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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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2:39 #5096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六章
仰恩的目光追随着人群中穿梭忙碌的尚文。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舞会服务人员穿的紫色衣衫,套在西装之外,格外显得滑稽。面目神情却又分外的严肃认真,指挥着学生会派来的十几名帮忙的干事做这做那,连微小的细节也不放松,那种严格的神态,竟和仰恩平时认识的尚文,那么不同。他毕竟是原家长子,是生来就领导人,命令人的大少爷,即使在自己面前,总一副顽皮讨好的态度,想他在别人眼里,必定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人物。
帅府舞厅中间两层中空,四周回廊,十分气派。舞厅的一边是长长的陈列展台,占了整整一边。募集来的物品摆满了长桌,玲琅满目。每桌后面都有工作人员服务,谁买了多少,有专门负责的文书记录。学生会的干事每人都有个大托盘,装着物品,等人都到齐,将在人群中兜售。仰恩也领了一个,各种东西拣了几样,在文书处登记的时候,尚文走了过来,冲着服务人员说:
「也给我个托盘!我也来卖!」
仰恩笑着回头:
「你今晚怎这么热情的?」
「我知你费了不少心思,当然要捧场。」
尚文知道这是仰恩第一次组织这么大的活动,平日晚上为了这个觉也睡不好,大半夜的还开着灯,对今晚的结果是很紧张,很在乎的。
仰恩手里拿了只笔,手夹过桌子上的一个标签,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在价钱后面多划了个零。尚文的眼光看过去,那是一对玉石蝴蝶的耳坠子。
「这个是我姐姐捐的,说是以前宫里的东西,没个三两千是不卖的。」仰恩改完了说。
「噢,」尚文知道,父亲一向慷慨,对太太夫人们从不吝啬,所以家里那些女人,是都存有些宝贝的。「你还挺会剥削富人的!」
仰恩眼角似乎带着笑,又似乎很认真地应了句:
「这点儿钱财,对今晚要来的人是不算什么,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就十分难得了。」说着瞟了一眼尚文,低低说:「再说,他们的钱,还不都是剥削来的?」
说着说着,大钟敲过八点,人是陆陆续续出现了,整个会场忙碌起来。原尚文倒没闲着,大声吆喝,在场的人几乎都认得他,他也不吝啬利用自己的名声,跟他说话的人,最后手里都得买点东西,偏他卖的,还都是最贵的。仰恩看他那驾势,心里笑个不停。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
「玉书,你来啦?」
「对啊,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
「是,」吃螃蟹那天,他是有问过玉书愿不愿意过来的,「还怕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怎会?我最爱凑热闹了。」见仰恩目光移动,心里已知七八分,「他也会过来的。少帅都出席的活动,他敢不来吗?」
「哦,」仰恩脑袋里换了念头,笑着对夏玉书说,「你四处看看,想买什么跟我说。」
人越来越多,即使宽敞的帅府舞厅也开始显得拥挤。仰恩万万没有想到活动能影响这么大,前几天,连晚报都有登载舞会的消息,很多宾客,并不在事前的名单上,都是不请自来的。既然是慈善捐款,自是人越多越好的。仰恩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不知不觉地,尚文又转回他身边,在他的耳边说:
「你看谁来了?」
仰恩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刚进门的五六个人,虽然也着便装,气质神态却都有些军人的模样。
「是谁呀?」
「那几个都是东北军的高级将领,平时很少在公开场合一起出现的,呵呵,要不是知道,还以为东北军要造反呢!」
仰恩点了点头,却没说话,因为就在这个时刻,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丁崇学。
「咦?崇学也来了,」尚文说,「走,过去跟他说个话儿。」
「你去吧!我忙着呢!」
