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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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6 #5175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八章
一别三年,之前构思的种种重逢,都与今时今刻这般不同,这种难以预料的差异,让两人一度无法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真的站在自己眼前,而不是多次梦里水一样缥缈的相逢,梦醒时,雾般消退得无影无踪。
崇学贪婪注视着仰恩的精疲力竭模样,心里又觉温馨,体力已经透支到如此地步,听到自己从赶过来并未通知上级的时候,还不免似批评一般地说了一句:「你可是疯了?」
「一见面就给你用枪指着,现在又说我疯,我看你不是真心想见我吧?」
「哪有想见就能见那么简单的事?说老实话吧,你是不是给人撤了?」
「三年不见,倒变得多疑,不是跟你解释原来战区的防务转交他人,重庆调我去新开辟的战区,这次是去香港接待一个国际代表团,他们要两个礼拜后到香港,我待不住,就顺便来接你。」
仰恩的责怪完全是出于对崇学的安全着想,只琢磨着他确不是莽撞之人,似乎一直也没离开这船,大抵也是躲在哪个秘密船舱里,等着自己。再想这船上的部署,必定是安插了不少保安的人手,既然连关系密切的凯特小姐也不知道他到上海的消息,恐怕也是极端保密,就算四爷也未必知情,如此看来,确实没有外人能得知,自不会有太大危险了。
这颗心百转千回,才慢慢放下来。虽然巴不得时时刻刻这么盯着爱人,无奈这一夜的折腾却累得他睁不开眼,崇学明显也不想打扰他,只沉默看他闭目养神,长久的分离,那本来以为积攒了满腔满腹的话语,此刻竟不急于表达,只要安静地坐在一处,只要手与手相连,只要呼吸在一起,心跳在一起,只要我们都还为了彼此,勇敢地活着……
仰恩觉得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又似乎很清醒,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崇学的味道春暖花开一般包围着自己。他的手摸索了一阵,抓住那人略嫌粗糙的掌,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悠长的鸣笛,船开了。
「我想你,丁崇学,」迷迷糊糊地,仰恩说着,「想了你三年了。」
崇学嘴上没回应,只伸手抱住了他,又碍于他的伤,没敢抱得太紧,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任他听自己沉重连贯的心跳,每一下,都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久有人规则敲门,崇学没立刻开门,等了一会儿,才拉开道缝儿,门口隐蔽处放着两份午饭。仰恩那会儿的体温已经升上来,没什么胃口,却依旧在崇学的帮助下稍微喝了点汤水。
由于双手完全不能用,这般就着崇学的手吃东西又觉得尴尬,只好说:「你放在一边,我手松快松快就自己吃。」
怎料那人全不理会他合理的要求,一勺汤水又送到嘴边:「也不看看你那两只手肿得跟猪蹄差不多,等它们能用了,估计你也饿死了。快吃!」
仰恩皱眉怒视着,还是乖乖地张了嘴,喝得有些堵气。稍微吃过之后,精神不济,他先是小睡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格外不舒服,咬牙忍了阵,只感到身上没一处不难受,想翻身又没气力,喘气都费劲,冷汗如雨,慢慢湿透了衣衫。一直观察着他的崇学很快发现他的异样,在耳边小声地询问:「挺得住吗?」
仰恩勉强点了点头,说道:「帮我翻个身好吗?」
话一出口,发现嗓子已是一片嘶哑。
崇学知他睡得不舒坦,把他汗湿的外衣脱了,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汗,这才帮他翻了身,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赤裸的上身,顺便看了眼他的伤势,心中不免担心,暗暗寻思着,香港还远,等到那里再治疗,怕要太晚,看来怎么也得从船上找弄个医生过来瞧一下。
仰恩给折腾得不安生,伤员处不住传来的痛,却是连呼吸都显得艰难,干脆睁开眼,努力跟崇学聊天转移注意力,说着便谈到玉书,仰恩的意思是在香港等他们救他出来,再一起去后方。
「还是去后方再等吧!」
崇学说的时候,心中也觉得难过,玉书出事之前,辗转给四爷送过信儿,让他派人那晚去他的寓所拿子渔办公室的钥匙,那时候还在想办法救仰恩,需要监狱的火力部署安排。不想四爷的人按照他安排的时间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与子渔同归于尽。
