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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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上午 11:29 #3798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五章.
正月初七。晴。
还在新年里,家里果然热闹起来,我这边虽看不到阖府忙碌的景象,偶尔也会有一二个走错路的江湖人误入进来。
宋诚兴奋得很,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事,我允许他常出去跟他的伙伴们在一处玩,半是帮忙半是看热闹,回来时常常跟我指手画脚,唧唧呱呱说个不停。我微笑着听他描述今天马厩里又多了十五匹马,老爷在大厅摆的宴席比前天多了两桌。
现在我跟宋诚相处得很好,他本就童性未泯,我也不跟他摆老爷的架子,很快的,他和我说话就比较随便了,平时也不大在我眼前待着,四处疯跑,回来就跟我说些新鲜见闻。
很好。
那天慕容桂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再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仓皇而去。可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都给了我答案。
当时他的头脑已乱成一锅粥,心里被种种可能诱惑着,听到我的问题,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一脸的「你怎么知道」。
其实从刑堂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细细思量。钥匙会在哪里呢?推测的结果,最有可能就是大嫂藏着。
她是慕容家最不显眼的人,只是个平凡端庄的主母,别人难以想象如此重要的东西会交给个不懂武功的妇道人家保管。
但她也是慕容掌门夫人,慕容兄弟的母亲,如果说谁是慕容家最信任的人,必是大嫂无疑。
可这只是我的推断,事关燕云的性命,容不得一点假设和意外。我需要证实它。
唯一可以给我答案的人,就是心思重重的慕容桂。
他的心事见不得光,要对慕容家的每个人死死瞒着;另一方面,初尝心动滋味,神魂颠倒,又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神经拉得紧,就有机会击断他。
但是,他再恋恋燕云,也不会让自己的母亲陷入危险,所以我要知道明确的答案,必须攻其不备,出奇制胜。
终于有了点眉目。只等风云会聚那一刻。
*** *** ***
时近晌午,我在屋檐下闲坐着,阳光耀眼生花,我瞇缝着眼看过去,一片明媚灿烂。
脚步声由远及近,宋诚取午饭回来了。
「二爷,我回来了。今天日头好,还像昨天一样在院子里吃吧?」
「好。」
宋诚手脚伶俐,不一时布置停当。餐桌是个小几,设在小院中的青石地上,我招呼他一同坐下,宋诚略让了让,也就坐了下首。
「二爷,刚才我去厨房,正巧前厅里要人送酒,就拉了我去一趟。可算让我见了回大人物了。」宋诚兴奋得满脸放光,刚坐下就说了起来。
「哦?你又不认识,怎知是大人物?」我似笑非笑。
宋诚见我不信,手忙脚乱的比画起来。
「谁说我不认得?有个个子很高很瘦的道长,道袍破破烂烂,一把宝剑却镶了好大的碧玉,那是武当山上的黄鹤道长,当今武当掌门的师弟;还有两个秃头,一位是宝相寺的方丈妙谛,跟少林寺很有交情,另一位长得着实凶恶,满脸横肉,腰上挂着一对黑沉沉的铁钩,叫做十八连环夺命钩郑虎臣,我上酒的时候看了他的钩子两眼,几乎没用海碗大的拳头招呼我。」
这些江湖人的名号、师承、本领,早叫下人们传了个遍,虽不乏夸夸其谈的牛皮,但多一半都是真的。那个夺命钩跟个送酒的小厮也能动怒,想来也不是什么高人。倒是一僧一道,来头极大,我虽不懂武功,少林武当的威名还是听过的。
