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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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09 #5155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三章
仰恩眼角眉梢带着个俏皮的微笑,故意要问个明白。空气中沉静了一瞬,崇学面不改色地说:「是,我亲了。」
倒是轮到仰恩无言,他料想不到崇学承认的口气跟吃颗花生豆一样。此刻两人隔着如此相近的距离,这人带着压迫感的身躯紧逼着自己,似乎多年来的暧昧和默认要借着自己的一个玩笑揭竿而起了。
仰恩并没有费脑筋思考,却又不知道那混沌的一刻,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彷佛陷入昏迷般,稍微清醒时候,崇学的大手已经紧紧捉住了他的手,两人面对面站着,眼睛都在观察对方的神态。
崇学的手劲极大,那会儿又似乎给鬼上了身,捉着他的力量大得让人有些难以消受。可仰恩没有阻止,越是阻挡内心的激流,积攒的潜能越是强劲,他那狠狠地抓握,是不是泄露了那身中山装包裹下的精壮身躯里正进行的山洪海啸一样的挣扎?
空气异常干燥,似乎能看见空气摩擦间产生的火星,呼吸如同火舌一样热起来,每一次喘息,空气就会升温,离燃点渐渐近了。仰恩也想狠狠地握回去,也想让崇学感受到自己的力,自己不顾一切的决心,可在那铁箍一样的掌握下,终于让他意识到「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先前非常不以为然的话,其实还是有些道理。他只好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力气,也不小……你不要,以为……」
如同导火索燃到了尽头,那一声爆破竟是无声,只觉得身体给无形的力腾空掀开,跌在床上的一瞬,才感到后背压迫的疼。周围都是崇学的气息,一层层,茧般缠绕着自己,他没有立刻吻上来,隔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距离,看着仰恩的眼,因为太近,都看不太清楚对方此刻的面目神态,只在彼此的瞳仁里,清晰地意识到此刻带着狼狈的欲望。
仰恩能感到汗正从崇学的鼻尖额头缓慢渗出来,也许衣服下的身体也在忍耐中汗流浃背。仰恩靠了上去,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啄,像那日他偷吻自己那样。
「我们扯平了。」嘴唇分开,他说。
崇学似乎跟着他唇撤离的方向前倾了一下,「没这么容易!」那平息了片刻的火焰,再次重重燃烧起来,榨取了空气每一分氧,让人无法喘息,无法思考,让忘我的身体失去了控制的能力。不管我是谁,你是谁,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明日又有什么……这一刻,只有你我,我们的心和身体,都需要结合……
像是北方夏日午后的雷雨,遮天蔽日的乌云密布,把白天瞬间变成黑夜,肆虐的暴风之后,闪电划开漆黑一团……衣装褪尽,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每一寸肌肤都要留下痕迹,证明这一刻爱过,拥有过。
惊雷很大声地迟到,像是坦克车从云层滚滚驶过,又像是不停不歇,无休无止的爆破,轰鸣着远去,再由远处轰鸣而来。仰恩感到崇学的身体压上自己的后背,却又不觉得沉重,料想他必是支撑着,他沿着自己肩钾骨处线条从亲吻到啃咬,舌头划过脊椎骨的凹陷,一支大手在胯骨处不轻不重地揉捏,再慢慢接近那处致命。
雨点大得像冰雹,砸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却一排排密集降临,借着暴风的携力,斜斜地打在城市的每一块砖瓦,「劈劈叭叭」一片爆竹样的声音。天地之间给灰色的雨幕连接在一起,很多时候,像是黑沉沉的天空粉碎了,化成大雨坠落人间。
