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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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0 #5159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四章
已经不知道崇学是第几次进入,仰恩的精神依旧亢奋着,依旧积极地想着迎合,可身体却是攥不出分毫力气,只能任他拨弄着自己,寻找可以进入更深的角度。
刚感觉到右腿从后面被轻轻提了起来,崇学却似乎又觉着不得要领,索性就着两人身体的连接,拧过他整个身子,直面着他汗湿的脸,这一转动确实调动了一种奇异的快感。
然后,这正面的姿势,两人以前是有试过一次,虽然对崇学而言,是颇为受用,不料他在仰恩的腰上施了太大的力,只做到中途,便因仰恩疼得太厉害,只能罢了。所以这忽然面对面,仰恩立刻想起那不堪的夜晚和疼痛,眼里已经有了挣扎之色,却又耻于出口拒绝。
好在崇学情欲高涨,却没错过他眼里的惶恐,便也想起之前的经历,俯下身子,近距离地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瞳仁,双手不知不觉在背后稍一施力,将之拉着坐起,崇学向后倾,让仰恩完全坐在他的欲望之上,深入的角度让仰恩激荡之中忍不住颤栗,喉咙深处回荡着模糊的呻吟。
面目再次接近,静静地凝视了片刻,他们的嘴唇小心地碰触,脸颊投入地厮磨,双手在对方的身上缓慢地探索着前行,渐渐在身体前,紧紧握在一起,最终默契地停下来,如此之接近,能清楚地看见彼此鼻尖上细腻汗珠,正在挣扎的肉欲熏染下慢慢渗透薄薄皮肤,呼吸像是冬日里雪白的蒸气,喷在对方的敏感肌肤之上,催促着那伸张在每个细微毛孔里兴奋的神经,两人都在很努力地控制着窜遍全身血脉的欲望,最后的爆发似是箭在弦上,却没人松开引弓的手……
忽然,仰恩伸舌舔了崇学的鼻尖,品了品,出声「咯咯」地笑了,好似引发空气中一次微型的爆破,那么轻微的一声响,却又如同平地起惊雷,崇学忽然纵身的一瞬,仰恩只感到身子给顶着向上腾越……身后的进入充满了爆发力,次次都似乎能穿透他的身体,摩擦上那莫名的一点,带来排山倒海的无所适从的盲目感,直觉像是给高高地抛在空中,四下里没个着落,害怕着,却又感到无端地欢喜……
「砰」地,身子撞上金属的床头,几乎与那一声碰撞同时发生的,崇学沉闷的低吼,自己压抑的呻吟,更有无数无数的,或尖锐,或低沉,或忍耐,或高亢的杂声……纠缠在一起,在耳畔嗡嗡鸣着,最终变成一股撕裂天空的风的嘶鸣,远去,远去了……
仰恩感到腿一阵抽搐般的酸痛,一睁眼,四周仍旧黑暗,天没亮,随即感到下身一片湿腻,慢慢想起似乎梦见两人最后一次云雨,而自己竟然又梦遗!身边无人,脸还是忍不住羞红,急忙起身去浴室里清理。
窗外是黎明前最厚重的黑暗,镜子里红着脸的男人,射过后依旧隐隐站立的分身,仰恩体会到一股阴冷的寂寞像是寒气侵袭而来,引发蚀骨的疼痛。民国二十八年冬,上海沦陷两年了。
