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二章
- 您的章节内容不能为空。
-
作者帖子
-
2024-09-28 下午 2:31 #5079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二章
是什么样的感情?对他,那个叫原尚文的人?肖仰恩坐在外屋的火炕上,胳膊肘支在炕桌上,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里的书,整个上午也不曾翻过一页。孤独的童年,高墙内寂静无声的夏日严冬,一心跟着夫子竞日念书;即便不喜欢,也会从母亲手里接过苦涩药汁,强咽下时,没有皱眉……母亲说,一双儿女,仰思性格强似男儿郎,凡事坚持,主意大,儿子仰恩乖巧顺从,竟比女儿更贴心。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仰恩,说,只怕他的心思,你不懂而已。直到在书信里读到一个叫「原尚文」的名字,那个任性,自我,我行我素,不为别人妥协的「小霸王」。爬树,掏鸟蛋,往丫头的裙子里塞虫子,把老师的辫子绑在椅子上……那么多仰恩想也不敢想的「恶作剧」,读起来象看故事一样妙趣横生,让仰恩偷笑良久,时常因此愉快一个下午。而如今,原尚文从纸上走出来,坐在自己面前,探寻地冲着自己微笑……嗯……嗯?……什么?……
肖仰恩忽然给面前的脸吓得向后一撤身: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坐了好一会儿啦!恩弟在想什么?脸红了。」
「没……没想什么。」
原尚文「呵呵」笑起来,
「专心读书的人,能把书都拿反了吗?」
见仰恩的脸上的红色一层一层重迭起来,原尚文不再逗他,反身脱了鞋,往炕上盘腿一坐,手往炕上摸了摸:
「嗯,够暖和吗?用不用烧两个火盆?我今儿早上特意观察了他们,学会了。」
「怎么想着去学那个?」
「下次你冷,咱就不用给烟儿那丫头骂了。」
仰恩心里一股暖流上窜,脸上的炽热却慢慢退了:
「不冷。白天不怎么怕冷。」
「那出门也行吗?北陵的雪景可漂亮呢!可愿意跟我去看?」
「好啊!」仰恩双眸闪烁,「什么时候去?」
「哟!这么期待?」原尚文笑着说,「外面可冷了,你行吗?」
「给你看。」
仰恩翻开的棉袍子的宽袖口,里子上缝了布口袋,他伸手进去掏出一个锦囊。尚文好奇地探过头去,锦囊里是个金属盒子。这时仰恩说:
「你摸摸。」
他伸手摸过去,是热的!
「里面是热碳。」仰恩收紧锦囊口,再放回去。在腰间也拍拍:「这也有两个。我身上有四个小火炉,暖和着呢!」
「谁教你的呀?」
「我小时候就怕冷,娘想到这一招儿,可好用呢!出门前,我从火盆里换些新的热碳就行了,所以不会冷。」
尚文把仰恩的袖子握在手里,果然从里往外散着温暖。
「你娘一定很爱你。」出门的时候,原尚文忽然对仰恩说。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有丝落漠,稍瞬即逝。
站在「大明楼」上,手抚灰色残破的墙,月牙城就在脚下,四下里是一望无际的雪白。三三两两观雪的人,多是沿着中轴线的「神道」散步而来,大地还保持着大雪后的姿态,细腻得甚至能看到风行的痕迹。肖仰恩沉思良久才意识到这里雪景美好的妙处:隆冬,各处都是灰秃秃一片,北陵附近却是苍松翠柏成林,加上红墙金瓦,都是和雪白相当搭配的颜色。瞬间,仰恩如同劲风中飞扬的风筝,辽阔的天地尽在眼底,他在惊喜中,从心里长舒一口气。
「这里埋的是太宗皇太极吧?」仰恩侧头问。
「对,和孝端文皇后。」原尚文看着不远处灰暗的坟冢说,「有时候觉得奇怪,帝王后宫三千,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懂什么叫爱情,死后却有惺惺做态与之合葬。我若是那皇后,定觉得沮丧。下辈子还要跟他纠缠吗?真是阴魂不散。」原尚文说着,给林中一闪而过的灰色影子吸引,手朝那里指着,高声说:「兔子!有兔子!」
