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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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20 #5180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九章
国民政府在香港滞留的官员不少,重庆方面几乎在接到消息的同时,就派了民航机过来,无论如何也要冒险降落前来营救。按照官衔级别,丁崇学自然是要首批撤离,无奈香港九龙两地已陷入一片混乱,政府在事前没有通知的情况下,停止了港九间的渡轮,这使仰恩被孤立在对岸。
崇学一边频繁与各界人士联系,一边差人不停向对岸拨电话,因为线路问题,电话接得很不顺畅,「拨,不停拨,直到拨通为止。」
空袭警报高声回荡不停,这使一惯临危不乱的崇学心头难免烦躁,明明知道后悔无用,却又禁不住狠狠把自己骂个遍,吃了亏也不长记性,怎就没把他带在身边?
重庆发来电报,第一架营救的民航将在中午左右降落启德机场,注明「丁崇学将军务必首先登机」。国防部和外交部的驻港人员都聚集在崇学的房间商量撤离方案,本来为了执行任务带来的二十几个便衣,紧紧跟从在他左右,特殊时期更加严阵以待。
当崇学说他赶不上首批离开的时候,身边的官员纷纷为难,这首架飞机明摆着就是来接丁崇学,顺便搭上几个官员而已,如今他若不肯登机,其他人虽然心急如焚想离开香港,却怎么好意思独自占了飞机?再说回到重庆,丁将军仍滞留香港,他们却返回,上头肯定也要追究责任。无奈崇学定了主意,别人也改变不了。
「我弟弟还在香港,你们先走,我接了他,等明天的飞机。」
「战争瞬息万变,谁知道明天又是什么局势?民航机能否降落都成问题,重庆主要让您返回,主管战区的防务,我们能不能及时撤离是次要的。」
「别争执了,我心意已决,我会与港澳的军事代表冯先生保持联系,无论如何,一定能及时撤出香港,你们先走吧!切勿再挂念我。」
说完已不愿再与他们消耗时间,转身到了隔间的会议厅,吩咐人去准备私人船只,他要去港岛。
「将军,现在空袭还在进行,海上目标太明显,您去太危险了,不如让港岛那头送人过来。」
「电话能拨通吗?」
「哦,还没。」
崇学瞪了那人一眼,却忍着没发火,「去准备船吧!现在!」
船还没张罗到,重庆的飞机却是到了,随机到达的还有杨副官,他此次没有跟到香港,接到上级命令前来接人,听说崇学不肯撤离,便留下来,飞奔至落脚的半岛酒店。
「回去也交不了差,不如留下来,跟将军一起撤离。」
他跟随崇学多年,是个办事的好手,所以他的到来多少让崇学放宽了些心。
杨副官联系了港澳军事代表冯主任,他现在是全权负责滞港的官员的撤离。冯主任帮着弄到了船只,本来大家是不同意崇学亲自过海,无奈崇学坚持,他们也不敢忤逆。
下午的时候空袭竟然很配合地停止了,崇学所在的船只启程的时候,远远看见青年会前排了长长的队伍,申请过海通行证,而他确实已经不能再等。电话时断时续,非常难拨,好不容易拨通一次,却又没人接听,崇学表面沉着,心里如在火上煎,这么大张旗鼓的空袭警报,仰恩又找不到自己,必定要慌张害怕,他身体还没好,先前又遭遇过日本人的折磨,心存恐惧,这会儿恐怕早已六神无主,只恨不得自己能眨眼飞过去。仰恩却比他想象中沉着很多,东西已经收拾好,安静坐在窗口,崇学从小径上一路奔来的身影都看在他的眼里:「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
仰恩说话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却也着实叹了口气,他是希望崇学能第一时间安全撤离,只是既然不可能,又何必去勉强?崇学什么也没说,拿大衣把他裹了严实,急忙带他离开,时间紧迫,处处危险重重,很多话,尽在不言中,只要,你信我,只要,我也同样地,相信着你。
