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锁深宫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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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31 上午 11:56 #2813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六章
看着天色渐明,夏晓笙擦擦泪眼,对陈名秋说道:「昨晚你一直没吃东西,肚子饿了吧?我去附近找些吃的来。」
陈名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会,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啊,还是和从前一样心慈手软,一点也没变。别浪费时间去找什么吃的了,这里离京城不远,不是久留之所,你要尽快离开。」
「那你呢?」 夏晓笙犹豫了片刻,还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还要回那个皇帝身边吗?」
陈名秋沉默了,去哪里?他又能去哪里呢?被迫留在轩辕劲的身边原非他所愿,如今终于走出了那原本以为再也飞不出的高高的宫墙,才发现四海汪洋,天地飘零,早已没有了属于他的归处。他忍心就这样抛下陪伴他多年的幼惜吗?又真的有离开轩辕劲的决心吗?片刻之后,他反问道:「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我……我要回我叔父夏唯之那里。」
「夏唯之?你还真是宽宏大量,居然跑去帮他?」
夏晓笙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陈名秋才意识到他当年逃出京城上山学艺后从未下过山,竟然对夏唯之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年夏家出事后,身为山西太守的夏唯之立刻表示和哥哥脱离关系,更派兵搜索出逃的夏晓笙,俨然一副大义灭亲的姿态,才得以保住了自己的官职。耀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夏唯之又借机起事,盘踞山西,囤兵称王至今。看来夏晓笙对当年发生的事情真的毫不知晓,不过以陈名秋的立场,也没有告诉他的义务,何况就算他说了,夏晓笙也未必会相信他这个仇人诋毁他唯一的亲人的话。想了想,陈名秋还是一言未发。
「他知道你来找我的事吗?」真是和轩辕劲纠缠太久了,连白痴也能传染,陈名秋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
「知道啊。叔父还要派人跟着我来呢,是我坚辞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连累他人。」
会有这种想法的人是天真还是幼稚呢?不过陈名秋已经没有心情再讽刺夏晓笙了。既然夏唯之知道侄子的行动,绝对不会放他一人上京随意行动的。毕竟自己可是可以用来要挟轩辕劲的一大奇货,以夏唯之的为人,绝对没有理由不借机把自己弄到手。
没时间继续陪夏晓笙伤感往事了,陈名秋站起身来就要离开。他要在夏唯之的人发现自己之前尽快赶回宫中,真是讽刺,那个自己深恶痛绝的地方何时竟成了自己唯一安全的庇护所?
虽然请夏晓笙护送自己回去会比较安全,可是陈名秋就是开不了口。
掸掸身上的灰尘,陈名秋的没有留下一句「再见」。他与他,曾是仇人,曾是朋友,曾是故人,只是纠缠了无法理清的恩怨纠葛。
所以,他与他,不是仇人,也不是朋友,只是共有同一段往事的故人。
所以,他与他,永世不会再见,这种无聊的客套又有什么必要?
夏晓笙呆呆的看着陈名秋将要离去的背影,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要伸出手去挽留。手,伸出去了;唇,动了动;声音,却堵在了胸口。十年,日日恨他,恨的想杀他;千里,奔波来到他的身边,闯宫,劫人,抱他在手的一刻才猛然觉察到自己已整整想了他十年,只是,以恨的名义。
留下他,以哪一种身份,用哪一般感情?
可是,他就要走了?他就要走了!
