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恋一世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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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9 下午 5:23 #2411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四章 清风满楼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多少琼楼玉宇,亭台楼阁付之一炬,白玉为堂的金陵总督府顷刻间化为一片砖石瓦砾,断壁残垣。可怜金陵总督无缘无故毁了这么大的基业,心中如丧考妣,面上却还得强颜赔笑,磕头如捣蒜地向我赔不是:「下官无能,王爷受惊!」
我擒了谭翊,又没了住处,只得收拾包袱,打道回京。当下遣人去聚鸿阁,让金大富直接把我要的东西直接送上京城督察院。南下的目的到了,日子也到了,我交了差,余下的善后事宜便叫他人烦心去,我自落得一身轻松。此番回京,事出仓促又抓了谭翊,自然不敢声张。一路上行色匆匆,闷头赶路,远没有来时风光。
眼看着京城一天天近了,玄庭的脸色却越发阴沈起来,行为举止也是越来越古怪,我几次想找他说话,都被他的脸色吓了回来。好吧,冷战就冷战?怕了不成?!我气呼呼地想。然而这日半途休息时他竟盯着树下的一只摔死的雏鸟,呆了大半个时辰。我心中虽不满之极,却也实在看不过去,眼见得日式渐微,他再这么呆下去,日落前赶不到下一个驿馆,难不成陪他露宿这荒郊野外?
「宣庭,我们是不是可以上路了。」我走上前,从背后拍拍他的肩,
玄庭却似受了极大惊吓,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待看到是我,彷佛很是松了一口气:「是你?」
「我来叫你……」
我话尚未落音,他却拉了我的胳膊:「你来看。」
我早看见了,可不就是那只死鸟,难不成他要我也看大半个时辰。
「你知道它是如何死的?」
啊?我目瞪口呆。怎么死的,可不就是摔死的。难道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玄庭却不理会我的反映,自顾自说道:「这是山雀的巢,可是杜鹃却把卵产在了里面,开始雏鸟之间尚可和平相处,可是待得大了,食物和空间都不够了,杜鹃便会把山雀推下去……就像这样……」他做了个推的手势,可是知推出一半,却有转过手心,看着空空的双手,兀自发楞。
「山雀巢中一般会有两只雏鸟,一只已经被推了下来,还有一只呢,要等到什么时候?」玄庭转过身看着我,眼中有种难以言喻悲哀,彷佛在问我,又彷佛在问自己。
我从未见过玄庭这种神情,然而隐隐又觉得这种神情十分熟悉,竟似以前在何处见过一般。
然而我尚未答话,玄庭却又苦笑着摇摇头:「我何必与你说这些,把你扯进来,岂不是又多害一人。」
言罢,他突然足下轻跃,飞身上树,袍袖舞动,衣袂飘飘,直把我看得呆了,待他落下,微握的右手伸到我眼前缓缓摊开,竟露出一只嫩黄的小雀儿。
「呀!」童心顿起,我忍不住,抬起手伸出食之,去逗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却不妨被它狠狠啄了一口在指尖上。
「小东西,我以诚相待,你居然恩将仇报!」我指着小雀儿斥道,痛是不很痛啦,不过,实在是心有不甘,「捉你下来的是那个家伙,你咬我干嘛?」
「啾!啾!」小家伙端卧玄庭手心,叫了两声算是响应,然后却把头偏向一边,小小的眼睛也半闭不闭。
我一愣,这小家伙居然看不起我?当下使出独门绝技「一指禅」,猛地把它掀了个二脚朝天。雀儿怒了,两只一毛不长的小肉翅扑啊扑,想要站起来,我那肯给它机会,我掀,我掀,我掀,掀,掀!
