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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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1:48 #5151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二章
路上行人并不多,但因为下雨路滑,在外的人都赶着回家,人力车,黄包车,四轮汽车挤在一起,显得乱而喧闹。仰恩本来以为崇学会直接押送他回家,没想到车子驶上另外的方向,兜兜转转间,停在圣母院跟霞飞路交汇的路口。
这里仰恩是熟悉的,刚到上海的时候天气热,跟玉书他们到附近吃过冰。下了车,果然看见马路对面那个叫「马赛」的饮冰室,因为季节变换,冬天也做了咖啡生意,却是不比夏日里门庭若市的热闹了。
天色已晚,雨却下得小了,附近一带的霓虹灯亮起来,看得见那牛毛一样细密的雨丝。见崇学要撑伞,仰恩连忙说:「雨很小,不碍事。」
崇学把伞留在车里,引领着仰恩往前走。他知道仰恩不喜欢闷在家里,才会偷着往外跑,想他大概也是吃厌了厨子的手艺,于是带他来尝尝这里的「罗宋大餐」。上海白俄开的菜馆很多,一道罗宋汤,免费供应的全麦餐包,格外实惠。但这家菜馆不同,别看店面不大,厨子手艺极佳,菜色精致,酒也是上好,并且只招待主顾,来往人等并不繁杂,档次跟一般的罗宋菜馆天壤之别。
店是很小,外面几张桌子,外加个小单间,里面放着一张桌子。老板娘站在柜台后迎接,似乎跟崇学十分相熟的模样,操一口熟练的普通话与他们问好。看来崇学倒是这里的常客了。
仰恩心里有些不解,他知道崇学不是个对吃饭讲究的人,看不出能找出这般好地方,必是下了番心思。老板娘认识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崇学在北平也是大小报纸追访的大人物,名声还是响的。白俄的女人都比较丰满,大冷天穿得也少,半露着胸前雪白的两陀。
两人跟着老板娘到了单间,小桌子正好够坐两人,点了两只红色的蜡烛,光线暗淡得有些暧昧。很快,送上来一瓶香槟,放置在加冰的银制小筒里冷藏。仰恩扬了扬眉毛,含笑说道:「今天什么好日子,要用香槟庆祝?」
崇学伸手拿起酒瓶「砰」地打开,一边倒进仰恩面前细长的酒杯里,一边说:「非得是特殊的日子才能庆祝?就为今晚喝一杯不行?」
仰恩的笑容扩大,今晚的崇学确是不同了,「行,那我们就为了今晚干杯!」
轻微的一声撞击声之后,仰恩小小地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酒的味道如此,一股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去,说不出的舒爽沿着食道朝整个胸腔扩散着。他本以为崇学抓了他偷跑,少不了要挨顿责骂,没想到这家伙竟带自己出来吃饭,还请客喝酒,真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仰恩吃了一块抹了鱼子酱的小饼干,心情更加愉快:「怎么会想起带我出来玩儿?你又怎知这个好地方的?」
崇学并不喜西餐,只陪着喝酒,见仰恩问出来,便坦白回答:「知你喜欢西洋菜,平日里就留神。这里是别人介绍,只做主顾的生意,安全。以后跟玉书出去吃饭,也要注意,现在上海治安不好,一些来往繁杂客多的地方少去为妙。」
自从纺织业大亨于显荣被流氓绑架杀害以后,上海的有钱人皆是风声鹤呖,纷纷请了白俄保镖,来往也不似以前那般招摇。崇学提过给仰恩派几个士兵过去,可仰恩没同意,说是不习惯。于是崇学不再坚持,只叫大翠儿多看着仰恩些,没事儿别让他乱跑。
可仰恩跟他毕竟是不同的,留过洋,比较能接受西方的东西,而且他还那么年轻,对万事万物多了份好奇心。上海十里洋场,空前繁华,自是想好好认识享受一番,总那么给自己困在万宜坊,倒也不合适。
于是索性亲自带他出来,他这一番考虑自然是瞒不过仰恩的玲珑心思。相处这么久,仰恩早就习惯了崇学稍嫌木讷的个性,他凡事不好挂在嘴边,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比较孤僻阴沉,仰恩深知,这人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一顿饭吃得安静舒服,边吃边聊,说到子渔要采访四爷却不成的事。崇学想起他爹说的话,顺便问仰恩:「你认识四爷?」
仰恩的优美手掌端着酒杯浅浅呷了一口,摇摇头说:「有过一面之缘,但谈不上认识。」于是把在盛家邂逅四爷的事情与崇学说了。
「他好像在打听你。」
「哦?」仰恩回味着四爷端详自己的目光,「打听我做什么呢?」
「不好说。」崇学实话实说,「这人行事原则比较怪,不好调查了。总之你防着些,上海的社会关系不比北平单纯,你要替你姐姐探路,也小心别把自己赔进去。」
