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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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3 #5167努力的作家观众
第六章
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从夏玉书的家里消失?四爷开始以为是玉书与外人勾结,绑架了仰恩。过了当晚,却没有收到任何勒索的消息,心中焦急更胜一分。
门外的保镖连呼救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过了许久感到不对,进门再查,发现有道门直接通到外面的楼梯间,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负责监视的人也传来消息,说夏玉书跟子渔双双消失了。
四爷衡量许久,又觉得尚文的事情也许败露,连夜联系了多少人脉,包括熟识日本人那里的关系也没放过,结果,谁也没能找到仰恩的下落。两天过去,明显排除了绑架的可能,四爷慌了。
上海敢动仰恩的,也就日本人那里,可内部人传出的消息,正常的逮捕登记里,没有仰恩的名字,这般看来,他极有可能被人诱捕,秘密关押了。仰恩素来娇生惯养,落在日本人手里,得是如何一般光景?
四爷随便想想,也觉心如刀割。意识到事态严重,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应该通知丁崇学,虽然仰恩曾嘱咐过,一旦他在上海发生什么不测,定要四爷尽全力掖着藏着瞒着,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出去。
「他现在一点也不能分心。」交代的理由那般简单,却又饱含关怀。
可现在情况如此严峻,仰恩每时每刻都陷在危险之中,顾不了那么多。电报拍过去,丁崇学立刻有了回音。四爷简单地说了仰恩一度对子渔身份的怀疑,觉得那人有可能是日本人的间谍,可找不到证据,确实查不出什么嫌疑,加上子渔那人善于掩护,终没有最后防住他的毒手。如今看来,仰恩的消失只有这一种可能,中了子渔的埋伏,被捕了。
崇学决定联系后方,通过外交手段向日本国内施压,试图找到诱捕仰恩的势力,并嘱咐四爷依旧搜查上海,不管仰恩在谁手里,估计现在仍旧关押在上海某处,依照「平社」的势力,应该可以找出蛛丝马迹,开始不要太高调,怕日本那头被逼急了灭口,一切以找出下落为主,再寻求进一步营救。
如此危难时刻,纵然心中焦躁万分,却不外露,仍然头脑清醒,沉着应战,这人年纪不高,却已具大将之风,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都透露着运筹帷幄的稳重。四爷与崇学联系完毕,对这人的敬佩不禁又深一分。苍茫上海滩,一场秘密进行的搜寻,如同是黑暗中慢行的豹,只等嗅到目标,便闪电一样冲击出去。仰恩那日被击昏,醒来时已身在此处秘密监狱。子渔那一下,全不留情,让他整整昏睡了一个晚上,醒来时只觉得非一般阴冷。他无法判断具体的地点,心里却清楚,这里关押的都是非法逮捕,不接受正常审判的犯人。
既然不是正常手段逮捕,四爷恐怕就要花费很多时间打听自己的下落,而他意识到事态严重之后,极有可能要联系崇学了。唉,仰恩叹了口气,狠狠地锤了自己一下,越怕越担心越不想,最终还是连累到前线的崇学,心中连恐惧都忘却,只剩懊恼。
门外巡逻和高墙上持枪放哨的都是日本士兵,看来自己是落到日本人手里了。那么子渔,是帮日本人做事……很多很多漂浮的点,慢慢地排列,成了线,线牵扯着,联系着,真相在仰恩的头脑里还原著。
子渔,陆芬,尚文的秘书简妮,他们是一伙的,原来日本人早就盯上了他们一家人,在每个人的身边都安插了耳目,那么崇学呢?姐姐呢?身边会不会也有人监视?不会,仰恩转念想,崇学是军事重臣,身边的人,向来都是千挑万选,有一点可疑的都不会用,他又不像二爷好女色,想近他的身,是难上加难了,至于姐姐,她更是什么人都不相信,身在大后方,该是很安全的。
如此看来,危险的也就剩自己了。仰恩反复思量,「济昌隆」向后方的物资运输是极其隐蔽的,帮助尚文逃脱可能更容易被发现一些。尚文的身份暴露以后,能帮他运走手里药品,并且从上海逃走的,也就自己了。
日本人大概也是看出这个,才想从自己嘴里挖出他的下落吧?他们大概不知道,尚文已经不在上海,会用什么样的手段逼自己开口?而自己又能挺多久?挺得到崇学来救他的那天吗?仰恩身体靠在阴暗潮湿的墙壁上,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多想无益,能挺多久挺多久吧!