「哈!哈!哈!」我仰天长笑三声,「不过一只小雀儿,敢跟我较劲,我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正得意间,玄庭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一脸无可奈何地沈声道:「闹够了没有?」
我狠狠瞪他一眼:「雀儿欺负我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出手阻拦。」
玄庭一愣,待回过头来,却突然放开了抓我的那只手,开始猛搓额头:「曲微,打个商量,其实我很早就想和你说了,你以后不要没事就随便瞪人好不好。」
「啊?」我睁大眼睛,是不是我听错了,连这他也要管?待得回过神来,立刻臭了一张脸,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他难不成要我跟他一样,没事一张死人脸。
「呃……这样也……」玄庭彷佛又想说什么,却突然打住了,又是一把拉过我的手,把那个和我前世有仇的雀儿放到我的掌心中,「我看你和这小家伙挺投缘,你便替我养着它吧。」
「什么?」我一双眼珠差点掉下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投缘?」
「你若不养,便学那杜鹃,把它摔死好了。」玄庭突然不耐烦起来,还真是说变就变。
我看了手中雀儿一眼,雀儿也正气鼓鼓地看我。这小东西不讨人喜没错,可是,摔死?这也太……
灵机一转,当下装腔大哭:「雀儿啊雀儿你好命苦,那个人只管把你弄了下来,又不想负责任,只一把丢给我,不管你的死活……」
玄庭一个踉跄,差点摔出一个经典的狗啃泥,刚刚站稳,就毫无风度地大吼起来:「住口!住口!你胡说什么!给我住口!」
切!当我曲微是被吓大的,我不理会他,继续哭道:「雀儿啊雀儿,那个人还说我胡说呢,你说说,他是不是把你从树上弄了下来,是不是自己不肯养,就要丢给我……」
「啾,啾!」雀儿好不可怜地叫了两声。
「你!」玄庭气结,「你,好,你把它给我!」
「不要!」我转过身,护住雀儿,「我才不把雀儿给你,雀儿才刚刚明白事理,你又想抢。」
「你!你!……你!」玄庭的脸白了红,红了白,气的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了。
「我,我怎么了,我才没你那么无情无义。」我口中毫不放松,「你我相识多年,你当时一声不吭就无影无踪也罢了,还要扮成个老太监来骗我说你死了。」
「我……」他一怔。
「你骗我说你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偏偏还要一直瞒着我躲在我身边。」我继续痛斥他的罪行。
「那是……」
「你瞒着我躲在我旁边也就罢了,偏偏还要骗我说你喜欢我;你骗我说你喜欢我也算了,偏偏现在原形毕露却又不肯理我。」完了,我滔滔不绝,原本只是想调侃玄庭,谁知说着说着,自己竟真正委屈起来。
「你记得?!」玄庭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废话,我当然记得,你干嘛总当我是得了健忘症的傻瓜。」我瞪他。
玄庭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头来,脸上的神色认真得让我害怕。「……我没有骗你……」他说,「我没有骗你。」
「可,可是……为什么?」我懵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现出自真身后都如此若即若离,不肯理我呢?
「整整五年,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你,这份心意从来就没有变过。」玄庭继续说着,语气激动起来,「可是我再怎么做,始终无法填补这些年在你心中的空白,所以你告诉我你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我告诉过自己,那只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曲微,我做不到。所以只好逼着自己跟你保持距离,我怕自己下一刻,我会把你抓走,关得离京城远远的,让你永远见不到他。」
哈啊?我愣在那里,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吃醋?玄庭以为我真的喜欢上了皇帝,他在吃醋?人多少是有点幸灾乐祸的吧,看着玄庭的痛苦,我却突然愉悦地飘飘然起来。我很过分吗?真的很过分吗?怀着那一点点歉疚,我突然冲上去,抱住他,而心中也只是想这样做而已。「原来,你也是个健忘的傻瓜!」我哈哈大笑,很久以前,桃花盛开之时,我曾对那个陪在我身边的人这样说过:「我最喜欢宣庭哥哥,永远最喜欢宣庭哥哥。」这么重要的话,我还记得,怎么你反倒忘了呢?
