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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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5 #5171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七章
子渔到了家,发现一身白衫的玉书正哼着小曲,在厨房里忙碌,心情似乎格外轻松。没有立刻上前,只从背后欣赏着稍嫌肥大的衣衫掩着的风流身段,他最近确是瘦了些。
「回来怎么不吭声?」笑脸,带着春暖花开的喜悦,「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东西?」
玉书并不经常下厨,仔细想一想,与他这几年,亲自洗手做羹汤也就那么有数的三两次而已。今日又是什么好日子?
「楞什么?这可叫受宠若惊?」玉书似看出了他的疑惑,直言,「那药好用,身上好受了,再说也吃腻歪了你带回的那些东西,才想着自己动手解解谗,怎么,你还怕我这饭菜里有猫腻啊?」
说过又是一笑,带着嗔怪和勾引,似乎初相识的那个人终于算是回来了。这段时日,整日为了仰恩那事冷战,斗嘴,骂街,气到生病,如今身体的恢复总算给了他些生机。子渔心中虽难免戒备,却又不得不说,期盼这样的玉书,盼得他几欲白头。
「嘴里吃什么呢?」帮忙盛饭的时候,见玉书的嘴里「吧唧」个没完,好奇地问。
「话梅糖,」玉书回头,把嘴凑到他跟前,「你尝尝?」
说着舌尖将那化得只剩一点儿的糖块儿送到他嘴边,子渔犹豫着,既害怕这其中有玄机,又怕悔了这难得的好心情,正为难,玉书却把舌头退了回去,一抿嘴,尖下巴一扬,不理会他了。似乎刚才那短暂的勾引,只是挑逗,并不真想与他亲热一样。
这时候的玉书绝对是让人难以推却,子渔一上前,抱着他的腰身,在他嘴边一嗅,甜甜酸酸的,果然是话梅糖的味道。
「怎么想起来吃这个?」
玉书嘴刁,喜欢吃些稀奇古怪,或者一般男人不怎么碰的东西。
「嘴里老觉得苦,这个东西提味儿,吃着舒服。」说着放松地靠在子渔的怀里,「心里却不似几日前那么苦了。可你总这么防着我,有意思吗?」
子渔的嘴唇沿着他的发际亲吻,却不说话。玉书快三十了,却保养得极好,看上去滋润柔和,还是那么年轻,而且他那刁钻顽劣的脾性,更给他凭添了些孩儿的印象。
玉书向来极重视外表,有时候子渔取笑:「没见过你这么爱臭美的男人。」
他却不生气,只随意抛来一句,「那是因为他们不美。」
有次子渔心里不服气,发狠一样噎回去:「仰恩模样比你还要好,也没见他像你这般爱拾掇。」
不料玉书立刻翻了脸,没好气地撂了句酸溜溜的话:「他好你找他去呀!」便几天也没理他。
之后学乖,再不会那么拿仰恩与玉书比较。当时也是故意试探,慢慢得出结论,玉书愿意与仰恩为友,多是因为嫉妒不成,追赶不上,索性做了朋友,也好逼迫自己接受仰恩的那些好。
透过那些琐碎的小事,渐渐建立了信心,玉书断不会为了仰恩的死而记恨自己,看来果然猜对了,这人从社会底层一路打拼上来,果然不会为了朋友而断送自己的前途。今夜这番情意绵绵也是跟自己表明心意,折腾这么多天,终还是选了与自己一起。这么想着,心中欣喜,不禁冲那酸甜交加的唇亲了下去。
玉书心中叹了口气,只觉此刻自己再做回台上唱得投入的戏子,神情却无半分漏洞,半睁如丝媚眼说道:「你呀,这是疯了,不吃饭有力气吗?」还没说完,已给打横抱起,冲着那卧室走去。
身体像是给蒸熟了一样滚烫,子渔如陷入泥沼般不能自拔,沉溺着,是毁灭也是重生。端地,玉书却嘤咛了一声,「糟糕,锅上的汤还没关。」
