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常關係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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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上午 5:21 #5383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七章
寒流來襲,已經數不清這是今年的第幾撥。這個號稱國際知名的城市遠不如耗子和阿綠的家鄉那般四季分明。炎炎酷暑方過,一夜間北風肆虐。秋天短暫得連個影子都幾乎沒有留下,枝頭被刮落的葉子還是青翠碧綠的。
溫室效應、全球變暖、大氣污染……閑下來的經紀人們一如既往地聚在小小的樓梯間裡抽煙聊天,交流各種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耗子對抽象的名詞不感興趣,站在一邊一心一意地盤算下班後要不要去理髮店洗個頭,順便等阿綠下班一起吃飯。
「今天的交易都結束了?」小白帶著一臉疲憊走進來,一眼就看見了耗子。
耗子搖頭:「沒,還有三戶。我讓諾諾先帶著客戶排隊。」
「怎麼了?最近這麼拼?」順手丟來一支煙,小白不解。
樓梯間裡煙霧繚繞,耗子松了松領帶:「要掙錢買房子。」
紅火了一整年的房產業到了年底依然勢頭不減,不斷被刷新的高房價下,這一年最後一撥交易高峰隨著寒流一起洶湧而來。「在新房子裡過春節」,觀望了一整年的買房客抱著如此美好的憧憬紛紛出手,已經借著大半年牛市賺足業績的經紀人們已然疲倦了,索性把流程簡單酬金低廉的交易扔給助理們完成。只有瑜姐子之類看到錢比看到老公還親的少部分依舊擠在人堆裡忙碌。那個女人沒救了,除了數錢和見客戶,再沒有別的事能讓她笑得歡暢。
「呵……」小白不信,「你那套租的房子不是住得挺好?這個時候買什麼房子?房價高成這樣,明年的行情不會像現在這麼好。等等看吧。」
耗子說:「我等不及。」
樓梯間的門被推開,大廳裡的叫號聲、爭執聲、呼喊聲風一般團團湧來,一時間壓過了經紀人們的交談聲。日漸精幹的助理站在門邊沖耗子揮手:「昊哥,夏小姐開始審稅了。」
「來了。」拍拍身上的煙味,耗子拿起文件夾對小白輕笑,「再不趕緊,老婆就要跑了。」
小白越發疑惑。
耗子不再解釋,食指擦著下嘴唇一劃而過,雙目閃爍,笑容得意:「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下班路上順便買了一袋糖炒栗子。前兩天聊天時,阿綠說漏了嘴,端端又給他帶好吃的了,剛炒好的栗子,又香又甜又軟糯。
那時,耗子翻著白眼數落他:「別以為給你點吃的就看誰都是好人。哪天被毒死都不知道。」
阿綠堅持搖頭:「不會的。」
耗子瞪眼,小笨蛋害怕,乖乖躲進廚房裡下麵條。
雖然嘴上不說,但是阿綠的心思耗子掌握得一清二楚。他跟端端關係很好。小笨蛋在寬叔店裡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了端端。可以說端端是阿綠在寬叔店裡遇到的第一個客人。於是小笨蛋自此以後就對端端另眼相看了,張口閉口地「端端說」,進進出出都是「今天端端會來洗頭」、「昨天端端來看我」……每次耗子打電話找阿綠,聽到那頭他樂呵呵的聲音,就知道八成旁邊坐著端端,否則,小笨蛋才不敢先掛他的電話。
頂著瑟瑟寒風,耗子在街邊站了半晌,才等來一鍋剛炒熟的。滾燙的溫度隔著薄薄的紙袋子傳遞到掌心,出乎意料的溫暖。忍不住香氣的誘惑咬開一顆,濃郁的香甜味道好似花開一般在舌尖綻放。用阿綠的話來形容,就是「很幸福」。
小笨蛋很容易滿足,一顆糖、一碗多加了牛肉的麵條、一件溫暖的外套,到了他嘴裡都會變成「很幸福」。耗子揉著他細軟的頭髮嗤笑:「你能不能換個詞?」