「为什么要去九龙?香港岛有海峡的天然屏障,不是应该更安全吗?」船劈波斩浪向九龙前进的时候,仰恩问道。
「九龙是半岛,连着大陆,不管日本人能不能打进来,我们起码还有别的通路,混到广东,再转去后方。」
崇学坐在仰恩身边,两人的身体是紧密靠着的,虽然没有任何亲昵接触,却都没有犹豫和胆怯,心,赤诚一片地交给对方,至少他们还在一起,至少所有的困难,他们都能并肩面对,至少他们的心灵之间,在这一刻,没有距离。
崇学再次回到半岛酒店,不同的是,这次是秘密入住。大部分人都以为他已经随国防部外交部的官员们一起,首批退回重庆了。而他滞留香港的消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泄露给任何人,因为一旦无法实时撤离,日本军队如果打进来,而他落入日寇手中,这对国民政府将是个严重的打击。
九龙已经陷入一片狼籍,店铺纷纷关了,公交车停驶,大批因渡轮停航滞留在九龙的民众,人心惶惶……一切都不去想,只等明天,看重庆的飞机是否能成功降落,看着混乱的四周,仰恩隐隐不安,心中暗暗做了最坏的打算。
入夜,整个城市陷入灯火管制,漆黑一片,下弦月,星月渺茫,连海浪也是乌登登地,没一点波光。室内点了蜡烛,随从不敢睡,都守在外间屋,崇学与仰恩在里间的卧室,也是辗转难眠。
「睡不着坐一会儿吧!」崇学在仰恩后背安慰地拍了拍,「晚饭吃饱了吗?」
昨天还是主餐,汤水,尾食样样俱全,今日已经减到只剩一道主餐,可见粮食供应已经要成燃眉之急,加上担忧明日的计划,仰恩吃得很少,从早上发生空袭,他其实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却也不觉得饿。
「明天若走不了,我得内疚一辈子,」他坐起身,左手的石膏还没拆,右边身子靠着崇学,「怕呀怕的,还是拖累你。」
「我今天要是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那我就得内疚一辈子,口口声声,信誓旦旦,大难临头却一个人夹着尾巴逃跑,你认识的丁崇学是这样的人吗?」
仰恩给他说得笑了,「所以你宁愿让我内疚着!」
「不是让你内疚,我只是不想我们两个任何一个,这辈子留下什么遗憾。仰恩,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嗯,你逃出去就行。」仰恩心里暗暗地说,「你肯为我留下来,我这一生就已经没有遗憾。」
黑暗里闪烁的两双眼,沉默地凝望着彼此,好像把这几年亏欠的,都看了个够本。一夜无眠,天亮前一阵翻天覆地的轰炸声,空袭警报像是针扎一样尖叫起来。
这让仰恩想起上海陷落的时候,日本人空袭闸北,当时玉书不知怎么陷在那头,自己前去找他,混乱的人群,尖叫和嘶喊,炸弹在街道中间爆炸,着火的树木,血和残破的尸体……当他在一片嘈杂中找到玉书的时候,子渔已经赶到他身边,他们抱得那么紧,似乎已经不去害怕近在咫尺的死亡。
其实仰恩也不怕,只是他宁愿是一个人去死,他想崇学能活着,完成他抗日的梦想,想他有完整的人生,享受太平盛世的宁静安康……
你若真爱一个人,并不是只想跟他如何携手终老,你更想他不管有没有自己,都能快快乐乐地活着,你甚至害怕自己会成为他幸福的一部分,你怕万一自己不能,他的幸福会不完整。所以爱,总是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仰恩闭了闭眼,将头缓缓抵上崇学的颈窝,感觉崇学低头蹭了蹭自己的额头,然后轻轻地印了一个,吻。第二天消息传来,昨夜的轰炸已经完全破坏了启德机场,中国航空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撤退,空路离开香港的希望已经完全被碾灭了。这使得留在香港搜集情报的工作人员万分紧张,在水路陆路都别切断的情况下,既要保证丁崇学在港期间的安全,又要绞尽脑汁想法子将他安全送回后方,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形势渐渐变得危急,半岛酒店的最低三层给政府征用,作为临时的战地医院。半岛酒店的洋经理已经过海,临行前过来征询丁崇学的意见,问他们是否愿意也避过去。崇学自不好点名港岛也是守不了多久,只委婉拒绝了,仍拜托对方能将自己的行踪保密。剩下的中方经理,暗中依旧照顾着一行人的饮食起居。
