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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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2 #5163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五章
崇学坐在司令部的办公室里,窗外正是雷雨天。桌面上的电报,短短地只有五个字:「方文华投敌。」却足以让他心烦一个下午。方文华与周佛海私交向来很好,汪精卫组府最近闹得沸沸扬扬,他在「平社」失势,投靠旧友,倒不觉得格外惊奇。
只是,仰恩必是早已收到风声,却迟迟没通知自己,虽说他是怕自己担心,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这家伙的主意是越来越正了。崇学觉得心里郁积的不是气愤,又说不清,道不明,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只吩咐了副官给肖仰思发电报,告知这一切,等待回音。
方文华那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仰恩为了自己曾在「平社」费劲心机地排挤过他,而当初只因一点威胁就对仰恩下杀手的人,如今会不会再对他不利?肖仰思几乎立刻回了长途电话,约好崇学回后方述职的时候见面详谈。
肖仰思在昆明有处公寓,朴素舒服,丁崇学到的时候,大翠儿说她在更衣,让崇学在客厅等着。很快,大翠儿给他上了普洱茶,还问了仰恩的情况。崇学知道她对仰恩有份主仆之情,不想她担心,只跟她说一切都还好。
趁着大翠儿下去伺候仰思的空儿,崇学在客厅里四处看了看,桌几上摆了几张照片,有一张是肖夫人抱着个孩子照的,母亲的表情是严正肃穆,没有一丝笑容的,可那孩子看来不过岁余,脸上却挂着个甜美的笑,露着刚钻出来的小贝齿,格外讨人喜欢。
仰恩幼年长得与姐姐极像,崇学竟一时分辨不出,肖夫人膝盖上的孩子该是哪个,不过冲那微笑,总觉得像仰恩多一些,这人二十多年过去了,笑容却是不曾改变。
「仰恩的周岁照。」不知何时,仰思已经站在他的身后,见他看着照片出神,猜出了他的心思,便与他说了答案。「他小时候就喜欢笑,格外乖巧,病了的时候也不闹,爹还害怕说会不会是个傻孩子呢?」仰思提到往事,不禁莞尔,「后来他长大了,聪明伶俐,哪会傻?只是天生一副好脾气罢了。」
崇学转身对上仰思,她穿了件黑色花呢,用同色软缎滚边的旗袍,外面罩了件开司米的披肩。即使在时髦的上海居住时,仰恩的着装一直比较传统,此刻更显得端庄贤淑,带着中年女人特有的成熟韵味。
她专注地看着照片上的孩子,若有所思地,似乎在与崇学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你听过一句话,叫『养女像家姑,养儿似娘舅』吗?我经常想,我那儿子若出世,长得必定跟仰恩一个模样,说不定脾气秉性也能跟他差不离……」
说着话,收敛了迷离的目光,转瞬换上一个温柔的笑:「仰恩五六岁那会儿,总是生病,我回家探亲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我的腿上,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那种乖巧的依赖,让我对小生命充满了期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仰恩当做我的孩子,幻想自己做母亲的那天,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苦笑着,带着强烈的却又不得不忍耐的辛酸,仰思很快转了话题,「现在的仰恩是我也说不听了,他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外人能说劝就劝的,有时候宁愿他还是坐在膝头的小孩子,唉……就像是看着树上的果子,日日盼它成熟,熟了,又怕掉下来。」
崇学默默听着仰思对弟弟的叨念,没作评论,心里偷偷地想着那双水样清澈的眼眸,想着湿润江风里,他曾握过的那只手。
晚饭是简单的三菜一汤,都是东北的口味,看来仰思在生活上即使外表看来朴素,实质上却还是不将就,吃的出来,厨子是东北带来的,这昆明的一个不时常逗留的家,伺候的人也都是熟面孔。