如此坦白的警告,倒让仰恩有些尴尬。来之前,仰思确实嘱咐他在上海建些自己的人际关系,「将来恐是要用的着。」仰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事事无知的小孩子,姐姐在原家的地位,和她的野心,多多少少也猜测出些轮廓。虽然没跟他摊牌,却也有意无意地跟他说过,「你是唯一可以跟姐姐并肩的人了,仰恩。」
「我知道。」仰恩倒也不生气,他知道崇学不是那种会拿话来揶揄讽刺他的人,大概是真在担心自己,陷入各界纠纷,不能全身而退。并且仰恩跟崇学之间,完全可以坦诚相见,比较尊重彼此给的建议,绝不会因此结下心结,他们信任对方,「军官学校的差事,你怎的也不接?据说多少人托关系找路子,为的都是那个职位,送到你面前,你却不理会,又是什么道理?」
崇学没想到仰恩的消息这么快,拿起一边的牙签,挑了挑蜡烛的芯儿,火苗「突」地亮了起来,正照上仰恩额头,在那一瞬的光明之间,洁白的像细瓷一样的皮肤,陡地像是块带着诱惑力的磁场,吸引了崇学的目光。
他连忙收了心思,把眼睛挪到一边,顺便说了一句:「还在考虑,没确定。」
「上海这么好?你舍不得离开?」仰恩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问,句句直指他心里的那块软弱。
「嗯,想在这里过两年清静日子。」
「图清静怎的也轮不到上海吧?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哪里有清静的地方?倒不如去无锡的乡下,太湖边儿上,真是宁静。」
「你去过?」
「旅游月刊上写的,等我有时间给你看看那篇文章,写得好着呢!」
「一个人就没意思了。」崇学这么说,又似乎话里有话,仰恩难辨真假。闷头吃东西,一口西兰花,嚼得稀烂,倒是有些苦涩了。
「嗯,想那么远做什么?你才多大?对社会还没什么贡献,就要学人家隐居了吗?」
这么说着,又把话题绕到旅游上,跟崇学相约春天一起去杭州,见识一下人间天堂的优美。这么想着,仰恩也觉得雀跃,自从他来到上海,因为身体一直在恢复之中,并没有去太多地方,连着偌大的城市也没走遍,平日里亲密交往的也就那三五个朋友,想想在北平肆意游玩的日子,对那即将到来的春天颇多期望,不禁多喝了几杯。
老板娘送上咖啡跟尾食的时候,仰恩已经有些薄醉。他酒量并不好,又因为香槟跟红酒掺着喝,有些应付不来。他目送老板娘离开的背影,那浑圆的臀部随着脚步一扭一扭,忽然问道:「你喜欢我姐姐?」
崇学感到最后一口酒呛进嗓子,他强忍着没咳出来,再抬眼看仰恩,脸色格外红润,嘴角带着弯弯的笑意,眼睛水汪汪地又显得认真,一时间轮到他分不清对面的人是真心还是打趣。仰恩却也没等他的回答,或者说心里总有些怯意,怕直来直去的那人说出个「是」,自己恐怕难自处了。
至于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他却没心思去分析,只自己跟自己分析,丁崇学去「会乐里」对那些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高级妓女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怎么会,喜欢,女人?
崇学没让他喝咖啡,只叫老板娘换了杯热的大麦茶上来。喝过之后,淡薄的醉意也没有了。出了单间,发现外头的四张桌子也坐了两桌,其中一位是纺织商会主席毕华年,寒喧一阵才离开。
「你认识的人还不少。」崇学在车上跟他说。
「他去北平的时候,拜访过姐夫,吃饭的时候我也在场,就认识了。算算也是占了原家的便宜。」
车子从南京路出了外滩的时候,雨已是彻底停了,云开雾散,给雨水洗过的天空,像是帐蓝的一张幕,撒满了星星。车沿外滩往北行,经过外白渡桥的时候,崇学提议:「怕冷吗?不然,下车走走?」
下车时,崇学无声地把他的呢子大衣披在仰恩肩头。仰恩,默默接受,即使没有语言,那沉静的一刻,他清晰地感受着身边的伟岸身躯,如青山般稳重。
晚上四处人都见少,夜色掩盖了浦东工厂的大烟囱,只见「国际饭店」二十四层楼上的霓虹灯,在清澈的夜色里,闪着朦胧幻象般的光芒。两人肩并肩临水而立,苏州河与黄浦江在脚下悄然汇合,水声孱孱,像是陈述,是低语,是婉转的相思,沉静的慰藉,是心灵和心灵之间无声的交流……那么静谧,那么愉快,那么清朗的一个冬日的夜晚,连寒冷也难觉察。
不知谁家的烟火,孤零零一朵,隔岸开在浓黑的夜空,似是冥冥中睁开的一只眼,注视人间,也注视着,那并肩的,两人。礼拜四的拍卖还没到,四爷已经提前找上门,这让仰恩多少惊讶了一把。当时他并不在家,回来时,大翠儿说有个姓方的挺气派的人下午过来,送了张帖子。
「姓方?」仰恩打开,竟是四爷亲笔写的帖,简略说了盛府一见如故,盼再聚相叙。因四爷天性不喜高调,一切外面的社交和应酬都是由他的代表方文华来负责,约见,会面,相谈……一切私人事物,也由此人一手安排。大翠儿嘴里的「挺气派」的人可是他?
