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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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9 下午 7:45 #2615努力的作家观众
尾声
「阿雪……」
嗯?
「阿雪啊。醒醒,船头风大,你在这里睡觉可是要着凉的呦。」
迷糊中,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了我。
我张开眼睛,眼前温柔笑着的人,稍微有些苍老,却是我最安全的港湾,我缩着身体抱住他,在他的怀里呜咽着。
「怎么了,哭了?做了什么悲伤的梦么?」他抬起我的头,笑着问我,轻轻擦去我的泪。
「我、我做了噩梦……」我想到刚才的梦境,更加紧的抱住他,听见他无奈的叹息。
「都三十多岁四十岁的人了,你这样抱着我,羞也不羞。」
「小伍,小伍……」我却不管,只是抱着他颤抖,「你不要死。一定不要死。」
「谁要死了啊?」
「梦里,你死了。」我咆嚎大哭起来,「我、我也死了。你说、你说你对不起我……」
「什么话。」他哄着我,「你每天抱着我不肯放手,你才对不起我吧。」
「你!我说梦里呀!」
「现在,我们不是都好好的活着么?」他拍拍我的背,让我转头去看江面。
风鼓鼓的吹动着锦旗,航船,顺着长江飞流之下。
夕阳在江面最远处,拖出了一条绚烂的火焰,倒影中有成群的卢鱼跳跃。远处的渔舟遂江浪翻腾。
延绵的江岸被秋冬的枫叶装饰的分外妖娆。
江边,有唢呐吹打的声音响来,分明是办喜事,却在红布上缠了黑带子。
我不解。
他说:「先帝刚刚仙逝,新皇上任,命天下红白喜事一律从简。倒也说明了新皇的孝心。」
我按着被风吹起的头发,微微笑了。
再去看那夕阳万景。
「可美?」他低头在我耳边问,看着我因为他的接近而带上红晕的脸,「却没有你美。」他轻轻吻着我的眼睛,「锦绣江山,也没有你诱人。」
我吃吃笑着,由他嘻闹。
「去哪里呢?」
「去江南?」
「不要。」
「扬州不错……」
「去广州。」
「你身体……」
「我没事情的。」
「不行。」
「要去。」
「不行。」
「要去要去!」
「就是不行。」
……
江水声,远远吞没了声音。
只有江边唢呐,辽远的听起来,似乎有了一丝锦瑟的韵律。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淡墨痕(番外一)
「你叫……近墨?」面前躺着的少年咳着血,笑着说。
他低头看他,退开了一步。
少年浑身泥土的躺在路边,几乎要死去了,和那些快要死去的乞儿没什么分别。
他开始有些后悔一时的怜悯,和冲动了。
「你快死了。」他说,然而那少年依然笑着,就算在咳血,就算血从破碎的胸膛里飞涌而出。少年咯咯笑着,仰面躺在地上,身后的黄土飞扬起来。
「你笑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其实死了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血从喉咙里冒出来,沾染上黄土。让阿平无名火起,他冷冷的从少年的身边走过去:「那你死好了。」
少年躺在那里,笑着,脸色惨白:「……好啊。」他无所谓的说。
阿平越走越远,少年却依然躺在那里。
他再走远几步。
又几步。
更几步……
捏紧拳头,猛回头。
远处黄沙中依然可以看到一个黑点,躺在道路边,一动不动。
「喂——!」他叫了起来,「在那里会中暑的。喂?!」一路小跑过去,气喘吁吁的看着躺在地下的人,少年睁着大眼睛正在好奇的看他。
大眼。
对大眼。
一脚踹上他胸前的伤,听见黄沙中传来怒吼:「你要死啊?吓死了我了!」
然后可以听到,另外一个声音的哀号。
「这雪映红梅味道刚好,不甜不腻,你尝尝?」
「这桂花酒温的热透了,喝一口,避避风寒?」
「阿墨阿墨,你这瓷碗竟然是景德镇青瓷?!」
「哇……阿墨,是八大山人的真迹???」
「看你衣着,花费,肯定是贵族子弟——」
阿平扭紧了眉毛,很想把他立即从马车上扔下去。
「你烦不烦?我是不是贵族子弟和你什么关系?」他冲冲的顶回去。
少年愣了一下,挠头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我没见过官家子弟嘛。你细皮嫩肉的,和我好不一样。」他摸过额头上淡淡的刀痕,有些羡慕的说。
刀痕,从额头上划下来,沿着鼻梁一直到左颧骨处消失,犹如淡淡的墨迹,轻微的几乎看不出来,却在少年笑的时候,添加了一种奇异的活力。
「会不会很害怕?」阿平问,他看到那样的伤痕,心里都在发颤。