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人候着,一边吃一边也聊些家常,仰思问的也都是些身体如何,日常安排会不会太紧张,闲暇时候做什么这样的。吃好之后,上了水果点心,仰思把旁人打发了,跟崇学坐在客厅一角的小间,才说起仰恩在上海的处境。
「当初后撤的时候,我本来是打算他跟我走的,『济昌隆』那里我可以留代表。可他不肯,非要自己留下。这几年没跟在他身边,他似乎也变了不少,从上海那头传来的消息看来,他还是稳得住大局。方文华并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他选了那条路,心里也没底,就能走到天亮,后路还得留的,所以他不敢拿仰恩怎样,况且真的要斗,他未必是仰恩的对手,你信是不信?」
仰思的话语里带着对弟弟的信任,上海如今这般错综复杂,一般人都很难把握各方要害,可看仰恩拿捏游刃有余,对付突发状况还是很有分寸,担心难免,可上海的局势,确实也没人能处理得比仰恩更好。
方文华那些投靠日伪的势力,以崇学的能耐,是绝对看得透他们的软肋,今日这般无端地慌张,难道是所谓的「关心则乱」?他对仰恩的心已明朗到不加掩饰,只是这么彼此掏心掏肺的两个人,在自己面前却欠个坦白。
崇学似乎也感到自己这次乱得没有章法,心头惭愧,嘴上却没什么也没说,听着仰思的话,犹豫了片刻,问了句:「你觉得没有把他接到后方的必要吗?」
仰思却笑了:「有没有必要先不说,他若不想,你能劝得动他吗?」
崇学本来不多的话,给仰思一句笑谈再次压了下去,他心里怎会不清楚仰恩的脾气,他从来不是个压制仰恩棱角的人,他欣赏仰恩的光芒,甚至为他沉思时的认真和专注而着迷……
仰恩只身留在上海,为的什么,崇学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也尤其害怕他出意外,自己这辈子也休想再得安宁。仰恩其人虽然表面看来好说话,心里也有倔的时候,尤其在涉及到崇学利益的问题上,他几乎从来不妥协的。
给人这般全心全意地帮衬着,被他时时刻刻挂念在心,这样的感觉崇学从来没有过,仰恩对他的保护,总能让他从内向外,如同被阳光穿透一样温暖而愉快。嘴上依旧跟仰思有一着没一着地聊着,心思却给那个秀丽的影子,占了个满。
最后确定了关系名单,仰思负责一一联系,要他们确保仰恩在上海的安全,并指派了人手在方文华周围潜伏,崇学方才放了心,已是深夜,仰思也不好挽留住宿,站在窗口,目送着他离开。
注视着崇学远去的方向,仰思久久没有移动。是从什么时候发觉他对仰恩的感情?她微闭双眸,往事历历在目。
应该是父母双亡之后,仰恩病重的日子,崇学频繁过去他们的小院,在仰恩床边一坐便是一整天,那时候仰恩也是昏沉自闭,见他也不说话,可他却一直坚持着,直到仰恩肯抬头看他,可以跟他对视,再慢慢地,会与他闲话两句,甚至为了他的某句话,露出淡淡微笑……
尽管仰思是亲手照顾弟弟的人,可她心里清楚,引领着仰恩走出阴影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沉默却坚持的男人。她想,仰恩对崇学的接受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在人的心灵和身体格外脆弱的当口,是比较容易接受一股安慰的力量慢慢注入自己的生命,或许他们之间开始得更早一些,自己没有发现,甚至他们两个也不自知罢了。
人与人之间,不都是这样?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无法预料到什么时候结束,只是意识到的时候,心灵已经接纳了对方的进入,至于何时何地怎样寸寸渗透的,却不全知了,即使将来分开,也已经深入骨血,想断个干净,也是不太可能。
既然一切发生都那么安静,自己自然也不好再去过问什么,两个人如今的关系,外人虽揣测不来,她看着仰恩崇学为了对方呕心沥血,已经到了这般毫无保留,却依旧你是你,我是我,关系上总不去下定论,也不跟亲人说道,不禁揣摩,大概男人之间毕竟不同,不似女人会需要名份来肯定自己在家中的地位,需要后代来巩固与丈夫之间的感情。
想到这里,肖仰思感到莫名其妙的一阵冷,名份与后代,与人与己争取多年,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只是少女的梦想,即便死了很久很久,依旧会活生生般纠缠在旧梦里,至今六太太进门时候刻骨铭心的疼,惊扰过她多少个午夜时分?
