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倾城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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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 下午 2:17 #3129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十章
席间喧嚣声浪不歇,宾客们谈笑悠然,半是兴奋半是期待,幕后的人却紧张而忙碌,来去匆匆,顾不上说一句完整话。
绯儿眼尖,一把揪住才探了一下头的凌小宁,没好气道:「你鹿师傅回来没有?」
「回来啦,正在卿师傅房里哪!」少年生得玲珑,笑起来也漂亮,「绯儿师傅,看见盈师哥了没?我一错眼,他就不见了。」
「盈师哥盈师哥,整天跟着你盈师哥,你索性嫁了他算了。」绯儿笑骂,「那帘子后头不是!」
「成啊,到时麻烦绯儿师傅给我们主婚好不好?」少年一吐舌,笑嘻嘻溜掉。
绯儿摇头,随意叫了身边一名弟子,「去把你鹿师傅找来,告诉他,一盏茶时间,不然我亲自过去拎他!」
院里几乎无人走动,清静幽雅,某间房里,才登完场的舞师在榻上闭目微憩,却有另两人,在他房里赖着不走。
朱祁沧将卿程从床上扯起来:「你昨夜又没睡多少吧?今天还替人上场,你要你的身体不要!」
鹿肖玉诚实坦白:「我今天故意不回来,让师哥替一场,就是因为那位世子实在讨厌得很,他见了师哥,说不定目标一转移,我便轻松了。」
「你倒是打的好主意!想那小子怎么也会给叔叔几分薄面。」朱祁沧一晒,手上不停,解着卿程身上清素如雪的舞袍,「我现在庶民一个,他肯听我?」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鹿肖玉悠闲地笑着,「昔日的钦王爷如今只是没了爵位,却未必丢了人脉,脑袋也没有一下子变了草袋,有什么可担心。」
朱祁沧笑道:「你一向狡黠滑溜,这辈子只做个舞师未免太过可惜,怎样,有没有考虑改行?说不准……」他低头皱眉,「你这什么衣裳,这样难解!」
卿程轻吁一口气,推开他的手:「我自己来。」他近二十个时辰未曾阖眼,方才静卧一会儿,恢复几分精神,眸中清明,睡意消去大半。
鹿肖玉悠然踱来,伸手帮他解衣,目中流彩,似笑非笑:「舞袍和普通衣物不同,有很多暗扣,防剑舞时滑脱凌乱,折了风采。看到吗,这有颗扣子,这儿也有……」
卿程也推开他:「外面有人在喊你。」
鹿肖玉看看朱祁沧,又看看卿程,凤眼含笑,巧笑翩然:「真的不用我帮你?」
「你不要闹了。」卿程无奈,「一会儿绯儿发了火,好玩吗。」
「那好,让给你了。」
他一拍朱祁沧肩头,施施然离去。
朱祁沧便很自然地接手,一颗一颗地摸索着暗扣,笑道:「当初他阻你上台,是无聊激你和他争吧?可惜你却一副懒散性子,根本激不起半丝微澜。」
「他本来就好热闹,有那种心思也不为怪。」卿程顿了顿,平静道,「你在解什么?」
「暗扣。」朱祁沧无辜笑笑,轻撩开他舞袍下内层单衣,抚上他诱人的锁骨肩头,肌肤光洁柔韧,干净润泽,忍不住抱他,埋进他衣袍半解的颈肩,「搬出来和我一起住吧。」
「你天天往这跑,经常来借宿,和住在惊舞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他低笑,「这里人多眼杂,太不方便。」
卿程淡淡道:「人多眼杂,也不见你收敛一些。」表面功夫十足,与惊舞的卿师傅交情甚厚,是相知无隙的好友,而像这样无人时趁机轻薄大占便宜的行为则数不胜数,多到他已经懒得避让冷斥的地步,「班里人不是呆子,你离了郴州,便忘了你底细吗。」
「有什么关系,我名声本也不大好。」他的手还在往下探,「你怕我累了你清清白白的好名头不成?」
卿程不语,这一年来,朱祁沧赖在惊舞不走,自己也奈何不得,他又多次提了要自己搬出和他同住,虽说无须理会,但他至今纠缠之心俨然不减,令人大是头疼。倒是他如今已深知自己性子,自己一天不允,便不敢胡来。