「等等。」终于手还是伸了出去,「秋,和我走吧。你到底是耀王朝的皇子,怎么可以自甘堕落,再回去当叶赫人的王爷?跟我走吧,以前的事我不会再提,从今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陈名秋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夏晓笙,一双澄清的大眼睛似乎直视到对方的内心深处,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带着惯有的轻蔑微微一笑,说道:「朋友?我可不记得我们曾经是那种关系。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你要是想杀我,就趁现在,要是下不了手就滚蛋。我要不要自甘堕落和你没半点关系。」
「你……」被他的语气激怒的夏晓笙涨红了一张白净的脸,就在刚刚,当他们静静的围坐在那堆燃在暗夜的篝火旁时,他几乎以为他看到了陈名秋那颗流泪的心。即便只是这高傲的人儿片刻的悔恨,想必至死仍是深爱着他的妹妹也能含笑九泉了吧。猛然番悟间,才明白了那原来只是投射在月光和篝火间的美丽错觉。陈名秋还是陈名秋,骄傲又残忍,任性又无情,从来不曾改变一分。半晌,他方才深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我宁可杀了你也绝不会让你再回去那里。与其看你没有尊严的活着,我宁可你死。」
挑起剑眉,闪着珍珠光泽的双唇突出的却是不带一丝感情的几个字:「悉听尊便。」
不是不怕死,只是这世间原本就是无数的生与死堆积而成,有生,自然就会有死。陈名秋曾经自豪的生过,自然也要潇潇洒洒的去死。
一双黑漆般的双眼闪着自傲的光芒一动不动的望着夏晓笙,反倒是持剑的人在颤抖不已。
七尺青锋递了出去又缩了回来,缩回来又递出去,动作慢的像是静止的画面。陈名秋的眼中波光闪动,像是在无声的嘲笑他的懦弱。
杀人,真的有那么难吗?何况,是在这凋零的乱世中。
或许自己也早该寻这样一把清澈的长剑,在他与轩辕劲那充满淫乱的欢爱后深深刺入他的胸膛,彻底了解两个人的痛苦。这样的解脱,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刹那间,他真的期望着夏晓笙的剑穿透自己身体的瞬间。可是,就像他只能深陷在与轩辕劲那身不由己的重重纠缠中一样,他也知道,这一剑,夏晓笙终是刺不下。
都说世事无常,他却还是善良的可笑又可悲。
像是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沉默,夏晓笙手中的剑还是当的一声落了地,激起一片尘土飞扬:「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永远也不要。」
轻轻一声冷笑,若非是非寻他,他又何尝想沾染这般的尘俗?俯仰兴亡异,青山落照中。昔年荆棘露,再回首,早知万般皆是空。可笑世人却偏偏不能彻悟,连晓笙这般聪颖之人也未能免俗。
望着陈名秋迈出的脚步,夏晓笙不由得伸出那只持剑的右手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衫,揉皱了一袭无痕的青衣。万般心乱尚未理清,忽然,只见陈名秋的身体一晃,竟重重的跌倒在地。他慌忙伸手去扶,却在一股淡淡的迷香味飘来的同时也脚下一软,随之摔倒在他的身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出现在眼前的却是陈名秋挂在眼角的那颗晶莹的眼泪。
汉水东流难再还,郁郁愁肠今谁在?这些你又真的悟了吗?
※※※※※※※※※※※※※※※※※※※※※※※※※※※※※※※※※花隐掖垣晚,啾啾栖鸟过。十月清冷的星空,萧索的秋风拂过一轮清冽冰凉的圆月,星临之下,点点光芒洒落在寂静的宫宇之上。时逢夜深人静之时,各处院落早已熄去了万盏灯火,独留微弱的夜灯静静守候着孤寂的夜晚,遥望着远方繁星无数。
「不行,朕绝不答应!」
忽而,一声愤怒的咆哮撕破了这片寂静无声,惊起了夜鸟纷飞。御书房里,此刻还是灯火通明,众多臣子打着哆嗦跪在青花琉璃石铺成的地面上,双手紧紧扣在石缝间,掩不住惧意的双眼只能颤抖的投向地面,望向投射在身前的影子。纵然如此,还是没有人愿意附和暴怒的皇帝。
几日前,陈名秋于宫廷之中被刺客绑走,得到消息后,轩辕劲立刻出动了京畿所有的衙役官差,甚至军队,四下搜查他的下落。可是陈名秋却像是平白消失在空气中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五内俱焚的皇帝一连数日置所有朝政于不顾,甚至亲自带着众多大内侍卫终日奔走于京城内外,只为寻找那个消失的身影。一无所获的忙乱之后,今天,一封书信如晴天霹雳般投入了宫中,立时惊起千层浪。
盘踞山西自立为王的夏唯之劫持了陈名秋,以之要挟围困城下的庆兵立刻退兵,并将山西永远封与其为领土,两下互不侵犯。
本已无力对抗庆兵围剿的他,居然厚颜无耻的提出建立国中之国,两分天下!
然而更让朝臣们大惊的却是,于战场上英勇无敌,所向披靡的劲帝居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的要求!
跪于苦谏的众臣之首的,是唯一神色自若的左丞相陈明夏。年轻的脸上强行压抑着不满的怒火,还有对曾经是他的义兄的男子的蔑视和鄙夷。那个傲慢而无情的男人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竟让意气风发的帝王情愿以天下以换?十年的岁月沧桑,十年的物换星移,竟是还无法抹平一段脱轨的恋情吗?满目疮痍的天下,究竟还要为这段本不该有的恋情流下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和眼泪?
