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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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上午 11:27 #3794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四章
火高。水滚。热气冲开铜壶。
有人忙把壶从火上挪开,洗净的茶杯里搁好了茶叶,一吊沸水白花花的急滚直下,在杯中溅起带飞沫的水花。
养得一刻,揭开杯盖,辟了辟浮沫,一盏清香四溢的热茶端到我面前。
「二爷用茶。」
「先放在桌上吧。等凉一会儿再说。」
我俯卧在自己的床上,手上一本《歧黄》。房间里很暖和,因为在屋子正中支了个小火炉子,烤火取暖,也用来熬些汤药,结果我无论是睡了还是醒着,鼻端总是缭绕药香。
「思过三天」已是二十天前的事了,怎么从祠堂里出来,我全无印象。据讲当时我毫无知觉,眼眶深陷,全身滚烫,也不知高热起了多久。所幸无性命之忧,皮外伤也只好慢慢将养,隔几日用些生肌的药膏涂一遍,每天一剂消肿止痛的汤药。
这些日下来,我精神好了很多,背上的伤也愈合结痂,只是动作大了仍然疼的很,没奈何,还是以静卧为主养伤。
倒是行医之道让我颇感兴趣,反正也闲着无事,让小赵给我找了两本医书打发时间。
那天,就是小赵把我从祠堂里抬出来的,等我醒了过来,他已照顾我两天一夜。于是大哥让他留在我屋里,打理我的饮食起居。
明明是大哥的红人,平白的在我跟前进出,恐怕也是一肚子委屈。
我问他:「不如换个人吧?你一身本领,还是在大哥近前的好。」
小赵摇摇头:「大爷让我跟在二爷身边,我必伺候好二爷。」
一时静默。我转移话题。
「快过年了吧?」好像今天已是年二十八,但听不到小孩子们放鞭炮的声音。往年总有性子急的,等不到年三十,大白天的就零零星星的放了起来。莫非我记错日子了?
小赵嗯了一声:「还有两天年三十。」
「为什么我没听到鞭炮声呢?奇怪。」 难道小孩子都忽然懂事了?
小赵看看我,考虑了一下才回答。「今年大爷脾气不好,各房的小辈都给大人管着,不敢造次,连下人们都轻手轻脚,生怕忽然犯了忌讳。」
呃……连累得全家都过不好年了。
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我不再跟小赵搭话,自顾看书。小赵一躬身,拎着铜壶退了下去。
生活又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就算还有些余波未息,随着光阴推移,也将消失无踪。果然还是这种古井无波的日子适合我啊。困了,随手把书扔在床前,沉沉睡去。
*** *** ***
睡到夜半,口渴得很,迷迷糊糊中记得床头有一盏茶。略醒了些,看见屋中小火炉还有暗红的火光,原来是热的口渴。伸手去拿茶杯,猛不防被人捉住。
「谁?」
那人侧过脸来。黑暗中有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目光警觉,连阴影也带着凌厉。
小赵。
「二爷做什么?」小赵问。
他平时都睡外间,今天怎么在我床前?「我还要问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看了他一眼。衣裳整齐。
「我来看看炉火,若熄了明早不好煎药。」他垂下目光放开我的手,端了茶来,问我:「二爷是要用茶吧?」
我不接,跟他说道:「口渴得很,正好你来了,给我换杯热茶吧。」
小赵端着茶杯沉吟着,却并不走开:「……这会儿茶炉子的人都睡下了,恐怕没热水。还请二爷将就一下。」
「也好。」我端过茶喝了两口:「现在什么时候了?」
「二更。」
「是吗。」我不置可否。
今晚不寻常。小赵寸步不离守着我,支他也不走。还有,照火炉这么个烧法,过不了一个时辰就灭了,如何等到明天早上?
为什么小赵守着我?
为什么留着火光?