港澳负责人那里也是焦头烂额,九龙失陷近在咫尺,可滞留在这里的大老,要人,还有北洋政府时期的大员,一旦落入日本人手中,加以利用,对将来的抗战必有负面影响,而丁崇学的保护也成了问题。
九龙守不了多久,日本人攻打进来,半岛酒店的目标太大了,转移是势在必行,只苦于目前全九龙流氓横行,各自都盯着周围的重庆分子,为将来邀功做准备,要把人好好地藏起来,再悄悄地逃出去,是让人颇费脑筋的问题。
而此时的崇学与仰恩,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急躁,虽然没有明说,各自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两个人盘算的结果,却又是非常不一致,恐怕说出来,难得要惹起一番争吵,所以各怀心事,也未与对方商谈,加上仰恩伤势未愈,崇学日间忙碌与与各方取得联系,夜里悄悄地照顾着他。外面兵慌马乱,剑拔弩张,两人依旧相处得平淡安宁,只觉得每一天都显得格外珍贵。
入夜,丁崇学靠着床头坐着,刚毅的一张脸在炮弹升空带来的短暂光明里,时而清楚。虽然身边的人呼吸平稳,他仍断定仰恩还未入睡,伸手在额头摸了一把,热而干燥的,丁点儿汗也没出,烧了整天也不见起色,医生已经是请不到,就连楼下的战地医院也只剩几个护士在照看而已。
从港岛医院撤离时候太过匆忙,忘了向医生要仰恩吃的药,他手伤未愈,加上连日心急如焚,今日一早开始发烧,却不吱声,下午的时候崇学才发现,想责怪,又没忍心开口。
「九龙能守几天?」黑暗中,仰恩转过了头问他,嗓子也不似以前那么清亮,咳得沙沙地,带着嘶哑。
「就这一两天的事,打进来也好,我们混出去的可能性大些。」崇学说着长手一揽,拉着他坐起来,「要不要喝点水?」
仰恩点头,就着崇学的手喝了大半杯,肚子里空空的,感觉水「咕咕」地就掉胃里去了。他心里清楚日本人占了九龙,会再向香港进攻,那样的话,九龙就是后方,疏散居民,是安定后方的主要手段,那时候可以趁乱逃出去。
「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明日转移去达万酒店,然后再想办法。」
「哦,」仰恩低低应了声,静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你怕是不怕?」
「不用去怕。逃得出去就逃,给日本人逮到了,他们也不会怎么样,大概就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关起来,等他们的指挥官被俘虏,再做交换。」
「你想的美!」仰恩不禁给崇学轻松的语调逗笑,「把你换回去不是放虎归山吗?你当日本人是傻瓜?不是说日本进攻香港的指挥官是南京大屠杀的酒井隆,你说他会不会再来个屠城?」
崇学开始感到仰恩有些不对劲儿,低头确认他脸色如常,才放了心,知道他曾经离死亡那么近,如今才会惶恐不安。摸索着仰恩的脸,崇学尽量放松情绪地说:「别胡思乱想,有精神就好好养身体,撤离的事情交给我筹划好不好?」
「嗯,」仰恩闭着眼,嘴角挑了一下,「我是瞎操心,现在是没用的废物,就听你差遣了。」
「这可是你说的,凡事听我的安排?」
崇学连忙确定,他深知仰恩这人骨子里也是倔强,这几年又自己做主惯了,他也怕一旦到了关键时刻,这人有了自己的主意,恐怕自己也不能说了算。
「只要你的安排合理……」
仰恩还未说完,就给崇学冷不丁地按回床上,传来的声音里竟有些微愠:「别说了,睡觉!」
这人竟敢说气就气呀!仰恩心里纳闷,难道你没道理的决定也要我遵守吗?仰恩的心底暗自叹了口气,脑海中寻思考着,我可以只属于一个人,可你,是整个中华民国的,我分到的也只是一小份,又怎能自私地,容忍你为了我做出牺牲和让步?
