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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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3:18 #5121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十二章
东交民巷的舞会,是由美国领事馆商务参赞艾顿发起,邀请的自是北平商业及军政界的头面人物,个个携着如花美眷,一片衣香鬓影,娇言巧笑之中,有名门淑女,也有艳名在外的交际花。丁崇学透过幢幢人影,在人流的缝隙之间,断断续续地能看见肖仰恩的侧脸,他跟在冯竞山的身边,正和一群美国人聊得热闹。冯竞山是华北铁路局的局长,掌握着整个华北铁路运输的大权,在这节骨眼儿上,那是个尤其重要的职务,可见冯竞山跟南京的关系非同一般,不仅如此,此人天生傲慢,极不好说话,而仰恩今晚能为他做翻译,还不时赢得他赞赏的眼神,这不能不让崇学另眼相看。不说别的,就说小小年纪,毫没任何社交经验,周旋在一群达官贵人之间能如此游刃有余,就很难得。刚才艾顿先生发表演讲的时候,因秘书临时缺席,仰恩甚至从容不迫地充当口译,灯光下自信挺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微笑,和四年前大帅府慈善晚会上,相似的场合里,那个诚惶诚恐的少年,竟是判若两人。母亲那充满嫉恨的警告,又另人烦躁地响在耳边:
「那姓肖的小子,跟他狐媚的姐是一个样儿,就算他不进原家的公司,也得借着别人的高枝往上爬,你要是不看紧点儿,早晚有一天,他得爬你头上!」
很多时候,崇学觉得自己和母亲不是一个国度的人。他不能理解那深植在母亲骨血里的对肖仰思的仇恨和嫉妒。她潜意识里把仰思当成假想敌,并终身都在跟她做战争宠,到现在已经可以说她败得丢盔卸甲,可还是不吸取教训,似乎没了这份争夺,她的生命就完全没有意义。本来崇学还试图说服她,她拥有的并不比肖仰思少,可自从母亲明知不可为,还是残忍地弄掉了仰思的孩子开始,他终于认命,尽管他从来不相信命运,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能选择你的母亲是淑女还是婊子,是精明还是疯狂,她生了你,于是你得用一辈子去偿还她的生育之恩。想着心腹之间,烦闷之气升起,连忙走出阳台,希望能交换些新鲜空气。
而此刻在人群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一双复杂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同样一个身影,见仰恩离开了冯竞山的身边,朝阳台的方向走去,原尚文连忙把手里的酒杯搁在走过自己身边的侍者的托盘里,侧身穿过人群,追着那身影而去。
阳台很大,有棵极高大的盆栽美洲杉,想必不久以前可能用做圣诞树,还有没收拾干净的彩带。仰恩正倚着栏杆,做了个深呼吸,感到冰冷的空气从鼻腔一路进到气管,支气管,渗透到肺叶的每一个肺泡,那里正欢快地进行着氧气的交换。他不喜欢这里,对他来说,太闹。主任把他介绍给冯竞山的时候,他本想拒绝,可又觉得不好,毕竟自己在翻译部也没做出什么成绩,而主任让他帮忙,他又不尽力总是不好。既然受人委托,自然要把事情做到最好。仰恩早就不是那个带着点小自卑的乡下少年,他知道自己绝对是个有本钱的人,家世好,有见识,也算聪明,并且长得也不错,他比大多数的人都优秀……甚至,即使是不喜欢这样的社交场合,他也能应付得体面,处理得干净。只是,那次挫折,让他有些混乱和脆弱,他还没有调整好状态,对将来也没有什么计划。他想慢慢来,等痊愈的那一天,再去考虑用什么样的生活去度过漫长的一生吧!他看着遥远的天空上亮晶晶的星辰,感觉记忆又要弥漫上来的瞬间,肩头忽然多了件厚厚的大衣,伴随着是一声熟悉的温柔呼唤:「恩弟……」
他没转头也知道身边站的人是谁,不禁叹了口气,火热的气体立刻被冰冷的空气捕捉住,凝结成乳白色的茫雾:
「一个人来的?」他问。
「爹和五姨也在。他们很为你骄傲,你刚才做得很好。」
「谢谢。」仰恩客气地说。
「站在这里吹风不冷么?」
尚文偷偷打量着仰恩,他穿着剪裁合体的一身黑色的西装,短发打理得很整齐,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这样的衣服,应该藏不下手炉的吧?」
