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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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9 下午 7:44 #2611努力的作家观众
他把我安置在宫里一个偏僻的院落,我来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次恐怕实在也不能踏出这宫殿一步了。
然而,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在我的面前出现。
他很忙,他是天子,他是君主。
现在想到这些,我就开始冷笑。
我是昏了头。
昏了这一辈子了。
这院落因为偏僻,所以我过了半个月才知道和冷宫相距很进。每天晚上都可以听到那些被皇上抛弃的不幸的女人疯言疯语,或者哭泣,或者咒骂着肮脏不能入耳的句子。
也许,他也疯了。
我也疯了。
都疯了。
那天雪停了,我挪着残破的身体,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走到院子就看到梅花树下,有一个女人在痴痴抬头看着梅花。
她看的很入神,我学她的样子,却很快眩晕了。
「夫人……」我叫她,看她的样子,虽然不太整齐,却分明是一个年老妇女,「您可好?」
她不理我。
我咳嗽了一声,又唤她了几次,她才缓缓低头看我,开始她的双眼无神,麻木的很。然而当她看清楚我的时候,眼睛却突然明亮了起来,整个人也立即有了神韵,虽然六十来岁,却依然风雅丰韵的美丽。
她突然哭了起来,捂着脸叫我:「峰哥,峰哥,你还来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
她突然又笑了,道:「峰哥,你等我,等我梳了头发,你给我描眉。……不对不对,峰哥,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可是不美了?可是不好看了?我老了,峰哥,所以你不要我了对不对?」她低声又哭了起来。
我心里一酸,知道她认错人了。
以为我就是她以前的良人,然而终于进宫来了,那人是不要她了,还是抛弃她了?
这样的疯癫,也无人照看,凄凉的很。
「夫人……」我开口想安慰她,她却顿时哭得更加厉害。
「你果然是不要我了。你好无情,好无情。你果然是不要我,不要我……」她絮絮叨叨重复着。
我无奈,上前扶着她,进了屋内。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不容易安抚着,她也累了,才躺在床上昏昏的睡了过去。我擦去脸上急出来的汗,轻轻咳嗽着,走出院子。
化了一粒止咳的丸药喝了,咳嗽才好了点。
妇人在屋内睡的还算安稳,我站在走廊透气,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一片喧闹。
火把的火光冲天照着,听见人的吵杂声,兵器的撞击声。
接着,有几个声音渐渐近了。
「这里住的是谁?搜了没有?」
「回殿下,此处皇上下令禁止入内,里面据说……据说住的是前将军单瑞雪。」那回话的是带刀四品侍卫,说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极其心虚。
「哦?」之前那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只犹豫了一下,「开门。」
「殿下?」
「父皇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好了。开门。」
那侍卫于是应了一声,上前拍门。
「开门开门!开门!」
我隐隐觉得和那妇人有关系,上前开门,顿时被外面的火把耀的睁不开眼睛。
「你就是单瑞雪?」那个冷冰冰的声音问我。
我眨了眨眼,渐渐适应了光亮,看到那声音的主人,是和安然、阿轩差不多年级的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是气息冰冷沈稳的像二十几岁的成人。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问。
「太后走失,赵烨奉旨搜查。」他抬手,让我看见他手里的圣旨,「你可曾见过太后?」竟然是曾经由我抱过的太子。已经这么大了……
安然,阿轩也那么大了。
已经到了可以独自闯荡的年龄了。
「太子问你话!」他身边的侍卫见我久久不回答,冲我厉声道。
我回神,鞠躬。
「今日收留一个六旬妇人,现在屋内就寝,请殿下随我来。」
带他进院,掀开暖帘,那妇人已经醒了,听见她下地的声音,我快步走过去。
「峰哥,是谁来了?」那样的语气让我心里一叹,她以为这是她和她的良人的家吧。一直活在过去的岁月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伤害。
我拿了衣服给她披上,道:「夫人……太后,是烨殿下寻您来了。」我已经想到的确就是她。
「太后,请随皇孙回去。」赵烨跪下,
她却依然迷茫,并不去接那衣服,也不去看赵烨,抬头看我,缓缓靠过来,握住我给她披衣服的手,轻声问我:「峰哥是要再次抛弃烛襄么?」
我怔了怔。
那峰哥是我的祖父,单秉峰?
