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当关系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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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下午 12:51 #5298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三章
直到一年后的今天,魏迟还常常把这事挂在嘴边:「严俨,你不够意思。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严俨正眼不抬一下,一柄亮闪闪的长柄剪刀「唰唰」在指间飞舞:「那我就算是为民除害了。」
魏迟低低地骂一声:「靠!」
严俨抿起嘴,俯身附到客人耳边:「这个长度可以吗?要不要再修掉一点?」
镜子里的女孩眼神很淡,随意看了两眼,目光就转向了魏迟身后:「妈,可以吗?」
陪着女孩一块儿来的中年女子闻言,挑起她的头发左看右看:「不用再短了吧?再短就梳不起来了。」
「不会。」严俨将女孩的头发拢到一起束成马尾,「长度还行。」
中年女子又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可地点头:「那就这样吧。」
严俨说:「过两个月再来修一次,发型会更好。」
女孩木木地听着,又拿眼看自己的妈妈。中年女子点点头:「嗯,知道了。过几天,我再带她过来做个护理。我自己的头发也该剪了,严俨,你帮我留心看看,最近有什么适合我的发型。」
严俨答应着,一面引着她去帐台结账。中年女子随口又问起护理套餐的价格。严俨报了几个不同的规格。她一时有些举棋不定。严俨顺口问寡言的女孩:「笑笑,你想要哪种?」
叫笑笑的女孩怔了一怔,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头问自己的妈妈:「你说呢?」
笑笑和她妈妈都是店里的熟客,每次都是母女两个一起来。笑笑几乎不笑,总是很安静地坐着,很乖,很听话。她从不像别的女客那样拉着严俨问长问短,要烫多久啊?严俨,你说我留长发会好看吗?哎,今年怎么满大街都是卷发?那么流行吗……
严俨耐心地回答。她们看两眼杂志,又开口,严俨啊,几岁了?女朋友有了吗?喜欢什么样的啊?啊呀,你们店里跟着老板娘做美容的那个小青蛮好的呀,你不喜欢?……阿姨们的有些问题总让严俨招架不住。
严俨有些尴尬,笑笑妈妈就笑着跟严俨说:「你别问她。我们笑笑很好弄的,你说什么她都不反对。」
「那阿姨你福气挺好的,女儿这么乖。」 魏迟一个人坐得寂寞,探头凑过来搭话。
笑笑妈妈早已听惯了这些,自得地挽起女儿的臂膀:「还好。女孩子嘛,文气一点讨人喜欢。」
魏迟继续恭维:「看样子就是读书好的好小孩,今年高几?还是上大学了?」
「毕业了。」笑笑妈妈笑得更开心,「工作都一年了。」
魏迟和严俨看着自始至终静默的笑笑,顿感诧异。
笑笑妈妈回头问女儿:「是吧,笑笑?去年7月份上的班?」
笑笑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边上有个看起来和笑笑同龄的女孩在烫发,是那种发梢微微向内卷的发型,让人想起那些西方传说中的公主。严俨发现,笑笑有时会偷偷打量几眼:「有没有想过换个发型试试看?今年来烫发的女孩很多,卷发看起来会柔媚一些。」
笑笑的眼中透出几许惊讶,之后却又很快黯淡了。笑笑妈妈抢过话头:「不用不用,烫发很伤发质。我们笑笑还小,卷发显老。」
严俨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别的理由。魏迟道:「怎么会?阿姨,这个不叫显老,叫有女人味。小女生头发卷卷的,又活泼又可爱,这样才有人追。」
只是任凭魏迟说得天花乱坠,笑笑妈妈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个以后再说。走了,笑笑,我们再去刚刚那家店试试那件衣服。我觉得很好看,你穿黄的显得皮肤白,你再去试试。那件紫的不好看,那么乡气的,我穿都不合适。」
魏迟说:「阿姨啊,女儿这么大了,应该让她自己买衣服了。」
说得兴高采烈的女子却置若罔闻。
严俨看着被母亲一路挽着的女孩。笑笑的脸上始终笼着一层淡漠,彷佛一切事不关己。只有在临出门的时候,女孩忽然回头,给了严俨和魏迟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魏迟指着笑笑母女的背影对严俨说:「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说,丈母娘会推高房价。不是这个城市的小姑娘难搞,实在是我们搞不过小姑娘背后的那个丈母娘。」
严俨冷冷地抓住话柄:「你搞过了?」
魏迟眨巴眨巴眼:「我如果说搞过的,你会再把我扔在马路上么?」
严俨转身去收拾镜台。魏迟摸摸头,依旧跟在他身后。 他流里流气地用手肘挂着镜框,侧着头,叼着烟,黑框眼镜松得快要从鼻尖上掉下来,脸上一抹坏笑,两腿不忘抖一抖:「帅哥,你让我搞一次呗?」