「派头可大呢!看上去像是个大人物。」大翠儿因为见到了「大人物」,挺有些自豪。
「你又不是没见识过的丫头,怎么忽地这般兴奋?」
仰恩收了帖,琢磨着这其中的点滴关联,方文华亲自送来的帖,看来四爷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又怎能拒绝?这般看来,恐子渔采访被拒,并非事出偶然,怕是四爷在给自己发个先声罢了。既然如此,更没有不去的道理。
崇学倒不觉得意外,他猜到丁啸华都风闻的事,必定是这四爷展开人手调查过仰恩,查过以后,自是要见人,只是这其中因缘如何,他心里也没数,只嘱咐仰恩说话小心。
崇学跟四爷也算是打过点交道,这要说到四爷位于海格路八十二号的私人会馆了。上海不乏贵族消费场合,几家大人物的私人会馆,排场却是要比任何娱乐场所气派很多,并且来往人等俱严格筛选,已经形成上海上层社会的一种社交趋势,收到请帖,更是身份的象征。而四爷的海格路八十二号,便是这寥寥几处中的一家,负责招待的人自然是方文华。
有趣的是,段祺瑞到上海时因与「清帮」的渊源,在那里开过派对,当时崇学也在,仰恩后来问他,那里可是真如外面传的那般神秘?有何独特之处?崇学似乎很严肃地考虑半天,说了句:「我觉得那的『凤尾烧卖』必讨你欢心。」
仰恩笑,大人物芸芸,富丽堂皇的私人派对,纷繁芜杂的人际关系,政治纠纷,独家的内幕,……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算出众,值得一谈的竟是那会讨自己欢心的「凤尾烧卖」,有时候,仰恩觉得崇学的笑话虽然不怎么幽默,却是带着他与众不同的个性,肯讲给自己听,却也是他心意一种含蓄的表达了。
四爷为人传统,并且似乎为了显示仰恩的特殊,没有请他去海格路的私人会馆,相反,约会地点选择在望平街口的「老正兴菜馆」。比较喜欢鱼虾的仰恩,对这里的太湖河鲜素有耳闻,却一直没机会来尝。
为了安全起见,四爷依旧是大手笔地包了整晚,所以当仰恩的汽车停在门前,灯火通明的大堂门前,却是空荡一片,出来迎接的是大翠儿认为「很有派头」的方文华。他礼貌地问好,引领仰恩走上二楼。
「四爷平日里少出来,多在『海格路』见客,今晚破了例,坚持要在这里见恩少爷,改日再请恩少爷光临海格路那头了。」
二楼的走廊里隔一段距离,站着几个白俄保镖,方文华停在「海棠厅」,没有进去,只轻敲了敲门,说了声:「四爷,恩少爷到了。」见里面应了一声,仰恩向方文华点头致谢,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包间很大,却只有一人背手而立,正是四爷胡孝存。五十多岁,身姿挺拔,精神矍烁,却生得一头白发,显得与众不同。他似乎完全不觉生份,拉着仰恩坐在他身边,彷佛两人相识已久,笑盈盈地问道:「听说你喜好鱼虾,选这里可称你心意?」
「早就风闻这里的招牌菜,却一直没时间来尝,今日可有口福了,谢谢四爷。」
既然对方完全没有把自己当陌生人,仰恩也尽量装着比较熟络,并且四爷这人并不如外面传的难相处,很快地,两人聊得开心,菜也上了。不多,却个个精致,自然少不了招牌「青鱼划水」和「秃肺」,点心也有几笼,除了蟹粉小笼,蟹壳黄,竟还有一笼「凤尾烧卖」。仰恩不禁在心里暗笑,渐渐地又想了会儿崇学。
他推说身体上不舒服,没有喝酒,四爷也不迫他,独饮了两杯花雕。一直在聊些上海本地的掌故,四爷又问他对北平的印象,大概说了些,原来他也是在北平出生,「那时候还是大清朝啊,」眉间眼角带着感叹,「翻天覆地,我老了。」
仰恩没敢轻易接话,他对四爷了解不多,生怕触了他的忌讳,而对方明显是对自己做了番调查,这种不公平的状况,让仰恩有些难为,好在他想起第二天的拍卖,连忙把话题牵扯过去:「四爷您爱好收藏,明日上海拍卖行有个拍卖,是陕西出土的一批土陶和甲骨,可有兴趣过去一看吗?」
「哦?」四爷扬眉看向他,「你对甲骨文也有兴趣吗?」
「不行不行,」仰恩连忙摆手,「只是家父在世的时候,偶尔也做些研究。」
「是吗?那真是巧,真是巧。」
说完以后,他沉默半天不语,良久才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明明是弄不懂我请你吃饭的原因,却能做到压着不问,这个年纪能这般沉着,不容易了。」