「管它!」以为什么天大的事情,子渔一心只想继续,却被踢了一脚,玉书白了他一眼:「瞧你这点出息,一会儿着了火,烧不死你呀!」
子渔却笑了,「好,我去关。」
他知玉书在床上向来情趣颇多,必是又有什么花招,去关了火,回来果然房门已锁了,他倚着门暗笑,等着玉书前来开门,心下又对即将的开始好戏期待不已。说起玉书这些花招,都是他伺候那么多达官贵人积攒下来的招数,子渔是既受用喜欢,又觉妒恨交加。今夜折腾得久了些,刚抬手要敲门,门却开了,露出红润的一张容颜。子渔朝屋中看去,却是楞了。
换了大红的床帐,金钩挑在两边,绣龙凤的被褥整齐垛在床里,红烛高高燃烧,映着柜子上烫金的喜字……竟是洞房。身边的玉书也换上了一身宽袖的红袍,也递给他一件新郎装:「换上。」见他楞着不动,问道,「怎么?不愿意?」
子渔这才从糟懵中清醒过来,依旧不知道如何应答,只换上衣服,由玉书拉着,走到床边,慢慢坐下,周身依旧是火热,可玉书的手有些凉,温柔地盖在他的手背之上,幽幽地在耳边似说似唱:「今夜与夫君洞房,可好?」
子渔万万没有想到玉书会突然有这一番举动,更不知道如何配合他半演戏半认真的态度。玉书自是看得清楚,只好收敛了玩劣的神态,聊天一样,却又认真地说:「本来没准备充分,怎知道你今夜猴急,想着选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晚吧!怎知道你又这番推拒,不是你说的,带我回你家乡,过一辈子清闲日子?难道说话不算话?」
「不是,」子渔终于调整了状态,「只是没想到你会愿意嫁与我。」
「你都不嫌弃,我哪有不愿意的道理?我现在是一无所有,只剩你,还不想法子抓得牢牢?只恨自己没有女儿身,不能与你成家,为你生子,真真过上一辈子。」
「玉书,我若能从这场战争中生还,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
「呸!洞房时说这不吉利的话?」玉书抹了抹子渔额前的发,眼神瞬间变得庄严无比,绝决而坚定,「我夏玉书选的路,从来不后悔。今生愿嫁杜子渔,情定三生,除了这辈子,我们还剩两世。」
「我杜子渔,今生愿娶夏玉书,情定三生,除了这辈子,我们还剩两世。」
铮铮话语,竟是连玉书也抵挡不来,恍惚惚,想着,这不是等了多年的话吗?今时今日听到了,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人世间走了一遭,也不白活了,「转过头去!闭上眼睛!」他低低地要求子渔。
子渔犹豫着,还是依了他的话,转过身,只听身后传来玉书埋怨:「交杯酒我们就不喝了,省得你疑我下毒,吃的也统统都省了,只剩这个盖头是要揭的。」
说着似乎又生了气,不吭声了,这夏玉书果是任性,洞房时候也要耍上一番小性儿,闹个别扭。子渔坐了一会儿,见背后的人还是不吱声,征询了一句:「我回头啦?」
慢慢转过身,玉书安静地坐在那里,丝绸的红盖头轻微地翻动,透露着他有些紧张的呼吸。蜡烛燃烧散发在空气里一种炽热的味道,温暖着每一寸缓慢流动的空气,竟似到了春天,那迎面吹来的暖而馥郁的风……
缓缓地挑起盖头,是几年来朝夕相对的容颜,曾欺骗他,却演着演着,沉迷入戏。那双眼眸可能永生也不会回复到年少时的纯真干净,只剩那习惯性的时而是真的,时而是假的,风情。
嘴慢慢地迎了上去,唇瓣纠缠在一起,再耐心地向深处探索。玉书依旧是欲拒还迎,既像是往外推拒深入,同时又捉住他的舌,他的唇齿之间依旧流荡着话梅糖酸甜的香味,吸引着他去吸取,那甘甜的汁液,玉书的牙齿之间似乎有个小球,也许是那没吃完的话梅糖?