严俨抬手把用来擦碎发的海绵丢上他的脸。
瘦瘦小小的豆芽消失了一阵,转过几天,又垂着脑袋陪着他妈妈来烫头发。长得颇有风韵的豆芽妈妈一边进门一边还不忘数落儿子:「臭小子,别以为家里没人就可以玩。我知道的,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要开计算机。打你没用,打你我自己的手一样痛。干脆,我走到哪里,你就给我跟到哪里,我看你还能出什么花样经。」
一路没精打采的小鬼见了严俨,飞快地冲他咧了咧嘴,然后嘴角下弯,做出一张可怜兮兮的哭脸。严俨忍俊不禁,先让阿三带着豆芽妈妈去洗头,而后对豆芽指了指门边的圆凳,示意他坐下:「作业写完了?」
「怎么可能?」见唠叨的母亲不在,小孩子立刻放松下来,对着严俨大倒苦水,「我这几天一直在补课。数学、语文、英语、物理……他们还给我报了一个作文班、一个剑桥英语班,晚上奥数班也要上课。难得放一个假,有意思吗?」
严俨咂舌:「这么辛苦?」
豆芽岔开两腿坐在椅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人生。」
「先考重点高中,然后名牌大学。他们说,如果考不了国内的,就出钱把我送出去读国外的。反正就是不停地考,考到把我烤死为止。」小孩子目光甚沧桑,神色甚凄凉,怆然仰天长叹,「我的人生就是一条由考卷和作业组成的不、归、路。」老气横秋的口气衬着一张爆着青春痘的脸,怎么看怎么滑稽。
严俨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没事别跟魏迟学,学不了好。」
豆芽孩子气地吐吐舌头,「嘿嘿」地笑。眼角边一丝小小的奸猾像极了隔壁那个谁。
严俨忍不住在他脸上拧了一下:「好好在这儿坐着,别捣乱。」
陆陆续续又有客来,狭小的的店堂里一时人满为患,连转身都显得拥挤。严俨顾着这边的烫发器又去忙那边的护理,尖尾梳和长柄剪几乎脱不开手。忙碌中偶尔回头,余光瞥见玻璃门下的豆芽。他还在那儿百无聊赖地坐着剥手指甲,时而不安分地这边扭扭手腕那边歪歪头,看到有人低头看手机,就显出一副很眼馋的表情。趁母亲不注意,他还会小心地透过玻璃门往隔壁的小店张望两眼,看到有人进出,倦意深重的双眸中便渗出几许艳羡。
严俨无声地摇摇头,挤过人群,伸手拍他的肩:「喂。」
「嗯?」豆芽困惑地抬头。
严俨却不正眼看他,站到他身边的货架前,举头状似搜寻:「等吹完头发,你妈会跟老板娘上楼去做美容。大概一个多小时。」
豆芽仰着脸半张开嘴,傻乎乎的表情隐隐让严俨想起某人耍贱时那种犹不自知的无辜神态。探手又在他鼻尖上刮了一把,严俨随手抓起一瓶护发素走开了。
店里闹哄哄的,陈医生一声声「好男人不好做是不是整个社会的错」的低沉歌声淹没在吹风机的「嗡嗡」声和人们高谈阔论的笑语欢声里。严俨埋头专心致志地打理各色发丝,洗、剪、吹、烫、染……日复一日地重复,闭起双眼都能有条不紊地操作。
木质的楼梯被高高低低的鞋跟踩得「笃笃」响,容光焕发的豆芽妈妈贵妇般款款而下。严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豆芽很乖地坐在玻璃门下无所事事地剥指甲。
结账的时候,豆芽妈妈语气很轻松,甚至问起儿子,是不是要去附近的快餐店喝个下午茶。严俨听了,微微抿起嘴。如来时一样,豆芽抬起眼,飞快地冲他咧了嘴,小眼睛一眨一眨,眼梢处的小小奸猾越显熟稔。
豆芽妈妈率先走出去,严俨殷勤地为她扶住店门。手中忽然一紧,严俨低头,豆芽神秘地冲他笑:「魏哥要我告诉你,忙的时候,也别忘了轻松一下。」
说完,他就紧走两步,乖乖地跟到了母亲身边。
严俨摊开手,手掌里静静卧着一粒薄荷糖。倚着门扭头往隔壁看去,那边的店堂里也热热闹闹地围了一群客人,都是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或坐着打游戏,或低头自顾自在店里翻看。魏迟站在柜台后被人群罩得连脸都看不见,只有一副嗓子依旧中气十足:「正品,百分之两百是正品!不信,你拿去SONY验货嘛。」
「机子肯定原装,到我店里以后拆都没拆过。放心好了,保证你一个亮点都没有。」
「哎哎,谁跟你说这个薄荷糖是免费吃的?我的糖!不行,关系再好也不给你吃。放下来,吃进去的也都给我吐出来!」
店里已经催得不行,阿三喊「严哥」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严俨把糖含进嘴里,正准备进屋。那边似有感应,黑压压的人群里硬是探出半张贼兮兮的面孔来,黑框眼镜松垮垮地挂着,一笑眼梢边就透出几分狡黠。严俨不由站住脚。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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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月,满城丹桂飘香。居民区里常有人家采了新鲜桂花做桂花糕,浓郁的香气从半阖的门窗里幽幽地散出来,诱惑着楼下行人的味蕾。