我把茶杯递给小赵,重又躺下。「我要睡了,你下去吧。还有,把火关小些,热得我都出汗了。」
小赵有一点失措。他没料到我居然醒了,忽然间不知拿我如何是好。
他顿了一下,还是没走,说道:「我帮二爷看看伤口可好?别让汗水浸了药膏。」
「唉,」我打量他的神色,问他:「你实在不想走就跟我聊聊天吧。聊聊今晚为什么跟防贼似的看着我,还是我屋里有什么宝贝怕失了盗?」
「二爷说笑了……何来此言……」
「真是难得看到你不自在。」我不理他,自顾说着:「为什么要留着火光呢?夜里,如果有贼站在屋顶上,很容易就会看到这里。你这是给谁指路呢……」说着说着,刚一回头,只瞥见小赵鼻尖沁出的汗珠,还有已经伸到我肩头的手:「二爷,得罪了……」
昏迷前我还在想,他点的这是哪处穴道呢?下回找本《黄帝内经》看看。
*** *** ***
醒了又是艳阳高照。最近一个月来,这种睁开眼来昼夜不分的次数很是不少。
活动活动手臂,我想起之前被小赵弄昏过去。
我咳嗽一声。「小赵,你进来。」
有人躬身进来,掀开的门帘可以看到时近中午,阳光满地。「二爷起了。可要更衣?」身形瘦小,年纪只在十三四间,一个没见过的小厮。
「你是谁?原先在这儿的小赵呢?」
「宋诚不知谁是小赵。今天早上大总管告诉小的,让小的在二爷跟前听候差遣。」
昨夜必是有事发生,小赵也完成使命,回到该去的地方。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本就是被大哥安排在我身边的。如今事了,我身边终于换成平常的家仆。
可是,这里有什么是值得注意的呢?我想了一下,模糊的猜测倒是有几个,但一个可能的答案也没有。
宋诚垂手而立。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根本不会知道昨夜慕容府里发生了什么秘密。
左右也没有答案,不想也罢。
我吩咐宋诚:「先下去吧。有事我叫你。」
「是。」宋诚退下了。
望着微弱的炉火,我不禁又发起楞来:到底,我错过了什么呢?
*** *** ***
大年初一的规矩是要睡个长长的元宝觉,然后到长辈跟前磕头,讨个吉利红包。
昨天是年三十,一年里辞旧迎新周而复始的日子,我吃过晚饭就打发宋诚跟他的玩伴们热闹去了。他先是不肯,我劝了他几句,他才喜孜孜的走了,再三保证一会儿就回来,可又请我早点休息。
这几天我也暗自留意了周围的环境,没什么变化,宋诚也高高兴兴的自去玩乐,看来没人嘱咐过他不得离开什么的。想来我一时是找不到关于那晚的蛛丝马迹了。
昨晚,窗外黑色的天空不时被染成火树银花,很远的地方传来喧哗声和爆竹连连,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手上有一碗清苦的药。
除夕夜,是团圆的日子啊。
左右无人,我愿邀月影,共渡佳节。
燕云,你也到家了吧?我猜你还是带了酒来,可惜我喝不到了。此时,你正和长生、倚红偎翠聚在一桌,谈笑正欢吧。偎翠做了什么年菜?倚红可把你房里的花瓶插上三两只梅花?跟长生还好吧?你要看到他的心意啊。
燕云,我以药代酒,祝你年年如意。
遥遥举碗,一饮而尽。心里有经过红尘的平安喜悦,我倒头上床,一夜无梦。
*** *** ***
嘭!门被强力推开,反打到墙上,弄出很大的声音。接着光线晃动,屋子里有人正接近我的床边。
我揉揉睡眼,天色还未大亮,宋诚喝了酒走错房间了吗?
来人大力的拎着我的衣领,迫使我面对他坐着,伤口被牵动,皮肉和伤痂的错位又疼了起来,我顿时清醒过来,看清了我面前来人。
慕容桂?!
他不是来讨红包的吧?