再加上前些天的洛阳三杰,锦州陈门,齐眉棍王包老英雄,千手观音石瑶樱,还有淮南、江阴、千水等金陵附近早就到了的各路人马,以及各人的同宗、亲戚、弟子等,现下慕容府里少说也有百十号武林人士,名声响亮的不下三四十位。
此次大哥真的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定要置燕云于死地。
我捏紧了拳头。
「那个什么钩的火气也太大了,没伤着你吧?」
「没有。其实也不是,」宋诚一嘴的米饭,连连摇头:「这两天那些个爷们,连我们府里的老爷和几位公子,个个脾气都大得很,少惹为妙。」
咽下米饭,他又按耐不住,左右看看,放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的对我说:「这中间有个秘密,我悄悄的告诉二爷,可不能跟外人说了去。那可是我们白道英雄们的耻辱呀。」
「哦?什么秘密?」
「就是那个,我们府里不是关了个水匪的头领吗?听府里的护卫们说就关在地牢里。这厮也真是个强人,就这样也能指挥了外面的千军万马。本来咱们老爷邀了许多好手,趁这个机会一举了结了这股作恶多端的水匪,没曾想那些个强盗早有预谋,倒被赚了去,折损了不少英雄,不知有多少家家破人亡,听说长江边上现在还不时能打上浮尸呢。」
地牢?慕容家倒是有一个,隐蔽得很,但看现在连下人也口口相传,定是个陷阱。长扬会的人一击不中,反会被困住。
但眼下看来,长扬会没有大碍,燕云的苦心没白费。
「原来如此。还有这么个事端在里头。」
「就是。」宋诚得意的卖完小道消息,开始扫荡肉丸子。
*** *** ***
午饭过后,我推说要在院里看书,宋诚泡好了茶,说想去练武场看看热闹。
「你去吧,仔细刀枪无眼。」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宋诚大乐,直说不妨事不妨事,脚不着地的跑了。
握着一卷《神农百草》,我盘算时间。
年三十发的诛魔贴,紧接着群雄酣斗,还有联络消息,组织人手长途奔袭,就算再快长生也要初十以后才能到。若中途有什么变化,日子还得延迟。时间太紧了,万一来不及赶到正月十五……
万一不能赶到,就替燕云收尸吧。我忿忿的想。我多半是一座孤坟了事,燕云逃不掉示众什么的,来迟了尸都收不到,你就建个衣冠冢,天天对着哭吧。
正闭着眼睛胡乱猜想,有人戳戳我的肩:「喂!醒醒。」
声音离得很近,不是宋诚。我睁开眼来,一对滴溜打转的大眼睛正直直的看着我。
我本能的向后一仰,没见过这个人。
稍离开了些,才看清楚他。
年纪也就二十上下,长着一张娃娃脸,翘鼻小嘴,大眼睛眨呀眨的,说不出的漂亮可爱。穿一身鹅黄的棉袍,好像很怕冷的样子。身后还有两个灰衣人,太阳穴微突,我知道这是内家高手。
「你是慕容铁衣吧?」娃娃脸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问道。
「你是谁?」我在记忆中迅速回忆现在慕容府中的人物数据,不过好像都不符合。
「先答我一个问题:小翠的姐姐叫什么?」
他的声音清亮,此刻听在我耳里竟似仙乐一般。
我看着他,答道:「小翠没有姐姐,倒是有个妹妹叫倚红。」
他笑了起来,抚掌道:「不会错了,果然是慕容先生。我们是为燕云而来。」
啊,长扬会中的高手居然这么快就赶到了,出乎我的预料。只是为何不见长生?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长生呢?」我问他。
他努努嘴,看上去显得年纪越发得小了。「也就十几个人吧。」
我心里一沉。人手太少了。
「长生打听出燕云关在什么地牢里,心急火燎的带了人就去了,我觉着不妥,想想还是先找到你比较好。知道大致的情况吗?」
我点点头。虽然他看起来太年轻,比长生还沉稳些。
「七天前我见过燕云,他被穿了琵琶骨,关在慕容氏的刑堂里,正月十五的诛魔会前没有性命之忧。至于那个地牢,应该是个圈套,长生危险。」
「什么?被废了武功?哈,他长这么大好像还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呢。」娃娃脸吃了一惊,说话间却半是恼半是笑,并不十分担心的模样。
嗯?此人不像是长扬会的下属,倒有几分打太平拳的味道。难道是敌非友?
我惊出一身冷汗。长扬会的人手没这么快到,长生病急乱投医,请的是哪路神仙?