天气渐凉,一夜小雨过后,街上路人匆匆在一夕之间换了装扮,纷纷穿得厚实起来。严俨觉得这个城市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奇怪,彷佛没有了春秋两季的过渡似的,「啪」地一下,冬跳到夏,然后又「啪」地一下,炎炎酷暑变作冽冽寒风。天气变脸变得太快,让迟钝的人太措手不及。于是那个常年穿短袖夹凉拖的谁就「阿嚏、阿嚏」地打起喷嚏来。
好心提醒过他,注意保暖,别把身体不当回事。却换来他的嗤之以鼻:「没事,没事,我一年到头都不用去医院。严俨,你说起这些,跟公园里早锻炼的老头似的。」
现在换做严俨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诘问:「一年到头不上医院的人,喷嚏打得这么勤,是谁想你了?」
魏老板很丧气地摸摸鼻子:「我知道,反正不会是你。」鼻头通红,眼泛水光,作孽得要死。
严俨想要甩手走人,他低低叫一声:「严俨。」
「嗯?」
魏迟却不说话了。严俨回头,他一个人抖抖索索地,抱着游戏手柄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又是一声:「严俨。」鼻头越发地红,双眼无辜地眨巴眨巴。
然后——
「阿、阿、阿、阿嚏!」响得惊天动地,两眼泪水横飞,魏迟用纸巾擦着鼻子,两手一摊,「这次应该是你在想我,嘿嘿,想得很深情……」
严俨盯着茶几上的罐子,想着该怎么把里头的糖果一粒一粒地塞进他的鼻孔里。
冷冷清清的日子里,理发店的生意跟着天气一起萧条。对街倒喜气洋洋地开出一间小饭馆,震耳的鞭炮声招得四方街邻纷纷张望。却见里头婀娜地扭出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虽说看着已不年轻,却保养得当,面容姣好,未开口就显出三分笑。众人说这就是老板娘。
这家铺子几年间已接连换过数位东家,生意似乎都做不长,不出一年半载就齐齐倒闭。都说,这房子的风水不旺财,不知眼前这位能撑到几时。不过眼前这位漂亮的老板娘倒是信心满满,笑容满面地在宾客间往来穿梭着,还不时招呼看热闹的人们进去坐一坐。
这次或许会开下去吧?人们小声猜测着。
理发店没有生意,无所事事的伙计们也挤在自家店门边看着,七嘴八舌地争论,这个美丽的女人是像张曼玉多一点还是比较像刘嘉玲。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宽叔忍不下去了,用手边的美发图册一一敲过他们的头:「不好好做事,凑什么热闹!」
黄毛和阿绿赶紧捂着脑袋躲回里间继续干活。阿三刚要跟着进去,扭头看见门外袅袅而来的女子,又看看自家魅力不减的宽叔,大着胆子嬉皮笑脸地打趣道:「宽叔,老板娘回老家安胎去了,这个时候男人最容易犯错误,你要注意啊!」
宽叔气得不清,照着他染得五颜六色的脑瓜重重地敲,打得阿三抱头鼠窜:「小兔崽子,再胡说八道这个月扣你工钱!」
话音未落,门外的人却已推门而入。对街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站在这边擦得锃亮的玻璃门边,巧笑嫣然:「老板,能帮我弄一下头发吗?刚才不知道是谁,把我的发髻碰乱了。」
宽叔赶忙迎上去待客,生怕人家听见了阿三的玩笑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以,可以,那……那你坐那边。」
躲在里间的小伙计们忍不住偷笑。严俨一声不吭地站在角落里,略微感到些许无奈。现在的小学徒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自称叫做金莉的女子有一双灼灼的桃花眼,里头三分世故掩着七分妩媚。她落落大方地同宽叔攀谈:「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大家多多照应哦。」
宽叔娴熟地替她把散落地碎发捋到一起,点头答应着:「这是应该的。」笑容中依旧带着些许僵硬。
他们两个人在店里这般交谈开来,微微客套,微微善意,微微投缘。临走时,老板娘说要在这儿办一张会员卡,宽叔拒绝了:「第一天做生意就破财,不吉利。」
沉吟了一会儿,老板娘不再坚持,只用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把宽叔看着:「那我下次再来。」
「那……下次我再来……」里间的小伙计们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俩,跟看电视剧似的,还有模有样地学起两人说话的语调,笑得都快站不住。
这时,严俨才走过来,一个一个拍他们的肩膀:「黄毛,把地扫一扫。阿绿,给客人用的毛巾都晾干了吗?还有你,阿三,不想学手艺了?」
于是在回过神来的宽叔找他们算账之前,小伙计们擦窗掸灰、洒扫庭除,一个个装得乖巧。宽叔背着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最后站在严俨跟前,重重地「哼」了一声。
严俨赔笑着唤他:「叔……他们闹着玩的。」
一抬眼就看见,宽叔的背后,一头金发的黄毛正和额前染了几缕碧绿的阿绿挤眉弄眼地玩闹着。这些学徒……严俨无奈地维持着笑容,想起魏迟同他说过的话:「叫你们宽叔再招一个学徒进来吧,给他染个红头发,就叫小红,和黄毛、阿绿站在一起,一定跟红绿灯一样,多有劲,多好看。」
这品味……哪里好看了?