「哪有四爷夸的那么好?」仰恩轻笑着说,「心里跟多少只猫抓一样,要不是因为初次见面,总要维持些颜面,恐怕早就耐不性子,抓住您盘问了。」
四爷笑而抚掌,似乎给仰恩逗的格外开心,停下来忽然说:「你让我想起浩生,我唯一的孩子。」
「我们像吗?」仰恩问。
「长得不像,神态和小动作很像,彷佛是一个人。」四爷再呷了口花雕,「那晚我在盛家看见你,站在走廊靠窗的地方,依靠着柱子往楼下的大厅里看,那种姿态,那一刻脸上的神情,跟他如出一辙。」
「是吗?那倒是难得了,」仰恩说,「那这会儿我说话的模样跟他像吗?」
「扬下巴,微微调转的头,眼睛看人的角度,都像。」四爷说着,眼睛里竟似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悲伤,「他不在了,所以我会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举止与他如此相似的人,便忍不住要再见见你。」
那一晚,四爷并没有再提浩生,可仰恩隐隐觉得这背后必定有着不一般的故事,要怎么样深厚而绝望的思念,会让这个老人迫切地想要从自己身上榨取他亡子的影子?
那一刻,仰恩也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半生盼望着自己的出生,却最终给自己气死的,年迈的父亲。有时候,一种情结,能将两人牢固地捆绑在一起,只为能在对方的身上寄托自己的某种漂流的情感,仰恩跟四爷就是这般,父子情结牵引着两人,靠近对方的世界。
四爷迫不及待地约仰恩去参加拍卖,还邀请他去家里作客。他见仰恩吃了不少「凤尾烧卖」,想他必是喜欢,告诉他自己「海格路」那头的厨子做这个也是最拿手。仰恩想着要不要把崇学的推荐告诉他,又觉得不妥。四爷对自己是做了调查的,他知道多少还很是难说,这会儿把崇学牵扯进来,怕他是要多想。
幸好这时候,四爷又问他:「可有年少时候的照片?拿来给我看看。」
「平日少拍照,不过有几张,明日给您看。」
「切莫忘记,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模样,是否跟现在一个举止?」
「差不多,」仰恩说,「有些变了不少,有些还跟小时候一样。」
又吃了点甜汤,四爷见天色也晚了,便问他如何来的,仰恩回答家里的司机在外面等。
「随身可有保全人员跟着?」
仰恩摇了摇头,「不习惯。」
「得小心,现在上海不太平。我送你回去吧!你住的地方离我家也不太远。」
仰恩很想推辞,可又怕四爷觉得自己见外,于是只好答应了,一起走了出来,方文华已经离开,白俄保镖却还都在,刚行至门口,一眼就看见崇学的黑色卡迪拉克此刻也正停在灯光里,旁边也跟了辆保安车。
「丁将军!好久不见。」四爷走上前,与他握手,「怎么不放心令弟,要亲自来接?」
「他出门不带保镖,今日太晚,才会来接他。」崇学说道。
「我本来想送他回去,看来是多此一举了。下次赏脸,也陪我这老头子吃个饭可好?」
「四爷有雅兴,崇学定会奉陪。」
寒喧了几句,方要离开,仰恩与四爷告辞,并在他耳边低语一句,没想到惹得四爷放声大笑,在仰恩的肩膀上亲昵地拍了拍:「你这孩子!」言语之间充溢着长辈的疼爱。车子驶过望平街口林立的报馆,此刻正是报馆上班时间,坐在车里仍能听见印刷房「刷刷」作响的节奏。
「你刚才跟四爷说了什么?惹得他那般高兴?」
「我呀?」仰恩说话间,眼睛里带着股捉弄的调皮,「我说,论辈份,我应该是你的小舅舅。」
说完看着崇学难辨青白的脸色,兀自哈哈大笑起来。两排矮楼之间,露出狭长的一截夜空,因各个屋子均亮着灯光,因此夜空倒显得暗淡,只觉得那高高耸立的路灯,嵌在黝黑的天幕之下,倒像是硕大的星星了。崇学没说话,黑暗里,突然捉住了仰恩的手。
仰恩先是没动,任他握着自己的左手,慢慢地向后靠去,碰上椅背的瞬间感到一股期待很久的释然。崇学的手掌触感粗糙,却温暖干燥,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涌到那只被他轻握住的左手,而另外一只孤单单的右手依旧冰凉。车子在宁静夜色里穿梭而过,那悠长的瞬间,连空气也是静谧无声。就这样吧!仰恩的心底缠绕着细微的声音,这样也好,也好……崇学还是放弃了中央军官培训基地的职务,只借着地利之便,时常出没在丁啸华驻沪边的部队视察,时值局部抗战已经燃起星星之火,修养生息中的丁崇学似闲实不闲,手下各军军长更常出没他「愚园路」的住所,帘幕低垂之后的商讨,外人不得而知,内部人却都了然,他正全面为复出热身准备。