仰恩笑着摇了摇头,「里面空气闷,换口气再回去。」
阳台上忽然就寂静下来,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说话,在一片空白之中,夜风凄凉地吹过来,带着雪后新鲜的气味。尚文似乎经过了漫长的考虑,终于开口:
「我想开了,今后不会再胡思乱想,与你象亲人,象朋友那般相处,恩弟,你也不要再躲我罢!好么?」
仰恩的心在冷风里颤抖着,有姐姐的关系在,他跟尚文永生也不能形同陌路,既然尚文能合作,两人相敬如宾,做朋友,做亲人,总好过芥蒂一生。况且,尚文没有错,自己又是在跟谁生气,跟谁过不去呢?思量半天,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冷,得进去了,冯先生可能会找我。」仰恩把身上的大衣服抖下来,交到尚文的手里,「下个星期,是崇学的生日,有时间的话,一起去『顺合胡同』吃饭吧!」
「好啊!」尚文看着仰恩走进屋子里,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不禁击掌,心头狠狠为自己高兴了一把,才跟着离开阳台。
高大的盆栽美洲杉的后面,一股青色的烟正徐徐吐纳出来,很快给风吹得散了,只剩淡不可闻的烟草气。黑暗中,只剩红红的一点烟头,零星地明了又灭……
星期五的中午,仰恩请假提前下班了。刚走出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就见门前挺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尚文正倚车门站着,朝门里张望,见到他,挥了挥手:
「恩弟!」
仰恩走上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没说要来接我。」
「刚好经过,不知道你在哪个办公室,就在门口等你了。」
「认识崇学『顺合胡同』的家么?」
「他不是住在什刹海的恭王府附近?」尚文把车转了个弯。
「他偶尔去顺合胡同小住,距离我家只有两条街,从后门大街那里走吧!」
冬天的北平,到处灰秃秃的一片。仰恩听着尚文嘴一直没停,天南地北说个没完,却独不提原家的事情,也没提他新婚的妻子。仰恩的心里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终于按捺不住,趁尚文的一个停顿,开口说:
「在八旗茶庄的那天下午,你是为了见那个四川人吧?」
尚文的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哪个四川人?」
「别瞒了,那声音格外熟悉,我定是在哪里听过。你还是小心些,现在各派耳目多,要是暴露了身份,麻烦就大了。」
「这是担心我么?」
仰恩瞪了尚文一眼,「我跟你无冤无仇,自然不想看你送死。」
尚文却高兴,跟他交了底:
「你放心吧!我没有入任何党派,只是帮助他们掩护和转移一些资金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你要是不收敛,总得露馅儿,万一这事闹大了,你想过怎么收拾吗?」
「这次是后方的资源太紧张,才万不得以让我这里帮忙购买些药品。爸爸那里要是瞒不住,我会跟他承认,他也是爱国的……」
「那崇学呢?你知道不知道,东北军可能很快被调到西北去剿共,崇学现在在东北军的地位几乎只是一人之下,不可能不去。你要跟他为敌吗?那样的话,你爸爸跟二爷就得分裂,原家跟丁家恐怕都得完了。那一家的女人怎么办?大嫂呢?你的儿女呢?都不管了么?」
「国都要没了,还要家干什么?」尚文的语气里带着忿忿。
「这是什么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照顾不了,拿什么去管国呀?」
尚文沉默了,良久也不说话,脸沉下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抓得紧紧:
「恩弟,要是有一天,我跟崇学对立了,你向着谁?」
仰恩也感到气息开始不稳定,一股烦躁和不安像是个烈性的小兽在体内窜个不停:
「我,谁都不帮。」
天依旧是灰灰,零星地飘下碎碎的雪片儿。