宽叔找不到人撒气,背气哼哼地走了。他一走,阿三就勾着阿四泥鳅似地钻进了隔壁店里。今天魏迟进货去了,只留下那个叫珺珺的长头发女孩看店。也不知道那个人感冒好了没有,今天又降温,满大街或许就他一个还穿着单薄的短袖。严俨想象着他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弯出一个弧度。
隔壁传出阵阵欢声笑语,阿三和阿四的嘴都很甜,说着说着就能把姑娘们的脸说红。自从跟魏迟混到一起,更是功力见长,见了女孩子都跟抹了蜜似的,甜得能腻死人。
笑声清晰地传进店里,小青的脸色很难看,一语不发地坐在理发椅上发呆。小青喜欢阿三,谁都知道,独独阿三不知道。不止爱情如发丝,其实烦恼也如发丝,三千烦恼丝,说不清,说不尽,也说不出口。
严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习惯性地扭过头想说几句,转念看到身侧空空落落的店堂,才发现原来魏迟不在。
这天及至关门打烊也不见魏迟回来,严俨想,那个家伙一定又是跟朋友们喝酒去了。魏迟交游广阔,三天两头不是这个聚会就是那个邀请,前些天又和几个朋友一起跑去学箭道,其实还是变相地凑在一起消遣玩乐。
他嘴上说着:「老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喝真没劲。」却每次都跑得比谁都勤。第二天一觉睡到下午,头昏脑胀地跑来找严偐:「严俨啊,你帮我揉揉,头疼死了。」
每次都回他:「喝死了就不疼了。」
他听不见似的,兀自扶着额头,「哎呀哎呀」大呼小叫,表情痛苦难当。伙计们和客人们都扭头侧目,宽叔在帐台后喊:「严俨。」
于是于是,严俨伸手,魏迟闭眼。揉揉……就真的不疼了,至少魏迟这么说。严俨暗地里思索,是不是该去开个推拿诊所,专治宿醉头痛。回头醒过神来,默默在心里「呸」了一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不着调,自己竟然也开始跟着他七想八想,想些不着调的事了。
「严哥、严哥……」
有人轻轻拽他的衣袖,严俨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居然在魏迟的店门前站着发呆,顿时一阵尴尬:「哦,我、我……」
珺珺的眼神很关切:「什么?」
「没、没什么。那个,我有事先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严俨只觉气血上涌,瑟瑟寒风里,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真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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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租的屋子时,街边的路灯早已亮了多时。站在小区门边往里望,万家灯火通明,即使夜风嗖嗖吹过,心头还是会油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温暖里却又夹杂着离乡人不足为外人道的酸楚。
严俨和蹄髈、阿三、阿四一起在理发店附近的小区租了一间房,确切说,是一间房间。房东把整套八十平米的房子隔成小间分别出租给不同的房客,原本二室一厅的屋子里,满满当当住了不下八九个人。老公房的条件本来就好不到哪里,房型差,光线暗,大中午客厅里也晒不到阳光。人多了以后又嘈杂脏乱,有时候上卫生间还得排队。但是好在租金便宜,离理发店也近,周围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倒也方便。背井离乡的,能够有一张床睡个安稳觉就已经算是一种幸福了。
宽叔总是跟严俨说,人呐,想得开的时候就要往前看,这样才能有前进的动力。而想不开的时候,就要往后看,纵使再潦倒再落魄,总能找到有人比你更潦倒更落魄,住房里的看住桥洞的,住桥洞的看露宿街头的,露宿街头的看卧铁轨的。这样或许残忍,但是唯有这样才有信心熬过当下。有时候,熬过当下远远重于开创未来。
严俨咬着嘴唇心有同感,对他而言,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真的足够了。
报纸新闻里管这样的租房方式叫群租,很不被小区居民们待见。太多陌生人在居民区内进出,会影响安全,况且这么多人住一块儿,万一有个火灾或者煤气泄漏之类的,后果也很严重。
这里的小区也在调查群租情况。严俨刚踏进屋子,里头就满满地站了一屋子人。一起租房的房客告诉严俨,是居委会的阿姨们来登记房客的情况。
之前,阿姨们就已经来过几次。看来,这房子大概不能再租下去了。严俨暗暗地叹一口气,
心里有些犯愁。这个城市的房子一天一个价,连带着房租也跟着涨,若是搬出去,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方便便宜的。
上门来查访的阿姨里就有魏迟的外婆,老太太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大的,但是精神矍铄。不同于那天呵斥魏迟时的色厉内荏,老太太待人很好,说话和和气气的,笑瞇瞇的眼里透着一股慈爱的光芒。她拿着一张表格问严俨:「是在哪里工作的?」
严俨告诉她:「小区边上的理发店。」
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伸长手,把表格离得远远的,而后笑着说:「我记得你,我的头发也是你剪的。我一直听她们喊你『严俨』,现在才知道,这两个字是这么写的。」
严俨腼腆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摸着头。他也记得她:「阿婆,下次要剪头发你提早跟我说一声,我空出时间专门替你剪,不要排队了。」
表格上的问题零零碎碎的,老太太一边问,一边和魏迟聊着天:「我外孙也在小区门口开店的,就是你们店边上那个。」
严俨点头说:「我认得。」