睡得不安稳,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又热得难受,神智还算清醒,感觉得到崇学一直在身边,他一离身,仰恩就伸手抓住,害得他连忙低身在耳边解释:「我让人去楼下的医院偷些药来,别怕!」
脑子没太分析他说的话,只知道他离开了一小会儿,便返回了,于是也不去计较。天亮的时候,高烧却又不药而愈,温度降了不少,也忘了询问昨夜偷窃的结果如何。
早饭只剩白稀饭,看来粮食供应已经出现问题,香港一贯依赖广东进口蔬菜粮食,恐怕饿肚子的日子不远。警察都已全数退到香港岛,九龙被抛弃了。夜间炮声轰鸣,整夜未停,天亮时,弥敦道上一卡车一卡车的英军从前线回来,纷纷向香港岛撤退。九龙失守了。日本陆军很快占领新界,进入九龙,并以九龙为基地,向港岛发起攻击,海军在浅水湾,香港仔一带展开行动,日日硝烟弥漫,空袭警报不断。九龙形势也并不乐观,半岛酒店果然被日本人征用,做为对香港作战的指挥部,大街小巷汉奸带着日本宪兵到处抓「重庆分子」。
丁崇学带着仰恩连夜搬出半岛酒店以后,先是寄住在达万酒店,很快也遭到搜捕,幸亏有人提前报信,才在日本人进入酒店大堂的时候,在随从的掩护下从后门逃出生天,负责掩护撤退的人,恨不得在地下挖个洞,将丁崇学藏起来,已是头疼至极。
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九龙一带四五十名的社会名流,被日本宪兵从各处搜了出来,均集中在「半岛」酒店管制。这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警告着崇学与仰恩情势已经危急到怎样的程度,虽然暂时找到新的藏身的地方,但因为水路一直没有最后联系好,一时间无法立刻结束这日日行走在刀刃上的逃亡躲藏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因为精神上的紧张,仰恩低烧的毛病持续了数日依旧没有好转的趋势,医院中偷来的药也没少吃,却也没什么效果。
「冯主任那里传了消息过来,『维持会』那里已经安插了耳目,以后搜索的区域我们能提前知道消息。」
「这一带安全?那头说了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里前几日搜过几次,相对是比较安全的。一切都在准备之中,同时撤离的还有四五个,分散在尖沙嘴、油麻地一带。」杨副官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才说,「恩少爷打着石膏,太显眼,又一直生病,找医生来,怕会引起周围居民的注意,现在『特侦』搜得很频繁,怕对您的安全有威胁。」
崇学开始就知道他有什么要说,才会让仰恩避去另一间屋,如今听着听着,眉头已是情不自禁地皱个紧,杨副官虽有些忌惮,又一心为了崇学着想,才冒着惹将军生气的危险继续说,「冯主任那头的意思也是,希望将军您先跟其他几个人集合在一起,等路线确定了,再把恩少爷接过去,一起撤退。」
「这话你跟仰恩说过了?」崇学话语平静,深知他脾气的杨副官却了解,这人已经生气了。「当然没有,没跟您汇报以前,我怎么敢擅作主张?」
「那最好!这事到此为止,勿要再提。」
话不多,已经完全不给商量的余地,丁崇学向来说一不二,杨副官见他丝毫不作考虑,也不敢再去打扰,他更不敢自作主张去与仰恩商量,虽然可能那样的效果更加直接。
崇学到了隔壁,仰恩坐在窗前,他们住在八楼,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得很远,孤独的香港岛又冒起了青烟,大概是刚刚经历一场空袭。他故意加重了脚步,免得惊吓了正看得出神的人。
「晚饭怎么吃那么少?不舒服吗?」
放低声音,说话的时候手摸向仰恩的额头,不料仰恩转身躲了,脸上却怎么也看不出不悦,甚至好似为了成功地躲开自己的手,调皮地笑了出来,那样的一瞬,崇学感到一阵恍惚,似回到了十多年前,仰恩与尚文一起出现时,那活泼的孩子一样的笑颜。时光像是错乱的机器,忽然在某个剎那间与从前纠缠在一起,短暂地,无法分清眼前这张容颜,是从前,还是现在,又或者将来,是否还会属于自己?
月亮从东方升起来,崇学感到身边仰恩的体温也跟着上升,但烧得不像开始那几天那么厉害,只隐约觉得热,用两床厚被包着,渴望着能发点儿汗,仰恩身上却十分干燥,一滴也不出。
「再喝点热水吧!」
崇学心下焦急又不好表现出来。下午杨副官的话响在耳边,他知道身边的人为了自己的安全,确实费了不少脑筋,可他们把主意打到仰恩身上着实让他有些不悦。仰恩是有些醒目,尤其还病着,手上打着石膏,走哪里都有人看上几眼,可因为这个他几乎闭门不出,就是因为跟自己在一起,连找个医生都不敢,说拖累也是自己拖累他了。
「喝也没汗,只想解手而已。」
「那你怎么不出汗的?」
「大冬天哪里会流汗?」仰恩说着说着,发现崇学因为跟自己靠得近,额头上竟真的汗湿一片,连忙改口说,「要是像你就好了。」
崇学憨笑着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既然发不出汗,出来坐一会儿吧!」
剥开身上的被,把穿着薄衫的仰恩拉起来,随手批了件厚实的外套。夜深了,烛光渺茫,窗上的帘子已经拉开,巨大的窗户似乎把整个夜空都迎了进来,月亮挂在中天,未圆,却明亮,雪白的。
太子道北面的九龙塘设立了日本陆军的炮兵阵地,夜夜与香港那头进行炮战。在窗口的角度正看见炮弹升空,带着火光,穿越海峡,轰鸣中烟雾弥漫。仰恩似乎习惯这种日子,开始几天听见空袭和炮战会发抖,现在却是泰然自若,看着远处的目光完全不受惊扰。崇学也觉得这样的日子难得,两人这几年聚少离多,如今好不容易历尽艰辛到了一起,却又赶上香港陷落,说来也是讽刺,乱世里求平安,能得否?