说着拔腿就往楼下跑。
「你追不上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尚文头也不回,心思都集中在那只可怜的兔子身上。
仰恩一时摸不到头绪,只觉得这个原尚文实在难以捉摸,前一刻还因古制愤愤不平,转眼间,就为了只兔子雀跃不停,兴高采烈了。他只好跟了上去:
「原尚文,你等等我!」
无奈原尚文身高腿长,纵是仰恩跑得气喘吁吁,两人之间还是隔着大段的距离。再说那只兔子早就没了踪影,那飞毛腿的家伙到底是追兔子,还是耍自己呢?仰恩追也追不上,停下又不甘心,低身攥了雪团,想也没想,冲着前方的身影扔出去。
「砰!」正中后脑勺。
「哎呀!」奔跑中的原尚文终于停下脚步,捂着脑袋转身,露出恼色,「你敢用雪团扔我?」
仰恩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番举动,见尚文翻脸,心里懊悔,糟糕,这家伙生气了。正觉紧张,却给一记雪团敲在胸口,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雪团没有间断地飞过来。尚文爽朗的笑声给风送到耳边:
「哈哈!你是自找的!」
原来他是假装翻脸!仰恩恼羞中,奋起还击。可原尚文显然是打雪仗的专家,雪团攥得又快又大,扔得又准又狠,仰恩没什么经验,躲闪着还击,还是吃了不少亏。然而,这游戏似乎给仰恩带来更多乐趣,吃亏也不减他的兴致。轻快的身影跳跃在雪地之上,本来平整的一片雪原,很快布满零乱的脚印,清脆的笑声,尖叫声在空旷的林间回荡,盘旋不去,更惊醒无数飞鸟,仓惶离去,衬着颜色如汝窑天青的美丽天色,竟成了一道夺目的风景。天!多么灿烂动人的冬日!原尚文被仰恩欢快诱人的笑声吸引着,心情大好,准头却越来越差,速度也慢下来,目光不能控制地追踪着那个一身白衣的小人儿。每次擦身躲开袭击都庆祝一般地高声尖叫,被击中却又恶狠狠地威胁:
「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他该不是第一次打雪仗吧?原尚文心里想着,却见仰恩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不禁大惊,脑海里只一个念头,糟糕,冻坏他了。连忙扔下手里的雪,慌乱中连滚带爬地奔过去。仰恩果然是一动不动侧身躺在冰雪之中。
「恩弟!恩弟!你怎么了?」
扳着肩膀,翻过他的身体。仰恩乌黑的短发衬着越发雪白的一张脸,因为年轻,皮肤竟比那阳春白雪更细腻滋润,双眼紧闭,两排扇子一样的长睫在风里抖着。原尚文小心翼翼把他抱在怀里,恨不得把自己的温暖都给他。心下正焦急,近在咫尺的眼睛忽然睁开,黝黑晶莹,如同带着旋涡的深潭一般迷人。尚文只觉得一束刺目耀眼的光芒入眼,彷佛引发体内某股火种,心神在不能自主,莫名其妙地燃烧得无法无天。火舌游走,慌不择路地寻着出口。正在这时,颈间一片冰凉,激得他打了个冷颤。待他回过神来,竟是仰恩不知何时攥了个大雪团,趁着尚文抱起他的瞬间,就近塞进他的衣领里。遇身体的高温融化,冰水顺着心口流了下去,原尚文却没有去处理,他需要这样的冷,来熄灭心里的火焰,他的手在脸上狠狠摸索了一把,心里开始不能不去重视每次跟仰恩亲密接触带来的,冲动。始作俑者却早在雪地上翻了两个身,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你,你,上当了!哈哈!」
「下次带你去福陵打雪仗,那里比较远,雪堆积得更多,打起来更带劲。」
走出方城的时候,尚文对仰恩说。
「是努尔哈赤的陵墓吗?」
「对。其实我觉得努尔哈赤要比皇太极更英雄。」
「为什么?」
「他从赫图阿拉起兵,戎马一生,从来没有休息,一路上带着兵打过来,直到这里,永世长眠。努尔哈赤有句话,说,『凭你八路来,我只一路去。』就像是一匹良驹,认准方向一路狂奔,任什么也不能阻挡,直到最后一口气,死得其所。即使没有得到天下又何妨?一生无愧。你说呢?恩弟?」