偶尔也会回想,他与眼前这人,是怎样从当初愤怒恨意,慢慢磨成了今日的宁淡相处。从昔时冷漠恚愠,到如今无可奈何,时光悠悠而过,却消不掉执念深重,听他软语央着一世作伴,只能无言。
忽感异样,不安份的手已摸到到腰际,不由气结,这人是不强来,但亲昵诱哄,种种花招防不胜防,沉思出神、半睡半醒、酒酣微醺,都是他上下其手的好时机。
卿程推开他,径自解着舞袍,朱祁沧笑着,又扯着不让他脱:「你难得着舞袍,让我多看两眼。」
「你磨够没有!」卿程退后几步,「我要换件衣裳出去。」
「出去?好啊,顺便到我那儿住两夜。」他调笑,「若是想……那个,自己解决多无趣,住我那儿,夜里我伺候你,有什么不好。」
卿程冷淡看他一眼,他只好叹道:「好,不说这个,你去哪里?我陪你。」
※※※※ ※※※※ ※※※※
沿街往回走,见朱祁沧在一家酒楼布幌底下向他笑着,已等了有一阵。想要视而不见地走过去,然而又怎能如愿,他住在这街上,必要拖着自己去他住处一趟了,
不出所料,才到近前,果真被他一路扯到街尾某处很眼熟的房舍前。
「进啊。」朱祁沧笑道,「我不拉你过来,你从门前经过百次千次,也不会敲我这一声门。」
卿程站在门前不动:「下次我记得绕道。」
朱祁沧伸臂:「你是自己走进来,还是我拉你进来。」
卿程抿了下唇,迈步而入,毕竟是临街,行人尚不少,若像两人私下时拉拉扯扯,绝不会太好看。
朱祁沧阖了门,与他一起穿院进屋:「我寻了个好址,过几天就要搬过去,趁这儿还没变,快多瞧两眼。」
卿程环顾四周,这一处房舍不算太大,朱祁沧一人住,却有两间卧房,其中一间便是他的。不管朱祁沧在哪里住下,必预备一间房给他,里边置好用品,一切齐备,等他随时来住。
倒真是有次用上了。上回班里两个孩子打架,掀了他的屋顶,瓦匠说要修两天,朱祁沧可得了好机会,硬将自己拽来住。那两日,也并非二人第一次独处,但瞧着朱祁沧很居家过日子的正经模样,让他好一阵忍俊不禁。
「发什么呆,猜猜我会搬到哪儿?」
卿程看着墙上的字画,随口道:「总不是要搬到班里吧。」
「虽然不是一个院子,但也只隔道墙而已,非常方便。」他笑谑,「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夜里可要小心了。」
卿程微愕:「你搬到隔壁?」
「有何不可?」
没什么不可,只是更不得清静了。卿程喃喃道:「反正你住哪里都一样。」还不是惊舞到哪,他就跟到哪。肖玉有次玩笑说,不如干脆请他做惊舞的护院,他竟真在旁人问起时笑称自己是惊舞护院,让敬王世子听说后忙不迭派人来请罪,直道要接他去敬王府安身。
有人在背后相拥:「今天在这儿住吧。」
「我的屋顶又没坏,不必到外借宿。」
「我立刻去拆了它!」朱祁沧笑,见卿程无动于衷,退而求其次,「既然来了,总得吃顿饭吧。」
卿程瞥他:「你煮?」
他咳了一声:「清水白粥我煮,别的……你就不用管了。你去睡一会儿,醒了就可以吃了。」手指点了下卿程眉心,「别说你不困,虽然现在看起来精神颇足,若睡下,一个时辰绝醒不来,我要猜错,跟了你姓。」
卿程看他好一阵,说句「你改姓卿,名字会拗口。」便推了自己那间卧房门缓步进入,听得朱祁沧一愣后朗声而笑,他靠门低眉垂眸。
忍不住莞尔。
※※※※ ※※※※ ※※※※
不知睡了多久,闭目而卧,神智渐渐清明,正想着有没有一个时辰,卧房外的话声传入耳内。
一个自然是朱祁沧,别一个……有些印象,像是不久前才听过这人声音。
只听那声音说道:「侄儿一见倾心,还望十一叔能够成全。」
朱祁沧似是笑意难捺:「我算他什么人,谈得上成全不成全?」
「不,别人虽只道十一叔与他仅是朋友,但侄儿却知其中并不简单,叔叔必定当他如珠如宝,可侄儿也信绝不会亏待他,呵怜护惜,不输他人半分。」
朱祁沧有些讶然:「我记你夫妻尚算恩爱,与我比什么!」
「这是两回事,何况,玉媛贤良,善体人意,并不反对。」
一阵沉吟:「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养他一辈子了?」
「自然,若非知道十一叔对卿师傅也有心,侄儿怎会先来恳请成全,只要叔叔肯让,侄儿才好安心待他,不会让他受了一丝委屈。」
卧房内,卿程哑然半晌,这才知竟是敬王世子跑来向朱祁沧要讨了自己去。贵族子弟果然淫奢,当平民百姓不过是件物品东西,可以让来换去不必在意。只是,他自己又何时,成了朱祁沧私有?