那么多年了,爱,也不过是心头一个解不开的结,因为没有得到,反复觉得耿耿于怀而已。所以,又何苦像父母那般为难仰恩?他选择了与常人不同的道路,可他走得比任何人都稳重和坦荡。仰思隐约想起与仰恩的送别,她的飞机就要起飞,仰恩站得远,修长身姿,映在一片如火如荼的夕阳之中,他挥了挥手,却没说再见……仰恩约了玉书在赫德路的凯瑟琳西菜社吃饭,聊到战事,又说到丁崇学。玉书似是在做思想斗争,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你跟丁崇学的事,我真的没和任何人说过,跟死鱼也没有,原尚文就不一定,有次喝醉了,好像提过他。」
仰恩并没有真的生气,见玉书约他吃饭好像专门为了道歉,心里倒是偷偷笑了,这人向来死鸭子嘴硬,能这么说已是难得了,便不再为难他:「我那天是心情不好,也不是真的跟你生气。」
「真的呀?」
「真的。」
「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害得我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成天想着怎么消了你恩少爷的这口气呢!」玉书埋怨地白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又关切地问,「你烦的是什么呀?」
仰恩自然不会跟他说原尚文,只推说「平社」事多,有些应付不来。玉书心知肚明,倒没深问,只淡淡说了一句:「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原尚文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
「嗯,我知道。」仰恩淡淡应了,却不再提那人。
玉书只以为他必是给旧情所困,如今丁崇学不在身边,得什么样的感情,能分开两三年不见一面,还能把那人随时放在心里?他为了旧情人心烦也是正常吧?
况且原尚文在他心里的地位应该是不一样,不管怎么说,他是仰恩十几岁就在心里偷偷喜欢的人,如今两人在大上海不期而遇,多少都会有触动?天知道,小船儿再次出现的时候,虽然为人破落,不复当年英俊挺拔,自己那时候心里不也是跳得难受吗?人这一生可能会恋爱很多回,可初恋毕竟只有一次,因此总也会有些不同吧?
脑筋忽悠地又想起子渔,连忙说:「死鱼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我看人不会错,你就信我一次吧!」
「我也是小心而已,不是针对他。」
玉书刚要继续说,却见伺者正在手里拿着牌子,在光线暗淡的餐厅迎面走来,他虽然识字不多,仰恩的名字倒是认得出来,餐厅的规矩他也都懂,于是问道:「你看那是有人找你吗?」
仰恩一回头,果然牌子上写着:「肖仰恩先生,请接听电话。」
「哦,是,我的电话。」
玉书低声说了一句:「上海还有不认识你的吗?真是,这伺者不懂事,不给他小费。」
不一会儿,仰恩走了回来,眉头微微皱着,似有些不快,玉书连忙问怎么了,他却没正面回答,只说「平社」有急事找他,要先走一步。
「那快回去吧!」玉书也没挽留,「这顿我请你。」
「好,下次我回请你。」仰恩一边披上外套,一边带着玩笑的口吻说,「记得要给人家小费。」
玉书「扑哧」地笑出声,「知道,我随便说说,你当我那么小器的人吗?」
见仰恩匆忙走出去,从外面经过窗口的时候,也没抬头向自己看,脸上严肃,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大事。他也跟着皱眉,曾几何时,那个冰心一片在自己面前笑靥如花的少年,如今,竟已变成另外一个人,年纪轻轻,肩头却似乎担了重负,整日不得轻松。
仰恩坐在书房,听着对面精明强悍的中年人沉着地与他汇报。这人叫彭祖来,法巡捕房的华人高级督察,是「平社」的成员,仰恩主管期间,帮他进了租界的警方,所以,他对仰恩向来言听计从。
「有什么具体的证据吗?」
「没有,只在他的名单上看见『原尚文』三个字。」
法巡捕房关系最是复杂,既有七十六号的耳目,也有军统的特工,最近有名华人高级督察因被日本人收买,查抄了军统在法租界的十几处办公地址,而上了军统的黑名单,昨日终在街头被暗杀。
彭祖来这人脑筋很快,几乎立刻利用职务之便,搜查了不少那人的私物,果然在一个名单上看见「原尚文」的名字。他虽然不认识尚文本人,但对原尚文与肖仰恩的亲戚关系还是了解,那时候的大家族关系链向来复杂,给这些跑腿求生存的,对其中关系要害,更是格外牢记,所以立刻赶过来与仰恩汇报。
「名单上还有什么人?弄得到手吗?」
「我记下了几个人名,但都不熟悉。要想弄到手比较难了,重庆那头查得也紧。」
仰恩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心里清楚,彭祖来大概只跟自己说了七成的实话,被暗杀的督察死前他就找人查过,据说那人手里掌握了一些日本人交代调查的潜藏在租界的共产党员名单。彭若说出这个,无疑是说原尚文与共产党关系,万一将来出事,必给仰恩灭口,所以索性不谈。
