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倾城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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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 下午 2:15 #3125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九章
睁眼时,便看见头顶开启的窗外,一片清澈湛蓝的天。
凝视久久,双目微合,全身便敏感地觉出所在之处:身下有褥,身上有被,身侧有人——他眼下正躺在木屋的床上。
而更敏感的是,有一只手,正鬼鬼祟祟往他衣内探,于是淡淡道:「看来,这毒果然不能致命。」
身侧人低声一笑:「醒了?感觉怎么样?」
「如果劳驾你安份些,会好很多。」
朱祁沧忍笑,「我中毒很深,现在不大能自控,卿师傅见谅。」
卿程哼了一声:「把我的穴道解开。」
「我现在真的没力气。」朱祁沧苦笑,「要想恢复几分真元,恐怕还要一个时辰。」
卿程沉默一阵,又道:「那人为什么又忽然打晕我?」
「因为他是阿容的朋友,而我恰巧是阿容的媒人。」他悠然道,「说起来,我的人缘还算不错。」
卿程喃喃道:「是和越老板交情很好的容公子?」
「嗯,交情很好,就像我和你。」
卿程睨他一眼:「我同你有什么交情?」
朱祁沧稍侧身,凑到他耳鬓,轻轻吻了一下,笑道:「我同你的交情可不一般,深到要一剑杀了我的地步。」又吻一下,「杀了我,日后谁啰嗦你,拖你来看日出?」
卿程垂下眸子,凝了半晌:「我当时真是想杀你一了百了的。」
他仍笑:「我知道,你厌我不是一时片刻了。」
卿程很慢地说道:「但识得久了,我又说不出,你是个怎样的人。」
朱祁沧静静看他,看他宁静的神色,清而定的眼波,这样近的距离,呼吸交错相间,仍是不肯投来一个稍稍有异的眼神。
「我自知,你待我很好,诚心挚意,费尽苦心,所以,当年的事,我不再计较。」
朱祁沧一怔,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眼前的卿程,似乎已褪去当初被困时的冷硬,然而,那种平淡已极毫无挂碍的神情,却让他感觉与其相隔彷若天涯之遥,明明手还能抚触到他的身体,却永远抓不到他的心。
「卿程……」
「我习惯了在惊舞的日子,不想再有什么变化,你也自有你的事做,何必时时与我牵在一起。」卿程顿了一顿,在他微愕的目光下缓缓坐起身,「你的心意,我不能回报,守着这样一个乏味无趣又不回报的人,无异于自讨苦吃。」
朱祁沧低低叹了口气:「你的内力长进不少。」那人封卿程穴位下手颇轻,他封的时辰又已早过,如今不用靠外力,卿程也可自行解开穴道,「你还要杀我吗?」
卿程摇了摇头:「我已说过,你我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见他掀被下床,向门口走去,朱祁沧忍不住叫了一声:「卿程!」
他步子微顿,却头也不回:「我不刻意记你,你也忘了我吧,天下广大,总有一人愿受你情意,和你一世相伴,惊舞的卿程,你迟早会忘得干干净净。」
朱祁沧挣扎起身,闭了闭眼,涩声道:「一年两年你不信,三五十年你总会信,朱祁沧也是拗脾气的人,他若执着起来,卿程未必躲得过,世上人皆有伴才活得顺意,你不是不需要有人相伴,只是你还不习惯。」
卿程淡然一晒,依旧往外走。
「我不指望你待我如我待你一般,我只是……盼你不要避我唯恐不及,天长日久,你总会在意我一些,如同你对盈儿和小宁。」
身影已到了门口,朱祁沧幽然一叹:「郴州已不远,你现在回惊舞,没几天我又再去寻你,你真的不嫌麻烦?」
卿程伫足不动,像是真有些苦恼了,朱祁沧按了胃部,艰难道:「只是故地重游一下,不会耗你多少时间,青绸念过你好几次,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见见他?」
「日后有缘,总会相见。」
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我在你心里,还远不及只相处几天的青绸,你对我,未免太过情薄……」