不过我没问他,从他几乎贴上我脸的鼻息中,我闻到了很重的酒味。虽然他好像脚步很稳,眼睛却很红,加上手上的温度,脸上的表情,我相信他已经醉了。
慕容桂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我,容长的脸蛋上两朵淡淡的红云,鼻子尖也有点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酒气,迷惘又执着的神气像迷路的、受了委屈的小狗。
忽然又伸手捏捏我的下巴。
咳咳,还是把这只走错路的醉猫打发出去是正经,还能再睡一会儿呢。
「三侄?你认错路了吧?」
慕容桂摇摇头。「我找你。我要看看你。」
大年初一的,你还真有兴致。不过我不打算奉陪。
「回去吧,你爹知道了要骂了。」
「不,」他还在摇头:「我要看看你到底哪里好。」
……我说你真是……没想到酒品这么差。「你要不走天亮了我少不得叫你哥来。仔细皮痒。」
慕容桂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只是放开了手,在我床前盘腿坐下,目光还在我脸上搜索:「长得真难看,根本不像慕容家的人。」
「你请便吧。我睡了。」我又小心的卧回被窝。天不亮就来研究我的长相,再跟他说话除非是另一只醉猫。
慕容桂也不理我,只顾自言自语。「我比你长得好多了,又没残废,对他又好……为什么他喜欢你却不喜欢我啊?就知道跟我笑,说你二叔好么。哈!我才不要告诉他。」
我的心忽然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跳动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说他!说那个王八蛋!明明都和我睡在一张床上了,还说什么你是慕容家的老三吧?我跟你还真有缘,我们两年前结过梁子。嘻嘻,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呢。」
慕容桂仰着头搜寻记忆中的对话,嘴角也带了个似是而非的微笑。这语气,这表情,真的很像一个人。
「开始时我哪知道他是谁啊,还跟他共享一床被子,睡了一个下午……到晚上他走了才晓得就是那个大恶人……我吓死了,生怕他在爹爹面前讲出来,谁知他只向我眨眨眼,说话间却一句也没提。他穿着暗紫色的长袍站在夜风中,面罩也不带,衣袂飘扬,像山间的松一样好看。」
「后来呢?」我轻声问他。
「……后来追了他很久,就抓住他了。我跟爹爹说,我来看着他,爹爹同意了。所以我每天都跟他在一起,可他就知道说,我们好歹算熟人了,跟我讲讲你二叔的事吧。他几时回的家?你家大人没为难他吧?」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冒出冷汗。
「他是谁?」
「你说追着你到慕容家的还有谁?还什么总舵主呢,天底下最大的笨蛋!大笨蛋燕云!」
心中壁垒轰然倒塌。
燕云燕云燕云……
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心情也瞬息变化。惊喜迷乱不知所措无法想象。
慕容桂激动起来,声音大了很多,带着愤怒:「大笨蛋!身手那么好,爹爹和大哥二哥合力都留不住他,谁知看到赵大在你屋里点起的火光,就笑了,说此饵吾心慕之,便是龙潭虎穴少不得也要看一看。笨蛋!明知有机关还是跳了下去!」
慕容桂越说越气愤,站了起来:「我就站在屋脊上看着他跳到院子里,」他反手一指门外:「想拦着他,可他竟不曾瞧上我一眼!」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就在那扇门外,曾几何时,燕云就像只翩纤的燕子,落了下来。
明明只有两三丈的距离,为什么我却没见到你?
因为我已沉沉睡去,屋里有明亮的炉火,小赵一身紧衬利落的短打扮站在我床前。
年二十八的夜。
「你说,你说你有什么好?竟值得他如此待你?!」慕容桂见我沉默不语,发了疯似的摇晃我的双肩,酒气和绝望一同喷到我的脸上。
「我从没见过像他一样可以把武功练这么好的人,到了院子里脚还没沾地,就避过了九珠连发追命弩,接下了钱、孙、李三大高手的伏击,连赵大布置混了鹤顶红和牵机的无色无嗅的毒烟也奈何不了他。」
慕容桂的眼神怨毒,直直的看过来:「我们都以为没办法了,赵大已准备杀了你无论如何也不教燕云得手。没想到他在推开房门的一瞬,却停住了。赵大的独门密制的药,只是做万全准备的一种毒竟制住了他。」
阴森森的语气询问我:「你知道这个毒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
「它叫做情牵一线枉断肠。」慕容桂的声音像咝咝作响的蛇信,舔嗜着我的意识。
「听说这种毒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制,居然就这么巧,唯一能难住他的毒就在慕容府里。此毒寄伏在人体内,若无药引子,便不是毒,十二个时辰后自解,可谓事倍功半。药引子每个人体内都有,只是要催动出来却千难万难。一字曰:情。」
「情生则意动,意动而毒发,毒发乃断肠。」慕容桂轻声细语,一字一句:「一但爱恋心生情有所钟,那毒就发作起来,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名字倒是再贴切也没有了,情牵一线求不得,巫山云雨枉断肠。」
「你说,这么麻烦的毒药,怎么就毒倒了他呢?」
我答不上话来,慕容桂已扼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手又湿又滑,像毒蛇全力绞杀敌人,我奋力挣扎,一时无法消化慕容桂说的东西,只是模糊中一个概念越来越清晰,心里像是要裂开来一般:燕云,他,他,他……
难道说,燕云,你对我的心意,也像我对你的一般?