与此同时,他与仰恩之间进入一段异常平和的时期,彼此心意了然在胸,却谁没去点破最后一层纸,来往暧昧频繁,结伴同游沪杭,是一段难得的亲近时光,淡泊欢愉中,一年又过去了大半。
九十月间,天气热得让人头昏脑涨。玉书坐在崇学宽敞的客厅里,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猛力地扇着。报纸的头条是仰恩与四爷的合影,这是最近社会版和政治版最火爆的新闻,四爷胡孝全收肖仰恩做义子,并一反常态地,亲自在海格路高调宴请上海名流,办了举市轰动的仪式。
「平社」的人也透露,四爷近期频频带肖仰恩出席社里各种场合,不管是谁私下里面见四爷,仰恩几乎都会在场,于是猜测纷纷传扬出来,都说四爷是打算把仰恩培养成未来「平社」的接班人。
玉书扇着扇着,也注意到报纸上的照片,见崇学从楼上走下来,于是说道:「现在上海最风光的人莫过于仰恩了,若不加油,可不得给他比下去?」
「他在上海过得好,你做朋友的不为他高兴,反倒要在我面前挑拨离间吗?」
「谁稀得挑拨你们啊?」玉书白了他一眼,「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算一算,你偷偷喜欢他也这么多年,怕是连人家手都没拉过吧?为你亏!」
崇学没搭理他,回手接过佣人递上来的茶,饮了一会儿才说,「不要你操心,我跟仰恩都有分寸。」
玉书却是一笑,「我就是怕你们呀,太有分寸!两个人都端着,得磨到什么时候?」
这话崇学似乎有些同意,他回味样地摸索着杯子,半晌也没响应一句。玉书对他这一套似乎早已习惯,倒也没介意,只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用我管拉倒,我可得用你管。」
崇学抬眼看着他,眼光带着征询。
「就是那伙流氓啊!」玉书美目充满抱怨,「本来想给他们点钱,求个太平,怎么知道他们得寸进尺,最近越发来得勤了。真是给脸不要脸,不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他们不知道我夏玉书是谁啊!」
崇学给他狐假虎威的模样逗得心里暗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那你当你是谁呢?」
「呀!」玉书的声音立刻高了,「这是怎么说话呢?我夏玉书在北平的时候也是一呼百应!还不是跟你去了奉天才失了势啊?」
「当初你要是不跟我离开,就得给人整死,还抱怨什么?这事儿你怎么不跟仰恩说?他在上海的势力比我强。」
「你们两个哪个都行,洋人不有句话吗?叫什么?」玉书侧头想着,「对了,小蛋糕么!这事对你们两个就是小蛋糕。」
崇学终于笑了出来,「你行啊,还通洋文了。」
「废话,想当年我还跟仰恩学过……」玉书见崇学只在笑话他罢了,也不坚持,「找你不找他的原因,主要是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单独告诉你。」
这话果然吸引了崇学的注意,玉书接着说:「前两天我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看见一个人,是你大哥,原尚文。」刚过晚饭的时间,天还没黑,法国公园散步的人渐渐多了。吕班路是租界区高级住所,因此为了确保治安,巡捕房似乎投入更多警力,仰恩放心从这里走回万宜坊的家中。
路过一家叫「唐」的甜品店的时候,又忍不住驻足。他并不像玉书那么喜甜食,但店铺的小小门面装饰得充满异国风情,老板是个叫TOM的美国人,取中文谐音叫「唐」,娶了个会乐里的交际花,食物的名称取得非常别致,才会吸引他的注意,像德国「黑森林」起名叫做「夜幕降临」,「提拉米苏」叫「醉卧今宵」,樱桃慕斯叫「红尘一笑」……
他与崇学经常在这条路上散步,路边高大蔽日的法国梧桐夏日撑起慷慨的阴凉,秋日落叶满地更加美伦美焕。拣一个黄昏,两个低声交谈,漫不经心地随意走着,生活难得的清闲和惬意都在那短短一段散步当中享受个尽情。
崇学见他在橱窗口留连,曾问过他:「你喜欢哪一样?」