崇学进入得有些艰难,却又不急躁,仰恩每一次僵直,他便停下来,在他颈后亲吻,在两人连接处亲昵抚慰。仰恩感受着身后的躯体汗如雨下,「叭叭」落在此刻敏感异常的后背,每一点滴都是他为自己付出的等待忍耐,仰恩扭头吻去,臀部向上迎合。
云层此厚彼薄,雨水于是一阵大一阵小,海潮一样,波波浪浪,上来一阵再退去,再涌上来,再退去,风却是渐渐地息了……高潮短暂却极霸道,关闭了身体的一切感官,两首赤裸交叉在一起,固定在那无声的剎那,如同一个奇怪的符号。
来去匆匆的夏日雷雨之后,天空水洗般纯净……我看见了彩虹。仰恩像是梦呓般低声呢喃,很大很大的一道彩虹,跨越了整个人间。一走进「船」,仰恩便看见玉书站在梯子底下,叽叽喳喳指挥子渔挂灯笼,一会儿说低了,一会儿偏了,高低上下总不得劲儿,弄得子渔满头大汗,站在梯子上东倒西歪,怎么看怎么危险。
「我来吧!」他自告奋勇,走上前去,「子渔你下来!」
玉书却没拦着,倒是走下来的子渔有些不好意思:「那怎么好?你娇生惯养,能会弄这个?再说咱家这还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呢!」
「你都能行,我怎么会不行?」
仰恩说着一手拎着灯,一手扶着梯,轻巧地爬了上去。「船」的装修有些特色,在屋顶悬挂了一艘乌篷船的模型,这灯笼便是要挂在船头的。梯子很高,仰恩倒不怯,回身跟玉书商量得往哪里挂好,一会儿功夫挑了不偏不倚的位置,挂上去效果正好。
「啊呀呀!仰恩你真是能文能武,佩服!」子渔笑瞇瞇地称赞。
「你当个个像你一样,中看不中用?」玉书横了他一眼,又改正道,「不中看也不中用。」
「这么说就有欠公道,」仰恩一边接过玉书递过来的毛巾擦手,一边说,「前段时间子渔追踪『德全药房』的杀人案,巡捕房都跟着他的报导和线索调查,很了不得啊,像是受过专门训练一样。」
「唉……得了吧!我一个跑社会新闻的小记者,上头一句话,我就得跑断腿,就分到一个好活计,采访四爷吧,要是没有你,恐怕也要泡了汤……」
仰恩似乎想到什么,跟子渔谈到转行的事。当时的社会名笔,多跑政治新闻,因此出了不少记者出身的政治人物,一时也是风光无限。上海的几家影响大的报馆,仰恩倒是多少都认识,也说得上话,如果子渔有那份心思,他是愿意帮忙的。
子渔自是求之不得,最少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喜从天降,高兴得差点要把抱着仰恩不放了,好在他没有被幸运冲昏头脑,仍然记得自己的爱人是多么大的一个醋坛子。
「你们先聊!我出去买菜,晚上仰恩留下来吃饭,我亲自下厨!」
子渔眉开眼笑,一路小跑儿出了门。正是下午生意清淡的时候,玉书嘱咐了店员几句,便带着仰恩出了后门。他跟子渔住的地方离店只隔一条弄堂,步行三五分钟便到。
进了屋,玉书烧水泡茶,一坐下便直问:「看你桃腮水目,终于跟丁崇学云雨了吧?」
一句话问得仰恩立刻满面通红,竟不知如何做答,只用眼光责怪玉书的口无遮拦。
「你脖子上的吻痕还没散呢!」玉书说着,用手指了指脖根儿的地方,「再说了,两个人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还算给仰恩面子,没在这问题上逗留,似乎也有些烦躁,显得心不在焉。玉书早就明白,崇学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那人多年的期望不过是他站在地平线,仰望着的一个梦想而已。
好似多年前,自己处心积虑地搓和仰恩与尚文,到最后,这两人兜兜转转又凑在了一起,怕是上天指定的缘分,任外力怎么拆,也散不了吧?玉书解释不了,看不明白的事情,通通归到命运上去。
况且仰恩跟崇学均为强势之人,出身背景,无论凭借什么标准来衡量,都无比般配了,自己还真是不折不扣地做了这么多年的观众而已。可也是观众的角度,他看着这两人不慌不忙地发展,即使现在也不急着确定关系,那份从容,均是来自对彼此的信任,外表的形式,言语的表达,跟内在的决心比起来,都显得渺茫了。想到这,他不禁叹了口气。