「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我是龙结晟。」他笑嘻嘻的看着我,好像我一定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看我面无表情,他马上垮下脸来:「啊?你不知道我吗?燕云竟没跟你提过我?」
「恕我孤陋寡闻。」
他悻悻地说道:「我是燕云的师弟啦。」
师弟?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么个古怪的师弟。
「咱们回家后再让燕云好看,好歹先出去再说。这样好了,我们去刑堂,让他们,」龙结晟一指手后的两人:「去地牢带长生过来,聚齐了就离开。」说着就挥手让那两人离开。
我急忙拦下他。「且慢!此间还有个难处。锁着燕云的铁链是我大哥的兵器,叫留仙索,」
「喔,我知道。传闻刀枪不能断是吧?那我们连人带锁一并带走再说。」
我摇摇头:「此索锁在刑堂的顶梁石柱上,一时半会儿弄不断石柱,就算弄断了,房梁塌下,整个刑堂都会倒下来,还是不成。」
「嗯,还是要想法子拿到钥匙开锁。」龙结晟皱起眉头:「此事可难了,时间耗长了于我不利。」
「我已探明确切消息,钥匙在我大嫂处藏着。」
罢了,管他是敌是友,事急从权,且赌一回。
我从怀里取出几页纸来:「这是慕容府的大致地图,标明了刑堂、地牢、内宅还有我兄嫂的住处。长生一路打探过去,这会儿工夫还不一定到得了地牢,可请一位随从按图索骥,找到长生,领他们到刑堂来;再请另一位去慕容夫人住处,取回钥匙。你去刑堂找到燕云,待长生和钥匙到了,便可全身而退。」
龙结晟诧异的看了看我,问道:「消息准确吗?打草惊蛇再要救人可难了。」
「准确。」
「好。」龙结晟取了两张地图分给二人:「我们兵分三路,不要惊动慕容府中的人,半个时辰后刑堂见。」
「是。」那两个灰衣人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一抱拳,躬了身子离开。
「请稍等!」我喊住他们:「我大嫂不谙武功,但性子倔强,也许不肯就范。她的隔壁房间住的是慕容家的小儿,今年九岁,是大嫂的掌上明珠,若她执意不肯取出钥匙,不妨让那孩子见点血,只要别伤了筋骨就好。」
那二人也不说话,向我一拱手,退了出去。
看着他们出院门,我转回头,却发现龙结晟用一种好奇加研究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晒:「让你见笑了,我本是个小人。」
「不,当即立断,无妇人之仁,身居陋室不良于行,还能运筹帷幄占尽先机,」龙结晟微笑着摇头:「长生说你是个平凡书生,真是小瞧你了。」
我道了声惭愧,这会儿哪有空寒暄起来:「你快去刑堂吧。」
「什么你呀我的,我们一起去。」龙结晟皱皱鼻子,淘气的神情又回来了:「还是说你想留在慕容家,不要燕云了?」
什么跟什么呢,胡扯起来倒像燕云的师弟了。「情况紧急,你的人手又不充足,带着我不便……」
龙结晟长笑一声,也不待我说完,架着我便出了门:「可是我若不连你一块儿带回去,燕云不劈了我才怪。嘻嘻,第一次有人怀疑我的十二近卫办不成事呢。」
*** *** ***
龙结晟这个人平日一定是顺风顺水惯了,看他行事的作风便看得出来。一路上也不大避人,但凡被人看见,只笑嘻嘻的迎上去,一指上前,那人就不声不响的倒在地上。无论是仆人,还是府中侍卫,或是助拳的侠客,无一例外。
见我目瞪口呆,他便得意洋洋的把人藏进花坛或墙角阴暗处,跟我说:「最少晕上两个时辰。」
「你不是不要惊动府里的人吗?」
他点点头:「是啊。不是都没出声吗?难道你要我像个小贼一样躲着他们?」
夏虫不可语冰。
一路上有惊无险,终于到了刑堂。外面并没有重重把守,但绝不会这么简单,毕竟事关重大,大哥必会把燕云托付给信得过的高人守卫。
龙结晟照例笑嘻嘻的,大摇大摆的就扶着我走过去。
我大急。「你放下我,先探一下里面有几个人,什么情况。」
「左右都要动手,有什么好看的。万一你被人拿住,我又要多费一番手脚。」说话间,大少爷已施施然推开了刑堂暗黑的大门。
于是我又一次来到了这里,又一次看见了他。