也只能置之一笑,这种骄逸贵族从来自以为是,也无须为这事气恼费神,若隔日真寻来,拒他几次自会觉得无趣,料来也就算了。
而房门外,朱祁沧还在一本正经道:「你觉得,卿程是个什么样的人?」
敬王世子想了想:「我瞧他沉静得很,性情温和,比鹿肖玉骄狂的脾气平易太多,定不会难相处。」
「你料错了。」
「错了?」
「他性子坏得让人头疼,不,也说不上坏,因人而易。」朱祁沧悠悠道,「他对某些人是很温和,可以谈笑恬然,但对某些人则软硬不吃,换句话说,他倔强骄傲,不是常人能想到的。」
敬王世子像是愣了一阵,才道:「这话怎么说?」
即使隔着一道门,也能想象出朱祁沧悠然忆往的神态。
「他傲气之极,绝不会受人豢养,你敢在他面前说这话,他永远都不会与你一个好脸色,他倔强执拗,你用软,三五年他也无动于衷,你若用强……」
敬王世子急问:「怎样?」
朱祁沧幽微无奈,低声叹息。
「他会一剑杀你泄恨,然后从七丈城墙上跃下去,便是你及时拉住他,他也会绝然挥剑,毫不犹豫。」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低沉的声音徐徐响着,那么莫可奈何,却又那么温柔。
「他会咬断腕脉,也绝不容人侵犯;他会不吃不喝,让你忧心如焚,也不听你一句劝。你若以什么人威胁他,他会和那人一起死,也断不屈服;你不放他走,他会剔了血肉给你;你若让他死,不用你说,他也不会苟活;你要想保他性命,千难万难……」
卿程静静躺卧,听那低声轻语,幽缓娓娓,一句一句渗入耳底。他看着帐顶垂绦,房里并没有风,流苏悬坠,却似在微微旋转,一圈,又一圈。
「那、那这人……也未免太难相与了些!」
「有什么办法,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清冷淡漠,什么都不往心上放,漫然懒散,事不萦怀,我倒是惯了,你嘛,怕是……」朱祁沧叹气,「你再回去考虑清楚,下回也不必来问我,直接去找他,看他应你不应。」
「这、这个…呃,侄儿再想想好了。」
「那你慢慢想,我要出去,就不留你了。」
敬王世子忙道:「十一叔请便,侄儿就不打扰了……」
卿程翻个身,双耳将杂音自动排除,微倦合眸,悠忽又是一觉。
睡得极沉。
直到唇上微痒,他侧一侧头,呼吸仍是近在鼻端唇畔。不必睁眼,也知有人又来趁机厮磨,他蹙眉,要起身:「晚饭吃什么?」
那人抱着他,不让他起,低笑:「吃你。」
他不抬眼,淡淡道:「我饿了。」
※※※※ ※※※※ ※※※※
夜色如水,灯火亮灿整个湖面,端午佳节,吃粽子,赛龙舟,一白天的热闹鼓噪,到了晚上,仍是喧闹不歇,岸上游人如织,湖中雕梁画舫,往来悠缓,交错而过。
岸边一棵柳树下,小贩眼前一亮,及时拖住一名漂亮可爱的少年,殷勤道:「这位小爷,买个荷包送给心上人吧!」
少年感兴趣地凑在货架前看了又看,左挑右选,捡了个鲜艳的八宝如意香囊,拎在指间晃晃:「这个多少钱?」
「惠赐五文。」小贩报了价,见这漂亮孩子将另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从人群里拉出来,把香囊细心系在他衣襟上,不由愣了愣,呵呵笑道,「送给兄弟也不错。」
「谁说给兄弟的!」少年眉眼玲珑剔透,精致如画,他小声嘀咕一句,伸开手掌,「盈师哥,钱!」
冷盈白他一眼,从身上掏出五文钱:「你的钱干什么不放在自己身上,非要我给你带着?」