「你又要抛弃我了?」她问我,「你又要一个人走了么?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呢?」
我看了赵烨一眼,他依然是冷冷的跪在那里,低着眼。
我看着眼前太后的眼泪,干涩的开口:「你、那,并不适合你。我要走的路,太难,你随他走,等我。」
她听了我的话,却笑了起来,拉着我的手霍然一紧,「你又这么说话了。又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态度,说什么等你。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没回来?!」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尖叫了起来,颤抖着,筋挛着扯住我的双手,「皇上发现了你的阴谋,知道你要造反,你要死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哽了一下,她说的话,凌乱快速,让我有些模糊,然而头脑里那个原因渐渐清晰了起来。祖父当年妄想逆谋反君,被砍了头,只有父亲逃过,才让单家有一脉血缘。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她声音低了下来,却难受的要滴出血来,「你知不知道,我宁愿和你去死,也不愿意这般的独活啊……你可知道我多苦,多怒,多恨。你骗了我,你骗了我,骗了我……」她诅咒一般的说着,疯狂的大笑了起来,抬起的脸,一脸泪水,「你知道么?我让儿子杀了你的后代,我要你永远不得安宁,我要你和我一般的痛,一般的苦,一般的后悔,后悔爱上你!!!」
我浑身一颤,二十年前的旧事,又被提起了……
我亲眼所见。
狄青死前的言语。
赵晨曦冷漠的解释。
太后的恨意和疯狂。
那件事情啊,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影响了这么多人的毒牙?
那些死去的家人,我的阿爹、弟妹,是不是、是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报仇?
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惩罚……包括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冷血的阿哥。是否都已经在二十年的煎熬中获得了应该的惩罚?
「太后,请和皇孙回去。」赵烨冷冷的开口,插进话来,不顾太后疯狂的言语,召了侍卫,强行把她拉了出去。
房间里还剩下他和我。
他冰凉的目光注视着我,毫无生气的眼睛看我。
「单瑞雪,是我最早知道的一个名字。」他冷冷开口,「每每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让我以为你是一个神话,一个可以让他视亲生儿子如陌路人、视万物如无物的神话。」
「你说谁?」我低声问他,走了两步,坐下,顿时没有了力气。
「你知道我说谁。」他依然是冷冷的说话,没有起伏,「你以为你伤的最深么?你以为天下人都没有你痛苦。你错了……」他说,「刚刚那个女人,比你伤的深,也痛苦的更加厉害。不……单瑞雪,我也说错了。」他顿了一下,看我,开口,「痛苦,是没有比较的。」
我扶住额头,低下头。
「你永远无法了解别人的痛苦和无奈。那个女人的我不了解,那个女人所爱的男人的痛苦我也不懂得,你的痛苦我也不懂。而你,也不曾想过杀死你全家的凶手是否有自己的痛苦,我是否也在痛苦,包括……他,是否也是痛苦的。」
我一颤,抬头对上了他冰冷的眼睛。
「狄青是痛苦的,你杀他的时候,你发泄了自己的仇恨,但是你忘记了他杀人是被迫的,他也有自己的爱人。你一定不知道,近墨在你离开后,服毒随狄青去了。」
「你说什么?」我失声叫了出来,近墨、近墨死了么?我那天杀了仇人,可是……也杀死了一个人的爱人么?