仰恩沉思着,终于开口说:「那人负责的地盘职权,我会帮你活动通融。你知道该怎么办,回去吧!」
「谢谢恩少爷,我有分寸。」
彭祖来走后,仰恩感觉一直撑在上方的大山突然崩溃,沉沉压上双肩。他早就知道尚文的身份不简单,绝对不是单纯帮忙运输物资而已,他甚至还可能是上海工作的负责人。
那名单无论落在谁的手里,尚文都会陷于危险之中,他反复想了很久,终于决定直接找尚文说个明白。立刻拨了电话到他的公司,确定他在上班,便出门赶到那里,仰恩要亲自看看他工作的环境,才能放心。
尚文的公司在四川路,规模不大,也有十几个雇员。秘书小姐是个甜美的上海女人,见到他便笑,脸颊上带着梨涡:「原先生等您很久了,快请进。」
仰恩一边走向尚文的办公室,一边暗自观察那些工作人员,表面看来倒没什么破绽,秘书小姐却显得过分殷勤。尚文见到他,表情有些复杂,叫秘书去泡茶,仰恩制止了,说:「过一会儿,我约了几个朋友去茶社打茶围,不如你也跟我一起去?」
尚文难以相信仰恩的邀请,心里便有数,这人是想跟自己私下谈,联想着近期发生的事,明白了不少。于是,让秘书出去忙,自己陪他在办公室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结伴走了出去。
果然去的地方并不是什么茶社,而是仰恩一处私人的公寓,平时似乎也不怎么来,桌几上蒙了薄薄的尘。
「你在上海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只剩两人,仰恩一针见血地问。
尚文低头微微沉思片刻,坦言到:「就是你猜测的那样。」
长长地吸了口气,心里盘算着,仰恩问道:「知道你身份的有多少人?」
「两三个而已。」
没想到,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别跟我说,你是上海的负责人。」
尚文抬眼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仰恩见他承认,却不似先前那么害怕,本来那种以为是自己误会的侥幸也无影无踪,心里有了底,反倒觉得踏实,于是把听来的消息大概跟尚文说了。
「事情是这样,我们前段时间是丢失了一个联系的名册,被捕了不少同志,可认识我的人都还很安全,名单上应该不会有我的名字。」
仰恩凭借着记忆,写了两个名字问尚文认识不认识。他摇了摇头,上海的组织成员之间并不发生横向联系,为的也是更好地掩护身份。仰恩又询问了那两三个知道他身份的人会不会有嫌疑,尚文觉得不太可能,因为是历经考验的老同志,立场都很坚定,投降的可能性很小。既然没人出卖尚文,他的名字怎么会在名单上呢?
「丢了名册,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仰恩有些懊恼,若早知道,找人销毁偷着销毁,哪怕将那人灭口也就罢了,现在知道那名单的人未必就彭祖来一个,想处理却更加难了。
尚文面色带着沉痛,却没隐瞒,直言道:「上次无路可走,让你涉险已经过意不去,如今又怎能再连累你?」
虽然他没再往下说,仰恩心里却已经了然,身处乱世,人人皆如浮萍,没根没落,随波逐流,多年前的心动在漂泊中,还能保留几许?恐怕尚文与自己都知道两人之间都已没有任何可能,只想对方能乱世求安,过得康乐就好。
「我尽量毁了那名册,但不保证别人没看过,这几天切莫轻举妄动,我打探一下风声,实在不行,我会送你们全家离开上海。」
「不行!」尚文斩钉截铁,「这里的工作不能没有我,你若真肯帮忙,把嘉慧跟孩子送走就好。」
「只送走家人,不是更加惹人怀疑吗?」仰恩心中着急,又不好发作,他了解尚文的性子,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便暂时不去与他理论,只嘱咐他:「谁也不要相信,在别人面前什么也别透露,甚至嘉慧和孩子,也别跟他们露口风要搬家,非走不可的时候,带着人就走。」
尚文都应允了,他明白仰恩的顾虑。提前说,怕他们无意泄露了出去,尤其孩子,童言无忌,恐玩闹之间便说了,给有心人听了,反倒坏了大事。
「公司的员工都靠得住吗?」仰恩还是不放心那十几个人,说不定哪方的人就插了耳目在里头。
「若是有人安排进来,恐怕我也查不出底细,所以我的公司只做合法买卖而已,他们在那里找不出任何证据。」
仰恩知他并不利用公司的业务,心里稍微觉得放松些,只要没有具体证据落入人手,即使他们怀疑,凭借自己的社会关系,也总能周旋一阵。
「你那秘书注意些吧!」
「哦?简妮?」尚文有些意外,「她怎么了?」
仰恩斜睨了尚文一眼,冷冷说了句:「她笑得谄媚,让人讨厌。」
尚文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忽地,像无端从某处来的一阵风,吹落一地梨花,从前带着香气的记忆,在彼此的沉默里,悄悄弥漫开来,尚文感到心在那一瞬间失控般地,情不自禁地问了句:「恩弟,你为何这般关心我?」
仰恩笑而不答,尚文渐觉自己这话问得不妥,也颇有些难为情。两人沉默了片刻,方才听见仰恩说:「有样东西要还给你。」
