不住駐足。他並不像玉書那麼喜甜食,但店鋪的小小門面裝飾得充滿異國風情,老闆是個叫TOM的美國人,取中文諧音叫「唐」,娶了個會樂裡的交際花,食物的名稱取得非常別致,才會吸引他的注意,像德國「黑森林」起名叫做「夜幕降臨」,「提拉米蘇」叫「醉臥今宵」,櫻桃慕斯叫「紅塵一笑」……
他與崇學經常在這條路上散步,路邊高大蔽日的法國梧桐夏日撐起慷慨的陰涼,秋日落葉滿地更加美倫美煥。揀一個黃昏,兩個低聲交談,漫不經心地隨意走著,生活難得的清閒和愜意都在那短短一段散步當中享受個盡情。
崇學見他在櫥窗口留連,曾問過他:「你喜歡哪一樣?」
「吃就都不喜歡,觀賞還是可以的。美食也可以是種視覺藝術。」
「你跟尚文在國外的時候,就一樣都沒嘗過?」崇學問得格外自然,像是喝水一樣隨便。
那是他第一次提問仰恩跟尚文的關係,仰恩索性直說:「試過不少,當時也挺喜歡的,只是久不嘗那些味道,也不覺得饞,更不會想再試。可能以前覺得好吃的東西,如今再吃,又不以為然。」
可每次走到這裡,還是免不了要停駐看上一會兒,只覺得那些花花綠綠的甜品似是那陳舊的記憶,翻上來想一想,發現自己再不復當年,曾經的那些林林總總,遠去了,就再也走不回來。
許是黃昏曖昧的空氣捉弄著他,恍惚間又覺得崇學就在他的身邊,他那寬厚結著薄繭的手掌恰到好處地握著自己,用的力道不大,卻又讓人覺得無論怎樣,那人也不會鬆開自己。一次簡單的握手,心靈交匯,再不需言語庸俗告白。說又如何?守不住的諾言,即便給了對方,到了離棄的時候也全然不記得當年說過什麼。
索性就這樣吧!心裡那潛滋暗長的依賴和信任,明明就是愛慕,難道還要用別的藉口糊弄自己?如今的自己不會再像當年那般無畏地告白,也不會再去掩藏自己的真心。丁崇學,我是喜歡你的。
他在心裡默默說著,含笑地推門走進「唐」。在TOM把「提拉米蘇」裝進盒子以前,仰恩忍不住伸手指頭刮了一下,再送到嘴裡,嗯,跟一般甜膩的點心不同,這一款口味不重,淡淡地透著一股萊姆酒的味道,果然是選對了。
走出「唐」天色似乎又暗了些,仰恩提著精緻的小盒子,隱隱能看見寓所的燈光。身後似乎有人跟上自己,這讓他不禁提高警惕,加快腳步,那人也跟著提了速度,仰恩忽然一轉身,不遠處一個帶著禮帽的人影急切地抄上街心花園的灌木夾著的小徑,匆匆地很快沒了蹤影。
仰恩皺著眉,心裡難免有些驚嚇,也不敢多做停留,小跑著回了家。剛進門,就看見大翠兒急切地走上來:「總算把您盼回來!北平出事了呀!」
原風眠去世的消息讓仰恩震驚了良久,據他所知,原風眠的身體還算不錯,沒有什麼大毛病,姐姐的來信也沒提過他生病,猝然去世,讓人不解。
仰思的電報裡叮囑,「仰恩切莫回來」。他想原家的老太太對他的依舊懷著敵意,這大概是姐姐不讓自己回去的原因,但也可能,尚文會回去。父親的葬禮又怎能不參加,何況他還是長子。
原家根系龐雜,幾個女婿也是虎視眈眈,原風眠一走,又有誰能繼承家業?問題和疑慮像爬藤一樣糾纏上仰恩的心。崇學第一時間接到消息,就趕到仰恩家裡告別,他當晚就要動身回北平。