忽然,慕容桂松开了我,又跌坐在我床前,双手蒙面,喃喃自语:「我在做什么?」
重新呼吸到空气,我咳嗽着,紧紧抓住慕容桂的肩头,不能让他像来时一样突然跑掉。
「咳咳,你,你说,燕云现在怎么了?毒解了吗?有没有受伤?」我吸一口气,问道:「他人在哪里?」
慕容桂也不看着我,酒却像醒了很多,声音平稳。
「你也很在意他吧?其实那天在刑堂,看你顶撞爹爹甘受家法,我和大哥二哥都惊呆了,从没有见过谁有这样的勇气。当时我还在想,看似懦弱的二叔怎的就这么不知好歹呢?原来是为了他。」 他半是苦笑,半是自嘲:「是他呀。」
「告诉我,他究竟怎样了?」
他摇摇头:「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抵不过他的请求,带你去见他。」
*** *** ***
天色已大亮。平日此时已有穿梭的仆人,不被人发现很难。所幸今天是一年里光明正大睡懒觉的日子。
慕容桂带着我穿过半个慕容府,目不斜视神色平静,只是眉间有凝结的悲伤。刹那间觉得他有点像长生。
他和燕云之间发生过什么?竟让他甘冒如此风险,满足这个阶下囚的要求。
三侄是兄弟间相貌最出众的,年方弱冠,全家上下都宠着他,生了一副自负的脾气,从不把谁放在眼里。这只漂亮骄傲的凤凰何时向他低了头呢?
还是说,你也把心交给他了吗?
到了。慕容桂停下脚步。这幢房子四边不靠,独自矗立着,依然一副亘古不变的肃穆寒冷,连新年的喜悦也不能沾染它丝毫。
看到它我全身都疼了起来。
刑堂。
燕云,你怎样了?
看了看周围没有动静,慕容桂带着我推开了刑堂沉重的大门。
吱——
光线随着我们的脚步铺进刑堂来,但深处还是很昏暗,只有一盏灯。我尽力睁大眼睛,搜索他的身影,揽住慕容桂肩头的手臂也有点发软。
空荡荡的刑堂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个人穿着暗色的衣服,靠着托起房梁的石柱坐在地上,泼墨似的头发半遮住脸孔,看不清模样,安静得彷佛睡着了。
是你吗?
慕容桂松开了手,我跌坐在那人面前。
撩起垂下的黑发,月亮般的脸露了出来。眉头舒展,长长的睫毛合着,轻轻颤动,这鼻梁,这嘴角……
我紧紧的抱住了他。
很久很久没见到你了。还以为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燕云……
怀中的身体挣扎了一下,彷佛要脱离我的拥抱,忽然又停了下来,鼻尖凑到我的肩胛间,嗅了嗅:「铁衣?」
我点点头,下颌触到他的耳朵:「嗯……」只知道响应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空凝噎。
他舒了口气,伸出手臂回抱住我,笑了起来。「还以为你家三侄占我便宜呢,好歹我也算是他叔。」说着又转向慕容桂:「谢谢你啦。」
慕容桂木着脸,也不理睬他,自去关了门,倚在门口不说话。
刑堂里又重归昏暗,一盏油灯悬在头顶上,发出啪啪的烧灯芯的声音。
燕云靠在我肩上,呼吸间气息落到脖子,酥酥痒痒。我拂拂他的长发,他低低的叹了一声:「真好……想死我了……」
鼻子一酸,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以为自己做了明智的选择,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后果。你爱我吗?我爱你吗?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愿意就这样拥抱至地老天荒。
腰比记忆中细,他瘦了些,而且有点僵硬。我顺着一粒一粒的脊椎骨节摸上去,摸到修长的腰线,还有微突的蝴蝶骨……
燕云嚷了一下。「别摸了,痒死了。」
「不,我……」话没说完,我顿住了,这是什么?
