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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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09 #5157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三章
仰恩眼角眉梢帶著個俏皮的微笑,故意要問個明白。空氣中沉靜了一瞬,崇學面不改色地說:「是,我親了。」
倒是輪到仰恩無言,他料想不到崇學承認的口氣跟吃顆花生豆一樣。此刻兩人隔著如此相近的距離,這人帶著壓迫感的身軀緊逼著自己,似乎多年來的曖昧和默認要借著自己的一個玩笑揭竿而起了。
仰恩並沒有費腦筋思考,卻又不知道那混沌的一刻,自己究竟在想什麼,只覺得彷佛陷入昏迷般,稍微清醒時候,崇學的大手已經緊緊捉住了他的手,兩人面對面站著,眼睛都在觀察對方的神態。
崇學的手勁極大,那會兒又似乎給鬼上了身,捉著他的力量大得讓人有些難以消受。可仰恩沒有阻止,越是阻擋內心的激流,積攢的潛能越是強勁,他那狠狠地抓握,是不是洩露了那身中山裝包裹下的精壯身軀裡正進行的山洪海嘯一樣的掙扎?
空氣異常乾燥,似乎能看見空氣摩擦間產生的火星,呼吸如同火舌一樣熱起來,每一次喘息,空氣就會升溫,離燃點漸漸近了。仰恩也想狠狠地握回去,也想讓崇學感受到自己的力,自己不顧一切的決心,可在那鐵箍一樣的掌握下,終於讓他意識到「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先前非常不以為然的話,其實還是有些道理。他只好斷斷續續地說:「我,我,力氣,也不小……你不要,以為……」
如同導火索燃到了盡頭,那一聲爆破竟是無聲,只覺得身體給無形的力騰空掀開,跌在床上的一瞬,才感到後背壓迫的疼。周圍都是崇學的氣息,一層層,繭般纏繞著自己,他沒有立刻吻上來,隔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距離,看著仰恩的眼,因為太近,都看不太清楚對方此刻的面目神態,只在彼此的瞳仁裡,清晰地意識到此刻帶著狼狽的欲望。
仰恩能感到汗正從崇學的鼻尖額頭緩慢滲出來,也許衣服下的身體也在忍耐中汗流浹背。仰恩靠了上去,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啄,像那日他偷吻自己那樣。
「我們扯平了。」嘴唇分開,他說。
崇學似乎跟著他唇撤離的方向前傾了一下,「沒這麼容易!」那平息了片刻的火焰,再次重重燃燒起來,榨取了空氣每一分氧,讓人無法喘息,無法思考,讓忘我的身體失去了控制的能力。不管我是誰,你是誰,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明日又有什麼……這一刻,只有你我,我們的心和身體,都需要結合……
像是北方夏日午後的雷雨,遮天蔽日的烏雲密佈,把白天瞬間變成黑夜,肆虐的暴風之後,閃電劃開漆黑一團……衣裝褪盡,赤裸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每一寸肌膚都要留下痕跡,證明這一刻愛過,擁有過。