「那算什么?」少年挺起胸拍了拍包扎好的伤口,骄傲的回答,「比起这次来,那算好的了。」
「啊?为什么会这样?你老是在冒险?」
「嘿嘿……」少年咧开嘴笑着,然而这次的笑容有点落寞,「我的行当不太一般嘛。」
「什么行当?」
「说出来吓死你。不说不说。」少年摇头。
「那可不一定。」阿平哼了哼。
「好好,我说了,你别吓得尿裤子。」
「你才尿裤子!我都十九了,你说自己还差不多。」
「……那我说了!」
「说。」
「我是……」少年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一个杀手……」
阿平愣了一下,嗤笑:「你少扯了,我才不信。说真话,你到底做什么的?」
「这样都被你看出来?」少年喊叫起来,「我以前说十个九个都信呀。」
「我聪明。」他笑,「快说快说。」
「好好。我实话说了,家里欠人钱,被打了一顿而已。」
阿平真的笑了起来,咯咯笑着,掏出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汗,抬头见少年正看着他发怔,奇怪道:「怎么了?」
「给我摸摸……」少年笑嘻嘻的摸上阿平的衣服,丝绸的,相当华丽精美,「好漂亮的料子。我咋没见过呢。梦里面都没见过啊。阿墨,你家有多少钱?这马车……陶瓷,衣服……啊?」阿平猛推开他,吓了他一跳,「咋了?」
他看了少年很久,有些愤怒,还有苦恼,终于摇头:「没有。你别碰我……我、我讨厌别人碰我。尤其是你这种。」他说完,心虚的松了口气,转头去看车外的风景。
「唔……」少年困惑的挠头,最后笑了起来,大大咧咧的,「那是,我的手脏,摸坏了就不好了。那要多少钱吧。」
阿平捂了捂灌风的领口,没有回答。
「阿公,麻烦问一下……」
少年在养伤的时候,坐在车上,看着阿平端着手里一封发黄的纸张,偶尔跳下马车去问路边或者附近的住家。
往往对方摇头之后,他带着失望的表情回来。
「又没问到?」
阿平失魂落魄的摇头。
「阿墨……」
「阿平。」
「嘎?」
「我叫平近墨。叫我阿平。」
「哦。」少年嘿嘿笑起来,「我叫狄青,你叫我……狄青好了。」
「你们家就是和我不一样,起名字都要起什么墨啊什么的。」少年停了一下,又开始说话。黝黑的皮肤在阿平眼前晃动,让他心里沈淀了几分。
「你让我睡一会儿吧。」他开口,语气焦躁不安,「中午太热了。」
「好……」少年笑着,「那我下车透透气。」
他点点头,闭着眼睛靠在车上。夏日柳树的阴影在车外闪烁,一片知了的吵闹,让寂静压抑的中午更加烦躁不安。
「清凉村,平家?」
声音突然插入了这样寂静而喧闹的一片,清凉的顿时洗去了他所有的焦躁困惑和压抑。
睁开眼睛,少年站在车外,看着手里发黄的纸张。
「你知道这里吗?」他突然升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让他立即嘲笑起自己来。怎么可能——
「知道啊。我小舅子的大哥的二儿子他闺女就嫁到这里去了。」
「怎、怎么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撇开少年荒谬无际的关系,他依然希望可以知道答案。
「嘿嘿……」少年裂开一嘴洁白的牙齿,笑得老高兴,「我驾车,带你去。」他利落的撑上马车,拿起长鞭,在空中甩了响亮的鞭花,马车,在柳树遮挡的阳光下,飞驰起来。
平家……
他站在篱笆外的芭蕉树后。
院子里冷清清的,也挺简陋。
一个妇人走出来,从井里取了水上来,倒在桶里。
「阿妈,阿妈!我来提我来提。」十五六岁的一个男孩从堂屋里走出来,连忙提着桶,吃力得提进厨房。
「你妹子呢,平福?」妇人在外面问。
「啊?」男孩在屋里没有听清来。
「我问你妹子平贵去了哪里?」
「哦……她早上和阿爹一起上山了。说是捡些枯柴回来。」
「那你一会儿把吃了送过去,你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吃饭!」
「哦……好好!」男孩在里面应声。
近墨悄悄退后了一步,放下那片硕大的芭蕉叶子,又退了两步。
「那大婶是你娘亲啊?」狄青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看着院子里小声问。
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嘲笑一样的回答:「你现在知道,我不是什么富家子弟了。哼……我也只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是恨的,是怨的语气。
「平福,平贵……那你是叫平安么?」狄青似乎没有听出他的意思,依然在问。
平安……
平安,平安,看娘亲给你做的新鞋子,可合脚?
平安,你爹我今天打了这么大一只野猪,牙齿呀,都这么大呢!