他那雙盛著水的眼睛就眨呀眨:「嚴儼說,這樣挺好的。」
阿綠在這個城市的朋友有限,除了端端,還有一個大概就是嚴儼。理髮店的活招牌人很帥話不多,淺淺的笑容迷死一眾阿姨小妹。理髮店門邊成天有嘰嘰喳喳的女客排著隊等嚴儼做頭,哪怕附近另幾家生意冷清的美髮沙龍店門大開一再吆喝,死心塌地的女人們照舊癡心不改。這年頭,再忠心耿耿的粉絲也不過如此。
嚴儼時常讓阿綠幫忙打下手。小笨蛋學什麼都比人慢半拍,店裡沒人肯耐心教他,只有嚴儼會讓阿綠跟在自己身後看,手要怎麼擺,梳子要朝哪個方向,還有剪刀的角度和藥水的濃度……寡言罕語的理髮師一句一個動作,細緻而耐心。
於是當耗子再次拿自己的業績嘲笑阿綠的不長進時,總是沉默以對的小笨蛋第一次鼓著腮幫子理直氣壯地說道:「嚴儼說,他曾經做了三年的洗頭工。這是打基礎,才不是沒本事。」
端端以外,阿綠單純的心靈裡又住進一位神祗,頭頂光環,不可詆毀。
耗子站在十字路口,一手捧著栗子,一手擦過嘴唇。遙遙可以望見理髮店裡攢動的人影,梳著馬尾辮的是寬叔,腰杆筆直的是嚴儼,還有嚴儼身邊那個又瘦又小又笨拙的身影,一轉眼就被某個體型豐滿的女客擋得嚴嚴實實。北風撲面,一身冰寒。心頭驀然跳出一個詞——內憂外患。
阿綠租的房間又小又冷,這兩天卻很熱鬧。先是嚴儼來借助兩天,他前腳剛進門,後腳耗子就拉著行李箱跟著搬進來。狹小的房間平白擠進來兩個大男人,一時間更是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
小笨蛋拿嚴儼當偶像看,心甘情願讓出床,半夜還不辭辛苦下廚做宵夜。耗子看著就來氣,齜著牙嘲弄:「你怎麼不做個神龕把他供起來?」
阿綠忙否認:「耗子你別亂說。」
那頭的嚴儼不說話,朝耗子看了一眼,繼續垂眼擺弄手機。
趁著阿綠去廚房煮茶葉蛋的當口,耗子靠著牆,坐在小笨蛋睡覺的地鋪上開口:「喂,跟魏遲吵架了?」
好是非的中年阿姨都是八卦精上身的,理髮店裡做完頭,小吃店裡吃一份生煎,再來仲介門店裡坐一會兒蹭杯茶,都不用瑜姐多開口,毛衣針上上下下戳兩針,團成球狀的毛線在腳邊的紙袋裡滾三滾,附近居民區裡的各色八卦趣聞就滔滔而來。西家離婚在爭家產啦;東家娶親要買新房啦;隔壁張家阿姨哭著吵著要在房產證上加名字啦;我家姆媽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不好,她名下那套房子是不是該動一動轉給我們兄妹幾個……瑜姐笑得不動聲色,回頭人家一走,立刻找上門去攬生意。
聽說遊戲店的魏老闆一連好幾天不見人影,耗子藏著一分壞心,等著看嚴儼的好戲。撇除阿綠的關係,耗子打從一開始就看嚴儼不順眼,言語不多的理髮師對他也客氣不到哪裡,總是寥寥兩句話就能踩到耗子的痛處。
「謝謝關心。」淡淡回答著,嚴儼的口氣波瀾不驚,「你呢?跑來幹什麼?」
耗子昂著頭說:「我樂意。」
又沒暖氣又潮濕,還吵,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伴著樓下車輛的喇叭聲,鬼才能睡著。阿綠面前,耗子沒少抱怨。
嚴儼卻笑了,轉過頭饒有興致地看著耗子:「你很擔心吧?」
理髮師的眼神平和卻別有深意,彷佛棉花底下的細針,直直紮進耗子心底。
梗著脖子不肯示弱,耗子忍不住露出幾分惱怒:「你胡說什麼?」
維持著悠閒的姿態,嚴儼的臉上笑容依舊:「你覺得阿綠會跟你嗎?」
一箭穿心,撕心裂肺。
夜間的溫度降到了零度以下,冬季的夜晚濃厚深重,關了燈伸手不見五指。耗子堅持跟阿綠一起睡在地上,假裝沉睡,伸手緊緊摟過他的腰。
睡得迷迷濛濛的阿綠下意識推拒,他便抱得更緊,下巴貼著額頭,幾乎親密無間。
「別這樣……」他小聲提醒。
床上的嚴儼不知睡熟還是清醒,呼吸聲低不可聞。
手掌順著腰緩緩上移到背脊,掌下的身體緊張得緊緊繃起。耗子長長呼了一口氣,假作酣睡,繼續翻身靠向他,直至把他逼到牆根。
「耗子……嚴哥還在……」
「別說話。」黑暗裡,被壓在懷中的阿綠看不見耗子此刻的表情。只有噴在耳邊的呼吸異樣灼熱,「再動我就親你。」