车子停在公寓门口,仰恩下了车,在保镖的拥护之下向楼里疾走,如今不太平,出门都要选防弹的「安全」车了。要不是今天玉书生日,请了他过来吃饭,他素来只留在四爷那头,两人下棋聊天,颇多父子情趣,倒也少有出门。
「恩少爷。」角落里传出一声呼唤,声音不高,是玉书的师兄。身边的保镖习惯性地格开他与仰恩之间的距离,仰恩却摇摇头,问道:「什么事?」
「今天是他生日,他不爱吃鸡蛋,可这也是为了讨个吉祥,吃了运气好。」
说着颤抖地从怀里掏出两个红皮鸡蛋,如今上海物资缺乏,寻常人家要弄两个鸡蛋,不知道花了他多少辛苦钱。况且,这附近是高尚住宅区,上海沦陷以后管得越发紧了,他每次过来,都不能拉车,还得换身体面的衣服,运气好了才能混到附近。
仰恩同情他每次不容易,尽了量帮他传话,只是玉书那脾气是个倔的,去年也送了鸡蛋,却给从窗户扔了出来,想必他在楼下也看了个真切。仰恩无能为力,又不知道如何拒绝。
正在这时,听见玉书不悦的声音:「仰恩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怎的越发不知好歹,让这么个大人物给你白跑腿?」说着拉仰恩往里走,边扭头说,「送东西都不亲自来,也太没诚意了吧?」
那人这才回过味儿,两步走上来,声音因为兴奋发着颤音儿,「我怕你惹你生气来着,不是没诚意。」
「哼,明知我不爱吃这个,还故意送,不是存心气我是什么?」
可不管怎样,玉书还是接过了那两个红皮儿的鸡蛋,他知道,对他们而言不重的礼物,必是花了这人多少心思辛苦才换的来,他在窗口看了大半天,这人缩在角落里,风寒露冷的,就为了给自己送两个红皮的鸡蛋。
于是,一起吃了饭,子渔也在场,他向来没什么心机,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一个人。大家倒没觉得尴尬,吃得也算高兴。才知道师兄已经换回了本名,叫守成,与那女人也未成,一直是单身。
「我以为你本名是叫小船儿的。」仰恩问道。
「对呀,玉书还用你的名儿开了间店,就在静安寺……哎哟!」子渔还没说完,就给玉书一筷子拍在手背上,疼得一咧嘴,「你打我干什么?」
「谁要你多嘴?」玉书横他一眼。
守成好脾气地笑了笑,解释说:「那是小名儿,就师弟爱那么叫,别人不太知道。」
玉书本来也在偷着乐,忽地想起什么,立刻冷了脸,半开玩笑地质问:「谁说的?你那相好的不也叫你『小船儿』吗?」
守成老实地笑了笑,好脾气地承认,「她是听见你叫,才跟着学,我是真的没跟她说过。」
玉书听了,抿了抿嘴不再言语,却看得出心情尚好。一旁的仰恩目睹着这两人的面容神情,心里不免有些感慨。
你真的会去恨曾经深爱过的人吗?虽有人说爱之深,恨之切,可如果你真能忍心去恨,只说明你没有真正爱过。他知道玉书跟他师兄之间定是有过极不愉快的过往,才导致这两年来,这人几次三番找上门,玉书也是置之不理。
如今想来,是恨吗?还是根本就是害怕,怕重逢后,找不到合适的方式相处?当你的心习惯了从爱的角度接纳一个人,要如何才能忘记一切,重新开始?这才是玉书解不开的心结所在吧,人的一辈子能否如一出戏,唱完,卸去粉墨,再演另一出完全不同的戏文?