卿程本已不想再听他说什么,虽然他日后怕是仍不死心地相扰,但日后的事留待日后烦恼去,现在他已无意应对。正想一步迈出,床上人良久无声,让他不由有些疑惑,微一回头,赫然竟见朱祁沧凝然合眼,悄无声息。心里一动,走回床前,探探他鼻息,不由吃了一惊。立即手按他胸口,一股真气输了进去。
片刻后,朱祁沧勉强睁眼,瞧见他,虚弱地笑笑,卿程还以为他好些了,谁料他忽然呕出一口血,颓然倒在他怀里。
卿程看着怀里的人,再看看一襟鲜红淋漓,蹙眉无言。
※※※※ ※※※※ ※※※※
月上柳梢时,城门缓缓合拢,低沉的门声让未来得及进出的人们大是懊恼,后悔没快走几步,耽搁一夜行程,城里的倒好说,城外的却怕要露宿荒郊。
「好好的木屋不住,偏拉我来睡野外。」
话是抱怨话,语气却是带着笑的,有人回头,见一名青年扶着另一男子站在身后,仰望高高城墙。
男子面色苍白,像是有病在身,而笑容朗扬,却显出愉悦的好心情,青年衣上有一片暗红,细看来像是凝涸的血迹,但他神色宁静安然,身姿优雅,彷佛穿着最干净的衣裳静谧而立,一尘不染。
听他淡淡说道:「别忘了,我们是被赶出来的,你要夺了人屋子不成。」
男子笑道:「我倒想的,可惜你太过老实,又不顾我死活,二话不说拖了我出去,不然我定要叫那个没有怜悯心肠的胖子好生服侍我几天。」
青年仍在望着城墙,不知在悠悠想着什么,随口说道:「那正省了我的麻烦。」
朱祁沧无奈,低声抱怨:「你就不好说两句温存话,叫我伤愈得快些?」
卿程如同未闻,径自出着神。
「唉,别望啦,越望我越心虚。」他苦笑,「我去跳一次,摔成肉酱,你解不解气?」
卿程垂下眼:「你已经跳了一次,我记起来了。」
朱祁沧心头怦然一动:「你……」
「也是一口血呕在我身上,」他皱眉,「你一身都是血。」
朱祁沧喉头发干,胸口骤紧,声音微哑:「你说你不再计较,但你可知,我却宁可你记住一辈子,我……」
「你激动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当日一些情形,随意说说。」他淡然道,「那边有人起了火,去坐一坐吧。」
朱祁沧气结,这小子果然没心没肺得可以,浅淡一句话,勾起自己情思如潮,他却悠然退身,毫不放在心上。
往人群火堆而去,不由使坏地大半身都挂在他肩上,卿程瞥他一眼:「你的伤好像还没重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朱祁沧低笑:「我是伤员,你就担待我一些,把我送到青绸那儿,你就要走,现在不多亲近亲近,可就再等下次见面了。」
卿程不语,正想一把推开他,任他摔个七荤八素,忽然一个汉子热情招呼:「两位这边坐。」
十几个未及进城的行人围火而坐,众人谈笑融融,甚是轻松愉快。那汉子向旁边挪了挪,笑道:「那位爷脸色很差,莫不是病了?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松松心情,说不定明天病就好了。」
朱祁沧压低语调:「听听别人怎么说,再看你,还不及一个陌生人来的关切,我不被毒死,也让你气得一命呜呼。」
卿程心忖那就更省了麻烦,搀他坐下,向汉子微微一笑:「多谢。」
「都是出门在外,谁没个病痛难处的,伸把手,相互照应一下,什么谢不谢!」
朱祁沧往卿程身侧稍靠,觉他要躲,叹道:「我是伤员,你就不能迁就一下?」
「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听了这样冷淡的话,朱祁沧只能苦笑,头往下滑,枕在他腿上,又挪了下,躺得更舒服些,仰望深湛夜空,凝视一会儿,目光移动,逡巡上看,只能看到头顶人洁净的下颌,微抿的唇,情不自禁伸手,想要碰触一下,还未触及,头顶便响起淡淡话声:「你要躺,就安份一些。」
才安份一阵,又蓦觉衣袍覆盖下,某只手正沿着膝弯上移,一转眼就移了半尺,已摸到他腿内侧,卿程不禁面色一冷,哼了一声。
那手便识趣停下,指尖隔着衣物轻轻揉双击,在他翻脸之前及时缩了回去。卿程恼也不是,气也不是,这一路上,彷佛又回自当初那时,朱祁沧即使应了不强迫侵犯,却也时时动手动脚,暧昧亲昵,小动作不断。
围火而坐的人们欢颜笑语,跃动的火光映得人人脸上都染了一层明亮鲜丽的色彩,奔波一天,尽管疲累,难得一群四面八方而来的各样人能这般毫无介蒂地坐在一起,彼此谈天说地,尽情喧笑。
朱祁沧看着他,低声道:「我以为,天天守着你的东西,日子会好过些,但我错了,世上没有一件物事能替得了人,两年易过,你漫不经心,我却度日如年。」