玄庭不明就里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嬉笑胡闹间,杨挚微弱的声音鬼魂一般飘来:「王爷,宣庭公子,可以上路了吗……」
「好的,好的,我就来。」我再也憋不住了,带着雀儿临阵脱逃,坐入马车中,狂笑不止。难怪皇帝没事就爱欺负九王爷。看这种一本正经的人跳脚,感觉真的不错。不知过了多久,我笑得累了,便一头倒在宽敞的马车中,就这么仰躺着,却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双手捧着玄庭送我的雀儿,放在胸前:「雀儿,雀儿,你说我多久没这么笑过?」
多久?我自己是真的忘了,我甚至连抓住谭翊时也未感到多少愉悦,怎么今日只为了一个普通的恶作剧却能笑得如此开怀。
雀儿只啾啾叫了两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叹一口气,定睛看着它:「你果然不懂,不过不懂也好。」
但转念一想,不由又笑了:不懂?是啊,可是,是它不理解我,还是我不理解它呢?
夜色阑珊,驿馆里,我安顿好雀儿,翻身上床,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兴奋的心开始平息,理智恢复的时候,玄庭的话开始一直在我耳边重复:「这是山雀的巢,可是杜鹃却把卵产在了里面,开始雏鸟之间尚可和平相处,可是待得大了,食物和空间都不够了,杜鹃便会把山雀推下去……山雀巢中一般会有两只雏鸟,一只已经被推了下来,还有一只呢,要等到什么时候?」
许多古怪的事一幕一幕,如浮光掠影般在眼前一闪而过,七年前玄庭和太后遇袭,六年前天阙门灭门之祸。表面似乎都是谭翊一手策划,可是谭翊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杀了玄庭和太后,又于他有什么好处?现下看了,背后必是有人合谋甚至指使。杜鹃,杜鹃,玄庭,你说的杜鹃,究竟是何人。
皇族之事,看似纷扰,却多半与皇权有关。最有嫌疑的无非是几位王爷。
先是二王爷,他表面清心寡欲,心中又是否真能放得下那些功名权位?
再是九王爷,几人中他权位最高,一旦朝中动荡,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便是他。但是,若果真是他,皇上当是极难自处了吧。再者,太后毕竟是他生母,皇上也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长,他那样的人,果真能策划这等阴谋吗?
最后便是四王爷,他虽远在南疆,但以他才干,要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想也并非难事。九年前皇帝继位,他自请去往南疆,明里是为了避免政局板荡,但也难说他不是打着占地为王,扩充羽翼的主意。想到这,不由心中一紧,四王爷现下手握重兵,权倾南疆,若真是包藏祸心,天下只怕难免一场浩劫。而他若已知谭翊被擒,现下南疆只怕已是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况。
坐起身,长叹一声。皇帝呀,太后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去得如此不明不白,你不但不追查,反而把此事完全掩盖起来,我入宫五年,竟不知一点端倪。莫非你跟本知道内情,却又无法动作。
心中烦乱,索性爬了起来,推开窗扉,夜风入户,满屋清凉,对面屋檐下一个人影赫然映入我的眼帘。玄庭?!我怔然,他为何会在这里?