阿綠頓時就僵住了。過了許久許久,久到死死摟住自己的耗子不再動手動腳,寂然無聲的屋子裡只有清淺的呼吸聲。阿綠緩緩抬起頭,畏怯的視線慢慢往上梭巡,自他剛毅的下巴到微翹的嘴角直至閉起的雙眼。
似乎人的天性就是喜新厭舊的,再豔麗的容顏放在眼前看久了,亦不過是牆邊一幅泛黃的舊畫。周天昊這張臉已經被杜青律看了足足二十餘年,彷佛自記事起,就被貼進了他的心底。可是,即使歷經了如此漫長的時光,在阿綠眼中,耗子的面孔卻還是新鮮如初見,看著看著就會入迷。
「再動我就親你。」低沉的嗓音還在耳邊迴響。
被子裡的溫暖熱意漫上雙頰。阿綠想起不久前發生在這間屋子裡的吻,彼此糾纏的呼吸和探進口中肆意攪動的舌頭。被驚到腦中一片空白的阿綠只能瞪大雙眼透過他幽深的眼眸,看到一臉震驚的自己。
這算什麼呢?即便遲鈍如他也清楚地知道,接吻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普通朋友之間。耗子對自己是……阿綠不敢往下想,手掌徒勞地捂住心口,聽到胸膛內那如擂鼓般響亮的心跳聲。
一如往昔求學時代那每一個夕陽如火的週五傍晚,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穿過曲折的巷陌,追著緩緩啟動的汽車一路飛奔。扶著膝蓋大口喘氣的時候,他突然伸過胳膊一把攬住他,嘲弄著他喘得說不出話的蠢樣。
阿綠任由他笑著,捂緊胸口,聆聽著「砰砰、砰砰」的心跳聲。只有小笨蛋自己知道,這激越的心悸不是因為奔跑,而是由於他伸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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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臘月冰天雪地,這個城市不下雪,看著門外蕭索的街頭和步履匆匆的行人,於是越發想念故鄉的那一幕銀白風景。
阿綠打過電話回家,那邊已經下過幾場雪了,皚皚的白雪最深處幾乎淹沒膝蓋。阿綠他爹娘先後生了三個女兒,好不容易才得來這個麼子,全家上下寶貝得不行,接個電話激動得像是要出人命似的:「過得好嗎?住得慣嗎?吃得飽嗎?老闆厚道嗎?」
小笨蛋捧著手機耐心地答:「都好,都好,有耗子照顧我。家裡好嗎?」
敘敘地說上好一陣,問候奶奶,問候父母,然後是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大姐二姐家的侄兒侄女,遠親近鄰一家老小。邊上的耗子聽得直翻白眼:「喂,電話費很貴的。」
再重複回答一遍「過得好不好」之類的問題,又再小聲叮嚀一通「要注意身體」,掛機的時候滿臉都是不舍。
哪裡像耗子家,在外頭浪蕩了大半年才良心發現打一回電話,剛接通,那頭就傳來耗子他爹的怒吼:「畜生!你死在外面了?」
耗子同樣粗著嗓子吼回去:「我死了,每個月鬼給你寄錢吶?」
耗子他爹怒火熊熊:「有你這樣跟老子說話的兒子嗎?」
耗子不甘示弱:「有你這樣跟兒子說話的老子嗎?」
「老子是你親爹!」
「我是親兒子!」
耗子覺得沒什麼,一邊的阿綠一個勁拽他胳膊:「別這麼說話。」
耗子是家裡的獨子,家境在村裡算是不錯,從小他父親就對他期望很高。阿綠路過耗子家門前,總能看到養豬發家的耗子爹揮著皮帶滿院咆哮,耗子只穿了一條短褲,猴一樣被抽得滿地飛奔。他父親至今對他不肯考大學的事耿耿於懷,總覺得一腔心血付諸東流。
耗子撇著嘴懶得理會:「目光短淺!」
難得說上一次話,從頭至尾都是爭吵。耗子臉色鐵青,重重「哼」一聲,乾脆把手機扔給阿綠。
小笨蛋戰戰兢兢地接過電話:「叔叔好,我是阿綠……」
那邊的呵斥就停了,耗子爹跟耗子一樣,不罵人就說不了話:「哦,阿綠啊……怎麼樣?還、還好吧?」
「嗯,好得很。耗子很好,成他們公司的骨幹了,照片都上了報紙。」
耗子爹不說話,然後是跟耗子一模一樣的語氣:「哼——」
阿綠回頭對著耗子笑,耗子冷著臉,抬手捏上他的臉:「告訴他,過年的時候我會回家。」