崇学也不会做饭,是叫了家里的厨子过来做好,招待尚文和仰恩。尽管乱世之下,各自怀着不同的理想和信念,谁也没提起让人不快的话题,围炉喝酒,聊天。仰恩酒量不如他们两个,被糊里胡涂地灌了两杯,很快露出醉态。两兄弟立刻发现了灌醉他的有趣后果:仰恩整个人都不象平时那么端着,放松下来,脸颊红扑扑的,看人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股梦幻的色彩。当听到崇学在陆军连受训时曾因说错话,被当时的长官郭帅罚到炊事班体验生活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毫无顾忌,还大声地揭露尚文连大米和白面哪个是小麦哪个是水稻都分不清。那姿态跟语气,与平常冷静端庄的仰恩那么不同。屋里的红泥小火炉越来越旺,外面大雪却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崇学不在这里过夜,所以,跟他们一道离开。他在后面锁门的时候,尚文跟仰恩已经到了大门口,台阶上有雪,再加上仰恩的酒意还未完全退却,脚下一滑,身边的尚文连忙伸手拉住他,帮助他再站稳。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看吧!让你们灌我,路都不会走,回家要给爹娘骂了!我就说你们两个欺负我……」
三个人往外走,胡同里留下一串零乱的脚印。雪还在下,浅浅地覆盖在脚印之上……
不远处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天还没黑,依稀看出正是二姨娘许芳含。她一直以为崇学在这小院里养了女人,或者偶尔过来会情人,今天听厨子说崇学让他过来做了一桌子菜,本来以为能知道藏的是谁,哪成想,竟看到这样一出好戏码。许芳含的眼睛盯着朝相反方向离去的三个男人,她没有错过仰恩跌倒的瞬间,尚文焦急的反应,还有尚文从扶住仰恩开始,就一直没离开那细腰的手。
自那以后,尚文隔三岔五的倒是经常来找仰恩小聚。两个都是聪明人,相处时很有默契,不该提的半个字也不会说,慢慢地,开始那点尴尬也淡化,似乎又回到初相识的东北,并且尚文绝对是个会玩的,不多长时间,已经把北平城好玩有趣的地方摸了个遍,上个星期还带他去北海溜冰,热闹得不亦乐乎。仰恩很能把握分寸,总会在尚文有意无意靠近的时候,自然地拉开距离。几次下来,尚文也就不再勉强,规规矩矩地,相处如同兄弟。
很快到了原家老太太七十五岁的生日。逢五逢十,都是比较重要的寿辰,原家包了中和剧院的晚场,几乎全员出席露面,连二太太许芳含都不例外。仰恩刚安排父母坐好,就看见尚文的太太嘉慧迎面走过来。他们以前就见过面,嘉慧性情温柔,倒是非常好相处,只是仰恩心里总不能跟她坦诚相对,便能躲就躲,尽量少见面。
「恩弟,你的手怎么了?」
嘉慧比仰恩大两岁,也跟着尚文叫他恩弟。女人毕竟细心,发现他袖子半遮着的左手缠着纱布。那是跟尚文去溜冰那天栽倒时手擦了地,破了块皮。他又怕尚文跟嘉慧说过去溜冰的事,含糊地说:
「不小心擦破了皮。」
嘉慧似乎放了心的模样,「还好是左手,不耽误什么吧?」
仰恩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他中午吃坏了东西,肚子闹腾一下午,这会又拧着劲儿地来了。
「大嫂,我先离开一下。」
仰恩努力放慢步伐,这样大庭广众地往厕所跑总是不好,何况今晚原家还邀请了不少生意上的朋友。刚走到最后一排座位,一转弯,眼角不由自主地向嘉慧那里瞄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尚文已经走到她的身边,两个人的身高差了一个头,此刻尚文正低下头,趴在嘉慧的耳边,似乎在说着什么,态度显得亲密……仰恩连忙收回目光,不再朝那个方向上看。
办完了事,觉得刚才绞痛的肠子似乎消停了。演出已经开始了,仰恩刚要走进场,却看见杨副官站在入口的地方,来回地走,似给什么烦恼着。杨副官同时也看到了他,犹豫了一下,冲他小跑过来:
「恩少爷,你去劝劝司令吧!他在外面吸烟吸了半天了,里面有吸烟室的,他非要在外头受冻……」
仰恩朝外面瞅了一眼,答应说:
「我去看看他好了。」
他早就发现崇学最近的心情似乎很不好,眉毛似乎就没松开过,经常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看起来倒比尚文要老很多了。三九天,还在冰天雪地里抽烟,心头的郁闷恐怕是不胜重菏。想着自己烦恼的时候,崇学的陪伴和排解,于是仰恩推门走了出去。
远远看见一身浅色衣装的崇学,仰恩心头不禁纳闷,印象里他不太泄露自己的真实情绪,似乎这世界上没什么大事件,能轰动到让他面容改色,今夜是什么让他如此低落沮丧?