此刻被愤怒堵塞了心胸的年轻丞相却忘记了,悠远的耀王朝的覆灭也好,辉煌的庆王朝的开始也好,亦是因斯情而生,而起。一个傲慢伤人的前朝皇子,一个弑父杀的起兵大汗,没有了这孽缘相连的两人,亦何有今日的皇帝与他?
纠集了朝中的许多重臣劝谏皇上,他们已经在御书房跪了整整一个下午。夕阳在硝烟弥漫的对抗中沉入天那一端,满天的星斗无声的注视着互不让步的双方。身后的许多大臣早已在皇帝青筋暴露的怒吼中吓破了胆,只有他还支撑在最前面。这样的自信却并非来自舍生忘死的胆大,他只是知道,无论如何,皇上足以毙命的铁拳都不会在盛怒中挥向他的。不为他曾为庆王朝的建立立下的汗马功劳,不为他对国家对皇上的一片赤胆忠肝,只为他曾经是那个人最亲近的弟弟,即使是在他们早已形同陌路的斯时斯刻。
纵然不愿承认,这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恼怒的围着御书案转了几圈,轩辕劲一双布满血红的如炬双眼紧紧的瞪向丝毫不肯让步的陈明夏,沉闷的声音清楚的告诉每个人他是如何在努力压制愤怒的爆发。
「朕再说最后一遍,无论夏唯之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朕都不会拒绝的,漫说是一个山西,纵然他要朕以天下相换,朕也决不会皱一皱眉头,朕意已决,你们就不用再浪费唇舌了!」
嘶哑着被怒气堵塞的嗓子扔下这硬梆梆的最后几句话,明黄色的龙袍一闪,轩辕劲已经消失在了御书房的门后,只留下一屋的大臣慢慢品尝无奈的苦涩。高耸的剑眉深深的攒在了一起,陈明夏第一个站了起来,没有舒展一下僵硬的膝盖,只有一双眼睛充满迷惑的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那个拒绝了他十年的男子,那个冰冷如水的男子,究竟为何能让这热血豪迈的年轻帝王苦恋了半生?
其时,庆皇朝已经统一了全国大部分地区,北方,只有夏唯之尚未归顺,南方,则是少数反叛分子流窜山野。为了攻下山西,士兵们已经浴血奋战了整整两个月,尽歼夏唯之的主力部队,困守太原的他,早已是穷途末路的笼中鸟,只要再抛出最后一击,收复山西平定北方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届时,庆王朝主力部队便可挥师南下,彻底清除南方的残余叛党,扫平一统天下的最后障碍。可是,偏偏在此刻……
山西太原府。
厚厚的城墙外,重重包围着身着青衣铜甲的庆朝士兵。无数火把点亮了层层扎营的军帐,本应紧张喧嚣的军队此刻却在王都一纸「停止攻城原地待命」的圣旨下陷入了沉静中。城内,同样是融于浓浓夜色中的宁静。平静却不安详,奔涌的激流怒吼在涟漪不起的水面之下,凝聚着卷起千层大浪的力量。
相比于轩辕劲的烦恼,成功擒获了陈名秋的夏唯之却别有另一番无奈。早就听说作皇子时的陈名秋是京城中第一美男,却不知十年颠沛流离的岁月过去了,当年名满天下的四王爷却仍是魅力有增无减。虽是软禁,他却不敢于日常饮食起居对其有半点怠慢,派去的第一个侍女,是个伶牙俐齿善察言观色的巧丫头,哪想才两日,这丫头便鬼迷了心窍,不顾身家性命的帮新主人逃跑。虽未成功,却也着实让夏唯之虚惊了一场。
有了这次的经验,第二个侍女他特意选了个容貌丑陋的哑巴,人又木讷胆小。本以为这下总可以放了心,不想第三日,又抓到了她为陈名秋偷送字条给被关的夏晓笙,要他帮他逃走。
「大人,人带来了。」扣门声响起,打断了夏唯之的烦恼。门外,弓身扣门的士兵身后,出现了一个女子高挑的身形。他的心中也随之一喜。不管陈名秋有多大的魅力,这世上还是有一个女子注定要恨他入骨!※※※※※※※※※※※※※※※※※※※※※※※※※※※※※※※※※※※※※※※
天色将白,露珠凝冷,屋外临窗的一坛碧水,波影柔光,花叶的影子倒映在柔柔的波光中,铺满了整个池塘。清晨的风儿拂过,带来阵阵凉意,静谧而清新。
一只凝雪皓腕推开了临水的窗隔,雪白衣袂闪过,那人又回到屋中,右手纤纤五指随意拨弄着桌岸上的焦尾古琴,几个无调的音符如落入银盘的玉珠般滑落。
虽是身为人质,陈名秋的心情却远比绑架他的人要来的轻松的多。区区几个侍女,原本也不可能于此凶险之地救他脱险,可是看着多疑善怒的夏唯之惶惶之相,却别有一番乐趣。其实对方完全可以把他扔入最安全的监狱,等着轩辕劲来以江山相赎,可笑这个一心自立为王的人居然不敢得罪他,还偏要小心翼翼的讨好。如此一副奴才像的小人,也妄想称帝,岂不如痴人说梦般令人笑破肚皮?