驚雷很大聲地遲到,像是坦克車從雲層滾滾駛過,又像是不停不歇,無休無止的爆破,轟鳴著遠去,再由遠處轟鳴而來。仰恩感到崇學的身體壓上自己的後背,卻又不覺得沉重,料想他必是支撐著,他沿著自己肩鉀骨處線條從親吻到啃咬,舌頭劃過脊椎骨的凹陷,一支大手在胯骨處不輕不重地揉捏,再慢慢接近那處致命。
雨點大得像冰雹,砸在臉上火辣辣地疼痛,卻一排排密集降臨,借著暴風的攜力,斜斜地打在城市的每一塊磚瓦,「劈劈叭叭」一片爆竹樣的聲音。天地之間給灰色的雨幕連接在一起,很多時候,像是黑沉沉的天空粉碎了,化成大雨墜落人間。
崇學進入得有些艱難,卻又不急躁,仰恩每一次僵直,他便停下來,在他頸後親吻,在兩人連接處親昵撫慰。仰恩感受著身後的軀體汗如雨下,「叭叭」落在此刻敏感異常的後背,每一點滴都是他為自己付出的等待忍耐,仰恩扭頭吻去,臀部向上迎合。
雲層此厚彼薄,雨水於是一陣大一陣小,海潮一樣,波波浪浪,上來一陣再退去,再湧上來,再退去,風卻是漸漸地息了……高潮短暫卻極霸道,關閉了身體的一切感官,兩首赤裸交叉在一起,固定在那無聲的剎那,如同一個奇怪的符號。
來去匆匆的夏日雷雨之後,天空水洗般純淨……我看見了彩虹。仰恩像是夢囈般低聲呢喃,很大很大的一道彩虹,跨越了整個人間。一走進「船」,仰恩便看見玉書站在梯子底下,嘰嘰喳喳指揮子漁掛燈籠,一會兒說低了,一會兒偏了,高低上下總不得勁兒,弄得子漁滿頭大汗,站在梯子上東倒西歪,怎麼看怎麼危險。
「我來吧!」他自告奮勇,走上前去,「子漁你下來!」
玉書卻沒攔著,倒是走下來的子漁有些不好意思:「那怎麼好?你嬌生慣養,能會弄這個?再說咱家這還是個難伺候的主兒呢!」
「你都能行,我怎麼會不行?」
仰恩說著一手拎著燈,一手扶著梯,輕巧地爬了上去。「船」的裝修有些特色,在屋頂懸掛了一艘烏篷船的模型,這燈籠便是要掛在船頭的。梯子很高,仰恩倒不怯,回身跟玉書商量得往哪裡掛好,一會兒功夫挑了不偏不倚的位置,掛上去效果正好。
「啊呀呀!仰恩你真是能文能武,佩服!」子漁笑瞇瞇地稱讚。
「你當個個像你一樣,中看不中用?」玉書橫了他一眼,又改正道,「不中看也不中用。」
「這麼說就有欠公道,」仰恩一邊接過玉書遞過來的毛巾擦手,一邊說,「前段時間子漁追蹤『德全藥房』的殺人案,巡捕房都跟著他的報導和線索調查,很了不得啊,像是受過專門訓練一樣。」
「唉……得了吧!我一個跑社會新聞的小記者,上頭一句話,我就得跑斷腿,就分到一個好活計,採訪四爺吧,要是沒有你,恐怕也要泡了湯……」
仰恩似乎想到什麼,跟子漁談到轉行的事。當時的社會名筆,多跑政治新聞,因此出了不少記者出身的政治人物,一時也是風光無限。上海的幾家影響大的報館,仰恩倒是多少都認識,也說得上話,如果子漁有那份心思,他是願意幫忙的。
子漁自是求之不得,最少這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喜從天降,高興得差點要把抱著仰恩不放了,好在他沒有被幸運衝昏頭腦,仍然記得自己的愛人是多麼大的一個醋罎子。
「你們先聊!我出去買菜,晚上仰恩留下來吃飯,我親自下廚!」
子漁眉開眼笑,一路小跑兒出了門。正是下午生意清淡的時候,玉書囑咐了店員幾句,便帶著仰恩出了後門。他跟子漁住的地方離店只隔一條弄堂,步行三五分鐘便到。
進了屋,玉書燒水泡茶,一坐下便直問:「看你桃腮水目,終於跟丁崇學雲雨了吧?」