头脑中正寻思,忽然玉书咬住了自己的舌,一吃痛,想撤回来,却不能,玉书用了力气,同时一股异样的液体沿着自己的舌,渗进嘴里,瞬间便麻了一片。想要推开却已经不及,玉书紧紧咬住他的舌,让他的头部无法移动,口腔的肌肉也无法控制,生生吞了口带着药液的口水,药是很强烈,入喉便似燃烧一样难受。
玉书却是无怨无悔地看着他,明显也受了药物的控制,无法言语,只一心想咬住子渔的舌头,待蜡丸的毒药已经流尽才稍稍松了力。子渔只觉得头脑轰然一片不清醒,嘴巴不利落,还是含糊地出口:「这么恨我?」
玉书对药的抵抗明显不如子渔,他只摇了摇头,就已经用尽所有心力,只默默地说:恨你,又怎么肯跟你一起死?只是与你苟活已是不可能,唯希望剩下的两生两世里,生在太平盛世,再不为敌,上天若肯怜爱,赐我女儿身,与你名正言顺,恩爱终老,若不肯成全,也要继续与你「不三不四」地厮守,你答应过,不能食言。
玉书嘴边慢慢绽开的淡薄笑容,像是冬日里,颤微微地开出的一朵花,哪怕命运里只有凋谢,也开得无怨无悔,最是一番,妖娆。
子渔对上玉书静止的眼神,眼里似乎悬浮着泪,终还是不肯流出来,人,却已经走了。他艰难地合拢双臂,将带着体温的尸体抱在怀里,心中与他做最后的交谈。
你生来演戏,可否帮我解答个问题?会不会有时候,宁愿自己是戏中人,永远活在戏台上别人的故事里?今生,命跟身体发誓献给天皇,但下一世,我只是一个叫杜子渔的中国人,与你上海再相遇,可好?我的娘子,我的爱人?拼着最后一股微弱的力气,子渔再次吻住玉书的嘴,那里再没有话梅糖的酸,原来,毒药也可以是甘甜的。
身体依旧紧紧依靠着彼此,子渔的头垂在爱人的肩膀上,玉书至死不能瞑目的的眼,透过他的肩,永久地停留在,那对因为燃烧而泪流不止的红烛上。金色的「喜」字,淹没在一片滚烫的烛泪当中,烧得只剩一半……仰恩闭着眼,感受着风从外面吹来的时候,捎带进的一股清凉。自那次受伤以后,再没有提审过,近日来更是连子渔都极少露面。清醒时,尽量集中精力想一想,又觉得事情在悄然起着变化,恐怕高层营救只是个幌子,难不成崇学和四爷那里会想着强来?岂不是太危险?
仰恩自不想死,也不想再受那非人的折磨,那拆骨的疼,然而要崇学与四爷冒着危险,武力救援,他还是犹豫。何况崇学后方战况吃紧,他莫不要一时按捺不住,做不该做的事。转念一想,崇学那人心思深沉,不是冒然冲动之人,便又觉得宽慰。
坐牢的日子太过「清闲」,仰恩只觉得整日那么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索性这般翻来覆去地想个没完,这么多年,竟没有一段这么连贯的空白,只要伤口不疼得太厉害,他也会静静地把多年来的往事,从头到尾仔细地回想一遍,好似重新走一遭,才豁然发觉,当年看来那么多纠缠和挣扎,如今再去想去体会,竟也不似当时沉痛难耐,曾经郁结在深处那打不开的结,不知什么时候,也悄然解了,原来,对生活里坎坷的释然,来得并不艰难,是心灵在长久的囚禁以后的一种自我营救,茧里困得久了,总要钻个洞,飞出去。
方文华的再次出现,仰恩多少都预测到了一些,这人对自己的杀机是渐渐不去掩饰了。这几年与他明争暗斗,确实伤了不少和气,而且他似乎在汪政府里混得不怎么好了,大概与投奔前的期待有大差距,才会这么浮躁不堪。有些人走错一步棋,进了死局,便是也不想着去挽救。
「恩少爷状态不错。」
方文华带了两个人,守在门口,本来巡逻的日本士兵,也似乎绕开,这让仰恩心里隐约不安。
「托方部长的福,还不错了。」
方文华讪讪地点头,似乎对仰恩淡定的态度有些不满,这几年给仰恩排挤在政治场上的失意,终于找上债主:「恩少爷再喜欢,这里也是住不长了,你家里果然非一般能力,连老太婆跟周佛海互相看不上的两个人,都联合给你求情。可偏偏这激怒了日本人,他们是定不会留着你了。」
「既然这样,你今日来是替他们执行了?」
方文华没说话,只侧脸向外示意给仰恩,那里站着的两个人,都带着枪。
仰恩明了,依旧假做不惊慌地问道:「日本人都不愿意亲手干的事,方部长倒不介意吗?」