守成似乎并不想恢复什么,他想要的,只是原谅而已,而玉书也是终于在与子渔稳定以后,找到了平衡的心态,可以再与之做朋友做兄弟。这本来可以是个很完美的结局,玉书有了爱情,有了友谊,如今也有了漂流很久阔别的亲情。
可仰恩万万没想到,这终是个心想事不成的世界,那一次,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守成。三天后,守成被枪杀在上海街头,死时身上还穿着那日玉书送他的一件保暖用的毛背心。仰恩陪着玉书收敛了他的尸骨。火葬后,玉书把骨灰留在自己身边:「放我身边吧,等哪日我有了机会回去,把他送回他最喜欢的那块地儿。」因守成那日聊天时候提到,最难忘的时光是在大杂院戏班子那会儿,虽然日子过得苦,可跟大伙在一起,快乐曾经是件很单纯的事。
「他对我没那心思。」玉书的心封闭了许多年之后,终于面对着唯一的朋友打开,「他对我好,凡事护着我,师兄弟欺负我,他给我出头,师傅罚我,他也替受罚,我们刚红的那会儿,我给戏霸胡三满欺负,他为我打抱不平,给人抓了起来。胡三满提出很屈辱的条件,可我心甘情愿,我知道师兄为了我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就算为了他给人玩也值得。他被放出来以后,我跟他说,这辈子就是他的人,」
说到这,玉书带泪的眼,忽然笑了,「他在里头给人打成那个样儿,也没放过软,害过怕,一听我这么说,竟然吓得第二天就跟他相好的跑了。」
「你知道我嫉妒你什么?仰恩,你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不会理解我心里的苦。我越想要什么,越得不着,越得不着,我越想要,越努力去捉,可捉在手里,都是空的。我爱师兄,他不爱男人,我对丁崇学动心,他心里压根儿没有我,今日若没有子渔,你觉得我还能与你相对吗?」
玉书说着,摇了摇头,「很难,其实很难,你万事具备,而我一无所有,让我如何调整心态坦诚待你?可我在你身上是学到不少东西,也很高兴,你一直都在我身边,这般真诚待我。」
仰恩不言,他了解玉书这人的性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人不能以己之失,去比人之所得,那样只会越发觉得失去得多。得失之间会自觉保持一种平衡,一处得了,另一处就会失,各人又有各人的标准去权衡,得到的和失去的,哪个更加重要。
仰恩也曾经陷在迷失之中,只觉得自己为了一段感情失去太多,而如今,终于再没有遗憾,只要有那个人,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只能说,人与人走的是不同的路,像玉书,像守成,像尚文,崇学和自己,大家看到的景致风物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不同罢了。
玉书觉得自己跟崇学是一条路上的人,那是因为自己很努力地,跟他走在一条路上。人生那么多岔路,要始终走在一条路上,并非易事。他与尚文擦肩而过,再跟崇学乱世相许,只是一日不到人生的终点,都不知道,最后的一段路,与谁同行,又或者,寂寞终老?
仰恩沿着黄埔江慢行,迎面吹来湿冷的江风。守成的猝死,似乎是一面镜子,反射出战乱中,人们恍惚的惶恐,此刻,他心里皆是对崇学的思念,不禁默默地问,假如明日我死于非命,今日,应该跟你说些什么?
暮霭沉沉,楚天壮阔,似看见那人威严仪表,挺拔双肩,似听见他庄严的声音,抚胸而言:「一辈子,你是我的一辈子。」
模糊的瞬间,有的往事慢慢淡化,有的却越发鲜明,直到听见一声淡淡的:「恩弟。」并不觉得惊讶,像是等待了很久的人终于出现,仰恩微微侧头看过去,身边的人,穿着米色风雨衣,双手抄在口袋里,黑色的礼帽低低地压着,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原尚文,并不如想象的那般落魄,相反,他看起来成熟多了。
也是,过了三十,已入而立之年,当初那与自己在北陵打雪仗的大小孩,已经为人夫,为人父,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再不复当年的少不更事。这几年来,仰恩在上海风光无限,总算在明处,而尚文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知偷着观察自己多久了。
许多次暗中他跟梢偷看,仰恩并非全无感觉,只是没有揭穿罢了。此刻,终于这般坦然端望着,那眉稍眼角淡淡的风霜痕迹,一股浅浅的涩,从仰恩的舌底弥漫至整个口腔,口中无言,心里却反复盘桓着纳兰性德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故人心,变,是没变?