店裡來了個大客戶,凹凸有致的風韻少婦,開頂級的跑車挎頂級的包,碩大的鑽戒亮得瞎眼。領著助理帶著律師,浩浩蕩蕩一群人,明星出街一般,紆尊降貴跑到這個普通居民區的普通小店裡,張口就要千萬級的豪宅。瑜姐引以為傲的精裝修VIP招待室瞬間黯然失色。
她摘下墨鏡熱絡招呼:「哎呀,親愛的,我們好久沒見了,我好想你。」
瑜姐彎腰給她遞茶,笑得比哭還難看:「是啊,樓蔓,啊不,陳太太,好久不見。」
「呵呵,我早就不是陳太太了,還是叫我樓小姐吧,阿瑜。」她嗓音嬌柔,笑靨如花,在穿著黑色套裝的瑜姐面前,十足還是二八少女模樣,「阿瑜,聽說你還沒結婚?啊……哈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我是來談公事的。我們不談私事,呵呵……」
瑜姐挺直腰杆坐下,笑容猙獰:「你打算買房子?」
她是瑜姐的昔日閨蜜。
瑜姐的心情自此再也沒有好起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全店上下統一加班,不打滿三百個推廣電話不許下班。
耗子仍舊住在阿綠那兒,這些天除了拿換洗衣服,基本就沒有回過自己家。小笨蛋替他心疼房租:「你怎麼不回去?」
耗子就拿眼看床上的嚴儼:「你怎麼不問他?」
直愣愣的阿綠完全沒有心機:「嚴哥跟你不一樣。」
床頭的嚴儼偷偷勾著嘴角笑,耗子握緊拳頭氣不打一處來,晚上在被窩裡死死摟緊了阿綠又掐又擰。
這天回家,嚴儼居然不在,留下阿綠一個人坐在屋子裡迭衣服。
「人呢?」耗子沖著床上努嘴。
阿綠轉過頭,樂呵呵地答:「嚴哥回去了。」
「魏遲那兒?」
「嗯。」
耗子站在門邊看他,他頰邊帶著淺淺的酒窩,神態柔和,動作認真,軟塌塌的衣服非要折紙般迭出服帖的棱角,方正挺括,整齊劃一。他在家裡應該很少幹活,老一輩人始終看中男孩,尤其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家務活大半是母親和姐姐的事。跟著耗子出來打工後,阿綠很自覺地學習做家務,擦地洗碗做飯,小笨蛋沒多說過半句,耗子說:「衣服髒了。」第二天雪白的襯衣就工工整整地擺在抽屜裡。
耗子說:「我餓。」熱騰騰的麵條不一會兒就遞到面前。
帶著玩笑的意思誇他:「嘖,你真是天生賢慧。」
他也聽不出來其中的惡意,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沒事。」
任由耗子的爪子用力揉向他的臉。
燈下的阿綠恬靜如畫,耗子想起嚴儼的話——你很擔心吧?
能不擔心嗎?擔心他被騙,擔心他被拐,擔心一個不留神他就走丟了再也找不來。他多笨啊,走路會跌跤喝水會嗆到,嚼著米飯也能咬到舌頭。更可惡善惡不分,誰對他好一點點就掏心掏肺湧泉相報。
耗子對他勾手指:「過來。」
小心地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阿綠的表情有些僵硬。
耗子站起身,拉著他坐上柔軟的床沿:「放心,我不會吃了你。」
手掌貼著他的背脊曖昧遊移:「阿綠……」
阿綠很緊張,脊柱被電到了般猛地一顫:「我……嗯?」
愜意地靠上他的肩頭,耗子在他耳邊吹氣:「我想……」
阿綠坐不住了,臉「唰——」一下紅透,一個勁往另一邊挪:「耗子,你別這樣。」
「我真的想……」再進一寸,就能親上他發燙的臉。
阿綠被他挾持在懷裡無路可逃:「耗子……你、你別這樣。」
耗子很滿足,略微鬆開他僵直的身體:「你想哪兒去了?我想吃面。」
阿綠的表情很精彩,雙眼圓睜,嘴唇半張,像被嚇到的小倉鼠,手指點上他的額頭推一推,就能直挺挺往後躺倒似的。
耗子不客氣地捏他的臉:「喂,發什麼呆?快去啊,老子餓死了。」
「哦、哦!」回過神,他兔子一樣逃開耗子的手往門外奔。
「杜青律。」耗子叫住他。
「嗯?」他邊拉門邊回頭。
懶洋洋地倚在嚴儼慣常坐的位置,周天昊好整以暇地問他:「你知道嚴儼和魏遲是什麼關係嗎?」
小笨蛋扳著門,慣性地邁腿往外走:「哎?」