「好端端叹什么气?」仰恩坐在对面问。
「人的命怎么会差这许多?我自认模样不比你差,可你含着银勺子出生,一辈子顺风顺水,我从小给人卖到戏班子,吃了不知多少苦,好不容易熬成角儿,钱是不愁了,可也没见日子好到哪里去。」
那时玉书仍然无法理解,仰恩与他命运之不同,并不仅仅因为出身。
「你这话说得太早了,我们才多大?说一辈子还太远。再说子渔对你言听计从,有了自己的生意买卖,不是挺好的?」
「嗯,说的也是。」玉书的眼半瞇着,看着窗外弄堂口露进的窄窄一块儿天空,像是看清了自己走过的二十几年,「我也跟过不少人,个个达官显贵,对我好,也是把我当玩物,死鱼虽然没什么能耐,可最起码他把我当个人,就是我养着他,也心甘情愿。」
仰恩了解玉书经历过很多不堪往事,培养出他如今的品性,爱嫉妒嘴巴毒,但心眼儿是不坏的。仰恩是在深宅大院里孤独成长起来的一个人,并没交过什么朋友,就只有玉书,这么多年一直联系着,尽管他与玉书在性格观点上颇多不同,可对他来说,玉书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他们之间的这段友情,让仰恩的生活更加圆满。
「你希望子渔往上爬吗?」仰恩知道玉书肯定有这方面的顾虑,哪一天子渔飞黄腾达了,会不会依旧守在他身边?「我该不是越俎代庖,管太多了吧?」
「猪刨什么?」玉书收回朦朦双目,瞪了仰恩一眼,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刁钻神采,「就算要爬,他也得有能耐爬上去啊!他要真做了官发了财,敢不要我,哼,那不是找死?」
仰恩低头默默笑了。他觉得玉书好似有什么瞒着他,却又没追问,他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既然玉书没有主动跟他说,想是还没准备好,或者不想他知道,问也徒劳。窗外华灯初上,万家灯火转瞬连成一片,在雾蒙蒙的夜色里,散放着隐晦的光明。时局动荡,风云变幻。民国二十五年夏,因先前称病隐退上海,婉转拒绝去西北的调令,曾一度遭遇南京冷遇的丁崇学,在肖仰思帮助下,借着机会重获重视,很快在丁啸华的关系举荐下,晋身国民军事委员会,全面复出。「西安事变」之后,受中央指令,接收改编部分张杨部队,组集团军,任司令长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先后出任战区前敌总指挥,司令委员等要职,授陆军一级上将,先前蛰伏的雄鹰,终见展翅。
同年秋,肖仰思定居上海。原风眠故去留下遗嘱,原家一切地产钱财,均留给老太太,各房姨太太愿为老太太养老送终便可由老太太供养,公司生意留给肖仰思,女儿女婿有股份的,依旧保留,肖仰思继承原风眠生前在各大公司的全部股份,实际上接管了原家的经济命脉。
她继承原家企业不久,也借着丁家的军事王国的复苏,减少贸易,多投资军工生产。当时的国民政府,武器七成靠进口。一旦全面战争打响,日本很可能占领口岸,控制海路,那么军火生产就主要靠国内。
民国二十六年初,沿海工业已经开始了向内地迁徙,肖仰思的工厂也早就有此计划,以武汉为周转点,不行,就继续西撤。上海的「济昌隆」则是她投资的最大的商号,内地物资缺乏,必须有这个能量站搜集沿海物资,向内地输送,这个重要任务,只有交给仰恩才信得过。
实际上后来,抗战爆发,上海沦陷以后,「济昌隆」发展成物资保卫战的重要阵地,丁崇学等国民党高官也纷纷入股,由仰恩在上海负责,搜集战争急需物资,以纱布药品为主,经由崇学的管辖战区,转移到大后方。这些又都是后话。
原风眠故去不久,老太太八十岁高龄寿终正寝,名下产业均由归家的原尚文继承。外界纷纷传扬原家五太太翻天夺了权,一度出走海外的大少爷浪子回头却风光不再,成了流浪上海滩的没落一族。
「他没那么落魄,」肖仰思端坐在丝绒包裹的沙发里,眼睛看着不远处原风眠的遗照,「怎么说都是风眠的儿子,我怎会亏待他?再说,风眠留给他财产够他吃喝几辈子不愁,若真有人传他落魄了,八成也是装的。」