仰恩带尚文去了那间白俄的私人菜馆,那里往来人少,又与老板娘比较相熟,便于交谈。进了小包间,菜上齐以后,老板娘识趣地退了出去,随手关门,屋子里安静地,惟剩下两人,心思却又都不在罗宋大餐上。
「养合集团是你的吧?」闲聊了一会儿,仰恩平淡地问。
「你知道?」尚文又觉得自己说的可笑,便继续道,「包括间贸易行,一间中药铺,还有些别的投资。」
战争状态下,药品是国家集中管理的资源,可中药材是原家传统的生意,向来声名在外,尚文再度经营,也不算引人耳目,只是仰恩心里又多计算了一番,闲聊着问道:「生意可还好吗?」
「一般了,世道乱,做什么都不容易。」
心平气和不痛不痒地聊着,仰恩深刻地体会到这几年来,尚文确实是变了不少,举止言谈,不再那么轻率莽撞。提到他最近进了批好参,要给仰恩送几棵,说是他身子大损过,多补补是好的。
仰恩连忙推辞,他身体已经恢复得不错,况且四爷跟崇学也都留意这些,补品是不断的。一提到崇学,他感到尚文似乎有些不适,也便没往下说,这里毕竟是外面,很多话不方便说。
崇学跟仰恩的关系,在上海并未公开,没人知道确切的真相,偶有风闻出来,也都给四爷和肖仰思的人拍得死死的。可仰恩总觉得尚文跟崇学极有可能私下里谈过,甚至摊过牌,崇学是那种人,会偷偷摆平一些状况,不与他说的,况且他们是兄弟,也一直有交往。
不料尚文忽然问他:「你能联系到崇学吗?」
自从上海沦陷,南京政府迁都重庆,崇学督战几个战区,来往于大后方之间,在上海,确实只有仰恩才能联系得到。尚文忽然这般问,又不知为了哪番,仰恩摇了摇头,做禁声的手势。
尚文心领神会,不再多问,时值上海鱼龙混杂,军统和七十六号已经混战成一片,汪氏要组府也传的沸沸扬扬。仰恩的身份依旧随四爷和平社,若给人知道与「重庆」的关系,自是要凭空惹上许多麻烦。两人草草吃完一餐,结账出来,已是一片星空之下。
「改天到家里来吃饭吧!」尚文临走前邀请,「嘉慧跟孩子,都在上海。」一夜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次日早上起来便觉得头有些昏沉。早饭时候,四爷询问脸色怎这般不好?仰恩才答:「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四爷微皱眉头,似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只劝他多吃些东西,才好出门。穿戴整齐之后,仰恩选了外白渡桥的路口,烧了些纸钱,那里一片空阔,江风徐徐,但愿母亲能收到自己的心意。
站了良久,身体感到凉了,才转身随人上车回家。每年的这一天,仰恩心情都似风中纸钱一般寂廖破落,母亲因为对自己的失望而自尽,这是他心里深刻而不能痊愈的伤痕,自责像毒药一样侵蚀他的身心,千疮百孔,经年疼痛。
四爷递给他一封信,说:「今日急件秘送过来,估计他是料你心情不好,给你解闷的。」
见仰恩接了过去,脸红了红,也没做停留,转身离开。这孩子就是太沉得住气,哪怕自己已猜出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他就是不松口。不就是怕影响崇学的名声吗?难不成自己还能去坏他心上人的前途?四爷旁观,看得一清二楚。
仰恩死守在上海不肯走,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自己身体不好,更重要的,是他要让手里的「济昌隆」成为后方收购沦陷区资源的最大支柱,藉以巩固崇学在重庆的地位。他对崇学的死心塌地,倔强的劲头,跟浩生活着的时候,还是真有些相似,惟独仰恩的倔,是藏在心里,不与人说的。
信简直不像是崇学写的,天南地北地聊了很多趣事,也说到近期的行程安排,皆是轻松畅快的话题,似乎是想到自己今日必定阴沉低落,才会写出这么封聊天解闷一样的信来鼓励。
这份细心怎么说也是难得,仰恩觉得那紧揪着的心,似乎解放了一点,独自坐着,想了一会儿,便提笔写了回信,提到守成的猝死,尚文的出现,末了,写了行小而秀气的补充:「谢谢你的来信,颇为受用,请坚持这个好习惯。」上海沦陷以后,「船」的生意却越发地好了,仰恩帮玉书挖了「联合饭店」德国餐厅的大厨,除了咖啡和点心,现在也做正餐服务,生意眼瞅着就要超过对面的大餐厅「沙利文」。扩充了服务员,招了领班和经理,玉书倒不用怎么操心,他在二楼的露台上开辟了一间房,临街,平日里开了窗,能看见静安寺的香火。此刻,仰恩与他正坐在靠窗的地方,喝着下午茶。
「子渔说他前几日看见你跟尚文在一起,真的假的?」玉书试探地问。