老太太便笑得更深,刻满皱纹的脸上几许得意又几许无奈:「我想也认得的,远远近近谁不认识他?从小就会闯祸,碰上坏事情,人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唉呀……以前我愁得啊,完全都没办法了。现在算是好一些了,帮他开个小店,虽然不像人家坐办公室的,也总归太平一点。」
她说话轻声细语,提起自己的外孙,脸上别有一番叫人动容的神采。那个混账小子再调皮再捣蛋再不成才,却始终是她膝下的一块宝,是她自呱呱啼哭的孩童一手拉扯到大的一条鲜活生命。
严俨弯下腰,笑着对上她的眼:「魏老板挺好的,是好人。」
老太太的脸上划过一丝欣慰,眼角边的皱纹因笑容而显得逾深,口中却依然带着几分不屑:「你不要帮他说好话,他是块什么料我比谁都清楚。」
严俨一直将她送到门口。站在昏暗的过道灯下,老太太忽然回头:「严俨啊,如果那只小鬼头又做出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你来找我,我会教训他的。但是对他,你们帮帮忙,不要太为难他,好吗?」
她不知道严俨与魏迟的熟稔亲密,只将他当作一个与魏迟相识的普通友人,却以如此至诚至切的语气相求。严俨一时默然,仓皇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用力点头:「我、我会的。」
老太太这才放心地走了。晦暗的灯光照着她佝偻的背影,却把地上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严俨想起烧烤店里魏迟那张半隐在烟雾中的脸:「后来是我外婆……男人嘛,养家糊口是第一位。养不起老婆小孩,起码也要养得起自己。以后,至少也要有钱给我外婆买药,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忽然有一点点明白过来,魏迟对老太太的毕恭毕敬与那份不能诉诸于口舌的亲厚情感。
半夜时分,手机铃声大作,严俨睡得不深,顿时被惊醒。同房的蹄髈他们也都醒转过来,哑着嗓子没好气地问:「谁呀?」
「没事、没事。」严俨赶紧抓起手机,而后埋头捂进被子里,「喂?」
手机那头的声音很理所当然:「严俨,陪我吃夜宵。」
严俨探出被子长呼一口气,关了灯的屋子黑得不见五指。难怪他外婆不放心他,这个人做事还真是不三不四:「你知道现在几点?」
魏迟在那头笑:「吃夜宵的点。」
严俨不自觉把手机抓得更紧:「我已经睡了。」
魏迟接得很快:「睡了可以再起来的。」
「我困了。」
「吃了夜宵就不困了。」
「我明天一早还要起来开店的。」
「我也是啊。你起不来,我打电话叫醒你。」
「你!」
声调忍不住高了起来,严俨赶紧噤声,蹄髈他们还是被吵醒了:「严俨,出去打电话吧。我们累了一天了……」
电话那边的人听见了,笑声透过听筒传到严俨耳中:「出来吧,我就在你们楼下。」
摸黑穿上衣服下楼,秋夜阴凉的天气立时让严俨打了一个激灵。站在香气浓郁的桂花树下,魏迟笑得灿烂:「不困了吧?」
「都快天亮了,还吃夜宵……」严俨甩下他,低声嘟囔着往前走。
他跟得快,没走两步,就已经同严俨并肩:「呵呵,想起来就来找你了。」
是想起来夜宵还是想起来严俨?魏迟不说,严俨不问,沿着一排排路灯慢悠悠地往前走,甜丝丝的桂花香在冰凉的空气里越发被衬得妖娆。
「进货去了?」
「嗯。去补了点货,又弄了些新游戏,明天来我店里玩吧,我先让你两个球。」
「谁让谁还不知道呢。」
「呵呵呵呵呵……」魏迟毫不留情地大笑。
严俨站住脚,拿眼睛斜斜地睨他。
「呵呵,不提这个。提这个你会跟我翻脸。」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魏迟顺势勾住了他的脖颈。
男人穿得很少,只是一件图案简单的长袖T恤,胸膛却是热的,紧紧贴着严俨的背。于是一瞬间秋夜的寒凉就都被驱走了,甚至连脸上都稍稍觉得有些发烫:「刚回来?」
「嗯。进完货就被胖子他们拉去喝酒了。死胖子,不就是暗恋的小姑娘今天嫁人嘛,人家根本就没对他有过意思,他连失恋都算不上,还硬拽着我们喝到现在。」
「那你还吃什么夜宵?饭桶啊你。」
魏迟就不回答了,臂膀用力把严俨勾得更紧,两眼抬头看着不见星光的夜空:「想吃就吃咯。」
「切——」严俨嗤之以鼻。
某人索性耍起了无赖:「喂,饿也不可以啊?吃夜宵又不犯法的。」
都懒得理他,烧烤店近在眼前,通红的火炉把小伙计的脸都熏得红彤彤的:「哟,魏哥,严哥,又来了?还是老规矩?」
严俨挣脱了魏迟的胳膊迈腿往里走:「小金,还有位子么?」
唤作小金的跑堂托着沉甸甸的托盘灵巧地在座位间穿梭:「有!有!跟我来。」
木质的阶梯陡峭而狭小,小金「蹬蹬」地往上踏,灵巧得如猴。严俨走上几步再回头,魏迟却没有跟来。他站在高高的楼梯之下,身后是炭炉边腾空而起的朦胧烟雾。在混合着羊骚味、肉腥气的油腻腻的店堂里,身侧满是喧杂的音乐与跑堂们嘹亮的喊声,严俨无措地靠着同样油腻的楼梯扶手,神色迷茫。魏迟仰着头,目光清澈见底:「严俨。」
「嗯?」
「我们去看电影吧。」
「啊?」
「我说,我们……阿、阿、阿、阿嚏!」响声惊天动地,满眼泪水横飞。
面前的男人很懊恼很狼狈很作孽,严俨抿了抿嘴,迟疑了一会儿,缓缓下楼站到他跟前,把一直揣在口袋里的药塞进了他手里:「跟你说过,多穿件衣服,你偏不听。」
魏迟愣怔了半晌,低头看看手里的药,再看看早已上楼的严俨的背影,低下头「嘿嘿」地笑,然后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哎哎,那个谁,赶紧给我扯张纸巾!阿嚏!阿嚏!阿、阿、阿、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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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迟病得不轻,死要面子的下场就是活受罪。原先只是小感冒,撑着撑着就撑成了流感加发烧,亏他还好意思在那边吹牛皮:「老子从来就不知道医院的大门是往哪里开的。」
要不是珺珺奔来理发店求助,魏迟大概就得软泥似地躺在沙发上,一直等到有人来收尸。