衣裳是硬的,层层粘在一起。还有一根长长的东西,冰凉,一环扣着一环,我摸索着却没有发出碰击的声音。
我放开燕云,侧过身就看到了那个东西。是一根乌光闪烁的铁链,它绕过身后的柱子,穿在燕云的琵琶骨上。暗色的衣裳看不出沾了什么,原来是血。
「不……」我下意识的摇头,不,这不是真的。
「你的表情好像看到我偷人一样。」燕云靠到了柱子上,阻止了我的目光。「别想了。来,让我再抱会儿。」
「他们穿了你的琵琶骨!」
「是啊,」燕云不在乎似的撇撇嘴角:「要不我早跑了。你们慕容家都属牛皮糖,喜欢黏着我不放。」又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就你不黏,一跑跑这么远,让我好找。喂,别哭了,弄得我一手的水。」
我擦擦眼泪:「好,不哭。让我再看看。」我不敢再像刚才那样的抱他,只是轻轻的让他靠着我,越过肩头,我看到那条铁链贯穿了燕云的身体,安静地匍匐在地上。
心里又沉了一下。
我虽不懂武功,也知道被人穿了琵琶骨,再高的功夫也成了废人。
不,这会儿不急想这些,首先是要让燕云离开这里。
怎么才能取下它呢?
铁链在微光下闪着淡金色的光芒,行动之间没有铁器撞击的声音。
我知道,这是大哥的成名兵器,平日缠在腰间,索名「留仙」。打造时添加了兵中至坚的千年玄铁,坚固异常,便是摧金断玉的刀剑也奈何它不得,两端的锁头,可点敌人周身穴道,取名「留仙」,意思是神仙也只能束手就擒。
我又看看石柱。这是刑堂中心的支柱,全是大块的岩石筑成,一时半刻要弄断了它也是不成的。看来还是要从留仙索上想办法。
「喂,别想太多了。我叫小慕容带你来,不是让你担心这些个的。」燕云叮了个爆栗在我脑门上:「让长生那个笨蛋去想办法吧。」
对了。我问他:「你跟长生说了要来这儿吗?」算算时间,燕云今日未归,长生也该明白出事了,想必长扬会的高手不日便到。
「没有。我还没骂他呢,看他做的好事。见着他就没好气,我留了一封信让他们等我回去过年,就来找你了。」
这么说,长生还不知情。
不行,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看见门边的慕容桂。虽然木着脸,我相信他必是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此事要落在他身上。
「三侄,你过来。」我招呼慕容桂,一边慢慢放开燕云。燕云怔了怔,又笑了起来,靠在石柱上,说:「我说你这事不成,你信不信?」
我不理他,只看着慕容桂磨磨蹭蹭的捱过来。
他也不答应我,只是抬起眼光看了看燕云,终又转回我脸上。
有把握。「三侄,我想请你带个信给燕长生。」
慕容桂吃了一惊,随即摇摇头。「这不可能。」
「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你错了。」慕容桂说道:「这会儿江湖上想必都知道他被困在慕容家的事了。昨天爹爹就发出了诛魔贴,好教天下群雄得知,长扬会匪首已在江南慕容束手,正月十五元宵节,就要在群雄面前服诛。」他的语气里带绝望。
像是被人狠狠的击了一棒。我一阵眩晕。其实看到燕云被废了武功,就知道此次不是寻仇那么简单。燕云是块金字招牌,大哥一定会做足文章。
不,还有十五天时间,还有很多希望。
「长扬会不会让大哥如意的。会中好手如云,慕容家力单势薄如何抵挡?」我望向燕云,紧紧捏住他的手。
燕云笑意中带着冷漠。
「这次慕容玉堂计划周详,长扬会中以一敌百的大有人在,但长江绵延千里各地,一时半会儿如何聚起众多高手?等接到消息日夜兼程的分批赶来,在慕容家也讨不了好去。
而且,你大哥早已联络了长扬会积了世仇的大小冤家,就等着他的诛魔贴一到,大家伙齐齐动手,还怕灭不了那个乱成一窝蜂的水贼?」
燕云摇摇头:「想来会中各个分舵此刻都刀光剑影,一时无暇顾及到救人了。」
什么?支持着我的最强大的希望像海市蜃楼般消失,心里空荡荡的。不会的。
燕云反过手腕覆在我的手上,松松握着,安慰我:「别急,长扬会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怎么说?」
「看你,眼睛都亮了。」燕云取笑我,捏着我手的力道却很温柔。