仰恩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轻快地说:「这不是挺好?我们能这么老实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如今也算花前月下了。」
「月亮倒是当空,这花在何处?」
「那不是吗?」仰恩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上面画的是幅「荷欢」,真还应了景儿。
想这兵荒马乱的三四年间,两人竟是长久没有「合欢」过了,重逢至今,若不是自己一直病着,崇学该早就想了,他这人素来擅长自律,这点连仰恩也觉得佩服,只心里又感到遗憾,总觉得两人之间,如今这无聊而漫长的夜晚,总该做点什么!无奈羞于开口,正怔忡之间,崇学忽然拉住了他,那手掌竟也像发烧般炽热:「想出一让你发汗的法儿!」这暧昧的话让两个人都脸红了一下,然后崇学凑上来,长手一横,搂住仰恩,往怀里拉了一把,仰恩在这样的角度能听见他每一次心跳,砰砰地,缓慢而有力。
感到崇学的手插在自己的发间,温柔地摩梭,仰恩问道:「你这心跳得跟打鼓一样,有话说吗?」
崇学似乎舒了口气,想必这话在心中已是盘桓了许久:「在逃出香港前,你听我的吧,等安全到了后方,我都听你的。」说完似乎怕给仰恩拒绝,也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就接着说下去,「我知你心里的想法,是怕耽误了我逃出去。可这里情况艰险,也不是你放弃自己就能达到救助我的目的,我们得同心协力,这时候不能各想各的,那样会更加难。仰恩,我若把你一个人扔下来,这辈子就再没幸福可言,不管你巧舌如簧,用什么样的道理劝说我,都无济于事,我一辈子都抓在你手里,好不好的,也全看你了。」
仰恩心中一股暖流荡漾开来,欣慰之余,竟叹了口气:「唉,你这是威胁我吗?」
「手里抓着别人一辈子的人,怎么也要有些责任感吧?」
「我也怕死,怎么会自己去送死?只是我有我的道理,你看香港的那些政客要人给日本关押的,也是等上海南京来人领,我在上海是秘密逮捕,也没有公开的记录,所以接手我的不是七十六号就是南京政府,这两处都是中国人,辗转找些关系,怎么也能再弄出来。我就代表自己,你又不一样,一旦你落在日本人的手里,损失多大你可知道?你是一良将,我是一小兵,这其中的轻重取舍,还用我跟你说吗?」
仰恩本想继续,却见身边的人脸色已黑,眉头紧蹙,竟是生气了,他再叹了口气,心想着我怎么也是看得开事的人,懂得家国天下的道理,难道还会跟整个中华民国吃醋吗?