还是那根石柱,还点着那盏油灯,他盘腿坐着,衣裳也没换过,只是长发已松松的挽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点朦胧,有点慵懒。他正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还在微笑,彷佛刚刚早起的君王,漫不经心中带着威严。听见门口的声响,抬起脸看了过来,终于迎上了我的眼睛。
我像被人狠狠的推搡了一把,全没了重心,所有的感觉都随着那双眼睛颠倒起来。甜,酸,苦,涩,都溶到一起,再也辩不出了味道,只知道麻了四肢,重了眼睫,塞了鼻子,捂住了口角。我说不出话来,静静的看着他。
真好,他还活着。
他抿了抿嘴角,像是要忍住什么,可关不住的喜悦从眼睛里晕了开来,越笑越大,终于连那发亮的杏眼也笑成弯弯的月牙儿,彷佛满园的牡丹盛放,生生被他笑出了国色天香。
一时间,我们都无语。
「阿弥陀佛。」宣了一声佛,无色无相打断了绮思。
一直坐在燕云身边说话的是慕容桂,此刻正不可置信的望着我,好像我是阴魂不散的妖怪。
他们的前面,坐了一僧一道。
道者年纪在五十上下,面容清癯,蓝色的道袍洗的发白,背上的长剑却镶了块碧绿的美玉。
僧者白胖,慈眉善目,手无寸铁,可是在没有一丝风的屋子里,宽大的僧袍却翻飞起来,隐隐有真气流动。
黄鹤道人。妙谛方丈。
「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妙谛和黄鹤都站了起来,妙谛向我们施了个礼。
龙结晟找了张椅子让我坐下,略一抱拳:「二位好。我为燕云而来……」说话间,只见光华闪动,那黄鹤道人也不多话,猱身扑上,一柄长剑竟舞得看不见人影,直袭向龙结晟。
刹那间,两人已斗在一处。
「施主见笑了。黄鹤的脾气老而弥辣,性子竟比年轻人还急些。」妙谛站在我身边,一边说着,一边观看战局,并不助拳。
我不知道龙结晟的本领如何,但他是燕云的师弟,一路上又尽是一招制敌,想来也不弱,可苦于我根本看不懂他们谁占了上风,只觉得龙结晟在寒光剑气中左右翻飞,跟黄鹤缠得极紧。
他为什么不用兵器?听说有一招叫做「空手夺白刃」,不知他会不会使啊?我看向燕云,想让他给我点提示,只见慕容桂紧紧抓住他的肩头,犹疑的看着战局,燕云低声跟他说着什么,想必在跟他解释战况。
边说着,边瞟着我,又笑起来。
他倒镇静,还有空玩儿。我气结。
不多时,忽听得身边妙谛「咦」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脸色竟有些变了,目光炯炯:「请问这位少年是何人?」
我哪知道龙结晟是何方神圣。还没说话,只听「叮呤呤——」一串清响,二人身形倏地分开,黄鹤道人满脸大汗,单薄的道袍微微颤抖。龙结晟闲闲站着,还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武当功夫也不过如此。」说着脚尖微动,把长剑钩起,随手把玩。
原来刚才的脆响是龙结晟撤了黄鹤的宝剑。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想不到龙结晟如此高明。
只见他双手托了剑,送还给黄鹤:「不过此剑倒是武当先人遗物,造次了。」黄鹤闷哼一声,接过剑来,怔怔看着。我忽然觉得不对,跟身边妙谛同时大喊:「不好!」只见黄鹤举剑便要自尽。
电光火石间,龙结晟堪堪一指点到,眼前一花,剑又回到他的手中。
黄鹤二度失剑,面如死灰,开口说道:「贫道无能,先祖遗物竟教一黄口小儿玩于股掌,再不作他想,难道连一死也求不得吗?」初此听到他的声音,干涩暗哑。
龙结晟端正了脸色,沉声道:「先祖使过的东西又怎样?你若太过在意反被它制约,不如我今天就替你折了它。最看不得你们名门正派剑亡人亡的规矩了。你年纪一把,丢了脸面输了几战便不能活了吗?」
黄鹤没说话,但看样子颇为震动。
龙结晟继续说道:「本不想跟你废话,又怕你回头想不开。不是嫌我动了你的剑吗?告诉你好了:我爹爹是南海龙潜。」说着双手送剑,递给黄鹤。
身边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黄鹤的眸子忽然也亮了起来。燕云无动于衷,我和慕容桂一脸茫然。
南海龙潜是谁?