他见我突然开窗,也是一惊,随即却如无事一般,径直向我走来:「难得你也有睡不着的时候,以前都睡得跟死猪似的,雷打不动。」
我一怔,这才想起他扮德公公跟了我五年,自然知道我的习性。「好说好说,你三更半夜跑来,就为了说这个?」 我咬牙切齿道,然而想起黄昏时的事,脸上却开始发热。
玄庭没有看见我的尴尬,他轻轻摇摇头:「曲微,我来向你辞行。」
辞行?我万料不到他是来说这句话,当下呆在那里,一时间所有委屈心痛的话全部涌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木然开口,不过只言词组:「我以为你会随我回京。」
玄庭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不回去?你说的杜鹃是谁?你是不想见他,还是害怕再被他害一次?」我连珠炮一般问道,我知道他不会给我答案,可是它们却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曲微,此事本与你无关,又何必再追根问底,知道太多会害了你。」
「那也好过做无知的傻子。」我抢白道,「现下我列封安郡王,你难道能保证下一个被推下树摔死的不会是我?」
玄庭紧紧凝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可是一开口却只是三个字。「我保证。」他语气平静,却是无比坚决地说。
我低下头,我还能说什么?有一种人,自行其是,永远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定下来,便是谁也无法改变。而玄庭是这样的人。七年前,他能诈死埋名,让我痛的刻骨铭心;现在,他当然也可以不顾我刚刚体会到的重逢喜悦,再度弃我而去。
「你多保重。」我沮丧得不愿再多言。
玄庭点点头,眼中却漾起一些失望:「你都不肯说一句话留我么?」
「我留得住你么?」我惊讶地抬起头,「既然留不住,多说何益?」
玄庭叹一口气:「世上之事你看得足够明澈,只是如此通透,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不免叫人心酸呵。」
我浅浅一笑:「我本是这样的人,一切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玄庭却是十分认真,「曲微,你可还会记得我么?」
「你干嘛总当我是得了健忘症的傻瓜。」我翻个白眼,心中却是一片酸楚,如果真的又失忆症,也许免去不少痛苦。
「唉——」玄庭夸张地叹一口气,眼神分明在说:我早该知道问了也白问。
「夜深了,你关了窗睡吧。」沉默许久,玄庭淡淡说道。
我点点头,我本就不太喜欢看人离去的背影,那种感觉太忧伤,与我八字不合。
窗关上了,我却仍是站在窗前,脚步沉重地无法挪动一步。我这是怎么了?我问自己。心底却涌起一阵莫名的酸苦。这究竟是怎么了,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
窗外一片寂静,只有虫儿的鸣叫,想那玄庭来去如风,此刻必也是在几里之外了,我却为何要在这里,痴痴聆听窗外的动静。
一双手抬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自己都觉得可笑。「世上之事你看得足够明澈,只是如此通透,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不免叫人心酸呵。」足够明澈?我笑,我曾经何尝不是这样认为?多少年,我只将人生看成儿戏,任性妄为,从来不曾认真过——起初是不懂,后来是不敢。毕竟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明天又会失去什么,一旦认真起来,就难免将来痛彻心扉。与其这样,就不如把心变成一潭死水,没有生气却也波澜不兴。然而,这世间之事我果真能看个通透吗?我看不透的不过是个「情」字而已。情动之时,死水中,映下了一轮月亮,他在桃花飘香的季节映入了我的心底。
苦笑,水中之月吗?那是个从远古开始的禁忌,任何轻举妄动都会让满心晶莹破碎成闪瞬即逝的流光。如今恰恰应验在情不自禁的我的身上。
罢了,傻便傻这一回,给自己一个决断。我抬起手猛地推开窗子,一抬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是望日之夜,月儿圆得出奇,围着淡淡的月晕,彷佛要融化一般,美得令人窒息。窗前伫立如雕像一般,是玄庭挺拔的身影。
「你……」颤抖的声音尚未出口,却已被他用食指轻轻抵在唇上。我看着他渐渐靠过来,浑身感觉到一种战栗的期待。
可是,我在恐惧什么?我又在期待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玄庭越来越近的深邃瞳子,无声地问他。
玄庭没有回答,也许他已经回答了,他一把扶住我的后颈,紧紧把压在我的唇上。
我浑身一震,挥开他的手臂,反射一般猛地推开他。
「你疯了?」我喘着粗气,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你不是要走了吗?你不是说相见无期么?现在如此放肆,又算什么?」
「曲微……我……」他声音低哑,神情黯然。
「花言巧语我曲微是行家,现在也不想听你说,玄庭,你还不明白吗?我喜欢的是你啊,你不是要我留你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你留下来。你呢?你会留下么?你不是说要抓走我,把我关得离京城远远的,让我永远见不到皇帝吗?我现在让你抓,让你关,你会带我走吗?」我的视线紧紧锁住那张满是犹豫的脸。玄庭,你能给我什么答案?是我知道的,还是我想要的?