牢房四面透风,尤其到了晚上,风寒露冷,又没有真正的棉被枕头,身上的骨头一根根叫嚣,如何也不肯饶了他去,简直无法入眠。难怪一直没有人审讯,大概是想让他先尝尝坐牢的滋味,折腾个半死不活,审的时候也省了很多力气吧?这招用得好,先前细心将养才愈合的旧毛病全部找上身,他又吃不下那些馊饭馊菜,不论是病痛还是饥饿,都快夺去他大半条命了。
不过,坐牢也是件清静的事,没人过来打扰,一整天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向来繁忙的仰恩忽然多了大把的时间,肆无忌惮地想着那人,三年了,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那沉闷的脾气是否有改进?
想来也难,他那身雷厉风行的作风,都是别人迁就他,他岂肯改变去将就别人?嗯,也不能这么说,他对自己还是很配合的……想到动情处,嘴角不禁要悄悄上扬,婉约地笑了。
审讯还没来,等到了一个人,子渔。
他已经恢复了一身日本军装,看来也不再隐藏身份。站在牢门口看着缩在一角的仰恩,像是盯着牢笼中的猎物。他可真是个好演员,如今恢复了本来面貌,不苟言笑,目光冷峻无情,竟跟平日里认识的子渔判若两人。
仰恩费力地站起,来到牢门口,站得与子渔平齐,既不尖锐也不软弱地回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日本人?」
眉眼间一点颤动都没有,子渔全无感情地回答:「因为我,本来就是日本人。」
仰恩点头,难怪自己查不出他的底细,看来执行任务以前,已经做了手脚,让人无从查起了,「你们抓我来做什么?」
「为了你口中,我们想要的情报。」
「那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什么情报都没有。」
「有没有,要审了才知道,这里有很多方法能让你开口,劝你还是不要等到那一步,自己交代了最好。」
「你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仰恩这么说,脸上却全无恐惧的表情,依旧是那个素日里散漫的午后,三人聚在一起打茶围时,笑得清淡安定的飘逸男人,子渔觉得心里涌出一股难耐的酸,却又努力地镇压下这不该有的感情。
他恶狠狠地说:「你别指望丁崇学会来救你。整个监狱里连个会说话的中国人都没有,他怎么查也查不到这里来,你们中国人不就是喜欢摆弄权术,拉拢关系,身边有个翻译,也得给你们收买,可负责这里审讯的,都能独立讲中文,整个机构里也没给你们任何机会安插眼线,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仰恩对他的这种口吻感到不屑,嗤笑的言语间也多了份凌厉:「你抓我的手段就光明正大吗?况且,你对朋友不仁义,对爱人不忠诚,又来自一个明目张胆,强取豪夺的倭寇之国,有何颜面谈论他人的行事作风?」
子渔果然脸色发青,怒目相向,心里终还是暗自百感交集。平日里温言软语的朋友,如今却陷入这般尴尬对立的局面,造化弄人,生自不同阶级立场,即使多少时刻为对方绝代风华所折服,遥想当年仰恩中枪,倒进自己怀里,心中瞬间抽起的恐慌,犹在昨日……如今面对面,依旧只能是敌人和对立。