一从急诊室里走出来,严俨就绷紧了脸:「现在你知道医院的大门长什么样了吧?」
魏迟摸着头跟在他身后,满脸都是尴尬:「其实以前就知道,不过就是、就是……」
再抬头,严俨已经没了影子,径自甩下他去配药窗口排队了。
这个季节冷热交替,患流感的人很多。目下虽是半夜时分,候诊大厅里依旧人满为患,挂号的、取药的、做检查的,大半都是因为流感引起的发烧。预检台的小护士连问都懒得问,一见有人来就先给一根温度计测体温。连大厅里的座椅都临时改装了输液架,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来来往往几乎脚不沾地。
配药窗口也是大排长龙,严俨拿着处方单静静地站到队尾,魏迟很自觉地站在他身边。严俨阴着脸,拿手指了指一边的空座位:「去坐着吧,都烧成这样了。」
袖子高高挽起,魏迟一手还用棉花球按着做血检的胳膊:「我没事,不就是……」
话音未落,严俨一个眼刀扫过来,叱咤中小学的魏老板就不敢出声了,垂头摸摸鼻子再眨眨眼,乖乖往边上走:「那……我等你。」
从一开始严俨的脸色就很难看,铁青铁青的,被谁招惹过了似的。从来医院的路上起,不论魏迟怎么逗,他都很少说话。平时看惯了他的温情柔和,即便被欺负狠了,也是咬牙切齿着虚张声势。现在的严俨让魏迟心里暗暗发毛。
听话地坐在一边慢慢等,医院大厅里乱糟糟的,小孩子刺耳的哭闹声,病人痛苦的呻吟声,家属关切的问候声……乱七八糟地混到一起,撞得原本就混沌的头脑愈加昏沉。眼皮子忍不住打起架来,魏迟看着不远处的严俨,白衫黑裤的年轻男子,瘦瘦高高地站在一众神情各异的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得分明。一如当日初见,隔着鞭炮炸起的重重烟雾,在理发店那一群五彩缤纷的发色里,一头清爽黑发的他反而意外鲜明。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严俨的身影虚虚实实的,不知不觉,魏迟心底一片安宁。
在急诊室被医生问诊时也是一样,坐在一边,听着站在身后的他同医生一问一答,莫名地,打心底里生出几分信赖。
「什么时候开始感冒的?」
「一个多星期前。」
「吃过什么药?」
「没有。他忘了。」
「这个也会忘记?」
「……」魏迟无辜地看严俨,严俨横了他一眼。
「除了感冒,还有其他不适吗?」
「头晕,没有力气。」
「怎么到现在才来医院?」
魏迟知道又要被严俨瞪,赶紧心虚地垂下头。
严俨的口吻很内疚:「原本以为慢慢就会好的。」
「胡闹!」值班医生的火气立刻就大了,喋喋不休的责备劈头盖脸而来,「慢慢就会好,那还要医院干什么?医生都可以下岗了。多少大病都是从感冒发烧来的?你们也不好好注意!现在的小年轻,哼!」
「那个……」小心翼翼地扬起头,魏迟想要出声说几句。肩膀立时就被按住了,正满脸愧色对着医生检讨疏忽的严俨拿眼角狠狠睨他,按在魏迟肩头的五指用力下扣,疼得魏迟险些跪下。
即便如此,起身的时候,严俨还是小心地搀住了他,虽然神色阴沉,但是眼中却泛着几许不及掩饰的心忧。
严俨啊,是所有人里最心软的一个。宽叔常这么说。太心软不好,太容易上当受骗。
输液室里同样是一片忙忙碌碌,进出的人流拥挤在小小的门口,人人都要侧着身体才能慢慢一步步蹭进里头。好不容易在密密麻麻的输液椅中找到自己的号码,不等严俨开口,魏迟便识相地赶紧坐下:「你也找个地方坐吧,吊针要很久的。」
「不用,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魏迟无所谓地说:「回去吃也一样。」
严俨又开始皱眉,像是在隐忍什么,魏迟看见他的嘴角在轻微地抽搐着:「空腹输液不好,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跟你说了,我不进医院的。」理直气壮地回嘴。说完,魏迟才意识到气氛不对,赶紧想要弥补,「可、可是,现在知道了。呵呵……以后就不会了。」
「……」严俨的脸上看不见表情,过了很久,才听他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难怪人家都说……」
他欲言又止。魏迟好奇:「什么?」
严俨神色微妙:「白痴是不生病的。」
「哎?」生病的人比往常更迟钝,脑子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啊?喂喂,不要走呀,先告诉我你什么意思啊?」
严俨不说话,把输液单往魏迟手里一塞,转身消失在了黑压压的人群里。捏着还带着严俨手掌余温的输液单,魏迟愣愣地坐在一长排高低错落的输液袋下,神情呆滞。眼前,还留着严俨离去时的残影,那张线条柔和的侧脸,那双星辰般的眼睛,还有那一点点、一点点浮现在嘴角的笑意。
笑什么呢?又没什么好笑的。哪个科学家说白痴不生病的?算了,反正笑总比板着面孔好。你笑了,我就开心了。
输液室里略微比大厅安静一些,年轻的父母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的婴孩,人到中年的子女神色焦虑地照看年迈的父母。还有刻苦用功的学生,一手在输液,一手还在翻着课本背单词。这样的孩子被豆芽他爸妈看见了,不知道会眼红到什么程度。最扎眼的还是一双双情侣,腻在一起坐一张椅子,吃一个苹果,看一本书,时不时咬咬耳朵说说悄悄话,旁若无人地亲昵谈笑,恨不得将甜蜜昭示了天下。
已近深夜时分,许多人坐在椅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魏迟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严俨递给他一盒牛奶:「你也睡一会儿吧,刚才不是说头晕吗?」
魏迟咬着吸管,精神比来医院时好了许多:「现在好多了。刚才大概是太饿了。」
「你……切!」严俨止不住失笑,别开脸轻声斥骂,「受不了你。」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嘴角弯弯,眉眼似月牙。魏迟有感而发:「你不笑不说话就已经有那么多女客来找,如果站在门边再笑一笑,啧啧,简直比偶像还偶像。」
严俨说:「我又不是卖笑的。」