「果然英雄出少年。」黄鹤大笑起来,接过剑来:「原来是……原来是……你爹爹昔日路过武当山,和我师傅秉烛夜谈,算起来我们还是同辈。今日贫道输得不冤,少不得回山上再练几年。」又对妙谛道:「即有此等人物在,我们也不须逗留了。贫道先行一步,告辞了。」
说着向众人偮手,大笑着摔门而去。
「大师可要一试身手?」龙结晟大眼溜溜,看得妙谛脸色一变再变,终于颓然道:「施主定要袒护那魔头,老衲无话可说。」竟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退了出去。
事情一下子变成这样,刑堂里悄无声息,几双眼睛都望向慕容桂。
他抿着薄薄的唇,彷佛不知道如何是好,手中却寒光闪动,一柄匕首抵在燕云的脖子上。
「你不要过来!」他心浮气燥,英俊的五官都纠结起来,对龙结晟喊道:「我管你是谁,武功有多高!只要你上前一步,我就要了他的性命!」话音未落,忽见他手一软,垂了下来,握不住的匕首滚落下来,在地上跌成一串清响。
「雕虫小计。」龙结晟不屑的拍拍手,也不看他,只扶着我走到燕云身边。
顾不得关心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仔细看了看燕云的脖子,还好,没有血痕。
正看着,忽然他的手臂一紧,牢牢的抱住了我。「铁衣……」余音袅袅,化作叹息。
我久久的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健康有力。这就够了,我不敢看他,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怕我又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喂,喂!你们两个不要不理我啊!」龙结晟不甘被忽视,问道:「我刚才那手耍得帅不帅呀?」
有点不好意思,我轻轻挣开燕云的怀抱。「怎么回事?他的匕首忽然就掉下来了。」
「喏,这个。」燕云放了一个东西在我手里。摊开一看,居然是颗蚕豆。
「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身上到处装着零食。」燕云没好气的训他。
龙结晟眼睛瞪得溜圆,腮帮子鼓鼓的:「零食怎么啦?幸亏我带了蚕豆呢。」
「你就不能用正常一点的暗器吗?」
「那些铁家伙又不能吃,带着太累人了。对了,」龙结晟眼睛一亮,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我还有昨天刚买的四喜花生糖,你要不要尝尝?」
「要。」
……早就知道燕云随性得很,没想到跟他的师弟碰到一起居然是这个德行。
他们两人闲话,我看着慕容桂。好像刚才被龙结晟点了周身大穴,现在动也不动躺在一边,默默看着屋顶,眼神空荡荡的。
「桂儿,别想太多了,是我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不自量力,学艺不精。我只问你,有人去我娘那儿取钥匙了吗?」
我点点头。
他额上泛起青筋,狠狠地咬着嘴唇。「没想到事情一如你的预想。早知有此刻,我正月初一就该拼着一顿好打,告诉爹爹。」
他闭上眼睛侧过脸去,不愿再跟我说话。桂儿,我知道你那天是没那个勇气告诉你爹爹的,毕竟你还年轻。所以我还是利用了你。对不起。
「铁衣,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燕云看出了我的心思,淡淡的招呼我。「这是我唯一的师弟,龙结晟。别看他小孩样,今年二十二,过了年就二十三了。」说着大力拍拍他:「穿这么多,难道会冻死你吗?」
「还说呢,你们这边冬天太冷了,要不是有事,我才不来。」
「刚才一看你进门,我也挺放心的。」燕云上下打量着他:「我说长生怎么这么本事啊,在哪儿找到你的呀?」
龙结晟嘻嘻一笑,眼光飘到我的脸上,对燕云说道:「哪里是他找的我,正巧我去你家,在山脚底下就看见他疯了似的冲出来,这才知道你出事了。他到处调不到人手,急得没办法,我便跟他一道来了。此事说来也巧,你命不该绝。要不是你拜托我的那件事,我怎会这个时候到中原来。」