「你別跟著瞎操心。該怎麼辦就得怎麼辦,想也沒用。」崇學看他看得倒是明白,一眼看透他的擔憂,「老實在上海待著,照顧好自己吧!」
「不用掛著我,有四爺在呢!」
「嗯,」崇學應了一聲,心裡盤旋了很久的話終於說了出來,「四爺身邊也是三幫五系的,你平日裡多注意些。」
仰恩感激地點頭,同時又覺得這話來得很窩心,這人看似不關心,實際什麼事情也沒瞞過他的眼睛。仰恩知道自己最近風頭是太勁,恐怕會惹得有些人不愉快,利益衝突中,即使他無意,怕也是無辜地給人當成假想敵。
崇學走後,時有書信來往,偶爾還會讓人專門從北平捎些禮物下來,有時一本書,有時一支筆,有時索性是些他懷念已久的北平的風味……甚至有一次,是香山的一片紅葉。這些像是削尖了頭工具,在他的心頭鑽了個小小的洞,然後一幕幕地,借著狹小的出口,像是細流樣緩緩淌出來。多少個夜晚,沉睡前,腦海裡反復的,都是那人站在山頂的烈烈風中,挺拔的偉岸背影。
時間在企盼中似乎故意走得很慢,終於有一天,崇學拍來電報,說明他禮拜五返滬。仰恩對他的歸來早已經迫不及待,喜悅之餘,跟玉書子漁去四川北路吃冰。那裡「飲冰店」鱗次櫛比,吃冰的人川流不息,就在迎面那數不清的一團人潮之中,一隻黑色的槍口對準了仰恩。子彈穿過腹腔的瞬間,仰恩並沒感到大疼痛,只覺得似是給一股巨力向後推,背後的子漁阻擋了身體的下墜,天空傾斜著,慌亂中,看見玉書大驚失色的臉……身體破了個洞,生命的液體就從那個小洞裡不要命地往外湧……視線模糊中,仰恩反復想著,今天才禮拜三,他要禮拜五才能回來呢!
似是悠長的一夜,夢見很多故去的人,很多看來陳舊卻並不遙遠的往事,仰恩如履浮雲,在高處望去,蒼茫眾生,竟然那般渺小。他仔細地搜尋著一個身影,那不苟言笑的臉,目光裡不容違背的威嚴,喜愛煩厭都不擅用語言來表達,玉書說他口笨,仰恩卻覺得那是深沉。然而,找了一番也不見蹤影,便覺得惱怒,這人怎就不能早回來兩天?
漸漸地,虛空的雲彩似著了地,腳踩在實實在在的泥土上,四周黑暗降臨,感覺慢慢回到身體,唯一的知覺是,疼,悶悶的,不依不饒的疼,像是纏在身上的蜘蛛網,揮之不去,一波一波緊上來。
每一次呼吸牽動著薄薄的胸膜,摩擦間都是疼,緊緊抓著他,如影隨形。放開我吧!放開我!仰恩幾乎哀求,卻沒人回應,他在枕上輾轉,終於等到一隻柔軟的手,在他額頭輕輕安撫。
是母親嗎?每次生病時,都徹夜守在自己身邊的母親,那雙溫柔的手,總在病痛裡耐心地安慰自己,可你為什麼要放棄我?娘?為什麼要把自己吊在仰恩掛秋千的樹上?為什麼走得那般狠心?彷佛看到那棵老槐樹上母親高高飄蕩的身影,看見空空的秋千,越蕩越高,越蕩越遠……終於遠遠地拋開了仰恩。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那人牽著,默默走在呂班路寧靜的午後,沒有疼痛的往事,只有美好的,斯文淡雅的陽光,前前後後包圍著兩人……
世界開始有了聲音,是門外細碎的低聲爭吵,只可惜沒有精力去辨認聲音的主人,他使盡全身力氣睜開如沙般乾燥的眼,一時無法適應滿室的光明,竟是大白天!