忽然「哎喲——」一聲痛呼,被夾到手了。
「哈哈哈哈……」耗子捶著床,滿床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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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寒冬的夜晚分外安寧,只有鄰居家的鋼琴聲時不時隱約響起。
耗子和阿綠肩並肩睡在嚴儼空出的大床上。這張床是前任房客留下的,阿綠很喜歡,明明知道占空間還是捨不得換掉。小笨蛋是知足安逸的性子,只要吃得飽睡得著就是一切美好。當年剛到這個城市,和耗子一起擠在逼仄的鐵架床上的時候。就美滋滋地期許能有一餐熱乎的麵條和一張柔軟寬大的床。
小笨蛋自覺地蜷縮在床邊安靜入眠,耗子照舊睡不著。錢掙得越來越多的同時,耗子能睡著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想著還沒簽下的合同、還沒完成的交易、還不夠好的業績,睜著眼想過一樁又一樁,生怕哪裡又出了錯。雖然嘴裡說著「被罵兩句又不會少塊肉」,但是被客戶當眾辱駡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漫漫長夜陡然間就過了大半,熬得兩眼通紅渾身乏力,翻個身想要歇上那麼一小會兒,天卻亮了,樓下響起各種音樂聲,早起的老人們聚在一起打拳跳舞聊天,耗子仰躺在床上,知道了今天菜場裡,雞毛菜賣得最便宜。
環顧四周,好像大家都是如此。再精緻的妝容也掩蓋不掉瑜姐臉上的黑眼圈,新來的最粗心大意的助理也開始神經質地在空閒時打開資料夾,把客戶資料反復清點。在經紀人聚集的樓梯間裡,小白不知不覺地加入了抽煙的行列,靠著煙草的刺激振奮疲乏的神經。壓力太大,大家都這麼說。想要的多,自然要承受得更多。其實追根究底,這般辛苦這般努力這般奮發圖強,我們要求的其實也不多,不過是想生活得更好一點而已。
鋼琴聲消失了,背對著耗子的阿綠睡得無聲無息。眼前彷佛被蒙上了一塊厚布,連房內傢俱的輪廓也看不清晰。
「阿綠。」他在黑暗裡喚他。
「嗯?」原來他也睡不著。
耗子問他:「你怎麼還不睡?」
同樣忙碌了一天的阿綠語音沙啞:「你也沒睡。」
一如之前的許多個夜晚,耗子對他坦承:「我睡不著。」
身邊就傳來含糊的笑聲,床墊微微震動,阿綠翻過身,一雙晶亮的眼在黑暗中彷佛星辰:「每天差不多這時候,你就該給我打電話了。」
眼前是他近在咫尺的臉,青澀方退,稚氣未脫,套上校服扔進校園裡,還是一副不諳世事的高中生模樣,或許現今的高中生都看起來比他更世故。
容易輕信的小笨蛋總是忘了對人要有幾分戒心,他嘟著嘴半真半假地跟耗子抱怨:「接你的電話習慣了,到這個時候,手機不響我也會醒。」
「真的?」耗子盡情地看著他撲閃得如小扇子般的睫毛。
他點頭,嘴唇不自覺抿起來,頰邊現出圓圓的酒窩。
「那陪我聊天吧。」耗子說。
被窩裡的手悄悄搭上他的腰。這些天來習慣了跟耗子肌膚相貼的阿綠毫無所察,一徑對著他發問:「聊什麼?」
過往的夜晚聊得海闊天空,少時的嬉笑怒駡,工作中的酸甜苦辣。你記不記得當年的誰誰誰,初中裡那個,總是追在你身後要作業。她也出來打工了,在深圳,聽說嫁人了,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還有那個誰,你的高中同學,我們在公車上遇見過他,你指給我看的,說他學習很好。他考上了大學,聽說要出國……過往的那些事總是阿綠記得更牢,耗子皺著眉頭說:「誰?我不認識。」
他信以為真,不厭其煩地跟他描繪,方臉的、圓臉的,住在村口邊上的……說得太忘我,居然聽不見耗子在電話裡的悶笑。
耗子會跟阿綠提起交易中心裡形形色色的客戶,有錢的、沒錢的、打腫臉充胖子的……逼著公婆賣房的兒媳、為爭遺產老死不相往來的兄弟、臨近結婚卻為產證上寫誰名字而爭執不休的情侶……瑜姐和交易中心的每個工作人員都交情頗深;韓店長每次審稅都偏好找同一個受理視窗;小白看著平平無奇,其實人家有個在銀行做高管的舅舅……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說著說著,心平氣和。