这话分明就是拆穿了日本人假方之手杀自己,无非是为了推卸责任,一旦有高层责问,只说看守不严,再说行凶的是汪政府的人,自然也不能多追究。仰恩知道方文华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给自己这么嘲弄了一下,顿时露出了点凶狠之色:「肖仰恩,你生来克我,本来政途一帆风顺,自从你到了上海,『平社』的一切都成你的,为了丁崇学,你处处排挤方家的势力,还小人得志,处处春风得意,除掉你大快我心,给人利用又如何?」
仰恩叹了口气,这多年来积压的怨气,恐怕今夜要秋后算账了,他不紧不慢地说:「这么说有欠公平了。政治上的排挤是互相的,你敢说你没有处心积虑破坏丁崇学的前途吗?只不过你输了,却又不去检讨自己不争气,反而怨恨赢了的人,未免太小肚鸡肠,显得目光短浅。今日凶相毕露,恐怕也是在周佛海那里吃了鳖,早知道我被捕,却没跟他汇报,给他当成替罪羊了吧?你这人机关算尽,最后还不是把自己算了进去?背叛了『平社』投奔日本人,却什么好处也没捞到,现在给周佛海卖了出去,怕重庆那头是永生不会再接纳你,走进死路了,呵呵,我倒是做鬼也要睁眼看着你,能折腾到什么时候!又会落到怎样狼狈的下场!」
仰恩心里看得清楚,仇恨是日积月累的,想消除已是不能,不如死前,图个嘴上的痛快,也绝不能让方文华舒服了。方文华着实吃惊,他没想到,肖仰恩这人在牢房里关着,竟也把事情看得如此明白,心中不免恼恨,今夜之行,怕是多此一举。
本来自己不用动手,却想着在肖仰恩死前,狠狠羞辱他,不料却给他称了意,毫无顾忌地把自己数落一番,心中之气难以平息,他恨恨然地盯着仰恩的因病痛带着血丝的双目,忽然抓住了那只受伤的手,狠掷到墙上!仰恩「啊!」地叫了一声,疼得眼前一黑,喉咙发紧,再不能发出完整的音节,只蜷缩在地上,期待着排山倒海而来的疼痛快快撤去,连方文华的话也未听清楚,只觉得他似乎撤了身,向门外走去,大概想离开,让行刑的人动手。
仰恩素日里胡思乱想得多,这一刻,头脑却分外简单,甚至没有去遗憾,心里只默默念了那人的名字,也觉得安祥。让该来的,来吧!疼痛久久不去,仰恩已不去想即将面临的死亡。
似乎听见方文华短暂的惊呼,接着有人,或者说几个人围了过来,扶着他坐了起来。勉强睁开眼,却是不相识的面孔,眼角瞥见外面方文华带过来的人已经伏在地上,仰恩聪明地没开口询问,只疑惑地等着他们下一步行动。对方对他的戒备早有预料,一人从胸口口袋里掏出信笺样的一张纸,迅速展开,竟是崇学的字,千真万确:「跟他们火速撤离!学」
来不及细想,已给人拉着站起身,脚上的链子也用钥匙打开,忽然自由的脚步,让他一时难以适应,却也随着来人猫腰冲门外摸了出去。这些人是利用了方文华今夜要下手,日本方面配合着,改变了巡逻的方向,因此牢房外的一段走廊,撤离的十分顺利。
仰恩抬眼看见高墙上的哨岗,探照灯半个圆周状地反复巡视,要利用栏杆墙壁的阴影避开灯光,以免惊动哨岗里的日本兵,也并不是简单的事,冷汗从毛孔渗出来,打湿了一片衣裳。
远远地,看见巡逻兵持枪一层一层楼地行走,开始是绕开了自己所在的那层,因为也过了好一会儿,已经慢慢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想着牢房里的尸体和被绑的方文华,一旦被发现,就再也别想跑出去。
仰恩心中分外紧张,实在是太冒险,避开敌人的视线闯出大门,这一刻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能。可这些人进来又没有惊动哨兵,应该是有另外的秘密通道,心里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也忘了先前手上的疼,转眼到了转角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屋,一人在门上敲了两下,停顿,再敲了三下,门开了,露出的人竟是驼背。