「哦?」燕云兴奋起来:「这么说你请到人了?」
「嗯。我一块儿带来了,跟长生在一起呢。」龙结晟点点头,还不忘又吃了一块花生糖,笑得狡黠。「我说师兄,你可欠我几程了?今年你输定了,哈哈,总算能看到你受罚。」
「乖,今年长进了。」
燕云见我一脸莫名,解释道:「我和他,」抬抬下巴示意他的师弟:「其实不是一个师父教的。
我师父和师娘长居在昆仑山上,感情甚好,相敬如宾,师父这么多年来对师娘言听即从,但有一件事两人每每吵嘴,总不服输,就是——谁的功夫更好些。
争了不少年,动手又没个轻重分不出高低,没奈何,最后决定一人收一个徒弟,然后每年让这两个徒弟比试一场,看看谁挑的徒弟天资高,教得好。」
原来如此。「可是你比结晟大了几岁,他如何敌得过你?」
「是啊。我比他入门早四年。师娘见我聪明英俊,」龙结晟被糖里的花生呛住了,咳得厉害。
燕云面不改色不理他:「便一心要找个绝才惊艳的好徒弟,让师父彻底信服,没想到一拖就是这么些年,总算挑了个差不多的。可两个徒弟差了五岁,每年一次的比试,只好比些不拼内力的,什么过过招,摆摆奇门八卦,下下毒之类的。两个苦孩子,从小也不知道给师父们喂了多少药,都成了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了。」
我恍然明白,那个无药可救的毒烟为什么没毒倒他。可是,他最后不还是中毒了吗?那个天下唯一的情牵一线。
燕云也很困惑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会这样。」
正说着,门被重重的撞开了,灰影闪动,十几条人影进了门来。龙结晟的近卫到了。
龙结晟的近卫共十二名,都穿着灰衣。此刻一个不少的都到了刑堂。
我仔细看过去,只见长生浑身是血,软软的倒在一个近卫身上人事不知;还有一个肤色极白的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神色淡定。
一名灰衣近卫走上前来,向龙结晟行礼:「少主,钥匙取到了。」说着双手递给龙结晟。
「长生怎么了?」燕云问道。
负着他的近卫说道:「无妨,只是杀脱力了,神智不清,喊他都不晓得,只知道往地牢里冲,我点了他的昏睡穴。」
龙结晟皱皱眉:「动上手了?」
「是。我赶到的时候,燕长生和老三他们已跟埋伏的人交上手了,好在都没大碍,我们边打边退,到了这边。追兵马上便到,外面可能不多时就要被包围了。」
龙结晟唔了一声,倒也并不紧张。喀的一声打开锁,把留仙索从石柱上取下来,对那黑衣少年说道:「明灭,我刚才已看过师兄的伤,血肉都凝在索上了。你看是马上摘了铁索,还是回去再说?」
那个叫明灭的少年走上近前,我才看清了他的样子。
雪白的皮肤好像长年不见阳光,更衬得一双眼睛水似的透明,一头黑发披散着,手上还戴了个金手镯。形容虽小,却是美貌非常,跟龙结晟站在一处,一个如阳光明媚,一个似月华皎洁。
他察看了燕云的背部,刚才结晟已把周围的衣服用刀绞了去,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我不能多看,侧过脸去。
燕云见我不安,伸长了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整个人靠在我肩上。我脸一热,可并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于是轻轻拥着他。
「肌肉和铁索闭合在一起,还是到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取出。」明灭见我们相拥,诧异的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
「对了,还没给你引见,」龙结晟略让了让,为我们介绍:「这位是神药门的门主明灭。明灭,这位就是托我找你治病的人,我师兄燕云。那位就是你的病人,慕容先生。」
病人?这个少年听上去精通医理,可是我为什么成了他的病人?