「好端端装那个做什么?」仰恩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细雨如丝。他知道尚文到上海也快两年,却没亲眼见过,只间接地,风闻一些他的消息。上海不小,但法租界的上层社会并没大到两人不能相遇的地步,除非,他是纯心躲着自己。
「谁知道?」仰思话没说透,她知道以仰恩的心思,恐不用她点明,心里也是有数,「四爷的病好些了吗?」
仰恩摇了摇头,自从去年冬,四爷心绞痛的毛病犯得频繁,最近更是只能卧床,「平社」的大小事务明里仍旧请教四爷,由他说了算,其实背后大多是仰恩在做决定。
方文华从香港回来以后虽然仍恢复原职,手中再没实权,而夺他权的,确实是仰恩。他本无意接手「平社」,可方文华的妹夫川军出身,在崇学竞争军事委员会席位的时候,曾狠狠争了一番。
这让仰恩看清楚,即使自己没什么野心,「平社」就像是个阵地,自己不占领,就是给敌人留了机会,对手的势力会借着「平社」的社会关系,打击到崇学的地位,于是几乎是没有选择地,仰恩暗暗地成了「平社」背后说了算的人,他知方文华恨他入骨,却也只能小心周旋。仰思告诫他很多次,因「平社」中立的地位,才得以在风起云涌的上海滩保存和壮大实力,所以即使在帮崇学的时候也不能太露。
「四爷知道你的立场就好,别给太多人露了你的底。」
仰恩知道这是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只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事情逼到边缘,是连选择和周旋的余地都没有的。
「明天华府舞会,有时间陪姐姐去吗?」背后的仰思问道,拉回了,仰恩游离的思绪,他转身走过来,坐下说:「明天?不行。崇学离沪赴南京就任,我得给他送行。」
「哦,」仰思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没在崇学身上停留。她看着对面的弟弟,几年不见,除了那肖家遗传的姣好容貌,如今仰恩的神态气质,跟当年那羞涩少年判若两人,「你这几日,一直跟他在一起?」
「嗯,」仰恩没避讳,「他在上海停留的日子越来越少,所以只要过来,我都尽量抽时间,找他有事吗?」
「没什么,好久没看见他。一切还都顺利?」
「还行吧?他那人私下里不太谈公务。」
仰恩与崇学的关系,外人不得而知。但肖仰思和四爷多少猜出些,他们没明问,仰恩也从来不主动提起。这事确是禁忌,毕竟仰恩在上海也是名人,崇学更是军政界重量级的人物,这种私事传出去,确实不太好听,所以他们各处的消息都封闭得极其紧密,况且这事除了两个当事人,特别亲近的人也只是猜测而已,真真假假,扑朔迷离。
「你认识陆芬吗?」仰恩忽然问道,这事盘旋在他心里多天了,只因近来事多,一直没时间挑出来谈。
「二爷的那个?」仰思想了想说,「见过几次,上个礼拜还叫她来凑了个牌局。怎么了?」
「你对她了解多少?」
「不多呀!还是二爷介绍的。你想知道什么?」
「前几日,看见她跟子渔一起在虹桥那里出现过。觉得有些怪,他们又怎会认识?」仰恩仔细琢磨着,「当时车开得快,也没注意,许是看错了。总之以后你跟她打牌的时候小心些就好。」
这两个人八杆子打不到的,怎会凭空凑在一块儿?可不查一查,心里又觉得不踏实,于是叫大翠儿打电话去玉书那里,约时间见个面。
为了方便照顾,仰恩在年前已经搬去四爷同住,吕班路的房子一直空着,于是让玉书跟子渔搬进去,一方面照顾房子,一方面那里的环境也较两人现在住的清静安全些。所以,仰恩过去的时候,玉书刚刚搬进去,还在收拾。
「让你过两天再来,怎么不听?」他从遍地箱子盒子里拔腿走出来,「现在乱着呢,坐的地儿都没有。」
「过来看能不能帮忙。子渔不在?」
「他在看店。」玉书也是病了一冬,店那头都靠子渔在撑,「他说,我要是再不好,就辞职不干了,专门帮我忙。」
「哦,他这么说?」
仰恩颇感意外,子渔在他的介绍下进入上海颇大型的日报做政治新闻,据说做的还有模有样的,而且那个岗位四面八方的消息都灵通,他倒是肯为了玉书说放弃就放弃了,看来自己猜测有误了。