卧室的抽屉里,一只指环安静地躺在那里。仰恩托在掌心,仔细看着上面精细雕刻的西班牙文,「TE AMO」,金属在暗淡的光线里散着静默的光泽。
「这般扔了,岂不是可惜?」崇学曾对他说,「改日还给尚文吧!」
往事重提,已不觉得疼痛的时候,是不是表示伤口已经愈合,终于可以拆去缠绕很久的纱布?坚定了一下决心,仰恩转身走回客厅。
「还是还给你比较好吧?尚文,我只想说,」仰恩短暂地停了片刻,有些不知如何说明,但终还是开了口:「谢谢你。」
窗外似有轻雷隐约滚动,又是一场雨。
四爷上楼时,刻意放轻脚步,遥望着窗前坐的仰恩,手里的杂志半天也没翻过一页,呆望着窗外蔽日的树木,相同的姿势保持了很久,不知道是想什么如此入神,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凭空走神而已。
四爷心中反复思量着丁崇学托人带给他的口信:「无论如何看住仰恩,自保为主,勿让他去牵挂别人。」
消息传得极隐晦,旁人只当是句嘱咐,四爷行走江湖这许多年,自是了解这其中的深意,恐怕丁崇学已经多少收到风声,不管是方文华的投敌,还是原尚文在上海的任务,即使大部分事实无法确定,靠着他猜测出的端倪,也宁可信其有,也要防着护着,这人对仰恩的一片心思,倒是来得无比真切,不枉费仰恩留在上海,冒着危险替他铺路了。
「啪」的一声,书掉在地上,仰恩低身去捡的时候,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四爷,楞了一下,自己最近恍惚地越发厉害,这么近的站着,竟然完全没感觉到。
「您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四爷坐在他身边,朝草木葱葱的园子里看了一眼,才说:「看你出神,怕吓到你。午饭怎么吃的那么少?菜不合胃口?」
仰恩摇了摇头,「不觉得饥饿。」
「有心事吗?」四爷心中明了,却又不急于点明,仰恩却从他问话的语气里,听出话外之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喏喏道:「您知道了?」
「嗯,」四爷微微颔首,「你调动了那么多关系,查法巡捕的名册,我想不知道都难啊!」
四爷向来信任仰恩,很少干涉他的决策,这次也并非是反对,只是两人似乎长久不谈「平社」的事务,心里确实有些话想交代与他,见仰恩侧耳倾听的模样,也不再犹豫,坦白说来:「我知你已经是尽量低调,可你的一举一动,仍然会有人明里暗里跟我说,可见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原尚文这事,一定得你插手吗?万一不成功,可知道,你在上海得是多么危险?」
四爷把身边的形势细细地分析给仰恩听,能想到的利害关系一条条列出来,说到最后,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再说,你跟他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他值得你这般奋不顾身?」
刚说完,四爷感到仰恩握书的手似乎陡地颤了一下,依旧低着头不肯表态,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了回来:「我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你想让我知道的,不想让我知道,我大概都了解。」
仰恩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背景不调查个通透,四爷又如何能认自己做义子?如今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便索性不再隐瞒:「只要曾经喜欢过,这一生他在心中,永远不会与别人相同。值不值得,也不在于他,在于自己的心。尚文这次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
「能管就管,管不了的,别太为难自己。」
「我能力有限,解决不了的,您权当帮我也好,不管将来发生什么,请一定保证把他一家平安送到后方。四爷,这个忙您能帮吗?」
「你的忙,我怎么能不帮?但我有我的原则,一切要以保你为前提,原尚文的事次之。」
仰恩面露凄苦,心里似乎挣扎不断,眉头一直深皱着:「您没见过他的一对儿女。他们今年五岁,是龙凤胎,聪明可爱,讨人喜欢,只要你看看他们的眼睛,就不会忍心让他们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沦为孤儿。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子女,尚文的家,就像是梦想一样,他的梦圆了,我的梦,也就跟着圆了。」
四爷没想到仰恩对尚文会有这么一层感知,也为了这孩子终跟自己敞开心扉感到高兴。