「吃就都不喜欢,观赏还是可以的。美食也可以是种视觉艺术。」
「你跟尚文在国外的时候,就一样都没尝过?」崇学问得格外自然,像是喝水一样随便。
那是他第一次提问仰恩跟尚文的关系,仰恩索性直说:「试过不少,当时也挺喜欢的,只是久不尝那些味道,也不觉得馋,更不会想再试。可能以前觉得好吃的东西,如今再吃,又不以为然。」
可每次走到这里,还是免不了要停驻看上一会儿,只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甜品似是那陈旧的记忆,翻上来想一想,发现自己再不复当年,曾经的那些林林总总,远去了,就再也走不回来。
许是黄昏暧昧的空气捉弄着他,恍惚间又觉得崇学就在他的身边,他那宽厚结着薄茧的手掌恰到好处地握着自己,用的力道不大,却又让人觉得无论怎样,那人也不会松开自己。一次简单的握手,心灵交汇,再不需言语庸俗告白。说又如何?守不住的诺言,即便给了对方,到了离弃的时候也全然不记得当年说过什么。
索性就这样吧!心里那潜滋暗长的依赖和信任,明明就是爱慕,难道还要用别的借口糊弄自己?如今的自己不会再像当年那般无畏地告白,也不会再去掩藏自己的真心。丁崇学,我是喜欢你的。
他在心里默默说着,含笑地推门走进「唐」。在TOM把「提拉米苏」装进盒子以前,仰恩忍不住伸手指头刮了一下,再送到嘴里,嗯,跟一般甜腻的点心不同,这一款口味不重,淡淡地透着一股莱姆酒的味道,果然是选对了。
走出「唐」天色似乎又暗了些,仰恩提着精致的小盒子,隐隐能看见寓所的灯光。身后似乎有人跟上自己,这让他不禁提高警惕,加快脚步,那人也跟着提了速度,仰恩忽然一转身,不远处一个带着礼帽的人影急切地抄上街心花园的灌木夹着的小径,匆匆地很快没了踪影。
仰恩皱着眉,心里难免有些惊吓,也不敢多做停留,小跑着回了家。刚进门,就看见大翠儿急切地走上来:「总算把您盼回来!北平出事了呀!」
原风眠去世的消息让仰恩震惊了良久,据他所知,原风眠的身体还算不错,没有什么大毛病,姐姐的来信也没提过他生病,猝然去世,让人不解。
仰思的电报里叮嘱,「仰恩切莫回来」。他想原家的老太太对他的依旧怀着敌意,这大概是姐姐不让自己回去的原因,但也可能,尚文会回去。父亲的葬礼又怎能不参加,何况他还是长子。
原家根系庞杂,几个女婿也是虎视眈眈,原风眠一走,又有谁能继承家业?问题和疑虑像爬藤一样纠缠上仰恩的心。崇学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就赶到仰恩家里告别,他当晚就要动身回北平。
「你别跟着瞎操心。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想也没用。」崇学看他看得倒是明白,一眼看透他的担忧,「老实在上海待着,照顾好自己吧!」
「不用挂着我,有四爷在呢!」
「嗯,」崇学应了一声,心里盘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四爷身边也是三帮五系的,你平日里多注意些。」
仰恩感激地点头,同时又觉得这话来得很窝心,这人看似不关心,实际什么事情也没瞒过他的眼睛。仰恩知道自己最近风头是太劲,恐怕会惹得有些人不愉快,利益冲突中,即使他无意,怕也是无辜地给人当成假想敌。
崇学走后,时有书信来往,偶尔还会让人专门从北平捎些礼物下来,有时一本书,有时一支笔,有时索性是些他怀念已久的北平的风味……甚至有一次,是香山的一片红叶。这些像是削尖了头工具,在他的心头钻了个小小的洞,然后一幕幕地,借着狭小的出口,像是细流样缓缓淌出来。多少个夜晚,沉睡前,脑海里反复的,都是那人站在山顶的烈烈风中,挺拔的伟岸背影。
时间在企盼中似乎故意走得很慢,终于有一天,崇学拍来电报,说明他礼拜五返沪。仰恩对他的归来早已经迫不及待,喜悦之余,跟玉书子渔去四川北路吃冰。那里「饮冰店」鳞次栉比,吃冰的人川流不息,就在迎面那数不清的一团人潮之中,一只黑色的枪口对准了仰恩。子弹穿过腹腔的瞬间,仰恩并没感到大疼痛,只觉得似是给一股巨力向后推,背后的子渔阻挡了身体的下坠,天空倾斜着,慌乱中,看见玉书大惊失色的脸……身体破了个洞,生命的液体就从那个小洞里不要命地往外涌……视线模糊中,仰恩反复想着,今天才礼拜三,他要礼拜五才能回来呢!