「今天說點別的吧。」手掌緩緩貼緊,耗子側過身,不著痕跡地把他攬進懷裡,「我們來聊聊嚴儼和魏遲。」
阿綠的眼中顯露出疑惑。
耗子沖他眨了眨眼,湊到他耳邊低低呢喃:「你有沒有看見過他們這樣?」
「嗯?」他不明白。
他表情愉悅,搭在腰上的手微微用力,手腳相交,身體相迭,嘴唇剛好貼到一起。
濕熱的觸感在嘴邊揮之不去,阿綠驚訝地睜大眼。耗子鬆開他的舌頭,慢條斯理地舔著他的唇:「忘了我怎麼教你的?」
也是在這個房間,也是如此突如其來,他吻著他的嘴角說:「閉眼。」
小笨蛋趕緊閉起雙眼,感受到他靈巧的舌頭蛇一樣滑進自己的嘴,然後渾身血脈噴張血液逆流。
臉上像是要燒起來,從貼在一起的唇蔓延到四肢百骸。耗子的嘴唇很柔軟,阿綠腦袋裡空白一片,唯一的直覺就是他深入得彷佛要刻進心底的親吻。
在理髮店裡也曾看見過魏遲和嚴儼接吻。陽光懶散的午後,壁上的鏡子把店堂照得分外明亮,打著毛衣的女客坐在店內嬉笑談天,寬叔不知所蹤,夥計們趁機偷懶打諢。客人們都不急,頂著一頭肥皂泡悠閒地坐在椅上翻雜誌。唯一不得閒的小學徒阿綠滿世界找那條忘記擱在哪兒的毛巾,隨手拉開里間的門簾,看到裡頭相擁而吻的兩人。平素神色高傲的理髮師被高大的男子壓在牆邊,相互廝磨的身體靠得如此之近,恨不得合為一體。不諳世事的小學徒剎那間面紅耳赤。
「你見過?」耗子的嗓音變得低沉而暗啞,隨著接連不斷的輕吻,震動著阿綠的內心。
「沒……我……」
話沒說完就被他攔住,再度突襲而來的舌頭沿著牙齒一顆一顆擦過,然後卷過他的舌尖細細糾纏:「說謊。」
頻繁的接吻幾乎讓人產生嘴唇要被吻腫的錯覺。耗子還不肯放過他,舔著阿綠流下唇角的津液沉聲逼問:「他們怎麼做的?這樣?」
嘴唇研磨著嘴唇久久不放,阿綠幾乎透不過氣來:「我不知道,唔……」
他卻又靠過來,濕潤的舌尖衝破牙關一路向內直刺,像是要頂到最深處才肯甘休:「還是這樣?」
里間裡的那一幕一直深刻地印在腦海裡,小笨蛋誰也不敢說,只有偷偷躲在被窩裡輾轉反側。那樣的姿勢,那樣的親吻,到底是什麼滋味?每每想起就心如擂鼓。
「耗子……」胸膛劇烈起伏,阿綠被吻得說不出話來。
「我在。」耗子低聲答著,意猶未盡地吻上他泛著水光的雙眼,「要不要再親一下?」
阿綠的呼吸陡然間變得更為急促,耗子很滿意,食指勾起他的下巴,饒有興致地看他嘴邊的水漬,低頭情不自禁又吻兩下。
阿綠整個人都軟了,想要扭身逃開,身體卻被耗子牢牢壓住:「耗子……「
他急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黑暗裡耗子的表情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眼幽深得嚇人。雙腿被分開,兩腿間忽然被溫熱包裹。阿綠猛地一顫,耗子帶著笑意的聲音近在耳邊:「才親了幾下就激動了?」
話音未落,阿綠渾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被耗子握住的東西上:「我……」
巨大的羞恥感反而令欲望愈加澎湃。
耗子笑得愉快:「又大了。」
阿綠恨不得一頭撞死,兩腿反射性地夾起,卻反而把耗子的手夾得緊。
「別急,我們慢慢來。」手指輕輕地在內褲上來回滑動,耗子好心安撫他。
受到刺激的身體越發火熱,腦海中「嗡嗡」響成一片。覆在下體的手大膽地潛進了內褲裡,隨著呼吸越來越灼熱,耗子的落在臉上的吻也越發密集:「阿綠……」
「嗯……」死死咬著牙,阿綠放在被子裡的手用力抓著他的手腕卻不知該制止還是放縱,五指收緊,指甲深深地嵌進了耗子的皮膚裡。
「你濕得好厲害。」
魅惑的嗓音,魅惑的動作,魅惑的感覺。