「我来之前不是留了封信给长生吗?信里交代了如果我有不测,请会中三位声高势重的老帮主持长扬令,分管经营、防御、统筹,代行总舵主之职。
慕容家不过是欺我人心惶惶一盘散沙,好逐一击破,有这三位居中调停,统一号令,而这些白道的群雄们各自为政,只知逞匹夫之勇,如何比得过我会中兄弟长期配合的默契整齐?现下这个时机,正是我长扬会一举肃清宿仇的好机会。」
说到得意处,热切中带了点冷冷的血腥,眼睛也略略瞇了起来。「恐怕这上下,长江水都要变红了。」
「爹爹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魔鬼。」慕容桂喃喃的看着燕云,不可置信。
「没什么,我本就是个刀头舔血的强盗,砍砍杀杀的惯了。比不得你们名门正派满口的仁义道德,却趁人不备大过年的杀上门去取人满门性命。」
燕云淡淡的并不看他,慕容桂却垂下了头。
我细想了一遍,还是不对。「打得人仰马翻,哪里还有人来救你?」如此一来,大哥震怒之下,可能都等不及元宵就要了他的命。
「我也只能看长生了。眼下会中要紧,他手下的死士有限,想来慕容玉堂原本怕人打劫,也请了不少好手看着我,凭长生那点本领,只会折损自己人,希望他不要盲目行事。」
燕云苦笑:「时间又紧,他如何找得到帮手?反正是没什么指望的事了,所以我才磨着小慕容请你来,我想再看看你。」
说着又狠狠地叮了我一个爆栗:「命都要搭上了,再见不到你岂不是太冤枉?」
*** *** ***
刑堂中一片寂静。无人说话。
燕云轻轻抚过我的脊背:「我听说了,你受了家法。有二十几天了吧?还疼不疼?」
我摇摇头。
他忽然俯到我耳边:「我还听说,你宁肯加刑也不后悔?」
三侄真是昏头了。不论出于什么立场也不该跟他说这些。
我低下头不答他。
忽然耳垂被重重地咬了一下,我一惊,捂住耳朵看向燕云。只见他嘻笑着,向我脸上吹气:「耳朵也红了。忍不住咬一口。」
现在不单耳朵,我的脸都红了,一阵阵的发热。刚要说他胡闹,猛然想起也许今后再无这等胡闹时光,无力的悲凉袭卷过胸口,伸手又抱住了他。
燕云轻轻拍我,说道:「别想太多。我吉人天相,命不至此。」
「嗯。」
「你手染血腥,为什么命不至此?这会儿还有空……卿卿我我。」慕容桂哼了一声。
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我清醒了些,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早作打算,还有转机。
还有希望。
狠下心来转过脸不再看燕云。我对慕容桂说道:「时候不早了,你送我回去吧。」被大哥发现了其中的小秘密,就再无希望了。
所谓的小秘密,就是他不知道我已见过燕云,已经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慕容桂楞住了,看着我。忽然如梦初醒,也不多话,扶起我向门口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眼看着就要跨出门坎。燕云离我越来越远,成了暗处一个模糊的影子。忍不住回过头,我要再看看他。
「燕云,年三十的女儿红没喝成,我陪你过元宵。」如果天不如我愿,黄泉路上请等我一等,两人说说话也颇不寂寞。
他姿势没变,笑意淡定,彷佛我还在他身边。
「好。」
*** *** ***
回到我的小院时,太阳已升起来了。阳光带着点薄薄的温度,屋檐瓦砾忽然都有了勃勃生机。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进了房间,让我坐下,慕容桂转身便走。
「三侄,留步。」我拦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他并不理我,语气里有些不耐烦。
「有事。我们开门见山。我要知道留仙索的钥匙在哪里。我想救他。」
慕容桂惊讶得微张开了嘴,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不可能!」
「世事难料,我相信会有转机。」
「不,」慕容桂摇摇头。