这人到死,绝决的性子也不肯改。四爷跟他通过气,玉书的死讯暂时向仰恩保密,不想惹他这时候伤心,于是又说:「杜子渔对他还不错,没有囚禁,挺自由的,也要看他愿意不愿意了。」
「哦,」仰恩微微想了想,「也是,毕竟是玉书自己的一辈子,要怎么走,我们也不能替他说了算。我是怕他那脾气,有时候死心眼,想不开,子渔已不是以前的子渔,他若惹了玉书死了心,以玉书那脾气恐怕……」
仰恩说着又觉得这么想不吉利,便不再继续,只下了决心到了后方以后,怎么也得把玉书从上海接出来。
「他对你时而刻薄,你也不记恨?」
「不会。」仰恩想着与玉书认识的这许多年,「你是不跟他交往,不了解,他的出身成长的环境又与我们不同,是跟人拼着抢着,能出卖的都卖了,才出人头地,有了名声,要不是那好强的性子,恐怕早给人吃干抹净,连骨头也不剩。他本性不坏,全是给这吃人的社会逼的。」
再说,我在他身边,无须任何努力,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自然会有嫉妒之心,可他若真厌恶我,自然不会与我做这么多年的朋友。他有他的好,要亲近了,细细品味,剥开他多刺的外表,里面是跟你我一样,肉长的心。仰恩心里想着,却又无力说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一刻想到玉书的瞬间,心里怎会疼得这般厉害,像是今生再不会相遇,而自己竟想不起与玉书说的最后的话,想不起最后的时光,彼此做过什么。
崇学发现仰恩的神智渐渐不支,整个人开始恍惚,手掌下的身体热得那么不正常,一双勉强睁开的眼,目光却是慢慢地扩散,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我是比玉书幸运,他竭尽心力不能争取的感情,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得到以后,又该怎么办?崇学……」
那一瞬,心似乎给冰凉的手抓个紧,跳与不跳,都不由自主,崇学摒住呼吸,怕惊扰了仰恩微弱的气脉。
「到香港,坚持到香港。」凑近仰恩的脸,「仰恩?」
呼唤着,没有响应,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目,竟已无法集中地看着自己,彷佛一束雪白的月光,照上人间草木的时候,向着四周分散了,散了。
「胡佛总统号」上的随船医生是个印度尼西亚华侨,中文不错。看过仰恩的伤势,皱紧眉头,直说耽误不得,等到香港的话,恐怕伤口要恶化。子弹夹在肩钾骨和肋骨之间,不深,应该可以拿出来。
「船上有手术的条件吗?」崇学忧心忡忡。
医生摇了摇头,又低头查看了一下伤口:「没有麻药,也无法提供输血的条件,但子弹射得不深,也没刮伤大血管,割几刀取出子弹,再缝合就行。消炎药不多,但坚持到香港应该没有问题,上岸以后再做进一步治疗。」
崇学摸了摸仰恩滚烫的脸,经验告诉他,子弹留在身体里,可能引起很多麻烦,可这么生生往外拿,又怕仰恩吃不了那苦,他向来果断,这会儿心中却难免犹豫不决。
「你要不要跟他商量一下?」说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受伤的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神智了,医生于是说,「我回去取些药品过来,不管你们怎么决定,他的伤口需要消炎。手术器具我会一并拿来,做不做,你们说了算。」
说着出门取东西,有人随身跟上他,他心里自然明白,在到达香港之前,是不会有什么人身自由了。虽然船长没坦白吩咐,这人怎么看怎么像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医生一离开,崇学把仰恩从床上扶起来,喂他喝了点水,见他在怀里蠕动了几下,才凑在耳边问道:「把子弹取出来好不好?能挺得住吗?」
仰恩微微睁了眼,布满血丝,似乎看着他,却又没给什么回应。崇学一下下抹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挺一挺,我知道你能行!」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并没有数,毕竟仰恩自幼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大苦头,无论如何赌上一把,否则这般昏迷着熬到香港,再想抢救恐怕就来不及。于是暗暗地拿了主意,把帐都算我头上吧,崇学寻思着,等你好了,怎么报复我都答应。
刀割下去的时候,仰恩骤然握紧了崇学的手,每一个骨节都绷得如同随时会断裂地那么紧,身上的肌肉僵硬着,衬着那肩钾骨尖尖的下端像把尖刀一样要刺穿淡薄的皮肤。每一次颤抖和痉挛都传达着那具身体在承受着怎样无法负荷的痛苦,可仰恩又是那般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崇学几乎粗鲁地镇压着身体自然产生的挣扎,感到手下的肌肤正迅速给汗水打透,身体接触的地方,能听见仰恩身体里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都在抗议和哭泣,而这人趴在那里,死死咬着枕头,竟是一丁点的呻吟也不肯泄露出来,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崇学只觉得自己是从里到外,无一处不疼得钻心。