卿程静静听着,仍旧无言。
朱祁沧叹了口气,也不引他说话,仍是枕了他腿躺下,听众人相互议论笑语,赞两人技艺难得,不一会儿也颇有些倦意,便闭了目养神调息,不知何时,忽觉四周鸦雀无声,诧异睁眼,但见一人立在两丈之外,身后整齐排开一队戎装侍卫,众人均面面相觑,不知这人如此排场,是什么尊贵来头。
那中年人向前踱了两步,冷冷道:「十一弟,叫兄长好找。」
朱祁沧慢慢坐起,笑了一笑:「好说,二哥客气了。」
中年人微怒哼道:「大好基业说弃就弃了,你倒在民间胡混快活,白费我一番心血!」
朱祁沧微晒:「兄长厚爱,十一担不起。」
「担不担得起,不是你说的。」中年人一拂袖,「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
「这个嘛……」朱祁沧站起身,无奈叹道,「不是十几岁那时候啦,要绑可就太难看了。」将薄毯送回给瑶华,朗然笑道:「多谢。」又走回到卿程身边,拍拍他肩头,「咱们也就此别过吧,路上小心。」
语气平常,远不似从前那般纠缠不舍,说完便转身,向中年人说一句「走吧」,竟一眼都不回望。
一队人蓦然出现,又无声而退,一群寻常百姓大是好奇,沉默片刻,便激起一片猜测讨论,声浪喧哗。
卿程垂了眼,一语不发。
※※※※ ※※※※ ※※※※
屋子尘封了一段时间,本已割弃所有,而今重归故地,却仍是有几分亲切。只是,这不是他日常所居之处,也不是当年被困之人住过的院落,而是昔日他的妻住了三年的楼阁。
现在与他对饮的,也算得一位故人。
「你主子现在如何?」
杨侍卫迟疑一下:「很好,谢王爷关心。」
「我已削了爵,不是王爷啦,现在,平常百姓一个。」朱祁沧微微笑道,「她还年轻,我也望她嫁得好去处,一生有靠。」
杨侍卫有些不自在:「论理,应是夫妻同甘共苦,但王妃教家人接了回去,也是身不由己……」
朱祁沧一摆手,止住他话头,腕上叮当作响,镣铐沉重,让他大皱眉头:「我又跑不了,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吧?」向杨侍卫温声道,「我只能给你主子名份,却给不了她情份,要什么同甘共苦,平白耽误她终身,她平安顺意,也是我乐见的,若陪我一同受禁,才会让我愧疚。」
杨侍卫不知说什么好,别说身为王侯,便是这样的丈夫,也实是少见得很了。
「其实王爷为人,小人是佩服不已的的,但……」
朱祁沧一笑:「但我癖好怪异,却让你大为不屑,只是你并不表露出来吧了。」
「不……小人、我……」杨侍卫呐呐尴尬,低了头,半天才道,「卿师傅也是很好的人,只是我……并不懂……」
提到卿程,朱祁沧叹了口气,看碗中清酿,映出的明明是自己脸孔,看在眼里,却彷佛对着那张平静淡然的清隽面容。
「他从此可轻松了,再也没人啰嗦他,与他纠缠不休……」他苦笑,摇了摇头,「我倒自以为是了,我在他心里,又算得什么。」
杨侍卫便到今日,也不能理解他为何爱男不爱女,只是这王爷一片痴念,确是都看在眼里。咳了一声,也不便评论,于是转了话题:「崇王爱惜王爷人才,王爷为何不领情,如今落到如此地步?」
「爱惜?」朱祁沧冷笑,晃晃手上铁链,声响铿锵不绝,「你也看到了,这就是自家兄弟的爱惜!我倒宁可他对我少爱惜些。」
「呃……怕是崇王怕王爷脱身,也是无奈之举。」
朱祁沧很慢地摇了摇头,眼里深晦,看不出喜怒:「他拢不住我,又怕我为其他兄长效力,最好的办法……」他一顿,凝了半晌,平静道,「我如今无权无位,下手正是好时机,谁会留意一个贬为庶人的王爷下落如何,生便生,死便死,与所有人都毫无关联。」
杨侍卫僵住:「王爷……」
「也没什么怨言不平的,谁叫我生在帝王家,从古至今,皇室手足相残,不足为奇。」朱祁沧坦然一笑,「我谢你念了旧情,还来看看我,今后怕是也没什么机会见了,我从前对你哪里不客气,你也别放在心上。」
「小人去求王妃说情,回来救王爷……」
他摆了摆手,不赞同道:「不要扰她平静日子,生死有命,朱祁沧若想活,虚与委蛇一番,又有什么难,只是,我有些厌了。」
疲然靠后,他自贬至郴州,手中仍握有一些兵权,是某位兄长培植的势力之一。如今,朝廷对峙形势异变,风云迭起,他本不欲参与,却仍是卷入其中,他厌倦了勾心斗角明枪暗箭,正借二哥崇王势力被削,自己受株连时机隐遁,没想到崇王竟不肯放过他,劝说无果后,便隐动杀机,以防他投到对立方麾下,对己方有任何一丝不利!