尚文于是自己侧身挤过人群,朝崇学走过去。仰恩在忙碌的同时,目光也投向那边,兄弟两个说着好象谈到自己,尚文朝这个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崇学的目光,也投了过来。仰恩忽然想起那天夏玉书跟他说的话,连忙转过身,避开他的注视,心里,竟有些乱了。本来在刻意压抑的东西,终于还是钻出头。那些话,终还是没耐住崇学的出现,翻涌着,窜上心头。舞会大概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少帅的到来无疑是全场的高潮。筹集来的东西卖光后,又临时找了个箱子,直接用来收集捐款。仰恩偷偷地注意到,从头到尾,崇学都不曾和玉书说一句话,甚至两人都没靠近过。
这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十一月中已经冷得可以了。车子行驶在空旷无人的夜色之中。有风。冷清的街道,给最后一批落叶覆盖着,静心聆听,车轮压在上面,会听见粉碎的声音,或者,是心里的矜持……在破碎?仰恩沉默不语地坐在一边,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尚文也发现了舞会以后的他格外安静,车子里也是冷,虽然他身上批着自己的大衣,还是在微微发抖。仰恩畏寒,四月才脱棉衣,刚进十一月份,就又找出来。因为晚上服务要穿制服,所以他没带棉衣过来,此时就要受冻了。
车子速度突然慢下来,发出几次奇怪的声音,象在咳嗽。司机连忙向路边撤,不出几米,车就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
「我下去看看,许是引擎出毛病了。」司机连忙下车检查。
「修得好吗?」尚文摇下车窗,伸头出去问道。
司机忙火了半天,也还是启动不了。
「少爷,不行,动不了了。我回府叫人,很快开车来接您,行不?」
尚文点了点头,看着司机快步跑开。也只能如此,这这么晚了,四周连黄包车都没有。
「恩弟,你还好吗?」尚文扭头看着身边的仰恩,他冻得快缩成一团了。
「还好。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声音都哆嗦着。
尚文算了算,「半个小时差不多了。」
「哦,」仰恩应了一声,再不说话。
「来,」尚文朝仰恩挪了挪身子,「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不料仰恩朝车门的方向撤过去,并连忙说,「不要。」
声音里似乎带着防范。
「你怎么了?」尚文问。
「什么怎么了?」
「是因为崇学吗?」尚文说,「从他到舞会,你就不对劲儿,他得罪你了?」
「不是!」仰恩否定,心里却佩服尚文的细心,他在舞会上那么忙碌,竟还算计着自己别扭的时间。
「那你是怎么回事?以前你冷的时候,我也抱过你,怎么忽然又好象很介怀?」
尚文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仰恩颤抖的嘴唇。然而,仰恩却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抵不过尚文的注视,他抬起头,黑暗中,目光犹豫不决,迟疑几分,终于还是问出口:
「男人也会喜欢男人吗?」仰恩的眼睛,润泽得似乎要滴水,「象喜欢女人那样?」
尚文楞住了,一时哑口无言。早在春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对仰恩的心思。可如今仰恩这么坦白地问他,他却不知如何作答。今夜阴沉黑暗,尚文的目光落在仰恩的手上。苍白的手指头搭着黝黑的皮革座椅,形成一种冰凉却强烈的对称,那对称,对此时的尚文,竟成了种勾引,他忽然张开双臂,把仰恩紧紧锁在怀里。他的手臂环绕着仰恩的腰身,下巴抵在他的肩膀,磨唆着他脸颊细腻冰冷的皮肤。
「会,男人也会爱上男人,就象爱上女人那样。」
仰恩的身体本来僵硬颤抖着,渐渐地感受到尚文炽热的体温,正透过衣衫传递过来。那是久违的温暖,如阳春三月明媚的春光。心底本来的恐惧和担心,都给着温暖融化了。
玉书说:
「难道你心里真的没喜欢男人?没喜欢他吗?」
玉书说:
「我们是一样的,仰恩,我们两个都喜欢男人。」
玉书说:
「你比我幸运,我心里这个,还得要求他包养我。你喜欢的那个,正迫不得已地等你明白呢!」
仰恩的手慢慢地绕在尚文的背后,也紧紧地抱住他。
玉书最后说:
「不是我们的错,怪就怪他们太出色了。」
「嗯,」仰恩把脸埋进尚文的肩膀,「都是你的错。」
尚文没狡辩,低下头,准确地找到了仰恩的嘴唇……