「那我们走着瞧吧!」
整理开始紊乱的思绪,子渔转身刚要离开,却听见仰恩厉声喝住了他:「站住!」见他停步,才放缓了语气,「你别难为玉书。」
这人已经自身难保,却还挂着他朋友,子渔故意刁难:「我若偏要难为呢?」
不料仰恩全然不顾他的挑衅,独自继续:「他是真心喜欢你,你若还有一点良知,放他一条生路。对你,对他,都好。」
子渔摇头,「他是我这辈子看上的人,愿不愿意,都得留在我身边。」
「玉书知道你是日本人,是不可能与你苟同,强留的话,你会逼死他。」
「他活着我要他的人,死了我要他的尸,肖仰恩,我的话够明白了吗?」
子渔说罢,转身离开,这次背影极其坚定,再没有犹豫和停留。仰恩只为他最后的话感到心寒,身上激抖不停,竟似突然发了高烧,四肢抽搐酸痛,整个人沿着栏杆缓缓滑下来,抖成一团。
当晚,狱卒却送来了床新的棉被,和没有霉味的枕头,连晚饭也不再是发馊的饭菜,简单的白粥小菜,和一个难得干净模样的馒头。仰恩身上病得已经不能支撑,颤抖地拿起馒头,送到嘴边,无论如何,他得好好活着,不能无缘无故病死,而合了那些人的意。
夜间依旧是睡不着,裹着被,依靠着门上的栏杆,天上弯弯的月,衬着三两颗不甚明亮的星星,丁崇学,此刻你在,想我吗?驼背人从远远的走廊里朝着这个方向慢慢走过来,这人仰恩已经观察了几天,他可能是整个监狱里唯一一个中国人,哑巴,缺了舌头。
旁边的牢房里关的人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虽然看不见,却整天听他在窗口啰唆,彷佛在跟仰恩聊天一样。他说,这驼背是负责挖坑的,他每次回来会比划挖的坑有多大,就能猜到下个上刑场的人是谁。那晚,驼背经过仰恩牢房的时候,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这么快?审也不审,就要把我给解决了?」仰恩心里想,许是四爷和丁崇学压得紧了,日本人要灭口吧?比自己盘算的来得早,眼睛朝外看着,那一晚,月也不亮,星也不稠,天地间一片暗淡夜色,就这么了结?三年没看他一眼,不知老了没有,也许皱纹多了,长了白头发……也好,成了鬼魂,飞他身边看个究竟,然后纠缠他个几生几世,也不再分离了。虹口区日本侨民聚居地,「鸿华公寓」是海军特训队的军官住所。五楼走廊尽头的一间,与其他的居所并无不同,金属的安全门里,偌大的客厅,空荡荡的,空气里回荡着一股冷。
「你说什么?」夏玉书倚窗而站,侧脸掩在一片黯淡光线里,迷蒙蒙看不真切,他扬眉问站在身后的子渔。
「军部的压力太大,肖仰恩被捕的事情不能公开,已于昨晚将他秘密处决了。」
玉书的背僵直着,抓着窗沿的手因为用力而变形,说话的语调不能抑制地抖起来,像是胸腔里翻腾着寒霜之气,脸也给严寒逼得无情,一点血色都没剩下:「你说,仰恩死了?你就眼看着他给人杀害了?」
「他是必须要消灭的敌人,」子渔说,目光没离开玉书惨白的一张脸,稍微缓和一下,「尸体已焚毁,只剩一把灰,收尸也有困难。」
玉书一时之间无法适应这种说话的语气,他习惯了这人跟他偶尔插科打诨,偶尔故作呆头呆脑的模样,如今他豁然变成冷冰冰的一副脸孔,连好朋友的生死都能这么淡然出口的铁石心肠的,还是那个自己认识还交付了终身的人吗?