几个人刚闪进门,就听见外面吵杂的声音,大概是发现了越狱。仰恩心中一紧,竟有种想呕吐的冲动,却突然地,怀中给人塞进一只枪,那个看似带头的人严肃地说:「一会儿到了外面不管发生什么,你尽量往东的方向跑,这附近日本人戒严,车进不来,东边第一条大马路,就会有我们的车等着你,一看见车立刻上去,谁也别等,一个人走!中途会转另外一辆车,带你去花旗俱乐部,那里有人接应,送你出上海!记住了吗?」仰恩郑重点头,也没有时间多问。
驼背拉开柜门,里面果然是个秘密出口,因为驼背的房间靠边,这个出口就直接通到监狱的墙外。仰恩他们一露头,就沿着墙跟儿,趁着第一道探照灯扫过,第二道还没到来之前的这点空隙,向东快速前进了一段。
「看见亮灯的那里了吗?」身边的人小声指给仰恩看,「一会儿你便往那头跑。」
话音刚落,听见带头的发出一声号令,身边的几个人瞬间围住了他,仰恩正觉得诧异,雪亮的灯光,剎那间正照在他们身上,短暂间,似乎失去视觉,他忍不住闭目,侧脸躲开。
高空传来呼喊,接着警笛像刀子像噩梦划破静悄悄的黑夜,高墙上立刻人影幢幢,枪声在片刻之后响了起来,隔着远远的夜色,像是一声声的爆竹。仰恩是被推着前进,挺立高处的探照灯如同影子一样追随着他们,那听起来不甚响亮的枪声,却在空气中撒拨了浓厚的火药味,身边的人渐渐少了,剩下的依旧以他为中心,向着远处那亮着灯的大马路前行。
对面黑暗灌木又多出些人,飞速地向他们靠近,仰恩分不请敌友,但身边的人并没有去防备,便当做也是来救自己的,果然凑上来,弥补了刚才中弹倒下的空缺,他们明显是受过专业训练,不管人数如何减少,始终保持着四面挡着仰恩,虽然也有还击,日方居高临下,却也是无济于事,多数是充当盾牌,挡住那四处飞奔而来的子弹,仰恩听见子弹入体时的闷响,听见人倒下时压抑的呻吟,只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路,一步走错,便要迈进地狱。
监狱的大门沉重地敞开,几辆坐满日本兵的吉普车吵闹地开了出来,雪白的车头灯照得马路上一片通明。仰恩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目标遥遥,身后的车却是分秒间就要追上来,这下完了,脚下却又没敢放松,在五六个人的掩护下,没了命一样朝前飞奔。
四个轮子的车并没有很快追上来,相反在身后不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破的声音,仰恩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给人压着,趴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停了多久,再被人拉着继续朝前跑,刚刚从背后扑住自己的那人,却再也没站起来。
仰恩回头去寻,却见两辆吉普车中了埋伏,引起了爆炸,剩下没有中弹的,也给爆炸阻挡了前进,生还的日本兵拎着枪追上来,时不时停下来朝着他们的方向射击。
瞬间四下里的枪声响了起来,因为距离比刚才高墙上的射击近了,也显得格外响亮,身边的人留下了两个,蹲下还击,牵扯了对方一部分注意力,只是监狱里留守的士兵似乎倾巢而出了,夜空里很快给警笛,枪声,还有轰隆隆的引擎占满了,再不剩丝毫安宁。
正在这时,对面连着开来三辆黑色轿车,大概是看情况太紧急,也没在原地等,而是临时冒险开过来。仰恩被推搡着上了其中一辆,真的是不做片刻停留,三辆车立刻向着不同方向开出去。
刚才保护着仰恩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上车,藏进暗处的灌木,向着追来的日本兵发起了猛烈地攻击。仰恩转身从车后窗看出去,那一行人是渐渐少了,日本人很大一部分给他们牵扯了精力,剩下绕开的,因为无法确定自己在哪一辆车里,也只能分开追踪,所以,威胁一下子少了很多。
车子开得飞快,转了个弯,司机突然停了,让仰恩立刻下车。因为先前通知过换车的事,仰恩没犹豫,按照司机嘱咐的,走过一小段弄堂,果然出口有辆银色轿车。