「我粗心大意,免得人多挤丢了。」凌小宁笑嘻嘻。自然更重要的是,冷盈知他身上没有钱,绝不敢扔下他一个人回去。
见小师弟仍伸着手,冷盈没好气拍开:「付完钱啦,还伸什么!」
「盈师哥,我也要。」
见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冷盈别扭好一阵,眼光一溜,迅速从架上摘了一个扔进师弟手里,「这个好了。」
「咦,你怎么送我扫帚?」
「你本来就是个扫帚星!」
「什么?我……」
「二位小哥不要吵了。」小贩冒着冷汗赔笑,「扫帚是扫灾避邪的,是好东西!好东西啊!」
凌小宁一笑,「我知道。」眼向冷盈一瞟,「盈师哥当然也知道。」
冷盈哼了一声,给过钱,正要招呼凌小宁走,却见他向不远处招手,转头看去,见是朱祁沧正向这边走来。
到了近前,朱祁沧笑道:「怎么还在这儿逛?我瞧你们班里人都登了舫,一会儿就要开了,等上场发现缺了人,可是麻烦事。」
「马上就过去,误不了。」凌小宁顺手又从货架上取了一件精致荷包塞给他,「拿着这个。」
朱祁沧一怔:「干什么?」
凌小宁笑得瞇起眼:「端午节,当然是送人。」他拉着冷盈往汹涌的人潮里钻,回头不忘喊一句,「可以送给心上人的!」
朱祁沧失笑,仔细端详这小小的荷包,制得精致细巧,很是让人喜爱。在掌心里抚着,绵绵软软,有着淡淡香气。
转身要走,一只手拦住他,小贩热情洋溢:「谢谢这位爷,惠赐五文。」
※※※※ ※※※※ ※※※※
白沙长堤,十里荷塘,画舫一艘挨着一艘,自岸边缓缓移开。
为庆端午,官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游湖会,各样歌舞、戏曲、杂技纷纷租了舟舫在湖上亮相,惊舞自然也不例外。
朱祁沧从林荫走向河堤,正见惊舞的船舫即将离岸,舫身极大,过会儿要在湖心隆重演上一场。
果然不出所料,船舫尾只有一人,安静凝坐,慢慢调着筝弦,专心致志。并不知岸上有人,微笑望了他半晌。
一粒石子敲在船舷上,青年抬眼,见船舫已荡悠悠划开平静湖水,徐然而行。借着船上灯光,看见岸上的人,跟着船行往前追了两步,似要开口说什么,然而却只笑了笑,并未出声。走到堤边站定,向自己示意往船边靠一些。
袍袖扬过,一件小小的东西掷了过去,朱祁沧眼里含笑,见青年接在手里,看了一看,疑惑地望过来,便指指自己襟口,瞧着船上人仍是一副不解模样,暗自好笑。
听得有人相唤,青年随手将对象揣进怀里,便有一人,舞衣鲜丽,从舱中掀帘而出,慵然走来,见了岸上人,遥遥打声招呼,向青年说了几句话。
青年微怔,摇了摇头,然而这人恣意一笑,硬是将他拉进舱去。
※※※※ ※※※※ ※※※※
烟花在半空爆开,五彩斑斓,火树银花映亮整个夜空。
湖上喧嚷,堤岸沸腾,各艘船舫均停了下来,向人们献上最精彩的技艺。
这边锣鼓喧天,彩带漫舞,蹬伞顶碟,惊险刺激;那边铜钹清脆,水袖翻飞,眼波流转,醉人心神。又有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清渺歌喉婉转如莺,在湖上袅娜缭绕……
一湖灯火璀璨,两岸人潮涌动,繁华锦绣之夜,万人空巷,喧嚣十里长堤。
又一枚烟花呼啸升空,化做满天流彩刹那,有清洌筝声,穿越重重鼓噪喧哗,如飞瀑泻玉,珠玑迸发,流水长天之韵,震慑每个人心头。
筝声蓦歇,便听得剑吟,悠悠不绝。
湖中心,一艘极阔敞的画舫凝然静止,舫顶是一座延展开的平台。台上剑光重重,在灯光下辉映耀眼,二十四名少年男女手执明净龙泉,清叱一声,剑阵倏然扩大。