「你还不明白吗?昨天开始就陆续有各方的英雄来到慕容家,他们都是爹爹请来的高手,只为防着长扬会劫人,再过两天整个宅子上下便是个苍蝇也飞不进,更别说生人了。燕长生就是再高明,没有长扬会里的高手相助,只会白白送死。」
「你如果这么有把握,不妨告诉我钥匙在哪里。」
「我不知道。」慕容桂一口回绝。
「你知道。」我不紧不慢,放沉了声音。
「你爹爹心思细密,为了这把钥匙必是想了万全之策。按说他会把钥匙贴身保管,可事关重大容不得一点闪失,他的目标太大,如果有人制住了他就可以拿到钥匙。太冒险。」
我稍停了一下,慕容桂正凝神听着。很好。我继续说道:「唯有放在某一处,任是长扬会召集了多少好手,不得知具体地方,也是无从下手。」
「不在我手上……」
「可你知道钥匙在谁手里。」
我平静的看着他。
慕容桂没有动容,但我看见了他的眼帘跳了一下。
「这是个秘密。知道的人太多太杂,会走漏消息;若只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意外这把钥匙就没人能拿得到了。我想,你们兄弟三个都知道收着钥匙的人,可谁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慕容桂终于避过我的目光,不再看我。他没有否认。
他的心绪乱了。
「告诉我吧,谁藏着钥匙?」
「不,」他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不能背叛慕容家。太荒谬了。」
「为了燕云也不能吗?」我轻轻问他。
他猛的抬起头来。
「慕容桂,」我看着他的眼睛,找到他的脆弱部分,一字一句敲击他的心:
「我不知道燕云跟你是如何认识,又是如何结情的,可我相信这几天你一定常常想到他的死。正月十五,也许你能亲眼看着他行刑。一掌击碎天灵?还是一剑穿胸?也可能一刀砍下头颅,血流满地。」
慕容桂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不……别说了……」
他闭上眼睛,彷佛一幕幕景象正发生在眼前。
我不放过他:「这天之后,世上再没有燕云这个人,这种万念俱灰的滋味比你想象中更绝望。他再也不会对你笑,也不会跟你说话,曾经他跟你说的每句话都成遗言,世上再没有了这个人。这种寂寞又很辛苦漫长的日子,你一定很想尝试一下吧?」
「不……我受不了……我不想这样……」
慕容桂按住桌角的手上有微突起的青筋,睁开眼来,眼神里有两败俱伤的狠。
「可我不甘心!两年前,是我伤了他的人,他来到家中找我;两年后,也本该是我这个慕容子弟去燕子山庄,明明和他有缘的人,一直都是我。可是,我……我竟错过了……现在他就算是活着,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我再为他做任何事也留不住他。如果得不到,我宁可毁了他。」
「你毁得了他吗?」我轻笑,语气里却不带半分笑意。「眼下这情势,你根本作不得主。」
慕容桂默然。
「只要他死了以后,你受得了袖手旁观这四个字。」我淡淡加了一句。
他不说话,只侧过脸孔。
「你的这些心事能藏多久?想永远烂在心里,带进棺材里去?人生不过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心火是熄不掉的,你受得了就慢慢熬着吧。」
还是没回答我。可我看到他簌簌发抖的肩头。
他在害怕。心里的坚持也徘徊起来,已经失了警觉。
时机已到。
「不如这样吧。我来猜猜钥匙所在的范围,你看是猜中了还是没中,剩下的全看天意。」
「不论成败,你也不必陷入心结,毕竟你曾经帮过他。」
「如何?我们都不看好燕长生,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还没见到燕云就已经被捉了,更别提救他出来。再说我猜中的概率并不高。」
乘着他正胡乱的想着这些问题,我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东西。
「钥匙,在你娘哪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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