「心情不好?」仰恩站在他身边,低手数着地上的烟头,「一包『白金龙』就这么给你糟蹋了。」
「你出来干什么?」声音带着一股沙哑,一开口,浓浓的烟气冲出来。
「里面有吸烟处,干嘛非得在这里吹冷风?」
「空气好。」
仰恩伸手过去,「给我一根吧!」
「你会抽烟?」
「没抽过,就陪你抽一根吧!来!」
「没了。」崇学捏了捏空烟盒,瘪了。
「那陪你站一会儿。」仰恩朝四周看了看,散着巡逻的士兵不远不近地跟着,一重重的树影之间依稀辨出正阳门在夜色里的轮廓。心里盘旋了很久的问题,不禁出了口:
「你这么大了,为什么不结婚?」
「不想结。」
仰恩有些吃惊地扭头看着崇学:
「为什么?」
「没碰上想让我结婚的人。单纯为了结婚而结婚,没意思。」
说着崇学调整目光,对上仰恩正停留在他脸上的审视,「你是不是还想问,我跟你是不是一种人?」
仰恩知道他说的「一种人」指的是什么,登时脸上红潮翻滚。
「今晚上你的一切问题,我都会回答。要问这个么?」
「这是非常私人的事,你不用说,也希望你不要随便就把我的隐私拿出来跟人说。」
「不会那么做,你放心。」崇学重重吸了口烟,多了长长的一截烟灰。今晚的他确是反常,话也格外多,「跟爹说过,我为他养老送终,但不负责传宗接代。」
仰恩知道崇学口中的「爹」指的是丁啸华,他叫原风眠「父亲」。
「他答应了?」
「他们规定了目标要我去实现。为了那些,我放弃了很多,所以个人的事,可以自己说的算,当作补偿。再说,结不结婚,我跟尚文都没有什么区别……」崇学大口大口地连吸了几口,一直到只剩下过滤嘴,才扔在地上,用脚踩熄。他的眼神依旧阴郁,「都是工具。」
「今晚你很反常……」仰恩热切地想去安慰,却无从下手。
「是么?」崇学忽然间好象整理干净刚才的情绪,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本来,「你脸都冻紫了,进去吧!我散了这身烟味儿就进去。」
仰恩不知所措地走了两步,他的心里有些难过,为了崇学给自己坚硬的外壳压得血肉模糊的柔软的内心。忽然,仰恩转身,对身后的人清楚地说:
「能做个锋利而无坚不摧的工具,也很了不起!」
丁崇学开始还楞了一下,然后似乎是明白了他的话,低下头对着脚尖,再抬头对上仰恩眼睛的时候,那张脸上,嘴角向两边扯了扯,他竟然,笑了。那是淡而短暂的一个笑容,像是给风稀释过的烟,那是第一次,仰恩看见他笑出来的模样,跟传说中的麒麟相差甚远。
仰恩一步步走开,心里回想着那个来去匆匆的笑容……后来,人人都说那晚天一摸黑就起风了。可仰恩确信在那一刹那,天地之间一点儿风都没有,空气是静止的。那一声,像是过年时孩子玩的炮仗在棉被里响起,并不清脆,也不响亮,所以他才想着回头,以为可以看见淘气的小孩子从街头跑过。黑暗的街头并没有玩耍孩童的身影,只有崇学象一团布袋子样地趴在地上,惨白的月光下,血正从他浅色的后背沽沽地涌出来……不远处的巡逻兵似乎在高声呼喝「站住」枪声再次响起,密集起来。可仰恩什么也没听到,除了自己那一声响彻云霄的:
「丁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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