仰恩正看着尚文说话时,从嘴里喷出的渺茫的白气,散在空气里慢慢遁形,见他问自己,想也没想地说:
「『是非成败转头空』,不管是生前如何撼天动地,到最后不都是一抔黄土,归于寂灭?」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悲观?」尚文扬手掸了掸仰恩身上沾着的雪。「刚才设计陷害我那精神都哪儿去了?」
仰恩笑了,
「留着下次去福陵打你呢!」
黄昏,宽阔的神道上寂寞无人,只有两个人并肩踏雪而去。尚文忽然来了兴致,指着两边历经风雨面目模糊的石雕问仰恩:
「你可看得出这些是什么野兽吗?」
仰恩抬头细心观察,说:
「应该叫『石象生』吧?」
「没错。」尚文赞许地点头,这孩娃知道的倒是不少。
「既然是『石象生』,就应该是马、象、狮、驼、獬豸,和麒麟。」
「对的,对的!恩弟好学问。」尚文抚掌笑着说,「可是你知道吗?这石马长得象低眉顺目时的原丰,大象就是大妹在午睡,狮子是烫完头发的七姨,獬豸是偷吃的大厨原洪,这个麒麟,就是傻笑时的崇学啦!」
仰恩忍不住大笑出声,怎么有人说话这么有趣的?那也是别人第一次跟他说起丁崇学,说他傻笑时,象只凶恶的麒麟。
就在原尚文跟他提到崇学的第二天,仰恩便和这个「丁」姓的原家二少爷相遇了。当时,他正跟姐姐的丫头大翠,走在去姐姐住处的路上,经过回廊的时候,迎面遇上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身笔挺的灰绿呢军装,勾勒出宽宽肩膀,厚实的胸膛,头发又黑又硬,短短的,十分干练。那人走得很急,似乎在低头想着什么问题。大翠用手捅了捅仰恩,低声快速说了句:
「那是二少爷。」
说完快步上前,停在那人面前,提高声音说:
「二少爷。」
那人方才抬眼,微侧头想了一下,说:
「这不是大翠嘛!」
「对,亏二少爷还记得我!」大翠响亮地回答,「这是五太太娘家的弟弟,恩少爷。您前天回来得晚,没遇上。」
说着又回头对仰恩说:
「恩少爷,这是我们二少爷。」
第一感觉,丁崇学是个很高的人,仰恩刚及他的肩膀,要抬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虽然仰恩知道兄弟两个是同一年出生,前后只相差几个月,可崇学看起来,竟比尚文成熟很多,并且与尚文截然不同,他的眼睛里,带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深沉。
「你好!」仰恩说着点了点头。
「哦。」冷淡地,算是响应。
仰恩觉得他跟大翠打招呼的热情比这个「哦」高多了。丁崇学好象又不急着离开,目光既不在仰恩身上,也不张口告辞。仰恩只好找些话来聊:
「听说你去保定出公差了。」
「是。」
「老太太可挂着你呢!」
「嗯。」
「你没赶上夏老板的戏吧?」
「我不喜欢看戏。」
「哦,我也不懂的。」
仰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地上划了个小半圆,同时向大翠飞快地投了个求救的眼神,大翠站在崇学背后,立刻明白,说:
「二少爷,您看五太太等恩少爷过去吃饭呢!改天再聊吧!」
「哦,」崇学点了点头,「好,你们去吧!」
仰恩快步跟上大翠,又嫌自己走得不够快,几乎小跑了两步,向着姐姐的院子走去。在穿过月亮门的刹那,仰恩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丁崇学仍背着双手站在原地,目光竟一直追随着自己,吓得连忙转身,再不敢回头。
「二少爷在外面官做得可大啦,手里头管着多少兵呢!你别看他平时里严肃不多话,其实挺好相处的。他常年在外头,不怎么回来,我都快一年没看见他了,可他还能认出我!那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谁都客客气气,」说着大翠放低了声音,在仰恩耳边说,「不象二太太,狂妄得不得了,谁她也不看在眼里。」