完成了最后一针缝合,医生也是大汗淋漓,这时候双手才敢公然地发抖。伤口敷了药,仔细包扎好,仰恩的身体却依旧僵硬着,无法放松,右手依旧紧紧地抓着崇学的,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青色血管从苍白的手背上挑出来,彷佛要崩开一般,就连受过伤的左手混乱中也扭转成个可怕的角度。
崇学试着想放开他的手,却一时做不到,只好用空闲的手,慢慢把仰恩的身体翻过来,沾满汗水的脸,眼睛半开阖着,也说不清是清醒还是昏迷。崇学接过医生递过来的药片,无奈仰恩像是给疼痛逼疯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嘴。
试了好半天,怎么都不行,只好差人去寻了些福寿膏,船上富贵人极多,这玩意儿不难找。烟枪点起来,崇学吸了两下,感到烟上得匀称了,才递到仰恩的嘴边。
仰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着,但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睁着眼睛,至少他努力睁着,想着要每一分每一秒都盯着那人,可他确实什么也没看见,也说不出一个字,这让他觉得好像自己应该还在昏迷。
只是身上就像给冻僵了一般,完全移动不了,不管碰到哪里,不管碰得多么轻柔,在他看来,都与疼痛无异,整个身体依旧处在警惕和戒备状态,只想跟他们说,「别碰我,我疼。」
可似乎没人理解他,他们搬他的胳膊,掰他的嘴,他想躲避,身体又给人紧箍着,像锁在框架里,完全无法移动。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耳边开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响着那熟悉的声音:「吸一口,仰恩,吸一口就不疼了。」
勉强吸了一下,呛人!他咳嗽着,却很快给那股香甜勾引住,忍不住再吸了几口,回甘无限,像迷药一样入口便进了口腔的黏膜,钻进沸腾的血液,带来前所未有的平和,先前那种紧张和僵直慢慢松软下来,人如同腾云驾雾般浮动着,再没有拉扯和沉重,轻飘飘的,像是一股空气……
正想着再吸,那东西给撤了,他直觉向前去追寻,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的手摸上他的额头,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不能抽了,傻瓜,要上瘾了。」
感到怀里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也顺利地就着水吃了药,崇学小心把仰恩放在褥子上,外面有人送了清水和毛巾进来,仰恩素爱清洁,容不得汗腻,崇学拧干水,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他自小就瘦,监狱里这些天,身上更是一分肉也没剩下,崇学擦着擦着,不禁为那瘦骨磷峋的身体,皱起了眉。
擦完上身,他刚要伸手去解仰恩的裤子,却不知为什么,只稍稍向下褪了褪,沿着腰线擦干汗迹,再继续犹豫了片刻,拿着毛巾的手才探进他的裤子,就在这时,仰恩的腰轻微地拧了下,崇学一抬头,碰上一双略带捉弄的眸子,血丝还没退尽,却显出清明了,眉梢淡挑着,嘴角却噙了个如同晨曦初露的微笑:「你在做什么?」
「帮你擦汗。」
「以前又不是没擦过,怎么这次犹豫害羞?」
仰恩刚到上海的时候生病,崇学确实不止一次照顾过他,这些活计不陌生。
「谁害羞了?」崇学说着,竟觉得脸上带了热度,迅速地在仰恩下身擦了几下,腾出手来,从一边拿过餐盘,里面放着稀饭和小菜,「醒了就吃点东西,船上没好吃的,你将就着点儿,上了岸再找些你爱吃的。」
仰恩这才发现双手都上了夹板样的东西,不能移动,只好任崇学喂他一口一口喝稀饭,吞咽时困难重重,力气稍微大一点就会扯到伤口,疼得他弓着身子不能说话。于是草草喝了几口,便顾不得肚子还又空又饿,不肯继续吃了。崇学见他疼得白了脸,也不忍心逼他,却变魔术般变出一颗糖果,塞进仰恩嘴里。
仰恩向里缩了缩,示意崇学也躺下来,这人强装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日夜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眼神里却掩藏不住身体的疲惫。崇学没推拒,合衣躺在仰恩的身边,也不怎么说话,只看着那一盏晃来晃去的桔色小灯,像是看电影时正片上映前,剧场里暗下来,等光线再亮起的时候,已经是故事的开始。
那盏晃悠悠的小灯,引导着两人在黑暗里慢慢摸索,时光在试探中,回到从前,北平的那个夜晚,两人也曾如此亲密却纯粹地近距离躺在一起,只是此时,彼时,却又是这般迥乎不同,兜兜转转这许多年,物是人非,变了多少?没变的,又是多少?