一句話問得仰恩立刻滿面通紅,竟不知如何做答,只用眼光責怪玉書的口無遮攔。
「你脖子上的吻痕還沒散呢!」玉書說著,用手指了指脖根兒的地方,「再說了,兩個人你情我願,有什麼不好意思?」
他還算給仰恩面子,沒在這問題上逗留,似乎也有些煩躁,顯得心不在焉。玉書早就明白,崇學與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對那人多年的期望不過是他站在地平線,仰望著的一個夢想而已。
好似多年前,自己處心積慮地搓和仰恩與尚文,到最後,這兩人兜兜轉轉又湊在了一起,怕是上天指定的緣分,任外力怎麼拆,也散不了吧?玉書解釋不了,看不明白的事情,通通歸到命運上去。
況且仰恩跟崇學均為強勢之人,出身背景,無論憑藉什麼標準來衡量,都無比般配了,自己還真是不折不扣地做了這麼多年的觀眾而已。可也是觀眾的角度,他看著這兩人不慌不忙地發展,即使現在也不急著確定關係,那份從容,均是來自對彼此的信任,外表的形式,言語的表達,跟內在的決心比起來,都顯得渺茫了。想到這,他不禁歎了口氣。
「好端端歎什麼氣?」仰恩坐在對面問。
「人的命怎麼會差這許多?我自認模樣不比你差,可你含著銀勺子出生,一輩子順風順水,我從小給人賣到戲班子,吃了不知多少苦,好不容易熬成角兒,錢是不愁了,可也沒見日子好到哪裡去。」
那時玉書仍然無法理解,仰恩與他命運之不同,並不僅僅因為出身。
「你這話說得太早了,我們才多大?說一輩子還太遠。再說子漁對你言聽計從,有了自己的生意買賣,不是挺好的?」
「嗯,說的也是。」玉書的眼半瞇著,看著窗外弄堂口露進的窄窄一塊兒天空,像是看清了自己走過的二十幾年,「我也跟過不少人,個個達官顯貴,對我好,也是把我當玩物,死魚雖然沒什麼能耐,可最起碼他把我當個人,就是我養著他,也心甘情願。」
仰恩瞭解玉書經歷過很多不堪往事,培養出他如今的品性,愛嫉妒嘴巴毒,但心眼兒是不壞的。仰恩是在深宅大院裡孤獨成長起來的一個人,並沒交過什麼朋友,就只有玉書,這麼多年一直聯繫著,儘管他與玉書在性格觀點上頗多不同,可對他來說,玉書是個非常特別的存在,他們之間的這段友情,讓仰恩的生活更加圓滿。
「你希望子漁往上爬嗎?」仰恩知道玉書肯定有這方面的顧慮,哪一天子漁飛黃騰達了,會不會依舊守在他身邊?「我該不是越俎代庖,管太多了吧?」
「豬刨什麼?」玉書收回朦朦雙目,瞪了仰恩一眼,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刁鑽神采,「就算要爬,他也得有能耐爬上去啊!他要真做了官發了財,敢不要我,哼,那不是找死?」
仰恩低頭默默笑了。他覺得玉書好似有什麼瞞著他,卻又沒追問,他不是那種刨根問底的人,既然玉書沒有主動跟他說,想是還沒準備好,或者不想他知道,問也徒勞。窗外華燈初上,萬家燈火轉瞬連成一片,在霧濛濛的夜色裡,散放著隱晦的光明。時局動盪,風雲變幻。民國二十五年夏,因先前稱病隱退上海,婉轉拒絕去西北的調令,曾一度遭遇南京冷遇的丁崇學,在肖仰思幫助下,借著機會重獲重視,很快在丁嘯華的關係舉薦下,晉身國民軍事委員會,全面複出。「西安事變」之後,受中央指令,接收改編部分張楊部隊,組集團軍,任司令長官。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先後出任戰區前敵總指揮,司令委員等要職,授陸軍一級上將,先前蟄伏的雄鷹,終見展翅。