可转念一想,寻思着这人费劲周折把自己从监狱里抢出来,又不顾一切跑去上海亲自接自己到香港,这几天,日日夜夜亲密在一起,越发是舍不得离开,也只得放弃陈述自己的看法:「得了,别气了,逃出去之前我都听你的安排,丁将军。」
崇学难得地笑了,躺在一边没动,头枕在胳膊上,只侧头仔细看着仰恩:「早就该放弃狡辩,缴械投降了,小兵!」
仰恩学着他的样子翻身,枕在手臂之上:「你最好别忘了到后方以后,要听我的。」
蜡烛摇着摇着,火焰偏向一边儿,烧出一个缺口,烛泪忽然似决堤的水,「刷」地淌了下来,围着蜡烛,积起水汪汪的一堆,再缓慢地,凝固了。第二天,已是十二月二十号,白天崇学在护送下出门,仰恩吃了药,昏昏欲睡,他夜间睡眠很浅,炮战的声音一直骚扰,几乎没怎么睡,药物作用,加上疲倦,让他一直不怎么精神,崇学出门前陪他坐了一阵,等他睡过去才离开。
翻了两次身,又觉得肩膀酸,睡着睡着,听见有人大声敲门,一般来说应该有人在外间应的,今日却没有。仰恩只得起身,听见门外的声音:「特侦抽查!准备好户籍卡!」
心下顿时慌了,不知道要不要开门。门外的人明显并不打算放弃,一声声地擂得门要散架,仰恩只得硬着头皮开了门,一下子涌进十几名日本士兵,和两个戴太阳旗袖箍的「特侦」,他们上下打量着仰恩:「你的户籍卡呢?」
「到香港来旅游,没带户籍卡。」
「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胡文涛,」仰恩连忙说了事先准备好的身份,「从上海来。」
「上海?有良民证吗?」
仰恩连忙从行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伪造得足以以假乱真的良民证,递了上去。那人看了看证件的照片地址等信息,一边还是反复盯着他:「手怎么了?」
「前几天给门夹到,伤了骨头。」
其中一个人用日语跟日本兵汇报,仰恩站在一边,强做镇静,忽然另外一个高声说了一句:「我认识你!」
然后跟日本人叽哩呱啦说了半天,仰恩不通日文,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心里控制住恐慌,不管怎样,不能承认。过了会儿,一人回头问他:「你是一个人在这里?还有别人吗?」
「哥哥刚出门。」
「哥哥?」那人皮笑肉不笑的,阴沉沉地可怕,「我怎么不知道肖仰恩有哥哥?」
这时候日本兵分散到各个窗口,似乎猜到与他一起的必定是重要人物般,开始秘密守候。其中一个中国人似乎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有人过来了!」
这楼里居民多撤到香港岛,留下的也是闭门不出,街道空旷,过来一两个人看得极其明显。仰恩被押到窗口,下面朝着建筑走过来的人果然是崇学一行人。「是跟你一起的吗?是吗?」「特侦」揪着他的胳膊,狠狠地问。
「太远了看不清楚!窗户打开试试。」
窗户是琉璃窗,五颜六色影响视线,一名「特侦」推开半扇窗,让他往外看,仰恩忽然大喊:「别回来!有日本兵!」
无奈身边的人反应也很快,还未说完,已经严实实地封住了他的嘴,并朝后拉。人的一生可以很长,平日里总会想很多,仰恩素来也是爱遐想之人,只在这关键的时刻,匆忙到无法衡量无法思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那人安全,于是把昨夜里的嘱咐全忘在脑后,他奋力挣脱束缚,再奔向窗口,大声喊着:「快走!别回来!」
声音在高空反复激荡,他最后看见的,是一片灰蒙蒙的天,视角边一点点跳跃的颜色也许是那琉璃窗上多彩的花纹,也许来自幻想深处,一直渴望的,与他同看的夕阳红……背后被人一推,整个身体栽了出去。「啊!」仰恩惊叫着坐起身,狠狠撞在一个人的胸前。瞬间睁开眼,目光依旧惊恐不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崇学开始还觉得好笑,又给他铁青的脸吓到,不得不柔声安慰道:「做噩梦了?大白天的,醒过来就好了,没事儿!」
说着伸手帮仰恩擦顺脸往下淌的冷汗,渐渐意识到好像吓得挺厉害,目光呆呆的,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仰恩,怎么了?是做梦,不是真的。仰恩?」
灌了杯水,又低声与他唤了半天,才见仰恩抬头,眼睛里有了点人气儿,说话的时候还带着颤音儿:「我梦见我死了,给日本人从八楼扔下去了。」
抓紧了他的手,另一只手也覆盖上去,「有我在,你别怕。实在不行,抓着我的手,有多少力气用多少力气。行不?」
仰恩没响应,只是用自己的手,狠狠抓住了崇学的一只手掌,久久地不肯放开。「我不怕,我只是不想……离开你。」
生命交给你,因为我信,你能带我找到光明。陷在香港的这些天,两人渐渐建立起的信任,如城池般巩固,炮火袭击中不做丝毫妥协,为了对方的顶天立地,自己首先要站得笔直。