「嗯,还能怎么办?那店我是投了不少心血进去的,自己身体不争气,他要是不帮忙,还不得关了?那我怎么甘心。他说他愿意,谁知道呢?」
「对了,子渔到底是哪里人啊?他说话又没有什么口音,南方北方我都猜不出。」
「北方人吧?好像是河北哪里的,他提过,我给忘了。你今天怎么对他这般有兴趣?」
「有人问起他,我发现虽然是好朋友,我对他却知之甚少。」
「他的以前呀,我也不了解。」玉书说着,恢复了点神气,「现在的就什么都瞒不过我,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知道。」说着自顾着笑了起来,眼眸流转,带着股风情。
仰恩无奈地摇头,这人说话,总是这般不修不饰,想什么说什么,他不羞,听的人还不好意思呢!忙里偷闲,玉书给他泡了茶,看他脸色也是不好,忍不住念叨起来:「丁崇学一回来你气色就不好,他是不是太不节制了?」
这话恨得仰恩心痒痒,真想把手里的热茶泼在他脸上,强压了半天,才能启口道:「天气潮起来,身上疼得厉害,跟他又是什么关系?你再不管好你的嘴,看我还搭理你?」
「嘿,他也是孬的,天公撒点泪,就能把你折腾到他得弹尽精亡才能达到的效果。」
仰恩抬腿就往外走,身后的玉书已经笑得岔气儿了,他头也没回,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妖孽,再坐一会儿,不知道多放肆的厥词都得出来。再也不容忍,仰恩索性一走了之。
到了门口,看见守在门外的白俄保镖开了车门,刚要走过去,身后响起玉书的声音:「哎!你不是真生气了吧?」
「真生气了!」仰恩转身大声说着,心里暗想,这人怎么能把那事当吃点心一样放在嘴边的。
「我不是故意的,喂,你回来!」
说着朝仰恩跑了过来,在他跟仰恩之间停了个黄包车,本来在一边角落里的,忽然拉车站起身,叫了声:「师弟!」仰恩的车沿着繁华的南京路,悄然行驶。光明电影院门前巨大的招牌,宣传着即将上映的新片,从老远就能瞧见女主角扩大的俏丽面容的宣传画。
玉书并没有给他师兄说话的机会,便厉声将他赶走,然后连自己也不理睬,径自走了回去,仰恩看见玉书远去的背影里,肩膀不易察觉地抖了一抖,却没有上前安慰。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想起一个人,那人曾经替他挡了子弹,曾经对他说:「恩弟,真好,这辈子遇上了你。」
今日的他,若重遇尚文是不是会如玉书般绝决,会不会再断然与之永生不见?阴沉的天终于再下了雨,昏昏的头脑越发不清醒,迷迷糊糊不真切地,尚文明澈的眼,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之中,渐渐立体起来。
是忘不了他,还是忘不了率性的年少时光?他曾那么坦然地爱过,那么理所当然地相信,只要自己付出,只要自己坚持,爱情就能开花结果,他曾那么殷切地希望,希望他站在自己身边,无论如何也不会单独走开……雨水似乎密集起来,顺着车窗淌个不停,隔开了外面的世界,隔开了遥远的一段光阴。
车子慢慢在马路边停下来,仰恩刚要开口问,看见路边是崇学的人。拉开车门询问,却见崇学就站在不远处,正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外面的雨不如想象中那么大,仰恩没撑伞,三步并两步跑过去,站在崇学黑色的大伞下面。
「不是约在你家吗?怎么在这里等?」
等旁边的人都撤到后面,远远跟着,崇学才说:「很久没跟你散步了。」
「可是,天下雨呢!」
「下不长,一会儿便停了。」
「说得这般自信,你当天气是你的小兵么,要服从你的需要?」
仰恩说着,抬头看了看四下的天空,果然见东面的天依旧透着亮。这人还真是,什么都能说的算的。
沿着愚园路被高树拥护的马路往家里方向慢慢步行,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崇学似乎感受到仰恩的低落,悄声问他是否有心事?仰恩并没有隐瞒,直言说,想起了尚文。