同年秋,肖仰思定居上海。原風眠故去留下遺囑,原家一切地產錢財,均留給老太太,各房姨太太願為老太太養老送終便可由老太太供養,公司生意留給肖仰思,女兒女婿有股份的,依舊保留,肖仰思繼承原風眠生前在各大公司的全部股份,實際上接管了原家的經濟命脈。
她繼承原家企業不久,也借著丁家的軍事王國的復蘇,減少貿易,多投資軍工生產。當時的國民政府,武器七成靠進口。一旦全面戰爭打響,日本很可能佔領口岸,控制海路,那麼軍火生產就主要靠國內。
民國二十六年初,沿海工業已經開始了向內地遷徙,肖仰思的工廠也早就有此計畫,以武漢為周轉點,不行,就繼續西撤。上海的「濟昌隆」則是她投資的最大的商號,內地物資缺乏,必須有這個能量站搜集沿海物資,向內地輸送,這個重要任務,只有交給仰恩才信得過。
實際上後來,抗戰爆發,上海淪陷以後,「濟昌隆」發展成物資保衛戰的重要陣地,丁崇學等國民黨高官也紛紛入股,由仰恩在上海負責,搜集戰爭急需物資,以紗布藥品為主,經由崇學的管轄戰區,轉移到大後方。這些又都是後話。
原風眠故去不久,老太太八十歲高齡壽終正寢,名下產業均由歸家的原尚文繼承。外界紛紛傳揚原家五太太翻天奪了權,一度出走海外的大少爺浪子回頭卻風光不再,成了流浪上海灘的沒落一族。
「他沒那麼落魄,」肖仰思端坐在絲絨包裹的沙發裡,眼睛看著不遠處原風眠的遺照,「怎麼說都是風眠的兒子,我怎會虧待他?再說,風眠留給他財產夠他吃喝幾輩子不愁,若真有人傳他落魄了,八成也是裝的。」
「好端端裝那個做什麼?」仰恩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細雨如絲。他知道尚文到上海也快兩年,卻沒親眼見過,只間接地,風聞一些他的消息。上海不小,但法租界的上層社會並沒大到兩人不能相遇的地步,除非,他是純心躲著自己。
「誰知道?」仰思話沒說透,她知道以仰恩的心思,恐不用她點明,心裡也是有數,「四爺的病好些了嗎?」
仰恩搖了搖頭,自從去年冬,四爺心絞痛的毛病犯得頻繁,最近更是只能臥床,「平社」的大小事務明裡仍舊請教四爺,由他說了算,其實背後大多是仰恩在做決定。
方文華從香港回來以後雖然仍恢復原職,手中再沒實權,而奪他權的,確實是仰恩。他本無意接手「平社」,可方文華的妹夫川軍出身,在崇學競爭軍事委員會席位的時候,曾狠狠爭了一番。
這讓仰恩看清楚,即使自己沒什麼野心,「平社」就像是個陣地,自己不佔領,就是給敵人留了機會,對手的勢力會借著「平社」的社會關係,打擊到崇學的地位,於是幾乎是沒有選擇地,仰恩暗暗地成了「平社」背後說了算的人,他知方文華恨他入骨,卻也只能小心周旋。仰思告誡他很多次,因「平社」中立的地位,才得以在風起雲湧的上海灘保存和壯大實力,所以即使在幫崇學的時候也不能太露。
「四爺知道你的立場就好,別給太多人露了你的底。」
仰恩知道這是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只是很多時候身不由己。事情逼到邊緣,是連選擇和周旋的餘地都沒有的。
「明天華府舞會,有時間陪姐姐去嗎?」背後的仰思問道,拉回了,仰恩游離的思緒,他轉身走過來,坐下說:「明天?不行。崇學離滬赴南京就任,我得給他送行。」
「哦,」仰思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沒在崇學身上停留。她看著對面的弟弟,幾年不見,除了那肖家遺傳的姣好容貌,如今仰恩的神態氣質,跟當年那羞澀少年判若兩人,「你這幾日,一直跟他在一起?」