「你醒了?」湊上來是張甜美的笑臉,年輕的護士小姐低頭辨認他的清醒,手摸上額頭試溫度,滿意地說,「燒退了不少。」
仰恩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再試了試,粗糙的嗓音總算拼成了句子:
「今天禮拜幾?」
護士小姐似乎沒怎麼聽懂,重複了一次,「你是問禮拜幾嗎?禮拜三呀!」
「哦,」仰恩腦子轉得不太靈光,吶吶地說,「怎麼,還沒到禮拜五?」
門毫無預兆地開了,還沒等仰恩挪動眼光,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沖到床前,擋住好大一片陽光。丁崇學,難不成他提前回來了?
「醒了?」
他的臉離自己那麼近,周圍的空氣立刻給他擠走了,仰恩感到一瞬間的窒息,不禁啞著嗓子,佯做抱怨:「你……擋住……我的太陽了。」
「說什麼?」崇學似乎又近了一步,仰恩連忙用盡力氣,提高聲音:「你擋住我的太陽了。」
「哦,」崇學連忙向一邊撤了撤身子,「大熱天,給太陽曬著不熱?」
「熱,」仰恩倦懨懨地說,「我又沒說讓你躲開。」
如預料中再見丁崇學難分青白的臉,他很想笑,可才一收腹,那剛剛一時忘記的疼痛立刻活生生跳出來,只好做了想笑的表情,而已。
「醒了就捉弄人,真是好興致。」
崇學說著,還是慢慢把身子移動回來。這一個禮拜日日夜夜的煎熬,面對那沉睡的蒼白的臉,一邊惱怒,一邊鼓勵自己要相信仰恩,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漫長。
他沒有阻擋尚文在仰恩昏迷的時候過來探望,尚文也很遵守承諾,得知仰恩醒來的剛才,雖然也情難自禁,卻最終沒有闖進來。崇學慢慢坐在仰恩的身邊,看著他歪在一邊的臉,好像陷入淺眠,不知何時,他瘦長的指頭纏上自己的手,像是抓住了什麼,讓他如此安心,昏迷時一直皺著的眉頭展平了,烏黑眼睫也沒有抖個不停,他睡得淺,卻又那般沉靜,如同呂班路上秋日裡一片沉睡在角落裡的落葉……
崇學低下身,用另一隻手撥弄著他搭在前額的頭髮,再滑過他秀氣的鼻子,停在那兩片淡色嘴唇上,他猶豫著,終還是抵不過心底輾轉的勾引,輕輕地親了一下。
很幹,因為發燒帶著熱度,想再親了一下,仰恩卻呻吟著轉了頭,崇學伏在仰恩枕邊,眼角可以瞄見陽光下幾近透明的耳垂,他的臉貼上仰恩的頰,輕柔摩擦著,像是動物之間親昵的問候。
忽然耳邊響起一聲嚶嚀,發現仰恩正睜眼看著他,崇學連忙坐直身體,心「砰砰」地跳起來,不知做何解釋,可仰恩似乎並不太在意他的行為,或者他根本還沒意識到自己是誰,目光散亂,吶吶地問了句:「今天禮拜幾?」
「禮拜三。」崇學說,又覺得古怪,「問這個做什麼?」
「禮拜三?還有兩天,」仰恩聲音越說越小,「還有兩天,他就回來了……」
只剩崇學筆直坐在一邊,眉頭皺起來,原來你念念不忘牽掛的,就是我的歸來?心像是給電流穿過,激起一陣難耐的抽痛。執起相握的手,送在唇邊,崇學專注地吻了一遍,仰恩淺淺睡著,卻不知是不是感受得到。為了安全起見,仰恩並沒有在醫院住很久,脫離危險以後,四爺跟崇學同時提出,不如請了私人醫生和護士,回家休養。這正合仰恩的意思,他對醫院依舊懷著某種畏懼,這裡的顏色和氣味都提醒他不堪的過往。
然而,要去哪裡修養,四爺跟崇學發生了爭執,各自都想仰恩暫時搬到他們那裡住。本來,四爺知道仰恩與崇學是有親戚關係的,不管是舅甥還是稱兄弟,都算是一家人,他個外人自沒有插手的道理,但現在他認了仰恩做義子,這關係似乎一下就比崇學近了,他早就想仰恩搬去與他同住,共用天倫,無奈仰恩以前拒絕了他,如今又是一樣的答案。
「我還是跟崇學一起住吧!我這人麻煩,毛病又多,恐怕只有他能忍耐,若是跟您住上三兩天,估計您就得後悔認我這義子,」仰恩帶著說笑的態度,「我還是藏住自己的本來面目比較好。」