「觉得陌生。」崇学的声音在黑暗里,与面对着他聆听时,显得有些不同,「刚刚看到你的剎那,不敢相信是不是真的见到了你。然后又怕你变了,不再是三年前的仰恩,不知如何再与你相处。」
「所以碰我也会觉得尴尬?」
「有点儿,」崇学诚实地坦白,又情不自禁地提起从前,「可能是我认识你那会儿,你很小,感觉每次看见你,都跟上次不一样。然后你跟尚文出国,回来的时候,是真的没认出你来,觉得尚文领回来的是完全另外的一个人。所以我在船上等你的时候就想,三年了,也许你又变了也不一定。」
「二十六七的人,还怎么变?」仰恩说着笑了,「你的话怎么好像比以前多了?」
「当初传出消息,说你已经遇害了。收到消息的时候,我在武汉,正要从那里飞回重庆待命。有那么很长的一段空白,感到那么多命令和任务,都没什么意义,想不出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只觉得遗憾,自己笨笨的一张嘴,要跟你说的,都没说过。」
要怎么跟你说?世界有一瞬间是全无意义,要那么反复地说服自己消息是假的,是不可靠的,不要去相信。崇学转过身,面对上仰恩明亮的眼睛,他挺拔的小鼻子,有些发干的嘴唇,这不是十年前那个弱不经风的富家孩童,不是那过早成熟,喝醉时会透露出哀愁的十八九岁少年。
面前这个紧紧依靠着自己的人,是个用生命捍卫信仰和坚持的男人,他为了家族的事业,死心塌地留在上海与敌人周旋,因为尚文入狱受刑,因为自己被侮辱诋毁,可他坚韧不拔地挺过来了,为了一个名字,为了一句话,从那么多艰难中挺过来了。
嘴唇无意地碰在一起,有些干,崇学伸舌滋润着仰恩的唇,温柔地含进嘴里,轻轻吮吸。
「你很了不起,仰恩,很了不起。」
像微风吹过水面,撩掀起阵阵波纹,吻轻柔如梦,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仰恩沉浸在那久违的呼吸和味道的环绕里:「我只是,幸运而已。」
两人相拥而眠,睡得都不安稳。仰恩是因为伤口一直不消停,崇学也不敢放松警惕,但辗转反侧中发现对方就在身边,又觉得很踏实,夜里结伴去方便时,看见甲板的栏杆间的一条窄窄的夜空,仰恩竟也兴奋了半天。
按时有人送饭菜过来,主要还是崇学一个人吃,仰恩跟着象征性地吃两口,依旧不多食。医生过来换药打针,见仰恩微笑跟他道谢,有些惊讶他的精神状态保持这般好,心里不禁为这年轻人惊人的生命力赞叹。
到了第二天晚上,仰恩的烧已经退了,自己也能靠着墙坐上好一会儿,船行中,很难保持正常的作息时间,崇学小心地计算,争取让仰恩每隔三四个小时休息一会儿,哪怕闭目养神也好,清醒的时候,偶尔也聊聊天,谈到三年里各自的生活,崇学依旧没有告诉仰恩玉书去世的消息,反正乱世分散很正常,还是让他以为玉书依旧好好地活在人海之中吧!