「嗯,」仰恩沒避諱,「他在上海停留的日子越來越少,所以只要過來,我都儘量抽時間,找他有事嗎?」
「沒什麼,好久沒看見他。一切還都順利?」
「還行吧?他那人私下裡不太談公務。」
仰恩與崇學的關係,外人不得而知。但肖仰思和四爺多少猜出些,他們沒明問,仰恩也從來不主動提起。這事確是禁忌,畢竟仰恩在上海也是名人,崇學更是軍政界重量級的人物,這種私事傳出去,確實不太好聽,所以他們各處的消息都封閉得極其緊密,況且這事除了兩個當事人,特別親近的人也只是猜測而已,真真假假,撲朔迷離。
「你認識陸芬嗎?」仰恩忽然問道,這事盤旋在他心裡多天了,只因近來事多,一直沒時間挑出來談。
「二爺的那個?」仰思想了想說,「見過幾次,上個禮拜還叫她來湊了個牌局。怎麼了?」
「你對她瞭解多少?」
「不多呀!還是二爺介紹的。你想知道什麼?」
「前幾日,看見她跟子漁一起在虹橋那裡出現過。覺得有些怪,他們又怎會認識?」仰恩仔細琢磨著,「當時車開得快,也沒注意,許是看錯了。總之以後你跟她打牌的時候小心些就好。」
這兩個人八杆子打不到的,怎會憑空湊在一塊兒?可不查一查,心裡又覺得不踏實,於是叫大翠兒打電話去玉書那裡,約時間見個面。
為了方便照顧,仰恩在年前已經搬去四爺同住,呂班路的房子一直空著,於是讓玉書跟子漁搬進去,一方面照顧房子,一方面那裡的環境也較兩人現在住的清靜安全些。所以,仰恩過去的時候,玉書剛剛搬進去,還在收拾。
「讓你過兩天再來,怎麼不聽?」他從遍地箱子盒子裡拔腿走出來,「現在亂著呢,坐的地兒都沒有。」
「過來看能不能幫忙。子漁不在?」
「他在看店。」玉書也是病了一冬,店那頭都靠子漁在撐,「他說,我要是再不好,就辭職不幹了,專門幫我忙。」
「哦,他這麼說?」
仰恩頗感意外,子漁在他的介紹下進入上海頗大型的日報做政治新聞,據說做的還有模有樣的,而且那個崗位四面八方的消息都靈通,他倒是肯為了玉書說放棄就放棄了,看來自己猜測有誤了。
「嗯,還能怎麼辦?那店我是投了不少心血進去的,自己身體不爭氣,他要是不幫忙,還不得關了?那我怎麼甘心。他說他願意,誰知道呢?」
「對了,子漁到底是哪裡人啊?他說話又沒有什麼口音,南方北方我都猜不出。」
「北方人吧?好像是河北哪裡的,他提過,我給忘了。你今天怎麼對他這般有興趣?」
「有人問起他,我發現雖然是好朋友,我對他卻知之甚少。」
「他的以前呀,我也不瞭解。」玉書說著,恢復了點神氣,「現在的就什麼都瞞不過我,屁股上有幾顆痣我都知道。」說著自顧著笑了起來,眼眸流轉,帶著股風情。
仰恩無奈地搖頭,這人說話,總是這般不修不飾,想什麼說什麼,他不羞,聽的人還不好意思呢!忙裡偷閒,玉書給他泡了茶,看他臉色也是不好,忍不住念叨起來:「丁崇學一回來你氣色就不好,他是不是太不節制了?」
這話恨得仰恩心癢癢,真想把手裡的熱茶潑在他臉上,強壓了半天,才能啟口道:「天氣潮起來,身上疼得厲害,跟他又是什麼關係?你再不管好你的嘴,看我還搭理你?」
「嘿,他也是孬的,天公撒點淚,就能把你折騰到他得彈盡精亡才能達到的效果。」
仰恩抬腿就往外走,身後的玉書已經笑得岔氣兒了,他頭也沒回,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妖孽,再坐一會兒,不知道多放肆的厥詞都得出來。再也不容忍,仰恩索性一走了之。