这次再上车,开上了与那几辆车完全不同的虹桥西路,转了无数个弯,走的都是平日里不怎么熟悉的路,竟鬼使神差地绕出了日本宪兵的管辖区,当仰恩看见「法租界」的路牌时,紧紧揪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下来,靠上椅背的瞬间,才感到背后一股黏腻腻的痛,此时竟已是酸酸的麻木了。他向后一摸,血,沾了满手。花旗俱乐部是美国商人聚集的地方,穿梭港沪之间的「胡佛总统号」,船员会定时过来报到,仰恩正是要乘坐这艘邮轮去香港。
「受伤了?」负责接应的是美国使馆的凯特小姐,她看见仰恩被血渗透的后背,脸上布满为难之色,确实是没有时间治疗,「能挺上船吗?」
「没问题,」仰恩勉强挤出个微笑,「先让我换下这身衣服就行。」
「哦,当然可以的,」凯特递给仰恩一身水手服和干燥的毛巾,「你也可以简单清洗一下,水手在半个小时以后上船,你要跟他们一起走。」
「知道了,谢谢你。」仰恩一边接过一边偷偷打量着凯特,她四十多岁,棕色头发,眼角带着浅浅的细纹,话语间干练却不失温柔,不知怎的,让仰恩想起仰思,也是几年没见,不知她过得如何。凯特很细心,没错过那短短的注视,脸颊抹了股淡淡绯红:「我这里有急救箱,先帮你止下血吧!」
她个性还是爽朗,毫不顾忌地面对着仰恩裸露的上半身,看见伤口时,不禁皱了皱眉头:「子弹在里头?」
「嗯。」仰恩低声响应,「应该不深,不碍事。」
「上船以后,要找个医生看看,条件允许的话,要尽快把子弹取出来。」在肩背的关节处,不能拖得太久,凯特心里也不禁为了年轻小伙子的耐力充满敬佩。她虽然参加过红十字的集训,也只能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主要是暂时止了血。
包扎的时候,仰恩想起玉书,于是拜托她:「我有个朋友夏玉书,也还在日本人的手里,能否麻烦您帮忙打听,或者可以转告四爷,让他务必想办法把玉书送到后方?玉书在上海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朋友,还希望您能再努力一次。」
「救人的我帮不上,不过如果四爷能救出他,我可以再利用这个管道,送他去香港。」
仰恩连忙感谢,心里想着应该给留给四爷一封书信,又苦于没有时间,只好想着到了后方,可以用别的方式联系到他。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凯特忽然递给他一封书信。原来,四爷本来想来送他,却担心家里附近有特务监视,所以为了不连累他的行踪暴露,只好按兵不动。
「信也是辗转托人送来的,你上船再看吧!」
仰恩在浴室清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臂,已经疼得无法移动,加上左手先前受过刑,至今未愈合,竟弄得没手可用,忍着疼别扭地换上衣服,胳膊疼得实在抬不起,水手帽子是无论如何也戴不上去了。
再往镜子里瞧了一眼,却觉得陌生,连忙低头洗了把脸,刮了胡子,觉得整个人干净不少,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窗外浓黑的夜色重重,东方已经隐约透了点青青的鱼肚白。上船以后,天刚蒙蒙亮,避开众人的注意,仰恩被安置在一处秘密船舱,入口极端隐蔽,不知道内情,几乎完全没有发现的可能。他没有多问,找了个空地坐下,里面还算宽敞,地板的一角放了铺盖,算是临时睡觉的地方。
按照凯特的交代,这船上应该至少有二十多人是便衣,天亮以后上来的客人里还有更多,她再三劝慰自己上了船只要不随便走动便很安全,看来确实如此,心里不禁松了口气,因为一直紧张而忘却的伤口,终于点滴不漏地找上身来。
船舱里没有窗口,只有一盏不甚明亮的灯,在一角处黯然地亮着。想起四爷留给自己的书信,仰恩艰难地调整了坐姿,朝着光源蹭了蹭,这一动,才显出肩膀出伤的严重来,竟是动一动,也能疼出汗。之前紧张得完全没感受出这股强烈的疼痛,如今放了心,松了气,倒是抵不住伤口的难熬。