一股悲愤之气油然而生:「收尸?我现在只想收你的尸!」玉书忽然破口大骂,「仰恩对你那么好啊!你就能忍心见死不救?哦,不对,我忘了,是你亲手把他送进牢里,让他吃苦,坐视他给人下毒手,你他妈的良心给狗吃了吗?你这里装的是什么?」
玉书的手指狠狠戳着子渔的胸口,「是糟糠,是大粪吗?你现在把我关在这里算演的是哪一出?啊?你他妈的把我当成什么啊?你要是爷们儿,就把我放了!我就不信你们敢动仰恩,他就是死了,我也要见到尸首才死心!你不肯帮,我自己去找,自己去救!你他妈的给我让开!」
子渔平日里见惯了玉书撒泼的模样,如今脸色这般难看的还是第一次,他一把扯过玉书的胳膊,拉到近前,狠狠盯着那张夜夜睡在身边的容颜,「夏玉书,我告诉你,你别闹得太过分!我今生看上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守在我身边,休想再出去招惹别人!我不可能放了你,不仅关你,还要关你一辈子!你最好看清楚,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你当我是个戏子,就会跟你个日本鬼子同流合污吗?你他妈的别做那千秋大梦了!」
「啪!」地,毫不留情的一记耳光,扇在玉书的一面脸颊上,瞬间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痛的同时,耳边是子渔威胁的话语,全不带一点当年的柔情:「从今以后,你要跟着我,做大和民族的优秀国民,不准你侮辱我们的国家,一句也不行!」
「呸!我操你狗日的小日本儿……」
这次却没有殴打,身体给禁锢着压在地上,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惩罚性的撕咬,每一下都疼得玉书心惊胆颤,不因为那粗暴的性爱,只为那一段如水般温柔的姻缘,终还是抵不过苍天一句笑谈,像暮秋那微薄得可怜的温暖,只降临那么短暂的一瞬,匆忙得让人难辨真假。那些美梦,泡沫般,精心地一个个吹出来,却如同海市蜃楼,漂浮一阵,还是逃避不过破灭的命运。
激情过后,子渔伏在玉书背上,手抚摸过肆虐的痕迹,心中又有不忍,又恨他嘴上的刻薄,怔仲之间,忽听见玉书有些虚弱的声音问他:「你跟我说实话吧,仰恩是真的不在了吗?」
「嗯,真的。」
绝望地闭眼,不知为何地点了点头,又说:「那小船儿呢?是不是你下的手?」
「是。」
「我当年若不肯原谅他,他也不会遭你毒手对不对?」
「对。」
诚实简练的回答,似无数短粗的箭头,每一句都「扑」「扑」穿刺上不能设防的心脏。这身体发肤,随人伤害践踏索取去吧!如果能有一块甲胄,只要护着小小的一块地儿,护着那砰砰跳动的一颗心,便什么都好,怎样都好吧?
好像看透了玉书眼目间的绝望,子渔也了解这男人,嘴上不服输,眼里不流泪,只是那心,是软的,是曾经对自己,无保留地全敞着的,他的手指划过玉书的发际,说:「我对肖仰恩动过心,可只有你,让我想守一辈子。战争结束以后,我带你回日本,回到我的家乡,我会对你好,而你也休想从我身边离开,玉书,过去统统忘了吧,跟我重新开始。」
身下的人从来没像此刻这般驯服安静过,喏喏地说:「假如你是中国人,又或者,我是日本人……」
假如,人生只是一出戏;假如你我在戏里相逢,缠绵悱恻,再去分离;假如唱完一出,卸了粉墨,又可以全无痕迹地开始下一出;假如一辈子都活在故事里,喜怒哀乐全不必出自真心;假如……假如……,我们或许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仰恩接受首次提审的那天,是个大阴天,雾茫茫地,天气一点也不清亮。先前断续纠缠的害怕,此刻却不觉得那般厉害,既然躲不过,不如咬着牙挺过去。子渔并没有出现,审问他的是个中年日本军官,狭小的室内,还有个书记员,负责记录,大概早就习惯了刑讯的场面,连头也不抬,低头写字。
「我只有三个问题,你回答我,便送你回家。」
日本人说着很标准的国语,想来跟子渔一样,是在中国长大的日本侨民。「说来看看。」仰恩坐在椅子上,手上依旧戴着铐。
「原尚文在上海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现在人在哪里?他手上的那批货又藏在什么地方?」
「我只能回答其中的一个问题,他是『养和集团』的董事长,其他的两个,我听不懂。」