到了門口,看見守在門外的白俄保鏢開了車門,剛要走過去,身後響起玉書的聲音:「哎!你不是真生氣了吧?」
「真生氣了!」仰恩轉身大聲說著,心裡暗想,這人怎麼能把那事當吃點心一樣放在嘴邊的。
「我不是故意的,喂,你回來!」
說著朝仰恩跑了過來,在他跟仰恩之間停了個黃包車,本來在一邊角落裡的,忽然拉車站起身,叫了聲:「師弟!」仰恩的車沿著繁華的南京路,悄然行駛。光明電影院門前巨大的招牌,宣傳著即將上映的新片,從老遠就能瞧見女主角擴大的俏麗面容的宣傳畫。
玉書並沒有給他師兄說話的機會,便厲聲將他趕走,然後連自己也不理睬,逕自走了回去,仰恩看見玉書遠去的背影裡,肩膀不易察覺地抖了一抖,卻沒有上前安慰。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他想起一個人,那人曾經替他擋了子彈,曾經對他說:「恩弟,真好,這輩子遇上了你。」
今日的他,若重遇尚文是不是會如玉書般絕決,會不會再斷然與之永生不見?陰沉的天終於再下了雨,昏昏的頭腦越發不清醒,迷迷糊糊不真切地,尚文明澈的眼,在淅淅瀝瀝的雨絲之中,漸漸立體起來。
是忘不了他,還是忘不了率性的年少時光?他曾那麼坦然地愛過,那麼理所當然地相信,只要自己付出,只要自己堅持,愛情就能開花結果,他曾那麼殷切地希望,希望他站在自己身邊,無論如何也不會單獨走開……雨水似乎密集起來,順著車窗淌個不停,隔開了外面的世界,隔開了遙遠的一段光陰。
車子慢慢在馬路邊停下來,仰恩剛要開口問,看見路邊是崇學的人。拉開車門詢問,卻見崇學就站在不遠處,正沖著他微微點了點頭。外面的雨不如想像中那麼大,仰恩沒撐傘,三步並兩步跑過去,站在崇學黑色的大傘下面。
「不是約在你家嗎?怎麼在這裡等?」
等旁邊的人都撤到後面,遠遠跟著,崇學才說:「很久沒跟你散步了。」
「可是,天下雨呢!」
「下不長,一會兒便停了。」
「說得這般自信,你當天氣是你的小兵麼,要服從你的需要?」
仰恩說著,抬頭看了看四下的天空,果然見東面的天依舊透著亮。這人還真是,什麼都能說的算的。
沿著愚園路被高樹擁護的馬路往家裡方向慢慢步行,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崇學似乎感受到仰恩的低落,悄聲問他是否有心事?仰恩並沒有隱瞞,直言說,想起了尚文。
沒有深談,許是彼此已經知道對方的心思,漸漸地,卻談起路邊的玉蘭花開得比去年遲了,談到江南的地理氣候,原本以為崇學應該不會注意這些細微的季節變化,卻怎知他倒是善於觀察,對周圍環境的變化頗為敏感。
仰恩想想,軍事將領對天文地理的學習必是自己不如,崇學只是為人少言寡語,肚子裡卻真的藏了不少寶,絕對算是個博學的人才。除了呂班路那裡,這裡便是他們喜歡散步的地方了,兩人以前不知走過多少遍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家店面,還有靠路邊的庭院裡的草木……都讓他們記起從前的一次次漫步的黃昏,沖著夕陽的方向,從容地走去。
「可知玉書的師兄嗎?」仰恩一邊走一邊說,「今日他來了。我看玉書挺記恨他,讓公寓保安給趕走。那人過得不太好,拉車的,挺辛苦。」
「嗯,玉書為那人也吃過不少苦。」
仰恩正等著崇學繼續,卻哪知這人卻停了,連忙追問:「還有呢?他們是怎麼回事?」