阵中,有两人,一华罗鲜裳,一清素雪衣,两厢峙立,凝如山岳巍然。
骤动——
剑舞流光,寒光掩映,袖底青锋。
衣袂翩然流逸,舞袍迤逦出梦的痕迹。
惊鸿掠过,雁落了平沙。
有时动作如一,似双生迭影,动也一致,静也一致,齐如一人,分毫不乱。有时乍分相峙,气势似焰水分明,华魅盛极,雪素静极,压了天上流彩地下湖光,烟花已无人关注,黯然失色,无力争与人间倾城之舞。
逸姿长夜短,清影推昼迟。
月华倾泻如练,风浩荡,欲飞举。
骄恣飞扬,清傲如霜。
岸上游人如痴如醉,竟成一片寂静,惊舞自来,并未见此双人剑舞,如今乍现,疑似风落瑶台,仙姿遗了世间。
忽然,华绮人影凌空跃起,剑吟凤鸣,一刺如虹,雪素舞师疾退,长刃青霜化成光网,瞬间衣袂飘展,自舫顶悠然而起,灵逸似轻絮飘飞。
两人纵身凌跃高达三丈,如厮惊姿奇景,让两岸顿时欢腾鼎沸,看夜色溢彩,清影如画,竟离了平台,在各家舫顶飘然起落,穿梭不定,一追一避,舞衣在空中飞展逸扬,剑清照水。
空中二人,云满衣裳月满身,轻盈归步,舞过流尘。
那一夜,举城轰动。
事后有人记载——
惊舞天下,倾动十万人家。
※※※※ ※※※※ ※※※※
曙色微明,淡白的月挂在天幕一角,浅浅的,似要隐入整片青空,远远望去,只是一小片薄薄的圆弧。
湖上轻舟,一人凝然而立,静如天上之月,舟下之水。
舟里人笑道:「别站啦,进来歇一歇,早晨凉,吹冷风很舒服吗!」
他闻言,垂眸一笑,回到舱中坐下。
一杯酒递到他手里,朱祁沧伸手探他额角,掌心触处微凉,「喝一点,暖暖肠胃。」
他饮尽,杯中又被注满,凝视酒色略澄,细品,「这是什么酒?」
「不知道,没有名字,我经过一家小店,闻了酒香,硬去拗来的。」朱祁沧轻敲酒坛,「劲头略小,味道却相当不错,你多喝一些不要紧,反正醉不了。」
「你怎知不醉。」卿程瞥他一眼,他豪量,便也以为别人同他一般,自己酒量尚可,比他却差得颇远。
「你饮酒斯文,不比我灌茶一样,喝多少,心中自有计量,从不往醉里喝。」朱祁沧了然道,笑笑地自己干了一杯。
听他说得「灌茶」二字,又见他喝酒姿势,忆起肖玉一句嘲笑,卿程莞尔:「嗯,饮马倒更像些。」
他这般一笑,宁定悠然,温浅如画,那股清隽的神态便显出几分柔和来,朱祁沧视线凝顿半晌,轻轻叹气。
「很久以前,我就盼这一天了。」
卿程稍怔:「什么?」
「我盼你不恨我,不恼我,不避我,就这样轻松自在地饮饮酒,说说话,你能看着我,笑上一笑……」而当初,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想望,看着清冷淡漠的人,只能从记忆里一点点挖掘昔日初见的一丝半缕形容笑貌。
卿程捻着杯,淡淡道:「过去的事,我已经忘了。」
朱祁沧苦笑:「有时候,我倒也很庆幸你这事事不甚经心的性子。」说到这,便记起来,「我掷给你的东西呢?」
卿程往怀里摸了一摸,摸出件小巧精致的荷包,朱祁沧接过去,往前凑了凑,细心系在他腰上,忽觉好笑,一把年纪了,弄这些小儿女情肠的事,实在有些别扭。
抬了头,见卿程看过来,果然给他一句:「你很无聊。」
「无聊的事我做得多了。」他笑,「昨晚上,鹿肖玉满湖面追着你跑就不无聊?」
卿程微抿了唇,淡有笑意,昨晚本来是应该他奏筝相伴的,谁知鹿肖玉临时兴起拖他上场,将到尾声时,竟然恣情纵意,兴致迸发,对他穷追不舍起来,他若不避,怕不知肖玉会当众做出什么惊人举动来。结果一追一避,在湖面和各家舫顶闹腾了近两刻,不知情人还以为是特意安排的,争顾欣然观赏,高声叫好。他心里却暗暗叫苦,要不是朱祁沧瞧出不对,及时将他接到这艘小舟上,他说不定会被追到湖里去,那时,可就出了笑话。