仰恩为着忽然偷来一样,平静的海上生活感动着,虽然一整天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话,这种静静地靠着彼此的安宁,毕竟是三年没有享受过,如今,那种初初相逢时的陌生和尴尬慢慢适应,长久分离的鸿沟正在这日夜相伴中悄悄地愈合着,两人开始找回分离前的感觉,心灵深处埋藏的独送给对方的关爱,开始在微小的细节里,不停地跳显出来。
「怕你骂我,」仰恩靠着崇学坐了好一会儿了,「肯定会说我自作主张,才惹来这么多麻烦。」
「真奇怪了,怕挨骂的人都比较乖,怎么你害怕,主意还那么大的?」
「我是认真的,」仰恩说,「你不会怪我,帮尚文的事没跟你说吧?」
「怎么怪?你那脾气秉性,跟尚文在一个城市里,不帮他我才会觉得奇怪。你若真能铁石心肠,也不是我认识的那肖仰恩了。你自己把握,不是跟他纠缠不清就好。」
「纠缠什么?他有他的生活他的家庭,我有我的。」
「哦?是吗?」崇学难得调侃仰恩,「你的家庭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仰恩斜视着他,瞇缝着眼睛好像要把眼前的人看个清楚,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我手上可握着某人的一辈子!」
那一夜,仰恩睡得挺好,比先前睡得沉,还梦见春天到了,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开得铺天盖地,看上去又像是隆冬,天地间覆盖着无休无止的雪。都说梦是没有颜色,也没有味道,所以也很难去判断,究竟是春是冬,仰恩心里是愿意相信春天,总是比较像好运跟重生吧?睡得迷登登的,却给人摇醒。
「来!看看外面。」
所住的船舱的一角本来有个排气扇,却给崇学不知怎么弄停了,透过排气扇的空隙可以看见外面的海天一色,船向西行,他们在船尾,看的却是东方,本来很难辨认的一片深色混沌,也在远远的天海一线处,渐渐扩大了一片浅色,那是即将要到来的黎明,是太阳就要升起的方向。
仰恩觉得头脑中的睡意没了,这两天闷在不见天日的船舱里,整个人都开始胡涂,忽然见了这么清秀新鲜的晨光,竟是情不自禁地出声笑了。崇学站在他的身后,脸稍微侧着,可以看见仰恩幸福的容颜,微笑的侧脸,也从他秀丽的眼目中观察着逐渐明朗起来的晨曦,那双眼里映出的世界,正在慢慢被朝霞点燃,光明和温暖正在从仰恩几近崇拜的眼神里,降临人间!
崇学终于相信有人说过的,一生只为一刻。不管生命多么漫长,总有那么一刻,让人觉得一生不会白白走过,彷佛一世为人,经历无数劫数和考验,为的只是一个瞬间,多年后一遍遍地追想,回味,是生命赋予的唯一奖励。
丁崇学一直认为,那个在从风扇缝隙露进的晨光笼罩下的仰恩,他眼眸中映衬出的纯净的晨曦初露,便是点亮他整段生命的一段记忆,是神明留给他的一颗果,寂寞时候尝上一口,总觉得甘甜!
船一到香港,崇学便把仰恩送进港岛的一家教会医院。他与那里的院长十分相熟,说明了尽量保密,也不准仰恩与别人接触。在回到重庆之前,崇学不想他再发生任何意外,而他身上的伤,虽然先前硬撑着,依旧到了不能不治的时候。
这样一来,崇学忙碌接洽即将到香港的外交部欧洲司的要员和从海外飞来的特使,也只好按捺着心中的不忍,将仰恩一个人扔在医院。临时办公室设在九龙的半岛酒店,而他每日完成公事以后,必定要乘坐渡轮,去香港那头看望住院的仰恩,晚上偶尔也会留宿在附近的酒店。
仰恩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怎么欢喜,心里虽然也体会崇学到香港是公干,有任务要完成,两人隔着海峡总是觉得远,无奈刚住进来便给打了什么针,昏昏沉沉睡得没完没了,即使崇学来探望,也是迷迷糊糊,想与他说些什么也提不起精神。终于忍不住向崇学提出抗议,「你们给我打了什么鬼针?害得我整天想睡觉?」
这人却全不当回事:「哪有打什么针?是你自己累了,需要休息。」
「真的吗?」仰恩怀疑地瞅着崇学,「你没有在背后使坏?」
「我哪敢?」说着终于笑了,「再说,我骗过你吗?」
仰恩慢慢也觉得大概是自己真的太累,自从入狱,便整日绷得紧紧,加上逃难,船上的手术,没一件事不掏尽他的精力的,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香港,似乎太平日子总算到了,身体到精神都放松着,才会觉得疲累不堪,睡个没完吧?也便不跟崇学计较。
这日难得清醒,适逢礼拜天,崇学下午过来看他,进门遇上一个开心的笑脸。