「我是痛苦的。亲生父亲把我当作空气一般的存在,没有施舍给我一点爱,我年幼的时候不懂。缠着他索取,他把我扔在地上,告诉我,他的爱都只给一个人,没有可以分给我的部分。那是因为你!」他的声音稍微颤抖了一下。
「他也是痛苦的。」他轻声说,「那却并不是我应该告诉你的。」
我思绪混乱了起来。
他那样的说法,是我从来未曾想过的,是我极力逃避的谴责。
我记得自己曾经也为了战场上死去的双方战士叹息,也知道自己有一天必定会为自己手中的血腥而忏悔。
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个人的联系。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和悲伤。
有寄托,有希望,有平凡的生活和安宁。
没有人有权力去索取……
就算是用着仇恨的名义,也不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
我颤抖了一下,咳嗽了起来,他已经往外走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虚弱的问他。
他没有回头,冷笑:「为什么?因为我恨你,剥夺了我正常的父爱。」
我的眼睛刺痛了起来,低头捂住眼睛,我拼命大口呼吸着。这世界,我已经不懂了,看不透了,分不清是对是错是黑是白……
「你来了?」我听见远远赵烨冷冷的声音中间有一丝期待,接着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看出去,赵烨捂住左脸倔强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滚。」赵晨曦没有在看眼前的儿子一眼,抬脚跨进门坎,我看到赵烨在他走过自己的一瞬间,有泪落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痛苦,是无法比较的……
赵晨曦关上门,在我对面坐下,静静地不说话,直到外面的火光消失,一切都恢复了夜晚的寂静。
烛光爆裂着,偶然可以听见冷宫里传来的嘶嚎。
他看着我。从随身的袖囊中拿出两样东西,缓缓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
一把匕首,是我常年随身携带的那柄,曾经用它第一次杀人,杀死了二皇子,也用它在新婚之夜割开过自己的手掌,还曾用它威胁赵晨曦。
一壶酒,千秋醉。
热血沸腾的少年,我和他一起喝过。与他离别的时候,我也喝过。喜庆的婚礼上也曾喝过。彻底对他绝望,灌下肚子的还是它……
「匕首,毒酒。」他说,推到我的面前,「任君选择。」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轻微的笑了笑,「只是让你自己选择方式,杀了我。」
我难以置信的抬头看他。
他却并不是开玩笑。
「杀了我。」他说。
「二十五年前你没有杀了我,是你太善良;十年前你没有杀我,是因为你爱我;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可以动手么……
我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刀,还有那壶毒酒,那是穿肠的酒。
杀了他。
我的心却在颤抖。
「不敢下手?」他略微嘲讽的问我,「你不是叫嚷着恨我吗?恨不得杀了我吗?杀了我,就能给你死去的亲人报仇,杀了我你这么多年的怨恨都可消除,你不知道么?赵烨没告诉你?狄青是近墨的爱人,我借你之手杀了他们一对。我这么冷血,你还不杀我,你——」
他一字一句都冷酷的让我怒火沸腾。
他每说一个字都让我的仇恨加深一分。
我扫手拿起桌上的匕首,顺间抵上他的喉咙,一用力就画出了一条血迹。
「你不信我敢杀你!」我厉声说。
他抬眼看我,古怪的笑了:「你是不敢。」
我捏紧匕首,却怎么也不能用力刺下去,颤抖了几次。
他笑了起来,突然脸色一变,身体晃了晃,缓缓抬头看我,苦笑道:「我知道你不敢,我替你结果自己吧。」他抬手缓缓抓住我的手臂,靠了上来,丝毫不顾匕首就放在他的脖子上。
我吓得手一松,扶助他,匕首掉在了地上。
「赵晨曦,你怎么了?」我摇摇他瘫软的身体。
他缓缓抬头,看我:「没什么,只是,我过来之前,喝了慢性毒药。」说着,从鼻子中流出一线黑血,他抬手擦去。
「发作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无力笑着的脸,心剧烈的跳动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帮助你完成自己的愿望啊。」
「你!你到底在做什么!」我焦急的喊了出来,他的眼角有血滴落下,他到底在干什么?在干什么?那样的人,突然跑来告诉我他要死,然后真的喝了毒药。
「你想听我解释?」他低声问我。
「我听、听,你等我去叫御医,等你好了告诉我!等你好了——」我站起来,我终于知道他并不是在欺骗我,我心慌意乱。不久前的不在乎、愤恨都抛到天边了。