向后惬意地窝进松软的椅子里,魏迟煞有介事地将他上下打量:「你要是卖笑的,我早就把你包了。」
越说越离谱。
更离谱的是,明明知道他离谱,自己的心脏却还是离谱地漏跳了一拍。离谱得没了边。严俨慌张地避开他玩味的视线:「你胡说八道什么!」
医院的灯光太明亮,可以让护士准确地找到病人的静脉,也可以让魏迟清晰地看到他微红的面孔。魏迟用没有扎针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衬衣:「严俨。」
「……」严俨的脸上有动摇。
魏迟把语气放得更软:「严俨。」
「干什么?」深吸一口气,严俨回头。
魏迟瘫在椅子里,神色哀怨:「我饿。」
于是把方才买的茶叶蛋递给他。
魏迟没有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表情认真,言辞确凿:「你一定没有照顾过病人。」
闻言,严俨挑衅地抬眉。魏迟但笑不语,拿眼向他示意自己扎着针的左手,又晃了晃拿着牛奶的右手。
「……」认命地蹲下身,剥下滚烫的蛋壳,氤氲的热气淡淡地在严俨的指尖氤氲开,「给。」
魏迟依旧摇头,再度拿眼看看扎针的左手,又晃晃拿着牛奶的右手:「我是病人。」
严俨的脸红得更明显了,明亮的双眼垂得很低很低:「魏迟……」语带威胁。
魏迟不怕,安安稳稳地坐在他身前:「我是病人,你要照顾我的。刚刚那个医生讲的。」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等。倏尔,严俨缓缓伸手,魏迟低头,心满意足地张嘴……
输液室里的情侣们围同一条围巾,戴同一款戒指,玩同一个手机。两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躲在角落里,一个输着液一个蹲在他跟前,谁红了脸谁害了羞,谁触到了谁的嘴唇,谁扫过了谁的手指尖。
严俨咬着牙说:「饿死你算了。」
舔着唇,咂着嘴,魏迟乖觉地不招惹他,偷偷看,偷偷乐,偷偷回味。其实,茶叶蛋真的蛮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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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医院,屋外一片华灯璀璨,城市的流光溢彩下几乎罕有行人。一辆辆从身前滑过的出租却个个醒目地亮着「客满」的红灯。
这是一座令人惊讶的城市。从很早之前就不停有人赞叹她令人吃惊的发展速度。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一模一样的感叹还日复一日地挂在人们嘴边。一夜间崛起的高楼,川流不息的地铁,浦江两岸的姹紫嫣红……人们天天看着她的变化,日日细数她的变迁,却怎么也说不上来,在这条高速进步的道路上,她的终点究竟在何方。一如人们对于自己的命运,真真切切地在人生路上迈进着,对于生命尽头的景像却依旧难以想象也难以描绘。
在这一年里,「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标语已经悄无声息地攀上大街小巷最醒目的位置。宽叔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要不要订制一批印着海宝形像的T恤发给伙计们做新店服。开奥运会那会儿,严俨他们每天都穿着一身山寨版中国队队服在店里穿梭。
常来染发的阿姨们却抱怨着城市并没有将生活变好,反而更糟。到处是未完工的建筑,到处是飞扬的尘土,到处是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路面和水泄不通的交通。甚至于,连菜价都涨得让人吃不消:「严俨,你不知道。你刚来的那一年,现在买一斤青菜的钱当时可以买两斤哎。就更不要说肉了……」
严俨不记得当年的菜价,却记得,当初刚刚迈下火车时,自己就被这座城市的绚烂夜空迷眩了双眼。没有星辰的苍茫天空,硬是被这片土地上的无数霓虹照射上了斑斓色彩,生生成就一片人造的星河。连大自然都要强行改变的手笔既令人心神振奋又叫人顿生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出租车在宽阔的马路上一路疾行,严俨忍不住再次被车窗外的迷离光影所迷醉。
「有空和我一起出来看灯吧。」魏迟说。
严俨闻言将视线收回车内,魏迟的目光却不是向着他的。他半侧着脸望向窗外,苍白的脸色被外头的辉煌灯火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小时候,我爸妈会带我去外滩看灯。」
点点霓虹在他身后被疾驰的车速拉成一线渐变荧光。右手无意识地剥着贴在左手背上的胶布,魏迟仰头靠在椅背上低声回忆:「以前过节的时候,外滩都会亮灯的。那时候,走到哪里都是乌泱泱的人,抬起头就是满眼的灯,晃来晃去晃得不行。现在想想,灯有什么好看的,看来看去就是那几种,以前却开心得要死,晚上回去都睡不着。也不知道现在外滩的灯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是以前的老花样……如果是一样的,那就没劲了。」
怎么会一样?当日的一条小马路在如今都已经变作了波光粼粼的景观河,又何况是那一片呈现于城市最前端,立誓要颠倒世间所有的景观?
他的表情太迷离,口气太惆怅,夜色太美,月亮太圆,由不得严俨不点头:「好啊,有空一起去看看吧……」
「嗯。」魏迟笑了,双眉舒展眸光见底,勾起的嘴角不带丝毫虚情假意,没有半分逢场作戏。严俨在心里动容,如果拍下来做成海报贴上街,这样的笑容足以秒杀一大片。他却毫不自知,眨眨眼又摸摸被纸巾擦得红肿的鼻头,「哎,严俨。」
「嗯?」
「你说,这样会不会像约会?」
「吱——」一声尖啸,前方信号灯突变,司机反应及时果断剎车。严俨冷冽的目光里,魏迟「哎哟——」一声惊呼,重重把头撞上前方的椅背。
稳稳坐在他身边,严俨面沉似水:「要不要回医院让医生把你的嘴也顺便缝上?」
会不会像约会?像不像?像吗?不像吗?胡说八道,约会哪里有什么像不像的?