然而他抬起头来,痛苦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却突然扬起右手狠狠就是一个拳头砸过去。
玄庭纹丝不动地接下了这一拳,我心中却仍不解气,抬起左拳又要打去,却被他一把攒住,用力一拉,左臂轻轻一揽,再次吻住我的唇瓣。
我心中怒极,张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一股血液的腥甜立刻涌入口中,玄庭吃痛,看了我一眼,却并不松口,反将我揽得更紧,舌头也乘势侵入我口中,不安份地翻动起来。
我惊恐地看着他,即使在金陵总督府火场我也从未见他如此疯狂过。明明受欺负的是我,为什么他却反而狂暴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我,四目相对,都是气喘吁吁。我刚刚一口咬得毫不留情,而玄庭唇上的伤口,还在留着血,溢到嘴边,甚是狰狞。而我也是满嘴血腥滋味。
「你是混蛋!」待缓过气来,我横眉竖眼,大声骂道。
玄庭却并不介意,他顺着我散落的漫长头发,一直摸上我泛白的脸颊,温柔地与刚刚畔若两人。
「对不起。」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说。
什么?我惊讶地瞪着他,话尚未问出口,项后却突然被狠狠一击,一阵头晕眼花。
「你……」我看着眼前玄庭摇晃的影像,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眼前一黑,向一边倒去。
只是黑暗中,我隐隐感到有人小心地抱着我,轻轻放在一个柔软舒适的地方。然后我听见玄庭的声音。
「对不起,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在你的视线下离开。」说到这,他略微顿了一下,我感到有人在轻轻拨理我散乱的头发,「帮我照顾好雀儿。」
我想继续大骂:「玄庭,你这个混蛋,当真就把我和雀儿丢下不理,自己跑了么?」
可是,脑中却越来越混沌,终于完全沈入黑暗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和煦的阳光撒在眼睑上,我睁开眼睛,勉强撑起身体,项后一阵酸痛。
隐隐记起昨夜的片断,苦笑一声,这个玄庭,走便走吧,却送上这么一份大礼。翻身下床,伸个懒腰,浑身轻松,轻松得好像失去了什么。
来到前厅,桌上早已准备好茶点,杨挚也已候在那里了。
「王爷!」他上前行礼,却是愁眉苦脸,「宣庭公子不见了,属下一大早便在找他,却到现在也不见个人影。」
心中一窒,玄庭你走得逍遥,却要我为你善后。
「他昨夜走了。」我轻描淡写道,端起茶盏,只品了一口,立刻皱了眉头,往盏里看去,明明是我饮惯的西湖龙井,怎么却是如此的苦涩滋味。
「一大早的,你怎么会去找他?」我随口问到。
「王爷……」杨挚犹豫一刻,突然扑咚一声跪倒在地,直把我吓了一大跳,一盏茶差点摔在地上。
「王爷,属下失职,属下该死!」杨挚声泪俱下,「今日清点物品,王爷的钦差金令不见了。属下挨个查问,却独独不见宣庭公子。」
什么?我看着杨挚,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金令是钦差的信物,出示金令有如皇帝亲临,宫库府狱,百无禁忌,玄庭拿了我的金令却要做什么?
「曲微,我如今走了,相见无期,你可会记得我么?」
玄庭,你这样走了,到底是要做什么。
「现下我列封安郡王,你难道能保证下一个被推下树摔死的不会是我?」
「我保证。」
玄庭,你要如何保证?