「家里的两个少爷是都不能得罪的。」大翠继续说,「大少爷是老太太的心肝儿,一家人都把他当宝贝一样,从小宠到大的。可大少爷又偏是个好说话的,要不把烟儿那丫头给惯得无法无天,对人可凶呢!一点都不懂下人的本份。不过,烟儿跟我就最好,她说她最佩服五太太啦!」
说着说着到了地方,大翠往门口一看,脸上挂了笑,小声说:
「老爷来了,恩少爷您先到西屋的客厅坐会儿吧!」
仰恩楞楞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你怎么知道?」
「看见门口那小灯笼没?」
顺着大翠指的方向,仰恩看见门前是挂了个红底金字的灯笼。
「这院子里人杂,楼上的小姐有时候不懂事,进屋都不请示的,撞见不该见的,所以老爷一来,就会差人在门口挂上那个小灯笼,再不懂事的小姐也知道该回避啦。」
仰恩心里笑了笑,这原家的新鲜事儿还真够多的,看来自己也要牢记进屋前,定是要注意那灯笼才好。西屋也在楼下,十分宽敞,屋子两部分,一部分待客,而靠后院的隔间是书房。
「您喝什么茶?我给您沏去!」
「不用麻烦,我不口渴。」
「那您坐着吧!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说着大翠走出去,轻手轻脚关了门。
仰恩一人坐着无聊,四处看了看,随手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桌子上放着一副没有写完的字,看字体不象姐姐的,那,应该是原风眠的。所谓字如其人,仰恩低头观察,字体独特,分外有风骨,笔锋之间的力道,透着一股咄咄逼人之气。
他在书房里逛了一圈,有些无聊,伸手摸摸袖子里的手炉还是热的,于是推门走了出去。肖仰思的院子要比原尚文的大上很多,院中央是座二层小楼,前院,就是自己进来的地方,是个带着小小花园的庭院。中间有个池塘,想必夏天也是有花有鱼,如今却只堆了高高的雪。小楼的后面似乎也有个小院,楼上的房间走的都是后院的门,所以,姐姐的住处,多少也算是独门独院,很是清静。正门两侧又几间厢房,大概是下人住的地方。和尚文的院子一样,厢房最里的一间也是个单独的小厨房。仰恩在院子里遛达着,厨房的窗根下,有个小小的玻璃花房,三尺多高,里面是几棵小桔树,铜钱大的金色小桔子结了满树,分外好看。这种小桔树,多是从广东带过来的,东北不多见,挺斤贵的。仰恩正看得出神,听见厨房里隐约传出说话声:
「你这馋嘴的丫头,敢偷吃。」这是大翠的声音。
「哪有?我是看看咸淡合不合太太的口。」
「还狡辩,看我撕烂你的嘴!」
「哟,哟,大翠儿姐,你轻点儿!我知罪还不成吗?」
「叫什么?跟杀猪似的。老爷在这儿呢!小点儿声!」
「对呀,看给你搅和的,差点儿忘了正事。」声音果然低下来,
「死丫头,你能有什么正事?」
「听说了吗?夏老板过了年也不走啦!」
「听谁说的?不就是唱正月的场子吗?」
「不止,呆在奉天,不回北平了。」
「还有别的戏约?」
「不是,给人包啦!」
「啊?说什么呀,」大翠似乎不信。
「你还不信?说是给奉天的有钱人包了。」
「谁呀?夏老板在北平的排场可大啦!奉天除了大帅府和原家,都没有能请得动他的呢!」
「嘘,」声音压得极低,「外面说是咱家老爷!」
「谁这么缺德,坏老爷的名声啊?你给嘴找个看门儿的,别到处乱说。不然早晚非给人撕烂。」
「我哪敢乱说?是二太太那里的丫头传的,她还问我,老爷最近到不到五太太这里来,要是不来,肯定是在外头藏了人,说不定就是夏老板,这年头有钱人都好玩男倌儿。」
「净瞎说,我们老爷可不是那种人……再说……两个男的怎么玩儿……」
接下来的声音更小了,就剩「格格」的笑声。
仰恩从来没做过这种趴在窗根下,偷听人说话的事情,不禁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一样。连忙退身回到院子里,却不禁想起夏玉书在戏台上那一双幽怨的眼。怔仲之间,卧房的门「腾」地给人打开了,站在门口正对上自己的,正是原家老爷,原风眠。
-
作者帖子
- 哎呀, 章节必需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