没有深谈,许是彼此已经知道对方的心思,渐渐地,却谈起路边的玉兰花开得比去年迟了,谈到江南的地理气候,原本以为崇学应该不会注意这些细微的季节变化,却怎知他倒是善于观察,对周围环境的变化颇为敏感。
仰恩想想,军事将领对天文地理的学习必是自己不如,崇学只是为人少言寡语,肚子里却真的藏了不少宝,绝对算是个博学的人才。除了吕班路那里,这里便是他们喜欢散步的地方了,两人以前不知走过多少遍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家店面,还有靠路边的庭院里的草木……都让他们记起从前的一次次漫步的黄昏,冲着夕阳的方向,从容地走去。
「可知玉书的师兄吗?」仰恩一边走一边说,「今日他来了。我看玉书挺记恨他,让公寓保安给赶走。那人过得不太好,拉车的,挺辛苦。」
「嗯,玉书为那人也吃过不少苦。」
仰恩正等着崇学继续,却哪知这人却停了,连忙追问:「还有呢?他们是怎么回事?」
「你也学得张家长李家短?」崇学侧头,眼睛里带着点捉弄的细光,却为了满足仰恩的好奇心,继续说,「玉书因为他得罪了北平的戏霸,可他跟人跑了,玉书在北平混不下去才被迫去了东北。」
「你可真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仰恩小小地抱怨了一句,倒没责怪,他知道崇学没有背后叼念别人的习惯,但既然谈到那段往事,他顺便地问了一句:「玉书到东北,不是因为,你包养他吗?」
崇学淡淡笑了一下,他明明知道此刻仰恩心里如火上煎,却故意半晌没回答,过了良久,才慢悠悠地说,「我跟他从来都不是那种关系。」
「可他喜欢过你。」
「每个人都有喜欢的人,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厢情愿能勉强得来。」
「那你对我姐姐是不是一厢情愿?」仰恩似发了狠,借机把心里所有疑问讨论个通透。
崇学却似早有准备,不慌不忙,诚恳地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你不是一厢情愿就好。」说着他停了下来,扭头看着仰恩,眼睛深处似有疼痛一瞬而过,「偷偷喜欢你,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雨停了,刚刚钻出头的嫩绿的树芽上挂着的水滴沉沉地,慢慢地积聚着,终于坠落,滑过水洗后干净的空气,落在仰恩的面颊上,像是一滴凭空流出的泪。黑色的大伞不知何时已经撤在身边,借着掩护,只短暂的一下,仰恩紧紧地握了崇学的手,匆忙的瞬间,他们的手指刚缠在一起,旋即分离。
再继续前行时,竟觉得那剎那的恍惚,不确信是否真的握住了对方。雨彻底停了,起了一点点温存的风,天气似偷来一样地好,西边天空堆砌着层层迭迭的云,皆是火红一片,仰恩闭上眼睛,果然看见彩虹。次日清晨,愚园路,丁崇学公馆。
「怎样?」崇学对着镜子,一身戎装打理完毕,转身对着正认真观察自己的仰恩问道。
「不错,」仰恩打量一番,结实的身躯包裹在合体的薄呢军装下,更显得英姿飒飒,「很有精神。」
崇学没忽略仰恩略显疲惫的神态,坐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眼,问:「怎么脸色不好看?」
「累。昨晚没睡好。还有这破天气,」仰恩说着扫了一眼窗外又在继续的绵绵春雨,「浑身骨头没一根不疼的。」
虽然嘴上抱怨,心中却暗自温柔,说出去恐怕任谁也不会相信,丁崇学也有这般柔和体贴的时候。仰恩深知这细腻只为了自己,不由得感到窝心,身上的疲惫也不觉辛苦。
「嗯,我以为……」崇学以为是昨夜太过放纵,仰恩吃不消,却又觉得难为情,说不出口。
「你以为什么?」仰恩放眼看见那张宽大的床,火辣辣的一晚,赤裸裸的身体,呻吟和索取……犹在眼前,再联想起玉书调戏的话语,脸跟着红热起来,内心觉得尴尬,连忙转移话题,「你这次去南京,要几时回来?」
「嗯,事情多,先要在南京宣誓,然后去庐山做个报告,还要阅兵,得个把月才能抽空回来。」