「上海滩鼎鼎大名的恩少爷,会听不懂那两个问题?告诉你,我们知道的,恐怕比你预期的,多很多,还要我提醒你吗?」
「你这么说,全无原由,我是确实不太明白,不防说来听听。」
「好,既然你想听,我给你分析一下。」那人说着,站起身,朝仰恩走过来,又绕至他的身后,似在偷偷观察他,停了一下,才说,「原尚文是共产党在上海地下工作的头目,他手里的一批货,确切地说,是两批,其中一批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他运出去了,还有另一批依然藏在上海的某个地方,我们对这批货势在必得,跟你折腾多久都不介意,你好好想想。」
说着,用手指轻轻扣了扣仰恩的头。仰恩心中一冷,考虑着尚文偷偷藏了一批货却没跟自己说,又不能给日本人看出自己在琢磨,只草草地说了句:「我跟原尚文没有联系,他的一切我都不清楚。」
「别急着回答,」那人做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样,「慢慢想。我的任何一次提审,从来不接受空手而归的结果,所以,今天你必定要给我些什么情报才能结束,否则,我跟你耗,也会让你知道,这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我根本没有你想要的情报,难不成要我编造一个以求脱身?」
看着仰恩没有就范的趋势,那人终于忍不住威胁:「你自幼娇生惯养,能挺过这里的各种刑罚?怕是一道两道下来便求饶,又何必受那些苦遭那些罪?告诉我,原尚文在什么地方?」
「果真是蛮夷之邦,终是要露出真面目了吧?」仰恩直视着他,心中清楚今日这一劫是躲避不过,骨气如何不能丢,务必保留的,是对尚文的支持,和自己的质量。
那人看来有些怒,盯着仰恩目光透露着凶暴,转瞬又吸收了些外露的残忍,阴森地笑了起来:「吉野君︵子渔日本名︶说,你是特殊犯人,要特殊对待,不能留下伤痕,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帝国的军人不能动感情,吉野君犯了大忌,怕是他那嗜好,引得他看上你了吧?才会对你诸般照顾。」
「你们的日本人的语言真是滑稽,把朋友送进虎狼之地,任人蹂躏算是照顾?那我也很想照顾照顾你呢!」
动作快得像是闪电,仰恩还未看清楚,那人已经欺身上前,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向上一提,再狠狠撞在金属椅子背上,硌得他腰背处「咯咯」地响。
「别试探我的耐心,你再不是叱咤风云的肖仰恩,现在不过是个阶下之囚,别以为吉野君的袒护能拯救你,不留痕迹?我也照样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何时,左手的尾指已经落在那人的手里,他却没有立刻下手,而是几近变态地观察着:「真美,这手恐怕是不事重务,自小保养的吧?每根手指长得都漂亮,那我们……」他故意放慢语速,给仰恩充分的时间去消化这种恐怖,「我们从这只指头开始,好不好?」
见仰恩看也不看他,再问了一次:「原尚文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小指猛然向外一掰,发出「咔嚓」一声响,仰恩疼得向后一挺身,那疼痛瞬间袭来,如同电击引起的窒息,好长一段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已是憋得头昏眼花了。
对上那双邪恶的,似乎非常欣赏他吃痛表情的眼睛,仰恩张口说话,声音已带颤音:「关于原尚文的一切,我无可奉告,你若要继续,我奉陪到底,只是劝你给自己留条后路。」
「无可奉告是因为苦吃得不够,我说过,今日你不透露给我点东西,我绝不罢手。原尚文还在上海吗?他的家人呢?」
仰恩已没有力气开口,只摇了摇头,那人不再保留,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向外狠狠掰着仰恩的手指,持续地,不急切,感觉着手下的骨头开始承受不住外力,渐渐地崩在断裂的边缘,心中竟升腾起一股说不出的兴奋。吉野君是对的,这完美得像件艺术品,与其弄得伤痕累累破坏了美观,不如折断他身上每一根骨头,毁了他每一个关节,又能挺多久?看你又能挺多久?