「怎么?你还不知道?」龙结晟见我的表情,微微有点吃惊。
「我没告诉他。」燕云说着,向明灭拱了拱手:「久闻神药门的医术精妙神奇,能医死人肉白骨,还请门主多多费心。」
明灭摆摆手:「不必客气。龙家对神药门有再造之恩,只要明灭力所能及,一定办到。」
我不明所以,龙结晟笑着对我说道:「师兄知道我家跟滇南的神药门有交情,两个多月前托了个口讯给我,要我请个大夫给你医腿。我到这里来时就把大夫也带上了。刚才明灭才跟长生一道去了地牢,怕你们有意外。」
我低下头来没说话,燕云悄声道:「没生气吧?神药门久已未现江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请到,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两个多月前,我还在燕子山庄,跟燕云日日厮磨。我过一天算一天,他却想得更多。
我捏捏和他相握的手:「谢谢。真的。」
「我刚才看过伤口,燕先生的伤也可以完全康复,虽然取索时痛苦些,我可保证不失掉一成武功。」明灭一直看着我们,忽然开口说道。
我猛得抬起头来,明灭嘴角有笑意嫣然。「真的?」开口才发现我的声音都变了调。
龙结晟笑咪咪地,像只小狐狸:「神药门的医术匪夷所思,穿琵琶骨武功尽失这种伤,也曾有治好过的例子。不多,三五七次罢。」
我想起来了,怪不得他初听到燕云的伤势并不紧张的样子。
忍不住抱住了燕云。
太好了。真好。我实在无法掩饰我的激动,兴奋喜悦感激一起涌上来,再也没有哪一天让我如此强烈地感到上天眷顾:「谢谢上苍。」
燕云的声音从脑后传来,说高兴不如说挪揄我更多些:「是,谢谢上苍,还要谢谢明灭门主。好像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呢。」
龙结晟站了起来:「师兄你肉麻起来不比师父差嘛。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喽。」说着一挥手示意十二近卫:「走罢。」
一个人背了燕云,一个人背了长生,还有一个扶着我。
龙结晟的嘴巴都嘟了起来,小声表示不满:「什么时候我的十二近卫以这种形象示人的啊?」说着拉着明灭,郊游一般冲出门去。
门外,就是生天。
*** *** ***
可是,我没想到门外居然有这么多人。
大哥。慕容檀慕容楠兄弟。还有许许多多各色江湖人等,已紧紧的包围成一个小圈,把我们困在中央。为首的居然还有僧衣飘飘的妙谛方丈。
没想到还是在这种时候见到大哥。说起来他待我不薄,站在我面前,却势如水火。「大哥,我对不起你。」给你为难了。
周围的众人有些哗然,隐隐有窃窃私语声。
「他说什么?大哥?」
「他是谁?」
「啊,我想起来了,他是慕容家的二老爷,前几天我路过他的住处见过他。」
「他和燕云什么关系啊?」
「难道……」
「住口!」慕容檀那酷似大哥的脸孔因为愤怒红了起来,上前一步喝道:「早已不是慕容家的人了,你叫谁大哥!」
我吃惊地望着慕容檀。他在说什么?