仰恩像给什么刺了下,表面不动声色,心里立刻多了提防,回问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他倒没说,就是问我,你跟尚文是不是恢复关系了。」
「子渔怎么会知道我跟尚文有关系?是不是你又口无遮拦乱说话?」
「我没记得跟他说过,你不是跟我说别跟他提你的私生活吗?」
「那他又怎会知道?」仰恩语气里带了怀疑,「你以后在他面前别提我跟崇学。」
玉书毫不掩饰心里的不快,好歹子渔跟他也有几年,对他无微不至,早给他当成托付终生的人,给仰恩这般说,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他对你们什么样,你不知道?那么个心无城府的人,给你说成这样,真让人看不过去。你要是信不着,别再跟我们来往不就得了?」说着站起身,已是气得不想与仰恩继续说话了。
仰恩少有地,没解释什么,仍旧严肃地告诫玉书:「我只是告诉你,现在上海什么人都有,切记祸从口出,『见人只说三分话』的本领你不用别人教。」
「你这是教训我呀?你怎么不怀疑那个原尚文,不怀疑丁崇学?你恩少爷喜欢的人就都没问题,我喜欢的来历不明,就得给人当贼防吗?」
玉书的浑劲儿一上来,任巧舌如簧也是说不清道不明,仰恩心情也不好,实在没耐心与他分析解释,索性提前告辞了。一路上他都反复地琢磨着,却又实在找不出头绪。
尚文现在的身份确实也不明朗,他的妻儿都在身边,也许身份是很单纯。可他找崇学做什么?而看来无害的子渔,是否真的如他表面的无害?仰恩直觉得头隐隐疼了起来。
这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日子,何时能到头?越是如此,越是陷在纷繁芜杂的关系难以脱身,他越是想念崇学,缅怀在一起的时光,凡事都有人商量,不管自己做了什么决定,背后总是有个坚定的身躯无论如何会义无反顾地支持自己,而如今,风从八面来,他已经给吹得透透,四周也无个依靠。
按兵不动,仰恩对尚文的关切不敢太明显,他甚至不敢动用人脉去调查,万一,万一,他是那头的人,自己派去调查的人,就很可能泄露这个消息,那就太危险了。
上海的暗杀和搜捕已经恐怖至极,尚文身份一旦泄露,怕是连妻儿的命都难保。所以,不管结果如何,知道的人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宁死也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但是,靠他自己又如何能调查出尚文的身份?除非……他愿意亲口承认,会吗?他会跟自己说实话吗?
还不待仰恩想出对策,尚文主动找上他,邀请他去家里吃饭。阔别五年以后,仰恩再次与嘉慧相逢,并且,他第一次,看见了尚文的一对龙凤胎的儿女,茵茵和心心。尚文的家在兆丰花园附近,是座环境清幽的二层小楼,家里也有佣人司机,看来过得还算不错。嘉慧依旧北平见她时候的打扮,不怎么见老,人却显得文静,对仰恩却不如以前那般热情,礼貌里带着疏远,一吃过饭,便跟奶妈带着孩子去对面的公园玩。
书房里,尚文再次旧事重提,向仰恩征询如何能联系上崇学。仰恩低声问他家里是否还有外人,听到尚文说司机不在这房里住,才放心地,开门见山问道:「联系没有问题,可我想先知道你找他做什么。」
尚文似乎犹豫着不怎么想说,仰恩也没勉强,「如果不行,你就找别人帮忙吧!」
「你是他在上海的代表吗?」
「我不是谁的代表,可上海除了我,没人能跟他说上话。」
尚文细细品味着咄咄逼人的回答,良久,才低沉地说着:「不与你说,也是为了你好。」
见仰恩依旧不松口,心中了然今日不交代清楚,是很难过他这一关,终于明白,如今的他已非昨日的少年,此时精明干练,俨然是个谈判场上的好手了。
「我有批货,要运到后方去,必须经过他管辖的防区,需要他找人帮忙护送一下。」
「什么货?」
仰恩皱眉,开始感到紧张,越是害怕,事情越是要往预料中的方向发展吗?停了停,尚文直视着他询问的眼眸,即使不想他陷进来,可手里的东西再不转出去,早晚给日本人发现。到时候不仅货要丢,后方交代的任务完成不了,恐怕一家老小的命也是要保不住了,况且尽管仰恩变化不少,对自己依旧不能绝情,怎么说都是信得着的人,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是批药品。后方急需的,在我手中已经屯积了一段时间,必须尽快转移到后方去。」