忽然过去的一夜,这一刻开始慢慢地在脑海里还原,所有的画面都像是无声的电影,黑白的画面,那一只只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一次次地离开,人命在仓惶的逃逸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像是与命运的赌博,可为什么输的只有我们自己?一想到为了自己,牺牲了那么多人,仰恩心胸之间塞满了沉重的罪孽感。
这种感觉如同发酵一样慢慢渗透到四肢百骸,加上伤痛的阵阵折磨,仰恩只觉得手脚抖个不停,好似那痉挛的毛病再找上身,他勉强坐直身子,右手轻轻抚上胸口,感受着突出肋骨下跳动的心,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以前每次手脚痛的毛病发作的时候,那人会用烧过的酒耐心地给自己揉搓,会帮着疼得闹心的自己平静下来,他耐心地说:「闭上眼睛,按着胸口,摸到什么?」
「心在跳。」
「跳了几下?」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别停,继续数,现在跳了几下了?」
「五下,六下,七下……」
他的大手依旧在酸痛处揉捏着,总能找到最难受的地儿,然后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用酒暖手,再不轻不重地捋着顺着……他还跟自己说:「闭着眼睛,世界就只剩你的一颗心。」
世界只剩一颗心,心里却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终于平静下来,虽然对抗伤痛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却不似刚才那么慌乱无度,仰恩长长换口气,掏出四爷留给他的那封信:
「吾儿仰恩:
恐有监视,也为了你能顺利出行,无奈要压抑心中切切,不能前去为你送行。此去一路多险阻,万万要学会保全自己,上海之事勿再挂心,我身体很好,从此以后会更加深入简出,一心研古学佛,修身养性,你自不必挂念,唯盼早日抗战胜利,再与你相聚,共享天伦之乐。
这几年的相处,甚感激你的细致孝顺,上天赐我缘分与你结为父子,定会再助我长寿,活到与儿重逢的将来。
保重!
父胡孝存字」
世间事,仰恩最恨别离,偏偏你越恨越怕,它越是要跟要随。乱世漂浮,中国又如此之大,一别之后,要多少年才能再走回从前?父母,尚文,四爷,玉书……谁又能说清楚,哪一次匆忙分手就无意成了永别?只是匆匆地说了再见,便永生再不能相见,这人世之间,我们能把握的究竟有多少?
船舱的门,被有规则地敲了几下,凯特确实跟他说过敲门的暗号,可当时因为心惶,却没怎么记住,仰恩被那细小的敲门声惊得全身紧绷,急忙掏出了怀里的枪,因为上满膛的子弹,有些重,又一次向他受伤的肩膀提出挑战,只是紧张时刻,已经想不了那么多,手臂是颤动不止,枪也抖个不停,连呼吸也全然忘记,门外的人却没了动静,片刻之后,门才被慢慢地拉开了。
光线像是泄洪闸的水一样涌了进来,原来不知不觉,外面亮了天他也不知,那人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镶嵌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之中,像个巨大的发光体,让人难以直视,仰恩不禁侧脸避开强烈的光线,手上的枪却不敢放松。直到他听到一声低沉却无比熟悉的亲切呼唤:「仰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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