既然仰恩這麼說,四爺自不好勉強,他就喜歡仰恩這一點,就算拒絕你,也能找個很有趣的理由,讓人理所當然地接受。
傷口長好以後,仰恩偶爾也去四爺家裡跟他下棋聊天。他向來思維敏捷,總覺得四爺是知道幕後兇手是誰的,沒明說,可能也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他已經好久沒有看見方文華了,海格路那邊似乎換了新的代理人。
一日,他跟四爺點數收藏的青銅器,聊天一樣帶了一句:「有段日子沒見到方叔叔了,不在上海嗎?」
「在香港那頭有點事,要他去跑一趟。」四爺說,卻也沒顯得慌亂。
仰恩心裡自然有數了。方文華雖然對自己表面客氣,可暗地裡一直防著自己。本來覺得他不至於為了四爺對將來不太可能的安排,就輕易對自己下殺手,可崇學搜集到的資料說,方文華確實是那種把危險扼殺在萌芽裡的人。大概四爺跟自己的感情還不太深,即便被看穿,看在他為四爺奔波這麼多年的份兒上,也不會拿他怎樣,若等到將來,感情建立得深了,真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看待,恐怕到時候下手也難了。
塞翁失馬,刺殺事件之後,四爺對仰恩卻是越發地親近了。他因之前失去親子,痛猶在心,如今險些失去仰恩的驚慌,確實讓他更加珍惜這個善解人意的孩子。四爺覺得仰恩沒什麼野心,即使有,他也掩藏得很好,他心思細膩,懂得體貼別人,這些都是四爺所見的紈U子弟裡少有的。
並且這孩子格外聰明,話不用說太明,一點就通,跟他那姐姐真是如出一轍的靈慧狡黠。他現在五十有六,還不算老,可要給「平社」培養接班人,卻是要著手了。上天恩賜的這麼個標準的人物,在合適的時間走到他面前,這緣分也絕不能錯失,況且他身上那些動作表情如同浩生再世,眼前的這個仰恩,是他胡孝存晚年最大的希望。
仰恩把自己的猜測說給崇學聽,崇學說:「那你以後就防著他點兒。」
「不防。」仰恩說,「我防他,他就得防我,我勢力又不如他大,怎麼防得過他,不如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反正他失手一次,得了教訓,受了四爺的罰,自不敢輕易再試。他不防我,我才好找他的弱點麼!」
崇學點頭,覺得仰恩說的也有道理:「凡事還得小心,不能像現在這麼隨便。」
仰恩本站在窗口看著鬱鬱蔥蔥的花園,忽然想起近日來的影子,便問:「那日我醒過來,你與誰在走廊裡談話?」仰恩知道,他若不問,崇學也許不會主動說,會隱瞞他一陣,可既然他問出口,這人是斷不會自己瞎編個說辭來騙自己。這一點,他對崇學很有信心。
崇學果然楞了一下,他沒想到仰恩當時會聽到,而且以他當時的神智不清,昏昏醒醒的狀態,竟一直沒忘了這碴兒,況且他問出口,自己又怎麼好再隱瞞?只好一五一十地說:「尚文,他回北平處理父親的後事,我收到玉書電報以後,他跟我一起趕回來的。」
仰恩一冷,尚文在上海,他怎麼會在上海?跑到這裡做什麼?一連串的疑問湧上來,頓時心煩,但靜下心又覺得可笑,自身難保的人還老是杞人憂天,替別人煩惱,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又想起崇學的坦白,想起初醒時渾渾噩噩的下午,他轉身對上崇學的眼睛:「你倒是誠實!」
「嗯,這有什麼好隱瞞?你問了,自然要坦白。」
「那你怎麼不坦白偷吻我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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