然而,事情进行得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几乎就在仰恩与四爷彻夜长谈的第二天,法巡捕房的线人传出消息,仰恩跟他提过的三个人里,有两个已经被捕。那三个人知道尚文在上海的真实身份,名单泄露,接着主要人物被捕,这一切都暗示着,事情是预谋的,正在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四爷联系了充分的人手,暗地里铺好了送人出上海的路,仰恩连夜去尚文的家里与他商量,不料,尚文却不肯走。
「我一走,上海的工作就会陷入瘫痪,那么多隐姓埋名的同志收不到撤退指示,都会很危险,我不能扔下并肩作战的同志,一个人夹着尾巴逃跑。」
「你们没有紧急联系的方法吗?」
「我不与下面的人直接联系,跟你说的三个人,就是负责向下传达指示的……」
「可他们中的两个已经被捕了!」仰恩显得急躁,「他们是抗日力量,会被引渡到公共捕房,那时候日本宪兵队会插手,就算是我落在日本人的手里,也救不出来!这后果你可知道吗?」
「那趁现在还在法巡捕这里,有营救的可能吗?」
「有,这些交给我去办,你现在马上离开上海,因为一旦营救不成功,你再想离开就很难了,日本人有很多法子让他们开口供出你,或者,他们已经知道你的身份,留着你不过另有企图……」仰恩这般想着,越发觉得恐怖,「不行,你今晚就让嘉慧她们收拾东西,出上海的路线我已经帮你们铺好了,天亮前就走。」
尚文摇了摇头,面目绝决,难以动摇:「你送嘉慧他们走,上海的工作需要我,我必须留在这里。」
仰恩知道尚文这人一旦决定,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危急时刻,与他争吵也无用,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直觉一股火已经开始侵蚀他的心肺,头昏目眩又觉得口干舌燥。
尚文接着说:「谢谢你这般不遗余力地帮我,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我就算死在这里,也得把任务完成,被捕的同志得营救,隐藏的要及时撤退,而这些,是我留在上海的使命,我不能连累你。恩弟,我只把嘉慧和孩子交给你,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请你帮我照顾他们,请你帮嘉慧把孩子抚养成人。我这一生欠你的,来生必定还你!」
「你少说混话了!」尚文背后的墙上,时钟准确地报时,晚上十点了,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仰恩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尚文转头看钟,说:「十点整……」
还未说完,只觉得被仰恩狠狠在后颈处敲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仰恩绕过他的身体,催促嘉慧带孩子收拾东西,再折回来将尚文绑了起来,刚塞进汽车,尚文已经清醒过来,他的眼神,竟复杂得连仰恩也无法理解。
「为什么?」良久,他哑声问。
「他们是你的妻儿,你自己负责,我不管。」
趁着黎明前黑暗的掩护,尚文一家离开了上海,那是仰恩与尚文最后一次见面,命运没有给他们充分的时间,如同美丽的相遇那般衣冠楚楚闲情逸志,绝别,如此短促,仓惶,而狼狈。
正如预料的,尚文刚刚离开,事态就迅速恶化,日本人很快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法巡捕房逮捕的两人也终辗转落如日寇手中。日方那里消息封锁得很紧,仰恩也不知道他们了解多少,是否牵涉到尚文身上,但有一点,日本人似乎并不知道尚文已经离开上海,依旧在搜捕他的下落。好在收到消息,尚文一家终于安全到达了后方,上海的灾难再不能影响他们。
仰恩自己也格外小心,几乎足不出户,却又觉得在上海再添了一层孤独,只有偶尔玉书他们过来,一同吃个饭,打个牌,兴致上来,他还唱上一小段,遥遥地想起奉天的日子,乡愁便似那一杯陈年的酒,熏染着寂寞的精神。
玉书也遇上点小麻烦,他说最近总觉得有人跟梢,让他不安宁。仰恩劝他放心,法租界治安还好,而且日本人那里是不敢公然到这里来捉人的。玉书听了感到心安些,也不再提那话茬儿,直到一天,仰恩收到了子渔的电话,声音格外焦急,说玉书失踪了,家给人搜了个稀巴烂,仰恩想也没想便赶了过去。
保镖停在走廊,仰恩敲门,子渔将门开了个缝儿,见是他方才放了心,让进去,随手锁了门。屋子里果然是很乱,仰恩四处看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发现失踪的?报警了吗?」
却不见子渔回答,刚要再说什么,就见几个人影从卧室里慢慢走了出来,默默地包围了他,冷冰冰的枪口顶上他的后背,果然是他,子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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