「昨夜一场剑舞,恐怕很多人一生难忘,你班里从此更不得安宁了。」朱祁沧笑道,「也许今日就有人上门,打听当时和鹿肖玉一同出场的是谁。」
「一向自有班主和绯儿拦着,我连替场都极少,不会有人记得。」
「不知该说你太谦还是太钝,你可知昨夜一舞剑器惊动四方,鹿肖玉早已熟应这种情形,但你一向嫌麻烦,要想不受打扰嘛……」朱祁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去。」不过一墙之隔,能有什么差别。
挺健的身躯压了过来,双臂一伸抱住他,低笑道:「过来住吧,我正觉绕门费事,想要跳墙,只是如果不巧叫班里孩子看见,未免太过难看。」
「你若罢休,哪有这些计较。」
朱祁沧看他淡然神色,显是不予争执,识他许久,愈觉他感情太淡泊,别说遇硬更硬,遇软也是难为,若不一年年磨着他,怎能等到他渐撤心防,日益平和相处?况且,他太懒,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便懒得换另外一种。
「我倒觉得,如今是渐入佳境了。」轻语低笑,伺机亲昵,只恨卿程仍是不肯,突不破最后防线。
卿程被他压得半躺,皱眉将酒杯放在小几上,免得湿了一身。不知怎地,忽然一向不萦于心的思绪微动起来,想起曾有谁诮笑:「猫儿狗儿养得久了,也会有几分情义,何况是个人。」
他对朱祁沧,是没有什么情爱之心,但这许久以来,眼前之人与他纠结之深,偶尔自顾思忖,也会怔忡良久。朝夕相处,不惯也惯了,缠绊至今,因了岁月磨合,怎能不与他人相异些。
无他那般倾心浓情,但几乎是一同生活,天长日久,可会有几分感情?
温暖的唇寻来,落在耳鬓,摩挲轻吻……还能容谁,这般近昵?有时夜里同榻而眠,不耐他纠缠,自睡自的,由他轻薄,倘不过份,便懒得与他计较。但若换了旁人,可会如此习以为常?
「虽然你有时神游得让人气结,但有时,我很喜欢。」
低低笑语,让他蓦然发觉,衣襟已被解了大半。他由昨至今,尚无暇换衣,仍是身着舞袍,轻罗长裳,暗扣繁复,竟也叫朱祁沧这么一会儿便解得七七八八,哼了一声,腿微用力踢开他,径自将舞袍重新系好。
朱祁沧看着他笑,想起他低眉拨弦长夜起舞,静谧端坐吹彻青竹的样子,音韵清袅,彷在耳边,不由兴致顿起,手拍桌几,悠声吟唱起来——
坐看人间如掌
山河影
倒入琼杯
归来晚
笛声吹彻
九万里尘埃
——
卿程听得他唱,一首清丽的词,由他口中唱来,竟自带了几分豪情,心念一动,随手提了长剑,出得舱外。
漫然而舞。
舟上狭小,他踏步而起,方寸之间,却如楼台宽广,舞袍织素如雪,白衣水袖,迤逦清华,长剑明似净水,青山碧水间,翩跹入画。
彷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那几要飘然逸去的轻灵,一川夜月流尽烟波的悠悠风华。
停时,舞罢风掀袂,歌余水无声。
然后,有一人步出,与他并立,侧首看他久久,倾身拥抱。
渚头轻舟,谁人无奈轻叹,袅袅浮于水上——
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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