黛如青山的双眉挑起,温润的双唇不觉弯了起来,露出一个玉骨冰清却又冷绝的笑容来。
几声轻扣响在门外,陈名秋却头也不抬,仍是倦懒的拨弄着琴弦。久候未有回音,夏唯之大着胆子推开了门,探头看去,只见陈名秋正在弹琴,赔笑道:「原来陈王爷正在弹琴,倒是我冒昧搅了您的雅兴。」
「嗯。」陈名秋略略颔首,怡然自得的样子倒好像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个家奴。
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夏唯之自行寻了张椅子坐下,想想又觉不安,噌着屁股只坐了个椅子边,才又继续说道:「前次的两个侍女伺候的不好,我已把她们打发了。这次我特意为王爷寻了个好的,又是王爷的故人,今天给王爷把人送过来了。来呀,把她带进来。」
故人?先是夏晓笙这位入宫行刺的故人,现在又来了个监视他的故人。他倒不知,这小小的太原府竟有他这么多的「故人」?
乌黑的眼睛兴趣盎然的抬了起来,等待着出现在门前的身影。如火般的殷红的衣裙唏琐飘入,亭亭玉立的身姿迎雪傲霜。风韵依旧的脸庞上,晶莹的双眸依旧炯炯有神,只是岁月的风霜,漂泊的艰辛已在她的眼角刻下几条轻微的刻痕,像是昭示着逝去的年少轻狂和激情年代。那的确是他的故人,一个早该死去的幽魂,如今又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陈王爷,这个侍女您还满意吗?」夏唯之的声音中透着得意和自满。
闲适的笑容,早已凝结在迷茫的目光中。恍然中,陈名秋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不想逢君偏相逢,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最不堪的我的面前,揭开我那段早已尘封的往事。为了恨我吗?为了报复吗?灼然,为什么你竟还在人间?
多年前的花满楼上,傻傻的爱着的轩辕劲,痴痴的恋着的灼然,还有转爱为恨,因爱生恨的自己。往事历历在目,国运兴衰,世事变迁,命运转折,他们,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当年一别,再重逢,已是好景不再,失国难复,空留了满身创伤的故人在。
夏唯之满意的退了出去,寂静的屋内,两个人默默的对视着。对于灼然,他早已没有了太多的记忆,只有那个可怜的女人最后的怨恨还刻印在记忆的深处。再见,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你,还活着?」答案就在眼前的问话,掩不住的却是苦涩。
灼然轻轻颔首,红艳的双唇却闪着冰冷的光芒:「让王爷失望了,当年有人救了我,灼然才得以苟活到今日。」不带一丝情感的话语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情。
诉不尽,说不清,压满心枝的滋味是悔还是恨?若是往事能够重来,他可还会那般情绝?无奈逝者已不可追,酸甜苦辣一心知,如今,竟是他和灼然两个「故人」共体亡国之音哀以思。
「我……对不起你……」陈名秋垂下头去,黯然的眼神投向了古琴上点点斑驳的痕迹。
这已是那个骄傲的王爷所能表达的最大的歉意了吧?望着眼前的陈名秋,灼然不禁诧异于那潜移默化的变化。世事沧桑,也同样烙印在了他的身上,当年意气风发的他何曾能对世人丝毫的让步?若是有这番情动,当年的他又怎会亲手导演花满楼上那一场竟是改变天下运数的命变?