仰恩的心一下凉透,先前的猜测竟滑稽地一一应验了,自己何时料事如此准确的?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无数算计一遍遍,快速从心头扫过,身边的尚文似乎看准了他此刻的思忖,并未打搅,只默默等他回复,时间一秒一秒,每一声都似巨大的钟鸣敲击着仰恩的耳鼓。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崇学不能帮你。」
尚文皱着眉头显得格外严肃,他没想到仰恩会拒绝得这般果断,他以为至少,仰恩会答应考虑几天。
「为什么不行?」
「太危险,你的货可能出不了上海已经给人盯上,要么直接截了,拿你查办,要么跟上几天,等货进了崇学的防区,他的人跟你一接头,再一起抓了,到时候还连累了他。这事情太危险,而且,你……」仰恩有些怒其不争地看着尚文,「你自己又没有什么门路,没有靠山,怎么接这么冒险的任务?一旦败露,得连累多少人?太草率了!」
尚文本来心里因为仰恩的不觉悟,有些生气,也感到失望,可当他注意到对方眼睛里的焦虑,并非无端地指责,仰恩听到消息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那么担心自己。
取而代之地,他心胸之间,又升起一股辛酸,沉了沉气息,心平气和地说:「恩弟,我知道,我跟崇学的立场不同,可这事情不涉及政治立场,国共都合作了,我们现在一同对付的日寇,都是在抗日!这些物资都是后方奇缺的,没人补给过去,多少士兵因伤而死?上海还在伪繁荣,看不见战争的残酷和无情。你去丽华舞厅去看看那里展示的战场照片,你去看看那些残断的尸体,看看那些为了我们的和平安稳失去性命的烈士!仰恩,抗战两年了,半个中国沦陷了!国之将亡,何以家为?你不能因为自己现在生活安康,就置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平民不理,我认识的恩弟看不得别人吃苦,不会这么不尽人情,铁石心肠,自私而只顾小我……」
仰恩一直等他说完,听尚文对自己的滔滔不绝控诉,他心中并不愤恨,也没了开始时候的焦躁,既然事情发生了,既然这一切已经不能停止,唯一的办法,是想着怎么去顺利地解决,国人若都如尚文这般,弃偌大家业,富裕生活不顾,全心抗日,中国也不会半壁江山沦陷。
尚文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理解,甚至佩服他的热情,他的奉献!慢慢地,仰恩终于开口:「我尊重你的选择,尚文,可你知道吗?抗日不是头脑一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冲动,不是只挂在嘴边,信口说来的随便。你找上崇学之前,想没想过,他和二爷都是强硬的主战派,重庆那头并不是只有一股势力当权,一旦因为这次走私给投降派抓了把柄,他们会制裁他,会拿走他手里的兵权,他能有今天,是多少人奔走疏通争取来的机会?崇学现在不是个普通人,他是个手握十几万雄兵的将军,他代表的是坚决抗战的力量,是东南百十万平方公里国土抵御日寇的希望!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来得都重要,尚文,你可以牺牲自己,牺牲你的家人,可以牺牲我,可以牺牲原家任何一个人,可不能牺牲崇学,他是我们的希望,远比你手里那批药材更加需要我们的保护!」
说到激动处,仰恩面颊透露着胭红,他见尚文吃惊地看着自己的神情,又觉得自己语气可能过分高亢,连忙收敛一下,换了口气说:「我知道共产党现在已经有了合法的地位,可是,政治本就是口是心非,崇学若帮了你,铁定会触怒重庆一部分人,只怕有人借题发挥,打击的就不是崇学自己,而是一股强大的抗日力量和声音。希望你能理解这其中的轻重,莫要找他,让他难为。」
「那该怎么办?我手里的药品是多少人拿血肉生命从附近的沦陷区争取来的,后方难解燃眉之急,真的是不能再等了。我知道最近搜得厉害,查得紧,找崇学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
仰恩皱眉不答,转头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看去。嘉慧已经带着孩子从公园回来了,却没进屋,依旧在院子里荡秋千。树上挂着一盏灯,照得秋千一片光明,心心和茵茵正并排坐在秋千板上,嘉慧和奶妈轻轻推着,护着。心心大声嚷着再高些再高些,茵茵却显得又害怕又兴奋,只一个劲儿「格格」笑着……
尚文本来可以有个平淡美丽的家庭,他却为了整个民族放弃了自己的幸福稳定的生活。他知不知道,自己多么想他去做个平凡的人,有娇妻陪伴,儿女绕膝,从此幸福终老?