「这是山雀的巢,可是杜鹃却把卵产在了里面,开始雏鸟之间尚可和平相处,可是待得大了,食物和空间都不够了,杜鹃便会把山雀推下去……山雀巢中一般会有两只雏鸟,一只已经被推了下来,还有一只呢,要等到什么时候?」
糟糕!我大惊失色,拍案而起。
「杨挚,此距京城最快要走多久。」
「日夜兼程,至少也要两天一夜。」杨挚惊讶地抬起头。
两天一夜,也就是明天晚上才能赶到,但愿那时还来得及。
「杨挚,你快给我备马,最快的那匹。」
「是!」杨挚做事极少拖泥带水,当下便跑了出去。
我颓然坐下,是我心中感情用事,否则你说得明白,我怎会到现在,才明白你语义所指。太后出游,为何随行的不是皇帝也不是九王爷,而是庶出的你。你不是怕事之人,摔落崖下侥幸不死,却为何要隐姓埋名。为何太后遇袭,惊恐薨卒,皇帝却不肯追根究底,反是灭去天阙门,草草了事,事后又费尽心机,封锁消息。谭翊小小太师,却敢对皇室之子暗下杀招;又为何此后,他能如日中天,权倾朝野。为何皇帝当年要将我收入宫中,让我平步青云,封王加爵。
……
是了,是了。若不是我感情用事,我早该知道。是我有心袒护,才闹到如此地步。玄庭,我该再昨夜便拦住你,你我远走高飞,再不管这朝中恩怨,是何等快事。你现在绝尘而去,我纵使苦苦追赶,还来得及挽回么?
快马加鞭,扬起一路风尘,我孤身一人,直往北方。
皇上,你当真王者无情么?玄庭,我当真害怕,易水悲歌,重现你身啊!
「站住,什么人,胆敢夜闯禁城。」玄武门外,两只银戟挡在马前。
「钦差安郡王曲微,有要事晋见皇上。」我勒住缰绳,大声通报。
两天一夜的路途颠簸,浑身骨头就要散了一般,心中更是火烧火燎,却偏偏还要应对这些麻烦规矩。
执戟兵士显是大吃一惊,当下收戟行礼,却仍不放行:「属下见过王爷,还请王爷下马,出示印信。」
「大胆。」我厉声喝道,「本王要事在身,你等却为何从中阻拦?误了大事,你等可担当得起?」
「王爷赎罪,只是半个时辰前,有人手执王爷金令,说是王爷回京途中受阻。」
半个时辰,我心中一紧,那么现在他必是已经见到皇上了。再无时耽搁,我从袖中掏出玺印,掷于地下:「郡王印信在此,你看罢,就送到惊澜殿去。」当下再不顾许多,一拉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猛冲过玄武门。
遥遥听得身后一阵呼喝:「禁宫重地,请王爷解剑下马。」我一回头,却是那帮兵士正向我涌来。皱起眉头,拔出佩剑,猛向吊起玄武门石闸的绳子砍去,千斤石闸轰然落下,一片混乱之声。
「你们便两条腿来追我吧,待追到干华殿,只怕一百个人也倒下了。」我冷笑一声,径自跃马,头也不回,直向皇帝的寝殿干华殿冲去。
干华殿前,我看着眼前巍峨的建筑,琉璃金顶,浮龙绕梁,殿前石阶取九九之数,至高无上,何等庄严。翻身下马,顾不得疲累,直向殿门攀去。一阶一阶,八十一级石阶似乎漫长地没有尽头。一路攀到了大殿门口,早是气喘吁吁,一脸狼狈。
然抬头一看,却是暗自心惊,差点又摔了下去。但见殿门大开,几个侍卫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玄庭,你当真要效法荆柯么?
不顾一切地闯入大殿,若大的地方,却没有一盏灯火,静寂的黑暗中,蟠龙柱孤高狰狞地耸立着,古玩珍宝破碎满地一片狼藉。
我木然地向前走去。却见清冷的月光从窗口射入,恰映出两个剑拔弩张,刀枪相向的影子。
我看着那两张惨白的面孔,一颗心沈到谷底——手足相残,何等悲剧,却为何偏偏要让我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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