杨侍卫涩声道:「难道王爷就没什么牵挂了吗?
「牵挂?「朱祁沧看他一眼,低声而笑,」杨侍卫若肯相助脱身,我自然牵挂这世间一草一木,山河多彩,岂肯舍得大好头颅白白送人?「
杨侍卫一窒,作声不得。
朱祁沧一拍他肩头:「你为难,我知道,当我没说。你投了新主,能冒险看我,已是大大难得,我很感激……」声音忽然一顿,转了低声,幽语喃喃,「若他也能来看看我,该有多好!」
杨侍卫心头一热:「王爷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小人愿……」
「你的心意,我领啦,只怕我想说,他还不想听,别想以后没影没踪的事,现在陪我喝酒才是要务。」
朱祁沧笑着,举了碗正端在唇边,门忽然应声而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端着酒壶瓷杯,向朱祁沧一笑:「钦王爷,好久不见,不介意徐某也来凑凑热闹吧。」
杨侍卫起身见礼:「徐先生。」
朱祁沧淡淡瞧这人一眼:「徐二公子,你肯与你杀父仇人同坐一席,把酒言欢?」
这人便是他当年在殿上所杀徐国丈之子徐绥,他长姐是先帝宠妃,徐国丈在世时,徐系氏族风光无限,如今早已衰落,徐绥又不善钻营,多年来只不过得了个执笔幕僚之位。
徐绥神色未改,笑道:「钦王爷说笑了,徐某扶助崇王,两位王爷兄弟情深,哪还分什么彼此仇怨,公是公,私是私,昔年旧事,不提也罢。」
他在桌前坐下,持杯斟酒,先行自饮:「徐某先干为敬!」
「一醉泯恩仇?」朱祁沧目光平静,也执壶注酒,自斟自饮,竟比徐绥喝得还坦然。
杨侍卫一旁瞧得冷汗涔涔,明知这两人城府俱深,激流暗涌,却一句话也劝不出口。
喝至第三杯,朱祁沧长身而起,朗声一笑:「这毒酒,好味道!」
徐绥眼内精光一现,自若道:「钦王爷一向好开玩笑,徐某也曾听说过,但眼下说这话,可伤了徐某一片好意。」
朱祁沧随意拎了酒壶,仔细打量一阵,赞叹道:「妙夺天工,好机巧!」继而随手一掷,任那精致玉壶跌落地上砸得粉碎,冷冷道,「皇宫大内,什么机关没有,这也配拿来唬人?」
徐绥看了一眼地上碎片,不急不徐:「钦王爷果然精明,只是……」
「只是杯里也有毒。」朱祁沧界面,不意外见他微震,悠悠道,「所以,徐二公子现在感觉如何?」
徐绥一愕:「什么?」
「也对,毕竟量少,一时半刻才见效也不奇怪。」朱祁沧捻了酒杯,指尖在边缘一抹,往徐绥杯口抹去,他大惊,几乎跳起来,死瞪着自己的杯子。
「你到底是个文人,怎知学武之人手法灵巧,在你眼皮下暗渡陈仓,不算难事。」朱祁沧笑笑,「我没有换杯,但壶嘴已悄悄碰了我的杯,你却未曾发觉,再往你杯中倒酒,量虽极微,你不必送命,但折腾一阵子是免不了的。」
徐绥不自觉按了小腹,惊恐地看着他,「但、但你……」
「是,我喝了毒酒,反正我身上也有毒,以毒攻毒的法子听说效果不错,今日终于有机会试一试。」
听他说得如此轻松,杨侍卫却放不下心,急道:「王爷,这可不是开得玩笑的……」
朱祁沧向他点头一笑,蓦地手臂前探,拎住徐绥,沉声喝道:「二哥,你叫这人来杀你手足,一探十一底限吗!」
房门开启,崇王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十一弟,我特派了你能提防之人下手,就是在给你机会,你若实在执拗,便让二哥为难了。」
朱祁沧定定看他片刻,颓然松手,徐绥正感腹内隐隐翻搅,骇得脸孔煞白,腿一软,竟站立不住,砰地坐倒,朱祁沧也不瞧他,低声道:「二哥,我想到廊上走走。」
崇王犹豫一下,侧身让出门口,背后雕廊深长,看不到尽头,廊上守卫不算多,是因钦王府已封,旧人皆散,现在当值的,都是崇王带来的侍卫仆从。
缓步而出,镣铐撞击,让他感慨顿起,昔日这府里的主人,已成了阶下囚。入府避难的,强行禁锢的,如今都已杳杳无踪,曾经的繁华喧嚣转眼风流云散。他虽并不贪恋富贵,但一朝家宅倾覆,总是让人有些思绪万千的。