这一两年来,他们已经是聚少离多。好在两人均不是耳厮鬓磨终日卿卿我我之人,各自的事业也需要不少奔波忙碌,倒也不觉得格外寂寞。崇学接着问道,「你真不想离开上海?」
不止一次建议过仰恩,还是离开上海一段时日,战争箭在弦上,只是早晚而已。况且肖仰思本人也并不打算在上海多做停留,不久会后撤至武汉。崇学觉得,仰恩跟着比较好了。
「不行,四爷现在身体不容舟车劳顿,况且『济昌隆』那里,姐姐是想我看着的。不管将来怎样,上海总要有人守着,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整日只在租界这里活动,又有四爷帮衬着,不会出什么乱。」
仰恩太了解崇学的心思。这人嘴上不多说,心里挂着自己,又不想逼迫自己做决定,所以婉转建议了几次,也一直没死心,老想把自己带在身边护着。如此想着,心里叹了口气,崇学在跟自己相处的过程中,确是改变了不少。他曾经完全不懂凡事有与人商量的必要,而如今已然学会为了自己做妥协。
这段时间以来,偶尔赋闲的时候也会想起几年来的相处,慢慢地,像是绵绵春之雨丝梦境一般滋润着泥土,缓慢却渗得久,透得深,细细扎了无数的根在心里,拔也拔不去。几日前跟四爷下过棋,写了两幅字,不知不觉地出了两个句子:「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四爷称赞了他的字,也说引用得合了景致。只是在下笔的那一刻之间,心里想的却是与崇学淡淡交往,才用了「志南和尚」的这两句,实在是说崇学在自己心中的感觉,春风化雨,入骨销魂。
想着分心,精神收拢起来的时候,崇学近在咫尺的眼眸,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躺下吧,我给你双击。」
仰恩筋骨酸疼的时候,崇学都会给他「双击」,其实他的手艺相当不错,力道掌握得也好,想是享受过高级的服务,现学现卖了。
仰恩不管这些,只要自己舒服就行,转身趴在沙发上,感觉崇学宽厚的大手抚摸上自己的后背,暖和的温度像是涓涓细流,透过毛孔,温暖着每一股经脉血肉。两人均是无话,只在肌肤相亲之间享受难得清静的时光。
仰恩不知不觉地闭目养神,只觉身心都在崇学的抚慰之下无比顺畅惬意,每个毛孔,每寸肌肤都在暧昧的空气里呼吸着,周身笼罩在那人沉稳的气息只中,疲倦便像是天边卷起的云,慢悠悠袭过来,迷迷糊糊地,又似听见他的低语,尽是嘱咐自己要小心保重之类,辗转想着,崇学不是那般啰嗦之人,于是更加怀疑自己是昨夜宿醉未醒,神智不清,大概是产生了幻觉吧?
直到那声音转而严肃地说道:「我是中华民国的军人,为国而战是责任,可我不想你觉得我是如尚文那样,为了自己的理想放弃你。」
仰恩直感到混沌的状态瞬间似日破弥雾般迅速消散殆尽,原来昨日与他提到尚文,他一直放在心里,耳边赫然是崇学坚定的声音在继续:「一个人的时候莫要胡思乱想,这世上已没什么比你更加重要。」
伏在自己的双臂上,仰恩感觉喉间一阵难以抑制的酸痛,他强忍了忍。崇学向来不善言辞,今日话说至此,已是他所尽最直白的表达。他默默听着,不知做何回应,却给翻过身子,与崇学面对着面。
他此刻军装在身,衣冠楚楚,每一颗纽扣都系得整齐,他的右手笔直地按在左胸口,那里的勋章闪着肃穆的光,神情庄严,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的一辈子。」
一天又一天,日子像车轮,滚动地重复着相同的内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浑浑噩噩的大世界,哀哀怨怨小儿女,涛涛汤汤的黄浦江,终于将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上海滩,推到了历史无法跳转的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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