「你也學得張家長李家短?」崇學側頭,眼睛裡帶著點捉弄的細光,卻為了滿足仰恩的好奇心,繼續說,「玉書因為他得罪了北平的戲霸,可他跟人跑了,玉書在北平混不下去才被迫去了東北。」
「你可真不是個會講故事的人。」仰恩小小地抱怨了一句,倒沒責怪,他知道崇學沒有背後叼念別人的習慣,但既然談到那段往事,他順便地問了一句:「玉書到東北,不是因為,你包養他嗎?」
崇學淡淡笑了一下,他明明知道此刻仰恩心裡如火上煎,卻故意半晌沒回答,過了良久,才慢悠悠地說,「我跟他從來都不是那種關係。」
「可他喜歡過你。」
「每個人都有喜歡的人,可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不是一廂情願能勉強得來。」
「那你對我姐姐是不是一廂情願?」仰恩似發了狠,借機把心裡所有疑問討論個通透。
崇學卻似早有準備,不慌不忙,誠懇地說:「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你不是一廂情願就好。」說著他停了下來,扭頭看著仰恩,眼睛深處似有疼痛一瞬而過,「偷偷喜歡你,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雨停了,剛剛鑽出頭的嫩綠的樹芽上掛著的水滴沉沉地,慢慢地積聚著,終於墜落,滑過水洗後乾淨的空氣,落在仰恩的面頰上,像是一滴憑空流出的淚。黑色的大傘不知何時已經撤在身邊,借著掩護,只短暫的一下,仰恩緊緊地握了崇學的手,匆忙的瞬間,他們的手指剛纏在一起,旋即分離。
再繼續前行時,竟覺得那剎那的恍惚,不確信是否真的握住了對方。雨徹底停了,起了一點點溫存的風,天氣似偷來一樣地好,西邊天空堆砌著層層迭迭的雲,皆是火紅一片,仰恩閉上眼睛,果然看見彩虹。次日清晨,愚園路,丁崇學公館。
「怎樣?」崇學對著鏡子,一身戎裝打理完畢,轉身對著正認真觀察自己的仰恩問道。
「不錯,」仰恩打量一番,結實的身軀包裹在合體的薄呢軍裝下,更顯得英姿颯颯,「很有精神。」
崇學沒忽略仰恩略顯疲憊的神態,坐在他身邊,低頭看著他的眼,問:「怎麼臉色不好看?」
「累。昨晚沒睡好。還有這破天氣,」仰恩說著掃了一眼窗外又在繼續的綿綿春雨,「渾身骨頭沒一根不疼的。」
雖然嘴上抱怨,心中卻暗自溫柔,說出去恐怕任誰也不會相信,丁崇學也有這般柔和體貼的時候。仰恩深知這細膩只為了自己,不由得感到窩心,身上的疲憊也不覺辛苦。
「嗯,我以為……」崇學以為是昨夜太過放縱,仰恩吃不消,卻又覺得難為情,說不出口。
「你以為什麼?」仰恩放眼看見那張寬大的床,火辣辣的一晚,赤裸裸的身體,呻吟和索取……猶在眼前,再聯想起玉書調戲的話語,臉跟著紅熱起來,內心覺得尷尬,連忙轉移話題,「你這次去南京,要幾時回來?」
「嗯,事情多,先要在南京宣誓,然後去廬山做個報告,還要閱兵,得個把月才能抽空回來。」
這一兩年來,他們已經是聚少離多。好在兩人均不是耳廝鬢磨終日卿卿我我之人,各自的事業也需要不少奔波忙碌,倒也不覺得格外寂寞。崇學接著問道,「你真不想離開上海?」
不止一次建議過仰恩,還是離開上海一段時日,戰爭箭在弦上,只是早晚而已。況且肖仰思本人也並不打算在上海多做停留,不久會後撤至武漢。崇學覺得,仰恩跟著比較好了。