明明应该深恨眼前的男子,不知为何灼然就是难以聚集起那样的恨意。此时的心情,无从表达,亦无法表达。孤独,漂泊,当年的苦果,同样的凄零,他也深深品尝到了。如今映入视野的,竟是和她同样的期零可怜之人。
「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耀皇朝的四王爷的遭遇,尽人皆知。而早已被淹没在那段亡国史中的灼然的故事,却是连一手造成这般后果的陈名秋也不知道的。
「没什么,四处漂泊而已。而后在太原一处大户人家寻了个侍女的差事,便安顿了下来。」灼然的语气很平静,平静中带着缓缓扩散开的苦涩无奈,「其实灼然的生死,早已无所谓了。只是当年救助灼然的恩人所托之事尚未完成,灼然还不能就这样去了。」
「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进京去找他?」那个名字,熟悉而又陌生,年少时铸下的错误,也随着这名字不再挂在嘴边而逐渐淡忘。遗忘,却不能褪色。虽然不曾说出义弟的名字,陈名秋和灼然都知道,那个简单的「他」字所代表的人与事。
黯淡的美目在听到陈名秋的问话时闪烁起怒色,眼前的女子再次重现当年花满楼上的如火的生气,只是,当年这怒火燃烧的对象是用卑劣的手段分开一对恋人的陈名秋,而今天怒气所指向的却是当年的恋人,今天的当朝一品丞相陈明夏!
「灼然虽不屑于王爷当年的所作所为,而你当年所辜负的不过是数人而已,不过是你心中所恨的对象而已。而他,陈明夏,身为汉人,却投靠效力于叶赫人,更引领叶赫兵入关,让我汉人江山沦落于异族的铁蹄之下!王爷所为,是不明是非;他陈明夏所为,却是不明大义,是无耻的卖国行径!只恨我当年年轻,竟瞎了眼爱上他这样为了一己私怨置民族大义,国家兴亡于不顾的男人!」
胸膛在愤怒中急速的上下起伏着,脸颊更是为这怒火燃的一片通红。这时的灼然,在陈名秋的眼中,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动人,岁月,不曾抹去这烈性女子的一腔火热,反而历练出一个忠勇爱国深明大义的风尘奇女子来!
感叹于灼然的正直,在陈名秋的心中却远不能激起同样的慷慨激昂。不知怎的,他竟不禁开口为陈明夏辩解道:「耀之亡,过在己。耀之末年已是天下大乱,各地硝烟四起,割据一方的势力相互混战,天下已是混乱不堪。叶赫人虽是异族,可总算是结束了四方割据,战火不断的流血时代,他……所作的,也未必全然是错。」
「王爷这是在为他辩护还是在为当今圣上说话?」灼然的语气一转,变为辛辣的讽刺。
陈名秋短暂的感伤顿时在这讥讽话音落下时烟消云散。陈名秋骄傲的活了一生,今后也会挺起胸膛,以同样的骄傲活下去。他的傲然,不容任何侵踏,纵然明知有错的那个人是自己!
缠绵悱恻,忧国忧民,宽厚温和,哪一种都是美德,但哪一种都不是陈名秋的本色!
冷笑了一声,他将视线漠然移开,纤纤素手抬起,淙淙琴音怅然飘荡,一曲《樵歌西江月》清冷的曲调之下,却默默激扬着款款情感,顿时曲满斗室。窗外,静谧的清晨已逝,红日高升,万物垂首,似在倾听,又似感叹。
一曲终了,灼然依是垂手而立。曲为心声,陈名秋的情感世界,已经不经意的泄漏在她的眼前,他强作高傲冷漠的外表,已经掩饰不住那颗火热渴爱的心的跳动了。害了自己的一生的男子,直到此时她才终于略懂了一二。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需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这首曲子灼然从前学过,是应和朱敦儒的这首诗而作,既是感慨世事,又是看破无常,心怀若谷,再无牵挂。王爷的琴声看似清冷,其中却是慷慨火热,一腔激愤,哪来的心静无尘,世事,王爷从没看破。你还是个善良的性情中人。」
善良?陈名秋挑起轻蔑的笑容,这样的词汇,对于从小接受王室教育的他来说,只不过是愚蠢的代名词而已。
「夏唯之为了寻你,花了不少功夫吧?」
灼然摇摇头,道:「不是,是我来寻他的。我听说王爷在此,一定要见你一面。有两件东西,我受恩人之托,一定要亲手交到你手上。」她从贴身的怀中取出一笺泛黄的书信放到了琴案上,继而,又取出一只龙凤金钗缓缓的放在了书信上。
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只异光流彩的镶有宝石的金钗,刹那间,往事在心头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痛彻入骨,却让他麻木的心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生的感觉。痛,因为心还没有死去,因为心还活着!
那只钗,是他送给一生中唯一深爱过的女子的定情之物,是那段焚尽身心的激恋的最后见证!