可尚文,这个自己曾经不顾一切去爱的男子,到底是个为了理想而活的人,在他心里,没有什么能高过他家国天下的信仰,不管是自己,他的妻儿,还是人人祈望的幸福生活……
仰恩暗自叹了口气,能吗?自己能看着他独自去冒险而置之不理?更何况他找上了自己……反复思量良久,终于还是应了他:「你那批货,我自己有些关系,帮你运出去。」
似乎感到尚文松了口气,仰恩不禁继续说:「上海现在各方势力都有,防不胜防,没有确切的把握,一定不能随便接任务。我知道你是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那嘉慧和孩子呢?再说,若能保得平安,你可以为你的革命事业做更多的贡献,取得更多的收获,不是吗?想通点儿,别只顾着傻傻地服从上级。还有这件事情,跟崇学一点关系都没有,切不可与任何人提到。」
听到最后,尚文失笑:「恩弟,你变得爱教训人了。」
仰恩楞了一楞,这两年,排山倒海的事情每日忙碌,神经天天绷着,是变得少耐心,没事爱批评人了,连玉书前日也这么说自己。此时尚文这般指出,却又在心中引起不同的感触,曾经,他就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跟着尚文学习着待人接物的技巧。还记得那次慈善晚会,他一条条地耐心指导自己……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与他相识,已有十年。自己也从无知的小小跟屁虫,变成教训尚文的人了,人生有时候,真像是场误会。
仰恩临下楼前,反复叮嘱尚文,又隐隐觉得,尚文瞒了自己什么。到了楼下,嘉慧已经带孩子坐在大厅,等他们下来吃点心和茶水。茵茵是姐姐,性格腼腆些,靠着妈妈不太说话,长得比较像尚文,心心相反,比较活泼爱动,做在椅子里屁股一直扭啊扭。
仰恩看着尚文的一对儿女,忽又感到一阵恍惚,越发觉得世事苍茫,遥远的往事蹒跚到如今,过着各自的日子,竟好似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恩叔叔,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心心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原海心。」
仰恩看着笑笑,「写得很好,真聪明。」
「是呀,」小家伙不太懂得谦虚,直指身边缩在妈妈怀里的姐姐,「茵茵会写原和海,不会写茵字。我都会么,」说着在桌子上继续写了个「因」,「恩叔叔,是这么写对不对?」
「要加个草字头,」坐在一边的尚文,也学着孩子的模样,蘸了茶水,在心心的字上面加了个草字头,成了「茵」。
仰恩的心,蓦地抖了一下,因心为恩,尚文怎么……他侧目望过去,却见尚文正把目光从自己脸上转开,躲避了。
「你也太宠着他了,」嘉慧有些不悦,「哪有鼓励孩子拿茶水写字的?来吧,吃过了点心,上楼睡觉了。」
奶妈过来,帮着嘉慧领孩子上了楼。
仰恩也起身告辞,尚文执意要送他出来,长长的一段弄堂,没有月亮,格外显得黑暗,皮鞋拍打着带着水洼的地面,静静的深夜,带着回音。
「谢谢你。」尚文隔着车窗说了句。
暗淡光线里的仰恩似乎微笑着,轻轻说了句:「保重。」
车子慢慢地滑了出去,雪亮的车灯照亮了整个前路,转了个弯,终于不见了。尚文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负着手,一步步踱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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