「不行,四爺現在身體不容舟車勞頓,況且『濟昌隆』那裡,姐姐是想我看著的。不管將來怎樣,上海總要有人守著,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整日只在租界這裡活動,又有四爺幫襯著,不會出什麼亂。」
仰恩太瞭解崇學的心思。這人嘴上不多說,心裡掛著自己,又不想逼迫自己做決定,所以婉轉建議了幾次,也一直沒死心,老想把自己帶在身邊護著。如此想著,心裡歎了口氣,崇學在跟自己相處的過程中,確是改變了不少。他曾經完全不懂凡事有與人商量的必要,而如今已然學會為了自己做妥協。
這段時間以來,偶爾賦閑的時候也會想起幾年來的相處,慢慢地,像是綿綿春之雨絲夢境一般滋潤著泥土,緩慢卻滲得久,透得深,細細紮了無數的根在心裡,拔也拔不去。幾日前跟四爺下過棋,寫了兩幅字,不知不覺地出了兩個句子:「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四爺稱讚了他的字,也說引用得合了景致。只是在下筆的那一刻之間,心裡想的卻是與崇學淡淡交往,才用了「志南和尚」的這兩句,實在是說崇學在自己心中的感覺,春風化雨,入骨銷魂。
想著分心,精神收攏起來的時候,崇學近在咫尺的眼眸,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躺下吧,我給你按兩下。」
仰恩筋骨酸疼的時候,崇學都會給他「按兩下」,其實他的手藝相當不錯,力道掌握得也好,想是享受過高級的服務,現學現賣了。
仰恩不管這些,只要自己舒服就行,轉身趴在沙發上,感覺崇學寬厚的大手撫摸上自己的後背,暖和的溫度像是涓涓細流,透過毛孔,溫暖著每一股經脈血肉。兩人均是無話,只在肌膚相親之間享受難得清靜的時光。
仰恩不知不覺地閉目養神,只覺身心都在崇學的撫慰之下無比順暢愜意,每個毛孔,每寸肌膚都在曖昧的空氣裡呼吸著,周身籠罩在那人沉穩的氣息只中,疲倦便像是天邊卷起的雲,慢悠悠襲過來,迷迷糊糊地,又似聽見他的低語,盡是囑咐自己要小心保重之類,輾轉想著,崇學不是那般囉嗦之人,於是更加懷疑自己是昨夜宿醉未醒,神智不清,大概是產生了幻覺吧?
直到那聲音轉而嚴肅地說道:「我是中華民國的軍人,為國而戰是責任,可我不想你覺得我是如尚文那樣,為了自己的理想放棄你。」
仰恩直感到混沌的狀態瞬間似日破彌霧般迅速消散殆盡,原來昨日與他提到尚文,他一直放在心裡,耳邊赫然是崇學堅定的聲音在繼續:「一個人的時候莫要胡思亂想,這世上已沒什麼比你更加重要。」
伏在自己的雙臂上,仰恩感覺喉間一陣難以抑制的酸痛,他強忍了忍。崇學向來不善言辭,今日話說至此,已是他所盡最直白的表達。他默默聽著,不知做何回應,卻給翻過身子,與崇學面對著面。
他此刻軍裝在身,衣冠楚楚,每一顆紐扣都系得整齊,他的右手筆直地按在左胸口,那裡的勳章閃著肅穆的光,神情莊嚴,一字一句地說:「你是我的一輩子。」
一天又一天,日子像車輪,滾動地重複著相同的內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渾渾噩噩的大世界,哀哀怨怨小兒女,濤濤湯湯的黃浦江,終於將紙醉金迷歌舞昇平的上海灘,推到了歷史無法跳轉的一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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