「当年冒死救我出宫的,就是她─宋幼情宋贵妃。见到她之前,我也只当她是个贪恋荣华富贵的女子,之后才明白,是我们错怪了她!当年被强抢进后宫后,她本来宁死不从,皇帝却以你的性命为要挟,宋家姐姐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才忍辱答应了。为了让你死心,为了怕你为她不顾性命的再次闯宫,这份苦衷,她硬是生生藏了起来。直到她送我出宫,才把这封信和这个贴身藏了多年的信物交给了我,她说,今生恐是无缘再见你一面,但求有朝一日,你能看了这封信,能明白了她的一片心,纵然不能再见,她也能瞑目于九泉了。」
陈名秋直直的望着琴岸上的物事,手,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那纸满是皱痕的信柬,似在无声哭诉着他曾深爱着的江南女子的血与泪。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月台前。暗里回眸的深恋,至今他仍记得。相别时,却是心碎无声,无限惆怅,一腔伤心道不出。为什么,当年你竟不告诉我这些?那时的我,情愿带着一颗深爱你的心和你携手共赴黄泉,岂不胜似各自伤心苟活?若是当年我仗剑闯宫时,你没有依偎在那个男人怀中,对我吐出最残酷的伤害,若是你把这信中的每个字化作言语吐露,又何来今日的陈名秋?何来今日的轩辕劲?何来今日的庆皇朝?一切,都将是不同……
迟矣迟矣,现在的我就算明了了你的心又如何?我的心,早已包上了层层硬壳,再也找不回当初年少火热的自己了。
蓦然,琴声再起,却没有了索然伤愁,不假雕饰的琴音中,赫然流露的是难灭的丹心,慷慨激昂,苍凉悲壮。男儿风骨,原来生就难灭!
那金钗,后来陈名秋悄然收入了怀中,只是那封信,他却终是不曾打开读过。不过灼然知道,为爱伤心的幼情的心情,已经全部传达到了陈名秋的内心。这样,已是足够。
此时沉浸在琴声中的陈名秋还不曾发现,那颗多年包裹在硬壳中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不复了往日的冰冷。根深于心的对爱的渴望,又再次萌芽心底。
对于夏唯之的要求一口应下的轩辕劲却不放心派别人前往太原交换人质,对陈名秋的恨,大概是满朝的汉臣和叶赫臣子第一次达成的共识。他不能保证派去的臣子能不私下违反他的圣旨,冒一死而置陈名秋于死地。那时,纵然发兵踏平太原府又有何意?他要的,是平安归来的他!
完全惘顾所有人的反对,轩辕劲执意亲自前往太原接回陈名秋。出发的那天,望着路边枯黄的树叶飘落满地,毫无诗情画意和风雅之骨的皇帝突然涌起了莫名的感伤。金戈铁马,争战杀场,从不曾畏惧过的壮汉,居然莫名的颤抖了起来。平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名为「害怕」的情感,想象到可能失去陈名秋的日子,绝望,烦躁,阴暗的情感霎时挤满了他的心。
如果能够再次找回他深爱的人儿,他可以不再惘顾他的意愿,宁愿永远不再触碰他。他不会再为了躲避他的冷漠,放任自己投身别的女人的怀抱。他可以作个温柔的恋人,甚至可以退而求其次,就像他假扮马仆时那样,远远的守候在他的身后,只要他平安无事的回到他的身边,一切,他都愿意付出!
「唰唰」两声,马鞭急急落下。轩辕劲胯下的坐骑已经抛下身后的近卫军,疾驰而去。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却丝毫洗刷不去心头的急躁不安。秋,我最爱的秋,我就要来到你的身边了。万里江山,锦绣河川,我愿用这一切去交换你的安危。甚至我自己的性命,又怎比的上你的一丝一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平安,我愿付出所有的一切相换!若是没有了你,纵然黄袍加身,纵然金玉缭绕,纵然高坐庙堂,世界,对于我也不再有意义!
我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粗人,你的心,我从来不懂!可是从今以后,任凭你如何用清冷的蔑视伤透我爱你的心,我都不会再离开你。失去你的痛,我原来根本承受不起!十年又如何?我可以用一生等候在你的身后,直到你回过头来看我,哪怕只有一眼。
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平安……
反复在心底念着这短短的五个字,此时轩辕劲的心中浮现的,只有恋人的容颜。
日夜兼程的三昼夜后,一行人到达了太原。在太原城外的一处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双方在各自戒备下开始了谈判。一心只想早早救回秋的皇帝,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对方的所有要求。而夏唯之却因此明白了自己手中的这个前朝皇子在当今圣上心中无可比拟的地位,如获至宝的他在谈判席上立刻反悔,狮子大开口提出更多要求,无耻的提出了要轩辕劲以半壁江山相换,从此与庆皇朝一南一北划江而治。
一纸条约在他中止谈判后很快由信使交到了轩辕劲手中,他给了轩辕劲五天考虑,没想到对方竟然当场答应了下来。这样的让步却让夏唯之再次毁约了,他开始犹豫,如果是整个天下呢?那个猛壮豪迈的年轻帝王是否也肯为一个男宠而放弃呢?