学期最后一天,住内宿的同学打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包,准备回家过年。校园门口三三两两都是等车的,告别的学生。仰恩朝马路的两端再巡视了两圈,还是不见尚文的车。通常尚文还算准时,尤其现在天冷,是怕他在外面等太久,一般都是提前到,接他放学。今天却迟到了。仰恩看了看塔楼上的大钟,决定还是到学校旁边的一间茶社等好了,不然在这里受冻,尚文来了,怕是又得挨他骂。
茶社主要做学生的生意,平日里生意相当红火,如今寒假将近,已开始显得冷清。仰恩随便点了壶茉莉花茶,手盖在壶口,感觉热呼呼的蒸气喷上冰凉的手掌,一股说不出的舒坦。茶杯里漏进一片小巧的茶叶,在茶水微小的旋涡里,静静地,飞旋。仰恩举杯喝了一口,水的温度,很快一路温暖到胃里,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真快,眨眼的工夫,到奉天读书,已经快要一年。春节的长假,自是抵不过父母的催促,要回家过年的,这让尚文分外不痛快。其实元旦之前,因为母亲的身体不好,仰恩跟学校告了假,回家呆了七八天。怎料才过四天,尚文竟自己追到海城,表面上找了很体面的理由,说是给母亲送些补药过来。原家本来做药材生意,奉天最大的药铺仍然是原家的产业。因此,父母亲也没多想,只觉得这原家的人好象忽然温情起来,连声道谢,对原尚文这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年轻人,顿时多了好感。
仰恩不知道为什么,尚文对他忽然如此依赖。几天分离都受不了,更别提这次要回家里住上个把月呢!想这疯人定要折腾,不知又要往返几次。仰恩心里是欢喜的,表明心迹的两三个月里,越发觉得自己喜欢这个小事迷糊,大事认真的男人。自幼在肖家深深庭院长大的仰恩,对男子之间的情事毫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要如何恩爱呢?尚文好象懂,又好象不懂,有时候红着脸看着自己,却又不肯说话。很多个夜晚,熄灯以后,尚文会偷偷潜进自己的房间,然后,两个人相拥而眠。仰恩觉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冬天,这么温暖而不孤单。造化是多么奇妙!当年自己在灯下反复读着姐姐信里谈到的他,哪怕寥寥几句,也是那么有趣。那会儿被窝里傻笑的自己,又怎么会知道,纸上的那个名字,原尚文,将来竟会爱上自己?
「同学,要不要再换壶热的?」 老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仰恩桌前。
仰恩的脸「滕」地红了,刚才走神的模样大概都给人看在眼里。
「不,不用了,结账吧!」
茶水已经没了热气,仰恩再朝外面看了看,尚文的车还是没来。想是忘了他今天只有半天课。付了钱,仰恩走出茶社,一辆黄包车就站在他面前,见他停住,连忙站起身,说:
「老板坐车吗?」
「哦,」仰恩想了想,不如去看玉书,玉书那里有电话,可以和家里联系。「对,去民生巷。」
不知道为什么,尚文和玉书却是相处不来,他总觉得玉书不简单,劝自己不要和他来往太多。
「他心机深沉,小心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尚文曾对他说。
「玉书心不坏的。他在这里孤单单,我也没朋友,刚好互相帮助,而且,他见识广,知道的新鲜事儿可多呢!」
「他能孤单吗?夏老板一句话,想陪他的人能排队到北陵。」
「你什么时候这么刻薄的?他心眼儿是多,可他要是没那些心机,还不早给北平那些虎狼吃干抹净了?再说他到奉天,也是厌倦了北平的生活,想要有个新的开始,你怎么咬住人家的过去不放的?」
「我咬住什么不放?我咬住你不放……」
尚文就是这样,说不通的时候,总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着便扑到仰恩的身上,真的咬上他的耳垂,舌头还十分不规矩地舔着他的耳廓,瞬间,仰恩浑身酥酥的,血液里像是掺了麻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瘫在尚文的怀里,竟半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那是第一次,仰恩在尚文顽皮的戏弄下,勃起了。可还没等尚文注意到,他竟害怕地逃跑了,跑到自己的房间,任尚文怎么低喊哀求,也没给他开门。仰恩心里也是烦躁,他觉得尚文和他之间有一层透明的隔膜,他看不见,也过不去。所以他决定,要跟玉书谈一谈。
黄包车到了夏玉书家的巷口,仰恩下了车,给了车夫一个大洋,车夫连声道谢。玉书就住在巷子里第二家,仰恩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听见玉书跑出来,边开门边说:
「不是说午饭后吗?怎来得这么……」
门打开,一见是仰恩,登时楞住了。
「仰恩?你怎么来了?」
「我,」仰恩知道玉书的身份以后,素来不会上门找他,今天是知道丁崇学去南京述职,要下个星期才回来,这才敢没通知他,就直接过来的,见此时玉书一副不自然模样,心中明白八九分,「我不知道。。。我先走吧!」
玉书朝门里看了看,「我也没想到他提前回来。那下次,我请你吃饭赔罪?好不?」
「是我的错,真的,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再见!」
仰恩说着慌忙后退,准备离开。
「我送你到巷口,」玉书追了上来。
「别了,别,你回去,回……」
仰恩把剩下的话吞下去,眼睛透过玉书望向门口,那里站着,几乎和门一样高的,正是丁崇学。
「既然来了,怎么又急着走,你和玉书不是很亲近吗?」
「哦,我……」仰恩刚要说,却给崇学打断:
「进来吧!」声音象命令一样,不容拒绝。
「他就这样儿,对人都跟对他的小兵儿似的,走吧!留下吃午饭吧!」
玉书脸上的笑,好象带着那么点儿苦涩。
屋子里一张八仙桌上简单放着两只饭碗,中间是猪肉酸菜大馒头。仰恩看了看玉书,心想,你这嘴刁的,就拿这个招待他?玉书似乎看清了他的想法,假做生气样地说:
「他来之前也没告诉我,有的吃就不错了。要是想吃好的,下次提前打声招呼,也好准备不是?」
丁崇学却没理玉书的抱怨,看着仰恩问:
「吃得惯这些吗?」
仰恩连忙点头,「行,我什么都吃。」
「你去给他做个芙蓉蛋羹,」丁崇学对夏玉书说,「你这里不会连鸡蛋都没有吧?」
玉书有些不乐意, 嘴里嘟囔了一句:
「你这是拿我当丫头使呐?」
崇学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里却带着一股,严厉。果然,玉书还是站起来,
「做就做吧!我是不想给仰恩饿着,可不是怕你!」
「别,别麻烦,玉书,我吃这个……」
「让他去。」崇学挑了一筷子酸菜,夹到碗里,「我吃东西不讲究,可尚文说你吃东西也是挑的,他芙蓉蛋羹做得拿手,就是懒。」
虽然这一年来,崇学回原家倒是比以前勤了些,可仰恩很少跟他单独相处,如今这样的情形,难免尴尬。
「说你在南京要呆到下个星期,怎么提前回来了?」
「嗯,临时任务,要马上回来交代。」
「哦,你先吃吧!要不就凉了。」仰恩指了指崇学碗里的菜。这兄弟两个还真不一样,要是尚文,菜里带点儿姜片儿什么的,就一口都不动,吃东西挑得厉害,看来崇学完全没有这个毛病。
「凉了再热,也不能让你看着我吃。」说着停顿了一下,「我在东北讲武堂受训的时候,所有官兵一律吃食堂,都是大碗大盘子,锻炼出来了。」
「当兵应该是难忘的经历吧?学校里也有很多学生想要从军,你觉得,我能是个好兵吗?」
仰恩纯粹是没话找话,并不认真,可没想到,丁崇学竟然,笑了。他的笑容很轻,很短暂,感觉就是眼睛微微地弯了一下,就得了。可是,他的笑也并不象尚文说的那么凶恶,相反,倒是有些,好看的。仰恩正寻思呢,崇学说话了:
「人的价值体现不同。不是当兵就能保家护国,要爱国,也不一定要当兵。你,不会是个好兵。」
「为什么呀?」仰恩的好奇心给调动上来,可崇学却不肯解释,忽然问道:
「玉书怎么跟你说,我和他的关系?」
「哦,」仰恩还没能适应崇学的思维,只应了句,「没说什么。」
「哦?依他那性子,不添油加醋就不错了,能什么都没说?」
仰恩虽然没敢看崇学,却能感受到一束目光盯着自己,接着,崇学又说:
「那你呢?你跟尚文呢?」
仰恩周身不禁一抖,后背瞬间僵硬着,像是结了层冰,寒冷透心而过。他没说话,终于鼓起勇气面对崇学,判研地看着他的面无表情。这太突然,而他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准备,或者说,他对整个情况都没有准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别人知道了他和尚文之间的感情,该怎么办?他想,他的眼睛里一定是泄露了心底的恐慌,不然,崇学的下一句话不会那么温柔,不会带着那么强烈的安慰的语气:
「我不会跟人说。玉书这么承诺,你不要相信。但我说我会保守秘密,就一定会。」
刚说完,就听见有人急切地敲门,然后是玉书的声音,很快,杨副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直接对崇学报告说:
「大爷让您赶快回家去,说大少爷给日本人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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