似是悠长的一夜,梦见很多故去的人,很多看来陈旧却并不遥远的往事,仰恩如履浮云,在高处望去,苍茫众生,竟然那般渺小。他仔细地搜寻着一个身影,那不苟言笑的脸,目光里不容违背的威严,喜爱烦厌都不擅用语言来表达,玉书说他口笨,仰恩却觉得那是深沉。然而,找了一番也不见踪影,便觉得恼怒,这人怎就不能早回来两天?
渐渐地,虚空的云彩似着了地,脚踩在实实在在的泥土上,四周黑暗降临,感觉慢慢回到身体,唯一的知觉是,疼,闷闷的,不依不饶的疼,像是缠在身上的蜘蛛网,挥之不去,一波一波紧上来。
每一次呼吸牵动着薄薄的胸膜,摩擦间都是疼,紧紧抓着他,如影随形。放开我吧!放开我!仰恩几乎哀求,却没人响应,他在枕上辗转,终于等到一只柔软的手,在他额头轻轻安抚。
是母亲吗?每次生病时,都彻夜守在自己身边的母亲,那双温柔的手,总在病痛里耐心地安慰自己,可你为什么要放弃我?娘?为什么要把自己吊在仰恩挂秋千的树上?为什么走得那般狠心?彷佛看到那棵老槐树上母亲高高飘荡的身影,看见空空的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远……终于远远地抛开了仰恩。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那人牵着,默默走在吕班路宁静的午后,没有疼痛的往事,只有美好的,斯文淡雅的阳光,前前后后包围着两人……
世界开始有了声音,是门外细碎的低声争吵,只可惜没有精力去辨认声音的主人,他使尽全身力气睁开如沙般干燥的眼,一时无法适应满室的光明,竟是大白天!
「你醒了?」凑上来是张甜美的笑脸,年轻的护士小姐低头辨认他的清醒,手摸上额头试温度,满意地说,「烧退了不少。」
仰恩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再试了试,粗糙的嗓音总算拼成了句子:
「今天礼拜几?」
护士小姐似乎没怎么听懂,重复了一次,「你是问礼拜几吗?礼拜三呀!」
「哦,」仰恩脑子转得不太灵光,吶吶地说,「怎么,还没到礼拜五?」
门毫无预兆地开了,还没等仰恩挪动眼光,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冲到床前,挡住好大一片阳光。丁崇学,难不成他提前回来了?
「醒了?」
他的脸离自己那么近,周围的空气立刻给他挤走了,仰恩感到一瞬间的窒息,不禁哑着嗓子,佯做抱怨:「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说什么?」崇学似乎又近了一步,仰恩连忙用尽力气,提高声音:「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哦,」崇学连忙向一边撤了撤身子,「大热天,给太阳晒着不热?」
「热,」仰恩倦恹恹地说,「我又没说让你躲开。」
如预料中再见丁崇学难分青白的脸,他很想笑,可才一收腹,那刚刚一时忘记的疼痛立刻活生生跳出来,只好做了想笑的表情,而已。
「醒了就捉弄人,真是好兴致。」
崇学说着,还是慢慢把身子移动回来。这一个礼拜日日夜夜的煎熬,面对那沉睡的苍白的脸,一边恼怒,一边鼓励自己要相信仰恩,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漫长。
他没有阻挡尚文在仰恩昏迷的时候过来探望,尚文也很遵守承诺,得知仰恩醒来的刚才,虽然也情难自禁,却最终没有闯进来。崇学慢慢坐在仰恩的身边,看着他歪在一边的脸,好像陷入浅眠,不知何时,他瘦长的指头缠上自己的手,像是抓住了什么,让他如此安心,昏迷时一直皱着的眉头展平了,乌黑眼睫也没有抖个不停,他睡得浅,却又那般沉静,如同吕班路上秋日里一片沉睡在角落里的落叶……
崇学低下身,用另一只手拨弄着他搭在前额的头发,再滑过他秀气的鼻子,停在那两片淡色嘴唇上,他犹豫着,终还是抵不过心底辗转的勾引,轻轻地亲了一下。
很干,因为发烧带着热度,想再亲了一下,仰恩却呻吟着转了头,崇学伏在仰恩枕边,眼角可以瞄见阳光下几近透明的耳垂,他的脸贴上仰恩的颊,轻柔摩擦着,像是动物之间亲昵的问候。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嘤咛,发现仰恩正睁眼看着他,崇学连忙坐直身体,心「砰砰」地跳起来,不知做何解释,可仰恩似乎并不太在意他的行为,或者他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谁,目光散乱,吶吶地问了句:「今天礼拜几?」
「礼拜三。」崇学说,又觉得古怪,「问这个做什么?」
「礼拜三?还有两天,」仰恩声音越说越小,「还有两天,他就回来了……」