「不用了。」他拉住我,「我时间不多。听我说完。」
「我在听……」我的眼里有泪不由自主地落下,被他笑着擦去。
「瑞雪还是那么多愁善感。」他的血,渐渐流出的频繁了,在脸上恐怖的交织着,被我擦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笑笑,「我爱你,瑞雪。」
我呼吸顿了一下,「那有什么用。已经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再爱上你。」
「我那日从宫廷内出来,远远的,就爱上了你。」她重复着重复过多次的回忆,那遥远的褪色的回忆。「可惜,我不能爱上你的,瑞雪。我听从母亲的话,看到母亲的痛苦,所以我杀了你的全家。痛苦是不能比较的,瑞雪,所以我第一步就错了,错的离谱。我以为自己是冷血的人,但是,当我让你痛苦的时候,伤害了你也伤害了自己。」
他低声说着。
「那并不是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是因为……」他咳嗽了一声,涌出了大量黑血,「我是君,你是臣啊,我的瑞雪。」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苦笑着摇头,「我当时打定主意要做皇帝,我要让所有迫害过母亲和我,歧视过我们的,嘲笑过我们的人都臣服在自己脚下。所以,我当了皇帝,我成了一个君主。不只是你的君主,也是天下的君主。君主是什么?」他问我,却又自问自答,「那是天下人的神,是保持这泱泱大国安定祥和的象征和最终的筹码。当我成为君主的时候,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是君。我拥有天下,天下何尝不是拥有了我?当我做事情的时候,我的杀人如麻,我的果断冷酷,只是天下人给我的理所当然而已。」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的时候,你总是回答我:
我是臣,而你是君。
「我只能被天下这个担子推着,做那些有利于天下的事情。瑞雪,包括你,包括你……」他突然抱住我,哭了,落下的泪,也是血泪,「包括你都是这个叫做赵晨曦的皇帝皇位下的牺牲品。」
「我爱你,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爱你。我拥一个拥有天下的君主的手段一次一次推离你。我让你遍体鳞伤,我也让自己痛苦反侧。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就知道,我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再也不可能。」
「的确不可能了。」
我不可能在那么多的仇恨和屈辱之后,回到他的身边。
他的解释,只是解释而已。
「你或许会想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因为我当时不明白。我做的是天经地义的君王的事情。我想推开你,瑞雪。却推不开,想要重新找回你,也不见了曾经。」
他说完,常常舒了口气。
靠在我的肩膀上,他轻声说:「瑞雪……」
「什么?」
我也轻声回答他。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告诉过你,我得到了一切,却失去了一切。我才明白,你就是我的一切。」
「是吗?」我的泪水默默的流出来。
「瑞雪。」
「嗯?」
「我们来世再见面,好不好?我再爱你。」他握住我的手,他有着刀伤的右手握住我留着刀疤的左手。
「对不起……」我听见他说,他的手,无力的垂下。
静静的,不再有一丝生气。
我咳嗽了一声,看他在我的身边睡得如同孩子。
端起那壶毒酒。
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眼睛。
闪烁着不明含义的眼睛。
那是什么呢?
是爱情吧。
我苦笑,抬头对着壶嘴喝光了壶里的酒,火辣恶毒的让我立即开始咳嗽。
我拼命咳着,捂住胸口,不胜痛苦。
咳出来的空气,都是血腥的气息。
抱着他,渐渐感觉无力,抱着他慢慢的躺在床上,把他放好,睡在他的身边,吻了一下他开始苍白的唇。
我哭着笑了。
那便,让我们的来世,早一刻来临吧。
眼前一片黑暗,我只有手中握住的他的手。
我依稀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
我爱你,瑞雪。
我爱你……
没有谁会像他,在爱情里夹杂了那么多的痛苦。
他的,我的,别人的。
还有残忍。
他的,我的,别人的。
以及疯狂。
因为他是我的君,而我是他唯一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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