快走到长廊尽头时,崇王在后面咳了一声,朱祁沧步子稍顿,只好转身往回走。出东阁,两进房舍后面,是舞师当初住过的小院,然而这区区一刻钟的路程,却是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如果能够,多想再去看一看他用过的筝,碰一碰他握过的剑,躺一躺他睡过的枕褥。说不定,那上面还染有他的气息,清清淡淡,槐花飘落的味道。又说不定,在哪个角落拾到他写的一纸片字的曲谱,即使看不懂,放进衣里,贴在胸口,会有一丝热度……
朱祁沧自嘲地笑笑,眼下该想着怎样逃命才是要紧,但心思缠来绕去,却老是不由自主往那呆子身上沾,要念他也该有命再念,眼下这情境,可不是思情百转的好时机。
坐在栏台内侧,冥目合眼,周围静悄悄一片,兄长在不远处慢慢来回踱着,也不来扰他。他渐渐入定,神思一片空明,调息吐纳,将腹中毒素慢慢逼出。
不知过了多久,廊顶细微响动,别人未曾发觉,他却微笑睁眼,悠闲说道:「这样慢,可不大合你的性子。」
崇王一惊,便听得有个声音没好气道:「我能来,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少不知足。」
三个人自廊顶跃下,均是帕巾蒙面。朱祁沧忍俊不禁:「行装很称头啊,确像了草寇流匪……」他忽然顿住,望着其中一人,竟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微垂着眸子,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周围大群闻声而来的侍卫,他也不抬眼看上一看,静静站在另两人身后,凝寂无声。
朱祁沧盯着他,即使他蒙了脸,但那轮廓神态却是刻在心里的,就是那样安静,那样淡淡然,那样优雅宁寂清隽的样子,就算全身都包得严严实实,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怎么会来?怎么会来?
不曾留意其他两人怎样与侍卫动上了手,朱祁沧只看他。看他开始只是袖手旁观,直到有侍卫向他冲过去,他才好像忽然清醒一般,呆了一呆,再出剑招架。
他几乎从未与人真刀实剑地动过手,起初颇有些忙乱,十招过后,两年前为他苦心打的底子才逐渐显露出来,越来越稳地接下招式。然而围上的人一多,他又不知所措了,蓦地拔身而起,空中几个腾跃翻转,衣袂飘飘,剑光清寒,身姿雅逸似仙,如踏云翩然而至,肢体舒展开合犹如舞蹈,别说一群侍卫,便是他的两个同伴也看得目瞪口呆。
朱祁沧却暗为他捏了把汗,喝道:「左进一步,斜上刺,退三步,月下清风!」
他又呆了一下,才依言而行,立时听到剑刃刺入皮肉之声,两名侍卫应声而倒。
朱祁沧又疾声道:「别发呆,快退!大江浩荡。」
他再依言,「嗤嗤」声不绝,又是三名侍卫见了红,惨呼声此起彼伏。
「小心右边,前三丈,云山苍苍!」
平地乍起一片剑光,绵绵苍茫,如渺蒙白雾罩住山巅,他破光而出,周围数人避剑速退,仍是溅起血渍四射,这时他距朱祁沧已不过丈余,忽然却愣愣放下剑,眼睁睁见一人持刀向他劈去,竟似不知如何躲开,朱祁沧倏忽上前,铁链骤出击倒那名侍卫,将他扯近气骂:「你又神游哪里去了?」
离得近了,才见他额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微微喘息,瞥了自己一眼,半声不吭。
朱祁沧叹了一口气,真是想要抱他一抱的,但此时不合宜,只得隐忍。见另两人像劈西瓜水果一般,早已杀翻一片,不多时,其中一人已将兵刃架到崇王颈子上,冷冷道:「你放不放人?」
崇王转头望向朱祁沧,沉声道:「好,十一弟,你交的这些三教九流的好朋友!当真是肝胆相照!」
「自然。」朱祁沧郁凉一笑,「杀我者兄弟,救我者朋友,我该信谁靠谁,二哥,你清楚。」