「別、別說了……啊……」眼前彷佛能看到炸開的金星又好像身體被巨浪拋到了空中又徑直落下,呼吸不穩,眼神迷離,阿綠張開嘴大口喘息著,從未有過的快感背後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身體裡彷佛有一股能量,正焦躁難安地在裡頭橫衝直撞,想要破體而出卻又找不到出口,只能跟隨著耗子的手高低起伏:「嗯……耗子,我……」
「什麼?」他輕吻著他通紅的眼角柔聲相問。
「我……嗯……」再快一點……阿綠說不出口,只能抓著他的手腕把指甲嵌得更深,「耗子……別、嗯……別這樣……」
「別怎麼樣?」他明知故問。小笨蛋被問得糾結不已,蒙著霧氣的眼忽而掙扎忽而沉淪,耗子被裡頭那一絲隱約的媚意撩撥得口乾舌燥,「那你叫個好聽的。」
「……」他兀自躊躇,還沾著水漬的嘴唇欲語還休。
五指慢慢地在他的下體上移動,耗子耐心地誘惑:「叫個好聽的我就放過你。」
「耗子……」阿綠已經喘得出不了話了,只有水濛濛的眼透著哀怨。
「叫吧,一聲就行。」話語雖然溫柔,手中的動作卻驟然停下。
鋪天蓋地的快感瞬間被剝奪,阿綠頓時覺得渾身上下一陣空虛,胸膛裡說不出急躁:「耗子……」
抓住他伸向下體的手,眸光閃爍的男人笑著低下頭來吻他:「叫還是不叫?」
「唔……」雖然臉漲得通紅,內心的羞恥感幾乎淹沒了胸膛,卻還是忍不住扭腰貼向他彷佛帶火的手掌,「天昊……」
「幹什麼?」
「嗯……你……」越急越說不出口,阿綠哀哀地用眼看著耗子,貼著掌心的腰細微擦動著。
耗子還沒盡興,湊到他耳邊又問出新的問題:「我幫你弄舒服還是你自己弄舒服?」
「這……」小笨蛋的眼更紅了,喘著氣軟著嗓子哀求,「你別欺負我。」
看他真的快不行了,耗子終於不再戲弄,靠過臉深深吻他。
慢慢沉下腰,拉過他的手摸向自己腫脹的下體,耗子在阿綠耳邊說道:「笨蛋,就算你耐得住,我也耐不住了。」
交互摩擦著對方的性器,呼吸及至親吻都無法緩解內心的渴望,恨不能融為一體。
第二天一早,阿綠先起床。耗子枕在床頭看他穿衣,冷不丁發問:「你說,魏遲和嚴儼是怎麼做的?」
阿綠疑惑地回頭。
耗子「哧——」一聲笑:「你以為兩個男人在一起就是昨晚我們那樣?」
曖昧的視線順著他的腰線一路下滑到腿間,阿綠的臉「騰——」一下紅了。耗子抬頭又看了看他的臉,笑容詭異:「用後面的。」
遲鈍如杜青律整整楞了大半天,然後猛然提起褲子,飛也似地逃出門。
耗子看著他的背影,摸著下巴得意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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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綠開始躲耗子了。雖然打他手機還是會接,雖然去理髮店洗頭他也還在,雖然跑去他家他還是乖乖地待在房間裡,但是態度明顯是回避的,垂著眼埋著頭,說上十句他才低低地回一聲,原本在耗子跟前他就不敢大聲說話,現在聲音越發聽不清。
寬叔站在賬台後高喊:「阿綠!給客人洗頭!阿綠!阿綠!人呢?又去哪兒偷懶了?」
被點到名的小夥計抱著一堆剛曬乾的毛巾忙不迭從里間沖出來:「我在,我在,寬叔我在。」半張臉都淹沒在毛巾裡。
寬叔便不多話,伸手指向牆邊的理髮椅:「客人在等你洗頭。」
視線順著寬叔的指引看去,坐在椅上的客人動作散漫,正拿著新買的手機當鏡子照。彷佛感應到了阿綠的注視,他抬起臉,神情一如既往的不耐:「磨蹭什麼?這麼慢!」
阿綠就傻了:「耗子……」店外西沉的暮色一點點照上臉頰,目光一低再低,直到整個陷進懷裡的毛巾堆。
耗子的頭髮很硬,沾上水也不肯輕易服帖彎折,紮得阿綠的手心一陣酥癢。他的性格卻恰恰相反,能屈能伸,即便被客戶罵得狗血淋頭,也能立刻收斂起脾氣笑臉相迎。阿綠有時會覺得不可思議,他怎麼那麼能說會道?平淡無奇的小事到了他嘴裡,講著講著就成了一波三折的傳說。很早就開始奇怪,周天昊怎麼那麼有能力?男生們都聽他號令,女生們都圍著他打轉。長得好是一方面,會蠱惑人心也是緣由吧?每次被他那雙眼一看,心裡就不由自主打鼓。