身穿龙袍,坐于龙椅之上接受朝臣朝拜,一脚踩尽天下众生的幻想,顿时无法抑制的涌了上来。他手中的这个人质,真的有这样的价值吗?如果有,他又怎能放过这样的轻而易举即可窃取天下的机会?
可是,真的有人能为了区区一个男宠放弃天下吗?这样不可置信的便宜事,真的被他夏唯之好运的遇上了吗?这种过分的要求,会不会反而激怒轩辕劲?若是他不顾人质死活发兵太原,岂不反而害了自己的性命?
在贪得无厌的欲望和贪生怕死的胆小中反复挣扎,一连惶惶了三日,夏唯之还是没能做出最后的决断。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到陈名秋那里探探虚实,看看自己手中的这个人究竟能换来多大的利益。
自初见面那日以后,陈名秋和灼然都不曾再交谈过一言一语了。白日里,同处一室的两人一个默默弹琴,一个独坐绣花,世间的纷嚣,似乎都隔绝在了屋外。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无论哪颗心,都不再平静如初。
敲门声响起,夏唯之探着獐头鼠目走了进来,面对不曾抬眼看他的陈名秋,还是澹着脸皮假笑道:「王爷这几日身体还好?日常饮食可有什么不满之处?王爷只管说一声,我这就叫下人来领您的训斥。」
陈名秋随手拨弄着琴弦,眼皮始终不曾抬起,似乎眼前根本没有夏唯之这个人一般。数日来双方的谈判过程,他早已听闻,而夏唯之此来的目的,他也不难猜到。
毫不死心的夏唯之眼珠一转,继续说道:「王爷,皇上已经亲自驾临太原府,现在人就在城外的军营中。要说皇上可真是重视王爷,居然亲自来此险地,可见王爷在他心中分量如何之重啊。哎,夏某实在是后悔当初硬是自作聪明请来王爷,本以为这样的安排也是王爷乐见的,没想到……皇上对您,确是深情一片啊……」一边装模作样的叹息着,夏唯之一边偷眼仔细观察着陈名秋的反应。
真是恶心!如此小人,也妄想得天下,登大宝!虽然心底怒火中烧,陈名秋却依然不动声色,反而抬头笑道:「夏大人何来叹息,我才该恭喜您帝位已唾手可得呢。」他刻意绽开的莞尔一笑,带着令人眩目的妩媚万千。一时为之惊呆的夏唯之不由跨上了两步,一只手竟然情不自禁的覆在秋凝玉如脂的左手上轻轻抚摸着
从前只忧心于自己的生死成败,竟然没发现手上的这个人质竟也有这般美艳惊人的一面。如今想来,被他关起来的侄子夏晓笙执意要放这个仇人走,也不是不可理解了。如此冷若冰霜又可柔媚入骨的丽人,也难怪无论男女都无法抵挡他的魅力了。
一时间夏唯之竟忘了原本的来意,沈浸在陈名秋的笑颜中想入非非。
一旁的灼然却暗自心惊,这笑容,虽反常,可是她见过!当年花满楼上,陈名秋杀机四起时,脸上就是堆满这样如鬼魅般荡人心魄的笑容!而后,便是刀剑血光四溅的场景!
「夏大人,你不是想知道皇上是不是会为了我放弃皇位吗?你过来啊,我悄悄的告诉你。」慵懒的柔声细语中竟带着说不尽的魅惑。循着这有惑人心神的魔力的话语,迎着那焕发着无限诱惑的笑意,满腔淫欲顿起的夏唯之毫无防备的凑了过去。
可是灼然却清楚的看到,陈名秋的右手,已经悄然探入了怀中。
下一时间,他的右手从怀中伸了出来,握在手上的,竟是那根明晃晃的龙凤金钗!不待夏唯之有所反应,美丽的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长长的金钗已经笔直的刺入了他的心脏!
美丽的花朵通常有刺,有毒的生物才有一身耀眼的花纹!可惜要明白这个道理的代价就是死!