只剩崇学笔直坐在一边,眉头皱起来,原来你念念不忘牵挂的,就是我的归来?心像是给电流穿过,激起一阵难耐的抽痛。执起相握的手,送在唇边,崇学专注地吻了一遍,仰恩浅浅睡着,却不知是不是感受得到。为了安全起见,仰恩并没有在医院住很久,脱离危险以后,四爷跟崇学同时提出,不如请了私人医生和护士,回家休养。这正合仰恩的意思,他对医院依旧怀着某种畏惧,这里的颜色和气味都提醒他不堪的过往。
然而,要去哪里修养,四爷跟崇学发生了争执,各自都想仰恩暂时搬到他们那里住。本来,四爷知道仰恩与崇学是有亲戚关系的,不管是舅甥还是称兄弟,都算是一家人,他个外人自没有插手的道理,但现在他认了仰恩做义子,这关系似乎一下就比崇学近了,他早就想仰恩搬去与他同住,共享天伦,无奈仰恩以前拒绝了他,如今又是一样的答案。
「我还是跟崇学一起住吧!我这人麻烦,毛病又多,恐怕只有他能忍耐,若是跟您住上三两天,估计您就得后悔认我这义子,」仰恩带着说笑的态度,「我还是藏住自己的本来面目比较好。」
既然仰恩这么说,四爷自不好勉强,他就喜欢仰恩这一点,就算拒绝你,也能找个很有趣的理由,让人理所当然地接受。
伤口长好以后,仰恩偶尔也去四爷家里跟他下棋聊天。他向来思维敏捷,总觉得四爷是知道幕后凶手是谁的,没明说,可能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见方文华了,海格路那边似乎换了新的代理人。
一日,他跟四爷点数收藏的青铜器,聊天一样带了一句:「有段日子没见到方叔叔了,不在上海吗?」
「在香港那头有点事,要他去跑一趟。」四爷说,却也没显得慌乱。
仰恩心里自然有数了。方文华虽然对自己表面客气,可暗地里一直防着自己。本来觉得他不至于为了四爷对将来不太可能的安排,就轻易对自己下杀手,可崇学搜集到的资料说,方文华确实是那种把危险扼杀在萌芽里的人。大概四爷跟自己的感情还不太深,即便被看穿,看在他为四爷奔波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也不会拿他怎样,若等到将来,感情建立得深了,真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恐怕到时候下手也难了。
塞翁失马,刺杀事件之后,四爷对仰恩却是越发地亲近了。他因之前失去亲子,痛犹在心,如今险些失去仰恩的惊慌,确实让他更加珍惜这个善解人意的孩子。四爷觉得仰恩没什么野心,即使有,他也掩藏得很好,他心思细腻,懂得体贴别人,这些都是四爷所见的纨U子弟里少有的。
并且这孩子格外聪明,话不用说太明,一点就通,跟他那姐姐真是如出一辙的灵慧狡黠。他现在五十有六,还不算老,可要给「平社」培养接班人,却是要着手了。上天恩赐的这么个标准的人物,在合适的时间走到他面前,这缘分也绝不能错失,况且他身上那些操作表情如同浩生再世,眼前的这个仰恩,是他胡孝存晚年最大的希望。
仰恩把自己的猜测说给崇学听,崇学说:「那你以后就防着他点儿。」
「不防。」仰恩说,「我防他,他就得防我,我势力又不如他大,怎么防得过他,不如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他失手一次,得了教训,受了四爷的罚,自不敢轻易再试。他不防我,我才好找他的弱点么!」
崇学点头,觉得仰恩说的也有道理:「凡事还得小心,不能像现在这么随便。」
仰恩本站在窗口看着郁郁葱葱的花园,忽然想起近日来的影子,便问:「那日我醒过来,你与谁在走廊里谈话?」仰恩知道,他若不问,崇学也许不会主动说,会隐瞒他一阵,可既然他问出口,这人是断不会自己瞎编个说辞来骗自己。这一点,他对崇学很有信心。
崇学果然楞了一下,他没想到仰恩当时会听到,而且以他当时的神智不清,昏昏醒醒的状态,竟一直没忘了这碴儿,况且他问出口,自己又怎么好再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说:「尚文,他回北平处理父亲的后事,我收到玉书电报以后,他跟我一起赶回来的。」
仰恩一冷,尚文在上海,他怎么会在上海?跑到这里做什么?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来,顿时心烦,但静下心又觉得可笑,自身难保的人还老是杞人忧天,替别人烦恼,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又想起崇学的坦白,想起初醒时浑浑噩噩的下午,他转身对上崇学的眼睛:「你倒是诚实!」
「嗯,这有什么好隐瞒?你问了,自然要坦白。」
「那你怎么不坦白偷吻我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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