耳邊笑聲不斷,視線起起落落。從被肥皂泡遮住的發根到飛揚的眉梢,然後是高挺的鼻樑、含笑的嘴角。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節分明,應該是剛下班,他還穿著公司發的套裝,西裝領帶,襯衣領口雪白,胸卡上懸著鮮紅的吊繩。
眼睛再往上,下巴上的胡渣,輪廓分明的臉,悄悄再多看一眼,正對上他詭笑的眼:「我很帥吧?」
不知什麼時候,耗子結束了和女客們的談話,阿綠的細小動作全數看在眼裡。
臉上「轟」地一下炸開,阿綠被嚇得往後跳了半步:「沒有,我沒有。」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橫七豎八的拖線板,整個人都向後倒去。
小笨蛋嚇得「哎呀」一聲驚叫,失去平衡的時候,手被拉了一把,另一隻手順勢拉住一旁的小推車。阿綠站住腳,扶著理髮椅的椅背驚魂未定。
寬叔回過頭,皺著眉頭問:「阿綠,你又怎麼了?」
「我……」人還沒從驚嚇了回過神來,阿綠拍著心口解釋,「我沒注意……」
「沒事,我跟他鬧著玩。」耗子迅速搶過話頭。他已經從椅上站了起來,手裡還抓著阿綠的胳膊。
「多大了?沒事還鬧。」寬叔見耗子開口,就不再多說什麼。轉過臉去,又是一副笑瞇瞇的姿態。
重新站定,阿綠不敢再忘神,抬著手肘一心一意瞅著耗子的頭頂看。伸手拿小噴瓶的時候,耗子對他丟了個得意的眼神,小笨蛋抿起嘴,假裝沒看見。邀什麼功?還不是被你嚇的?
「阿綠。」耗子叫他。
阿綠十指用力,抓啊抓。
「阿綠。」耗子又叫他。
阿綠手腕用力,揉啊揉。
「阿綠。」耗子不耐煩了,提高嗓門,聊天的客人紛紛往這邊看。
迫不得已,阿綠小聲答他:「幹什麼?」
「怎麼了?」
「沒什麼?」
「呵……」他就笑,一顆腦袋不凡分地在阿綠手下晃動,「還害羞吶?」
「你……」被說中心事了,阿綠張口結舌。能不害羞嗎?那種事……哪個不要臉的能幹得出來?
「都一個星期了。」顯然真的有不要臉的,說話的口氣平常得跟在路邊買個饅頭似的,「又沒什麼大不了,不就是親了……」
「你輕點!」話還沒說完,阿綠趕緊按住他的腦袋,漲得通紅的臉心虛地不敢去看寬叔那邊,說話的聲音越發低微,「這種事你怎麼在店裡說?」
萬一被聽到了怎麼辦?
「那去哪兒說?跟你說話你又理我。」他說得煞是委屈,翹著二郎腿輕鬆地看著鏡子裡的小笨蛋。
「我……」阿綠答不上來了,手指下意識地撓兩下,指間的肥皂泡又聽話地冒出來。
「看吧,果然還是在害羞。」心裡早就笑翻了天,耗子的臉上卻還是一副吃虧模樣,「又沒讓你負責,你躲什麼?」
負責?小笨蛋壓根沒想過這個詞:「你……我……」笨嘴拙舌的人愈加說不清,要負責也不是我對你吧?
「開玩笑的。」樂夠了,耗子很貼心的沒有再欺負他夠多,「低頭。」
他聽話聽習慣了,果然應聲把臉低下。趁著眾人不備,他伸長手臂,手指飛快地沿著他的下巴擦過。
阿綠的臉更紅了。耗子「嘿嘿」笑了兩聲,拇指貼著食指反復摩挲:「一個人還住得慣吧?」
那晚以後耗子就搬回去了。
「沒有再住的必要。」耗子跟阿綠說。
阿綠不明白,耗子也不解釋。
「嗯。」他輕聲點頭。
耗子沉吟了一會兒:「哦。」
阿綠看著鏡子裡的他,以為他又要有驚人之語:「你想……」
說了一半,阿綠自己也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
耗子沒有在意,不安分的手指在手機感測器前來回劃動,色彩豐富的螢幕一會兒亮起一會兒又泯滅:「我這一陣會很忙,大概沒空找你了。」
「哦。」阿綠點點頭,看向鏡子的視線隨之落下。
一直態度親密的好友似乎沒有注意他的表情,一徑笑著擺弄手機。
機械地重複著每天重複的動作,手指彎曲、張開、而後又彎曲。阿綠轉頭看向店外,玻璃門那邊的風景始終一成不變,街道、梧桐樹、五花八門的店招。說不出來為什麼,失望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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