夏唯之眼中的陈明夏,不过是个武功已废的男宠,却不成想,此时的他,仍能杀人于一招之间!至死,他的眼睛仍是不可置信大大张开。帝位,明明已在手边,为何他竟会死在此时?
陈名秋轻蔑的俯视着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冷然的笑容凝结在他溅满血迹的玉颜上。为什么要杀夏唯之呢?为了不让轩辕劲受制于这小人么?为了不让天下落入这无耻之人的手中么?不,都不是。陈名秋何时有过这般忧国忧天下的高尚情操!那他又为什么要杀他?终于,他终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陈名秋,决不容他人轻贱要挟!
陈名秋抬手摸去溅在脸上的点点鲜血,直视着灼然,说道:「跟我走吧,我让陈明夏娶你。」
灼然摇摇头:「他已娶妻生子了。」
「我可以杀了他的女人,你还是他的唯一。」
「但他却已不是我所爱的唯一了。」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灼然只觉好笑。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磨难,他却还是那么的自负傲慢。时间的长河一旦流过,就再也回不到开始的起点。他竟以为如此简单的一个杀字就能轻易改变过往吗?
「你在内疚吗?所以想补偿我?」灼然问着。可是她知道,就算这是事实,以陈名秋的性格他也决不会点头承认的。「那么我不接受。比起我的痛苦,你的内疚是活该。就让它代替我报复你吧。」灼然拿起剪刀,在陈名秋来得及阻止之前,向着一头秀发毅然的剪了下去。根根青丝从她手中飘落在冰冷的地上。
陈名秋眼睁睁的灼然放下剪刀,转身向屋外走去,却始终无法挽留。人说,青丝断,情丝断。断了情,又留她何益?
他的内疚,注定要背负一生一世了。
「王爷。」行到门前,突然,灼然停下脚步,也不回头,昂首望着门外空灵碧蓝的天空,说道,「汉室天下已亡,叶赫人注定坐稳了天下。这一切,原本因你而起,如今你既身在帝侧,灼然求你多为天下百姓作些事情,也算是补偿了我吧。」
无礼的女人,对她和颜悦色几句,她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教训起我来了。望着灼然渐渐融入屋外那一片蓝天的背影,陈名秋莫名的嫉妒起来。尘世的束缚,她已一剪剪断。何时自己也能如她这般走出狭窄的小屋,走进白云碧空之间?这一番人世纠葛,原来自己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悟的透彻。难道,情丝,竟是仍在?
趁着旁人尚未发觉,陈名秋取下尸身上的令牌,放出了夏晓笙,在他的护送下安全出了城。与轩辕劲会合后,夏晓笙悄然失踪。陈名秋也曾找寻过,可是消息全无。不过,他知道以夏晓笙的武功,是没有人能伤到他的。不,或许与自己的重见已经在无形中伤害到他了吧?不再相见,或者对彼此都好。不再相见,既然是他的选择,自己又何必寻他?夏唯之死讯一旦传开,太原城大乱。群龙无首的残兵在围城的庆兵的包围下,很快投降。太原城破,沉浸于与秋重逢的欣喜中的轩辕劲一反往例,竟然约束官兵不得屠城扰民。
从那之后,陈名秋再没听到过夏晓笙的消息。
第二天,陈名秋随轩辕劲的大军回京了。华丽的马车在松软的土地上轧出两条深深的刻痕,一路迤逦向京城进发。步行的兵士,骑马的军官组成整齐的队伍,踏着胜利者特有的规整而轻松的步伐行在马车的前后。颠簸而烦闷的行程中,时而,陈名秋会掀起车窗帘的一角,骑着高头大马寸步不离的行在车旁的轩辕劲便会闯入视野。即使不用眼睛看也会感受到陈名秋的这一动作的他此时便会把脸转向车窗,露出一个粗犷却憨厚的笑容,即便车内的人儿毫无反应的迅速放下窗帘他也毫不在意,灿烂中带着点得意的笑容依旧开在他的脸上,连眼角那道狰狞的疤痕也变得柔和起来。刹那的恍惚间,陈名秋会觉得自己彷佛又见到了那个夏天紧跟在他身后的马仆元劲。想到他为自己竟愿以天下相换的深情,似乎自己寒封了多年的憎恨也如初阳的冰雪般在慢慢消融,心底不由涌起阵阵暖意。
庆王朝开国皇帝的苦恋,又将迎来新的波涛汹涌,暗流激滚!不过此刻,恋人失而复得的他还完全沉醉在短暂的幸福与拥有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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