「什么事让你高兴成这样?」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水果食物放下,同时在病房门口放了「谢绝打扰」的牌子。
「睡了好几天,今天却精神,所以高兴。」
仰恩是觉得身上有力气了,不似前两天那么病恹恹地难受,而且他住的病房在半山靠海,开窗便可见温柔的海湾,景致悦目,人更加倍地觉得开朗,「带了什么好吃的?正饿着呢!」
崇学在窗口摆了小小的茶几,把带来的外卖的三菜一汤摆上去,想着过去搀仰恩过来,仰恩腿脚却利落,自己蹦下床。
「脚是好用的。」他坐在桌前,却又不看饭菜,只往窗外贪婪地瞧,心里想着,香港虽不如上海繁华,自然风光却是好的,尤其这样一个初冬的下午,天气依旧算是怡人,从这里看出去,海水显得那么地蓝。
再回头,见崇学正专心地往自己的碗里布菜盛汤,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如墨入水,再缓缓化开。向来强硬威风的那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竟温柔至此,当下仰恩心似给馥郁的风扑个正着,连呼吸都香甜起来。「我自己可以吃。」他拿起汤勺,虽然还是不太灵活,但起码能自己吃饭,给人喂了几天,依旧觉得别扭,总不如自理来的方便。
「不疼了?」
崇学刚跟仰恩的医生谈过,左手还是很难缠,小手指高位折断,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导致整个手掌都感染发炎,所以需要长时间的休整和治疗。右手因为伤口在愈合,已经消了肿,可以小范围动一动,没想到已经能拿汤匙自己吃饭,崇学觉得十分欣慰。
「昨天就不疼了。」仰恩一边喝了两口汤,向崇学证明自己的手恢复得有多么好,一边问道:「我们要在香港逗留多久?」
「外交部的专门人员已经到了,只等欧洲的特使一到,我们立刻动身。大概还要一个礼拜吧!」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住去九龙?」
「港岛这里空气和风景都比九龙好,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全,在医院里住着,总比较有把握些,万一半夜发烧什么的,治疗也能及时。」
「哦,」仰恩本来想说,一个人住在这里很闷,现在觉也睡够了,那以后岂不是天天都要对着外面发呆?崇学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继续说:「我明日让人送些书籍来,给你解闷。或者你还有什么主意,可以跟我说。」
仰恩知道崇学公事繁忙,又怎好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麻烦他?于是只应了「有书看就行,」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吃过一餐,两人终于坐在一处。
窗外红日西沉,水面波光磷磷,映衬着一片桔红,如同随着流光漫舞,而迎风扬着高大白帆的渔船从海湾的一端,缓慢地驶向另一端,像一只活泼的音符,划过桔红色的五线谱……
崇学的手在两人身体间的空隙里抓住了他的,十指扣在一起,不是很用力地紧握,只是轻柔地揉搓着,感受着他指腹稍硬的枪茧,彼此淡淡的体温在轻握间,融合在一起。仰恩只觉得一颗心在弥漫着温和秀丽的日落之色里沉醉着,每一个细胞都尽情享受着难得的闲适安宁,祈祷着这一生,都能过得这般斯文淡雅。
小径上散步的人渐多了起来,抬头可以看见窗前并肩而坐的一对男子,看起来那么自然平常,既像兄弟,又像朋友,只是那一刻,他们的手却如同天下恋人一样,牵着彼此。时光徐徐,静静地,向着不可预知的明天,流淌。
那夜,两人坐到月亮升起来,仰恩睡着了。崇学没有惊扰,任他的头搭在自己肩上,呼吸听来那么匀称,直至夜深,才搭乘最后一班渡轮回到九龙。
第二天早上,正在酒店的餐厅用早点,觉得小笼包和一些点心实在精致,料想着仰恩必定喜欢,刚要向伺者打包了,托人送过海,却忽然传来巨大的响声,震得门窗筛动半天,周围有人猜测是英军在试炮,他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对,连忙起身去楼上。果然,刚回到房间,就收到消息,日本空军轰炸启德机场,日本正式对英国宣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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