魏迟的家离严俨住的小区很近,两个小区门对着门,有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意思。严俨在楼下把病历卡和医生开的药一并交到魏迟手里:「上去后赶紧吃药睡觉。明天和后天还要去医院输液,你自己去,别忘了。」
魏迟一一点头。严俨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给他:「医生交代的注意事项和服药的间隔、剂量都在这里,你记得好好看看,别搞错了。」
魏迟又点头。纸上的字迹很清晰,一笔一划都是细细的,瘦而纤长:「很好看。」说的是字,眼中看的却是人。
「你……又胡说。」严俨窘着脸打断他的凝视。
魏迟坚定地否认:「没有。」
严俨说:「那我走了。」
魏迟不说话,捧着严俨交给他的东西,似乎连点头都没有。
走出几步,严俨似有所觉,蓦然回首而望,魏迟没有上楼,他还在沉沉的铁门前站着,神色惆怅,眼神黯然。
「啪——」地一声,声控灯灭了,门前的一切重新回归黑暗,连魏迟也看不见了。严俨却能看到那边那个静静站着的隐约身影:「还站着干什么?回家吃药睡觉。」
「哦,好。」灯又亮了,魏迟显得有些愣愣的,动作迟缓地转身,继而却又回转脚步面向了严俨。
严俨问他:「怎么了?」
魏迟不回答,身形都被罩进了朦胧的光晕里:「我……」
声音太轻,严俨听不清。灯光转瞬熄灭,黑暗里既没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响也不闻铁门开启的声响。严俨急了,上前一步想要把他看得更清晰:「魏迟?」
久久地,久久地,魏迟终于开口,低低地嗓音裹挟着香甜的桂花香幽幽而来:「严俨。」
「嗯?」
「陪陪我吧。」
「……」
「就今晚。」
简短的恳求再度点亮了头顶的灯光。隔了一步之遥,严俨仔仔细细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他。眼前的魏迟是陌生的。严俨从未设想,魏迟也会有如此脆弱如此无助的一面。严俨熟悉的魏迟是个嘻嘻哈哈哈没有正经的奸商,没心没肺,没顾虑没忌惮,一身的痞气,满嘴的瞎话。他不在乎被侧目,不在乎被讥讽,横眉冷对千夫指,什么都不在乎。现在的魏迟却是孤单的,一个人,一盏灯,一道影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独得让人心酸。
「你说什么?」
「陪我……」
「……」
「严俨……」
严俨无法转身离开,也不能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苍白的脸上移开:「好。」
话音落下,严俨没有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却听见魏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发烧烧得我心里乱哄哄的,所以今晚不想一个人睡。」
魏迟的屋子如意料中一般混乱,满地的电子游戏类杂志和满茶几的零食,连键盘里都布满了薯片碎片,显示器边还有半杯被翻的咖啡,随手丢弃的各种游戏配件散落在各个角落,似乎跟他的店没有区别。
严俨倒了杯水给魏迟吃药,魏迟吃了,医生嘴里的安眠副作用却迟迟没有在他身上显现。
「我生病的事,不要跟我外婆讲,她年纪大了,七想八想会想出问题的。」
严俨躺在他身边,点头答应。
「不好意思,害你折腾到这么晚。明天我跟宽叔说一声,让他放你半天假,你在我这里睡个懒觉再去上班。」
严俨摇头说:「不用了。」
窗帘的缝隙里泄进来一丝路灯的亮光,落在地板上,莹莹如落雪。魏迟的视线就一直死死地盯在那儿不肯阖眼:「严俨。」
「嗯?」
「谢谢你。」
「嗯?」
「如果你不在,我大概现在还躺在店里。」
严俨把头埋在被子里闷笑:「总会有人来照顾你的。」
魏迟想了想,缓缓摇头。
严俨问他:「你怎么一个人住?你爸妈呢?」
「在美国。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问我钱够不够。」魏迟的语气很平静,看着地面的眼神却越加暗沉,「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就出去了。他们把我交给外婆,跟我讲,会挣大钱回来,然后把我也弄出去,去读书,读名校,比在国内累死累活考大学好很多。」
「挺好的。」严俨真心地这么觉得。
「是挺好的。起先还经常写信打电话。后来,信没有了,电话也少了。再后来,他们就不回来了。很早之前,我念中学的时候,他们回来过一次,唯一一次一起回来的,回来办离婚。」
「……」严俨的心拧起来了,「那现在……」
魏迟的叙述却依旧顺畅如流水,字字句句不停地从他唇齿间跃出:「现在他们又都结婚了,和美国人,拿了绿卡了,真的不缺钱花了,也再也不回来了。挺好的,对他们来说,真的是挺好了,奋斗成功了,实现人生理想了嘛。可是我,对我……对外婆……我高考以后,他们问我要不要出去。靠,终于想起我了。我才不要跟他们走,老子以后怎么跟别人讲,说我有两个爸两个妈,还属于国际级的。呵呵,搞笑吧?再说了,我走了,外婆怎么办?他们有本事丢得下她,我没有。」
严俨揽住了他的肩头,魏迟固执地不肯转头,还是紧紧看着窗帘的缝隙,挤压在内心的话语已经堆栈得太多太沉,他不需要假惺惺的开释或是理解,只需要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听他将所有怨气一一发泄:「爸妈又怎么样?不回来就不回来了,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也蛮好,又没人管又没人教,把房子拆了都没人能说我。你说是吧?是吧!钱,钱,钱,他们就知道问钱,钱够了又怎么样?钱就比儿子和老娘更亲?钱就比结发的夫妻更好?」
无言地,严俨抬手替他拉上了被角,手掌罩住他已然泛红的眼睛:「魏迟,睡吧,别想了。」
掌下的眼珠不停移动着,温热的掌心感受到一股滚烫的湿意。严俨按捺着内心的起伏,将声调一沉一沉:「魏迟,魏迟!别想了。」
恍然间从过往的思绪里醒转过来,魏迟不再往下说了,嗓音沙哑而疲惫:「严俨。」
「我在。」严俨说,附在他耳边,手掌依旧蒙着他的眼,「魏迟,我在。」
寂静无声,安谧的凌晨时分,鸟儿都还在兀自安睡。严俨慢慢移开手,魏迟睡得很沉。帘外天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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