这边厢,慕容掌门开了口:「畜生,休要再从你口中提到慕容二字。今日到场的各位英雄正好做个见证。」大哥一字一句,声音传出很远。
「你听着,自从你受了家法,祠堂思过,就是你最后一次姓慕容应受的惩罚。之后我就开了香坛祭告祖先,将慕容铁衣勾了家谱,逐出家门,从那天起,你就再也不是慕容家的人了。至于这段时间养着你没把你撵了出去,是为了捉拿武林公敌,长扬会的匪首燕云,今天你生也好,死也罢,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记住自己再也不姓慕容!」
一阵沉默。
忽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慕容掌门大义灭亲,不恂私情,实在是后辈们的榜样,不愧江南慕容百年不坠的名声。」顿时一片附和声起,纷纷称赞慕容家风凛冽,掌门人大公无私。
我看着眼前的嗡嗡作响人群。差不多这就是代表武林正义的英雄侠客吧。明明都看不起慕容家出了这种丑闻,却一个个冠冕堂皇虚情假意。
还有我的血亲,他们急于甩掉我这个污浊不堪的东西,以擦亮那闪光的门楣。原来老早就不念旧情了,我还以为大哥作为一家之主不得不铁腕政策,私底下对我还是很照顾的呢。
这样的亲情和光明正义,不要也罢。
「喂,」看我不说话,燕云轻轻喊我。「你家人不要你了。干脆入籍,跟我姓燕吧。唔,燕铁衣,很好听呀。」
于是那一点伤心,被他的胡闹也冲去不少。我一笑,学着他的语调说:「闭-嘴。」
「还叙什么旧啊,我们都散了吧。」龙结晟不耐烦起来:「这不耽误吃晚饭么。」
「小贼!休要口出狂言!」一个离龙结晟最近的大汉大喝一声,抡起铜锤向他袭来。
「且慢!」有人喊了一声,可那大汉已欺身到了结晟近前,西瓜大的铜锤眼见就要砸到身上。只见龙结晟双脚未动,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到那人胸前,于是,高他一头的对手像纸鸢一样飘了起来,落在一丈开外的人群中,手上的铜锤重重砸在周围的人身上,顿时喊声一片。
刹那间,众人被龙结晟显露的武功惊得说不出话来。
妙谛方丈宣了声佛号,走上近前。「阿弥陀佛,老衲喊迟一步。诸位切勿随意出手,这位少年人,便是驰骋海上,连朝廷都管不得的海龙王。」
众皆哗然。
「海龙王!」
「他是海龙王!」
「怎会如此年轻?分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说话间灰影闪动,那人已倒地不起,
一名结晟的近卫肃然道:「对我主不敬,可杀不可留。」于是再无半个人说话,每个人都用惊恐敬畏的目光看着龙结晟。
结晟见身份被人道破,收起了嘻笑的脸,沉下面孔,眼神淡漠:「大师,我还以为你回寺里参禅去了,出家人不该妄言的。」
「阿弥陀佛,老衲本已走了,又放不下这里的各路侠士,特来示警。正月初一长扬会之役,武林正道已折损了诸多好手,老衲怎能眼看着慕容府里又血流成河呢?」
妙谛叹了一声:「唉,要不是你告诉黄鹤,除了我们这些老人,哪个知道你爹爹的名讳?任是谁也猜不到你的身份。」
大哥上前一拱手,目光灼灼看着龙结晟:「原来是海龙王到了,失敬失敬。两年前就听说南海换了少主,没曾想如此年轻。只是不知龙王为何要救那长扬会的恶贼?」
龙结晟一笑。「只因这恶贼是在下的同门师兄。」
「啊?」大哥吃了一惊:「去年秋天,太后寿仪的事情,龙王不是夺了长扬会的长江入海口吗?怎会是……」
「我们师兄弟闹着玩,倒教慕容掌门见笑了。」
大哥神色颓然,咄咄逼人的气势落了下去,嘴角也垮下来。他生平最忧心、最耻辱的事情,不过是别人家里斗法。好像两个小孩打闹,自己却跟着跌得浑身是伤。
不忍看那张一下子老了很多的脸,我问燕云:「海龙王是什么帮会?」
「不是帮会,是海上的霸主。天不管地不收,纵横四海,垄断了所有海上的生计,贸易做到了大海的那一头,富甲天下。朝廷也曾动过他的念头,奈何海龙王船坚炮利,兵舰比整个水师还多,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不惹是非便不拿王法约束他。」
我听呆了。天下竟还有不归王法的地方。
「真的吗?你师弟是海龙王?」
燕云点点头:「结晟二十岁时接手了龙伯伯的事务,作了新一任的海龙王,从此我们俩每年的比试也花样翻新。秋天时劫的寿礼,一是为我出气,二是赢我一局,也好在师娘面前炫耀炫耀。」说着嗤得一笑:「我悄悄告诉你,他已经连着输我三年了,今年怕师娘打板子才出此下策的。」
「大师即不忍见血光之灾,我也无意涂炭武林。」龙结晟见大哥无话,打量了周遭众人的脸色,沉吟道:「今日我为师兄而来,断不至于空手而归。各位中原豪杰今天都是头一次见,不要兵戎相向的好。不如我们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一时间,无人做声。寒风扑面,但见夕阳甚好,徐徐西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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