崇学在仰恩情绪稳定下来以后,才与他说了个消息,肖仰思从广东和澳门派出营救的六艘船只,其中两艘已经秘密入港,这几日便要登船。仰恩开始觉得兴奋,毕竟困了太久,终于看见希望露了一小面儿,像是天边一线浅白的黎明。梦境里的恐慌,让他认识到自己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分别。
之前在上海,反正看不见,倒不觉得艰难,如今见了,又黏乎乎地守了这些天,朝夕相对,尽情享受着偷来的一份空闲和温柔,既然偷来了,就不想再还回去。
然而离开市区的路线制定得并不顺利,原因是尖沙嘴、油麻地、旺角一带,日军分段控制交通,每隔几小时,放行一次。这几个地方是交通中枢,要避开岗哨很艰难,所以研究路线成了很头疼的问题,几个计划都因为危险太高而被否决。
同时,战争的形势开始向极其不利的方向发展,次日,传来消息,日军占领了黄泥涌山峡,那是香港自来水的唯一来源,也就是他们遏制了香港的咽喉,战争接近尾声了,而丁崇学必须趁现在日军集中精力攻打香港的时候尽快撤离,再也等不得最安全的方案,决定冒险经过日军检查的关卡登船。
那年的圣诞节,没人庆祝,也没有人来拯救战争中绝望的人类。上午,破例地日方没有任何进攻。崇学与仰恩换了一身普通衣服,携带了身份证和简单的行李,按照之前制定的路线,尽量选择走小路,过了这段设卡的区域,便有车来接着去上船。
十几个随从各有分工,有人近身跟着,有人远距离观察。上午气氛显得挺轻松,两人混在人群中,等着放行,岗哨那里有三四个做「特侦」的中国人,他们多是帮助日本人识别「重庆分子」或者有利用价值的闻人要客,负责检查他们这一排的是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轮到仰恩和崇学的时候,后面忽然有人拥挤起来,崇学知道他们是在制造混乱,好容易脱身,日本兵跟那个中国人果然往后移动,制止骚乱。然而那么多的人,一旦拥挤起来,并不是几兵几卒能阻止,崇学与仰恩连忙趁乱往前挤,过了关卡,所有的日本兵都集中到混乱的后面,他们两个随着先挤出来的人群里,也有两个自己的随从,撤进小巷。刚要急步奔跑,却见两个日本人小跑着截住了他们,明晃晃的刺刀,抵在胸前。
似乎只针对仰恩与崇学,旁边的两个随从假装害怕,抱着头蹲在一边,日本兵踢了他们两脚,示意让他们走开。然后,用刺刀拍了拍仰恩的手臂,意思跟他们走。装着不明白,两人都没动。
日本兵见他们不动,转念头决定搜身,崇学庆幸自己身上并无武器,当初也是以掩护身份为主要,觉得一把枪并不能解决什么大问题,反倒泄露了身份。没搜到武器,也查看了两个人的良民证,两个日本兵似乎也在嘀咕着商量,崇学在身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暗处的人先别行动,因为一旦开火,会吸引更多的日本兵,到时候更难脱身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高楼上,忽然跳下一个人,高喊着「中华民国万岁!」,横尸皇后大道中。两个日本人回头看了看,转头目光再回到两人身上,正犹豫不决的时刻,远处传来枪声。
这下,日本兵再也不迟疑了,转身冲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跑了过去,留着仰恩跟崇学站在原地,只楞了短暂的片刻,见日本兵不见踪影,才松了口气,竟觉得全身如同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搏斗,每块肌肉都是酸的硬的,而身上也挤不出丝毫的气力。
终于按照路线,过了繁华的街区,有辆车等在那里,坐上去直奔海边的小码头,那里船和一些早到的人都在焦急地等着,见到他们现身,不禁激动地鼓起了掌。香港的海岸线算绵长,日军正全力进攻港岛,还无暇顾及全部的海路,因此成了国民政府工作人员撤离的主要途径。
当船推波前行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傍晚,西边的天空一片燃烧的晚霞,「扯旗山」上终于扯出白旗,英军在圣诞节美丽的夜晚,投降了。一行人,水路进入广东,由惠阳经韶关脱险。那夜,迎着微凉的晚风,月朗星稀,江面开阔,黑暗中隐隐的丛林,像水墨的背景,一舟直下,穿越落在江面之上的雪白月光;微风徐徐,如缓慢的人生,长衣因风而满,兜起沉沉一帆湿润而纯净的风。一人若是青山,一人甘做流水,黑白的画面,一切,渐渐远去。
~漫长岁月,如细水长流,你,留住了什么?
~我留住过一颗心,并且在里面,装进了我的,一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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