阿哥阿哥,我要吃糖……
那遥远的记忆,突然带着夏日浓浓的惰懒窜回了他的头脑。
眼泪就如同那汹涌澎湃的儿时记忆一样,难以控制的在他的眼眶中聚集,从他眼眶中滑落,身后的芭蕉发出沙沙的声音,远处新翻的稻田散发出浓郁的泥土香。
「家里太穷了,两个月都挖野菜熬高粱面。后来没吃得了,想吃观音土,阿爹阿妈死活拦着不给。我和弟弟又哭又闹,结果对门的孩子,吃了那土,死了。」他在田间走,看远处的晚霞和稻田勾勒出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天边最黝黑的土地,和着田埂,摸出弥散的墨痕。
「没有办法了。只有卖孩子。」他笑,看了眼狄青,「阿爹心疼我,不愿意卖。却不能不卖。打听到一家老爷要收义子……怎么听来,也是好听的。」
「义子?」少年不解。
「就是有了少爷,身体太弱,收个义子挡灾转祸的。」近墨笑笑,笑得萧索,「既然是义子,生活自然还好。所以我……不是富家子弟……」
「阿平。」
他转头看那少年,少年低着头问他:「你不苦么?分明恨着父母抛弃你,分明过着不是人的生活。」
他苦笑:「是我傻。原本是积气,寻着他们要让他们看看自己的样子,狠狠的报复回去才好。然而既然是父母,如何恨得起来,如何报复得了?」
「阿平,不准备回去了么?」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转头,少年正抬起明亮的眼睛,喃喃念叨。
那夜,风高月黑。
那夜,群鬼狂舞。
那夜他睡不好。
那夜他见他在黑暗中挥刀,一刀下去,封喉致命。
他见他手中的刀,撩起鲜血,在黑色夜空中,划出凄美得的曲线,泼墨一般,飘散出淡淡的痕迹。
他站在血雨腥风中,呆呆的,看着少年。
少年的眼睛,明亮的如同黑暗中的狼。警惕而冷酷。裂开的嘴唇,中间有嗜血的牙齿,随时准备啃咬敌人的尸体。
少年脸上那道如同淡墨彩一般的刀痕,也突兀的显示着残暴。
「你看到了……」少年静静的开口,手里还拿着那把寒光乍现的刀。
「你得死。」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近墨退后一步。
「狄青!」他叫了一声。
「你真的必须死。」少年抬起刀,「我现在不杀你,你会……死得更惨。」
「狄青……」刀抵在他的下颚,他冲口而出的话让自己都吃了一惊,「让我跟着你!我要跟着你!」
少年飞出来的刀,顿了顿:「你说什么?」
「我无处可去了,回不去了。
少年的刀收了回去。
「跟着我有什么好?杀人而已。」他苦笑,却也是答应了下来。
那是血腥和绝望的十年。
两个人如同最阴暗的老鼠,在罪恶和阴谋间过了十年。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用刀杀人,一个用智慧杀人。
是罪恶也在寻找着疯狂的快乐,也在嘲笑着芸芸众生,也在讽刺着天地人理。
是绝望也在备受良心的谴责,也在暗中哭泣强颜欢笑,也在呐喊着无法企及的希望。
「不是……放过我们了么?」手里的茶杯在地上跌了粉碎,茶水沾染上他的鞋子,他抬头看一脸苦笑的狄青。
「怎么会……」当年的少年已经三十岁,脸上有了沧桑的痕迹,和那刀痕一起模糊了淡淡的墨迹。
「他说过放过我们的!」近墨咬着牙,缓缓的开口。
「这是我的报应。」狄青依然在笑,缺少了份明朗,多了份沉重,「我杀了人,就该偿命。」
「那我也杀了人!他也杀了人!为什么不找我?不找他!」近墨怒问,「你杀人,身不由己,你杀人,那一个不是为了他而杀的?!哪一个……」
「阿平!」狄青温柔的笑,抬手摸索着他稍微苍白的嘴唇,「你不要说了。记得你跟了我,就好。」
「我……」他张口,却哽咽得无法说话,只有抓住他粗糙的大掌,低头亲吻,让泪默默留下。
单瑞雪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清凉村的时候,他就知道,当年的少年已经倒下了。他告诉过他,他不会抵抗,不会让单君难于选择。
若是单瑞雪出现,那么,那把刀必定是最后插入了他的胸膛。
不知道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是不是不太一样呢?
他走的时候,笑着问他。
那裂开的嘴角,依稀有着他年少时的憨厚。
「你要我说出那名字么?你也熟悉的。赵——」他知道自己在用很冷静的语气说话,然而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冷静。
那咧嘴笑着的人,再也不在了,不是么?
「你根本下不了手!你杀不了他!」他厉声说,「你莫要自投罗网。边关将领未接圣旨擅自回朝,是为死罪!我说的还不清楚明了吗?!」他看到单瑞雪悲愤的表情,心里也一样悲愤。
他的爱人,他要跟随的人,一样的惨死了。
仇人在面前。
究竟是谁杀了谁,谁欠了谁?
谁站在高处冷笑着世界颠倒不安混乱无状?
马蹄声碎在晨光中。
他无力的站立着,抬头看那清凉村泼墨一般的世界。
他记得官道边那躺着漠视生死的少年。
还有他脸上的刀疤。
轻轻的、永远无法抹杀的,从他的生命中划过。
犹如一道,淡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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