崇王沉默一阵,低声叹息:「你走吧,你不愿认我这兄长,也强求不来。」
颈上一凉,那人阴寒瞪着他:「别不知好歹,人是我们抢的,不是你放的,卖什么空人情!」
崇王一哼,却立觉颈上微痛,不敢再动。
朱祁沧碰碰身边人,示意手腕上的镣铐,剑光疾闪,朱祁沧登时一吓,及时挟住他剑刃,哭笑不得:「你是来救我,还是来杀我?你要劈开铁链,还得再练几年,却不小心斩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旁边一人嘿地一笑,走过来大模大样喝了声:「钥匙拿来!」
便有人将钥匙送上,开了镣铐,朱祁沧揉揉两腕,拱了拱手:「二哥,你我兄弟,后会无期了。」
崇王别过脸,不去看他。
于是朱祁沧便与身边两人先走,剩下那个,等三人走后一刻钟,才越上廊顶扬长而去。
崇王沉着脸对着幸存的侍卫,一句「没用」还没骂出口,便听得轰轰巨响连片,这整个府邸竟四处炸响八方火起,顿时屋震瓦落,地动柱摇,顷刻间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 ※※※※ ※※※※
城郊树林里,蒙面人甲一直一直在笑,笑得无比谄媚无比讨好无比白森森一口牙。
「哪,我可救了你啦,刚好抵上回我毒你的事,扯平了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远,越笑人影越小,遥遥不忘喊一句。
「你旁边那个也是我硬拉去救你的,他本来不去,是我死拉活拽的,这功劳也是我的哈哈哈哈……」
笑声还未绝,人影已彻底消失。
朱祁沧摇了摇头,看向蒙面人乙:「你那朋友颠三倒四,还是你说吧。」
「就是:许五捉到在街上闲逛的卿师傅,拉着他一道救你出来,没了。」
简洁明快,毫不啰嗦。转身离去时扔下一句——
「抵了你当年救青绸的恩,以后没事不要去找他。」
「阿容!」朱祁沧叫了一声,却见他头也不回而去,不由一笑,正想说话,只听得脚步窸窣,蒙面人丙居然也自顾弃他离开。
「哎,我可是伤员,旧毒未清又添新毒,你扔我一个人送死不成?」
蒙面人丙停下来,不过,不是因他的话而停,而是像忽然想起什么,蓦地扶了一棵小树干呕起来,呕了半天也呕不出什么,慢慢无力蹲了下去。
朱祁沧上前轻轻抚他后背,柔声道:「第一次伤人见血都是这样的,好在只此一次,以后八成也没什么机会了。」忽然嘿然一笑,「当年你刺我那一剑,不比这轻的,你那时怎地没这么大反应?」
他紧蹙双眉,闭目轻喘,没功夫答话。
朱祁沧随手扯了他面巾丢到一边:「还遮着干什么?不怕捂晕了气!」轻柔搬动他身躯,擦他额上冷汗。
他难得这样虚弱而毫不反抗,任朱祁沧半拥半搀他坐在草地上,拂他汗津的鬓发。仍是不说话,只合眼微憩。
天气暖洋洋的,草地松软舒服,朱祁沧含着笑:「你好啊你,我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你却在街上闲逛,若不是叫阿容那朋友突然揪到你,定是没心思来救我,是不是?」
说的虽是怨言,心里却哪有什么不甘,纵曾经有,这三年来,早叫他不经心至极的性子磨得干干净净。也知这是自求的,怨得了谁?
感觉卿程渐靠在他肩上,不由心里微微一悸,他自来倔强,从不肯软一软主动相近,如今大大出乎意料,他竟能不抗不躲也不再相防。
「我当初教你如何应用剑法,本是给你防身御敌之用,没想到首先得益的竟是我自己,原来我不仅人缘不错,运道也不坏……」
身侧人呼吸渐沉,朱祁沧一转头,不由无奈苦笑。
好容易又见了,想和他说说话,可是……
这呆小子——
居然就这样……
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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