十指连心。感觉断裂的不是关节,而是细长的指骨,骨膜上丰富的神经挣扎着,叫嚣着,导致疼痛像海浪一波接着一波,越是往后越是强烈。仰恩这一生没受过这般大疼痛,直觉耳边似有千万丝竹杂乱做响,又似夏日午后一阵一阵绵延不绝的蝉鸣,疼得竟似要疯了。
轻微的断裂的声音,却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仰恩没抵过最后一刻,椎心刺股的巨痛,眼前断续闪过耀眼的几道光芒,终于,黑暗昏然降临。意识弥留的那一刻,仰恩嘲笑自己,果然如人所说,还是娇生惯养,吃不得这般苦头,可尚文,我总算对得起你。子渔在公寓的铁门前,用日语问两个士兵玉书今天是不是还在砸东西,得到「今天很安静」的回答,感到一阵错愕。开门进了屋,玉书仰面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他回来,瞅了一眼坐起来,脸色不似前几日那般冷淡,带着点儿嗔怪地说:「家里没吃的,我饿了一天了。」
玉书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子渔欣喜:「我让人送上来,想吃什么?」
「出去吃行不行?」玉书说了又后悔,皱眉显得不耐烦,「随便什么都行,你去叫吧!」
子渔脱了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他是不敢带玉书出去吃,一是怕四爷的势力报复寻仇,虽然虹口是日本的地盘,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还是小心为妙,另外一个顾忌,他怕玉书逃跑。他怎会不知道以玉书的水晶心肝,早把自己这点心思猜了个明白,才会显得烦躁。
餐厅吃饭时,玉书虽然没说话,但态度缓和了很多,问他些话也有简短的回答,子渔心中不免高兴,以他对玉书的了解,这人终是自私,看来也是仰恩死去,悲伤一阵,还是会维护自己的利益。
即使放了心,嘴上还是问出来:「怎么想开了?」
玉书横了他一眼,筷子在碗边儿划着圈,说道:「我跟仰恩不同,他是自己能站直的一棵树,我不行,我就是那缠藤,自己站不起来,总得依附着别人。小时候是小船儿,小船儿跑了以后,跟了北平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丁崇学没成,倒找到你。现在仰恩也不在了,这世上除了你,我是什么也没剩下。乱世道一个人怎么活?不靠你又靠谁?」
说完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转头又问:「那天你说的话,就是,带我回你家乡,过一辈子那些的,可当真吗?」
灯光下幽幽的一双眼,带着埋怨,也显得绝决。
自那以后,子渔看玉书不如以前那么紧了。玉书自己似乎也明了现在在上海的处境,极少出门,在家里闷得慌了,便没好气地跟子渔为些小事吵个不停。不久之后,心口疼的毛病也犯了。
子渔上前安慰几句,询问要不要看下医生什么,他却不领情:「你少气我一些就好,看什么医生?你不怕给四爷他们找上门,我还没活够呢!」
「那怎么办?」子渔看玉书的脸是一天比一天白了,「以前在霞飞路那里的一间药房开的方子不时很好用吗?」
「去那里买药不是找死吗?」玉书长叹了口气,「方子我留着呢,明儿我去附近的药房开了就好。」
玉书出门也是小心,总带着两个人,瞻前顾后的不敢大意。日子久了,子渔见他不再闹腾,凡事也挺小心,给他的自由也渐渐多了。子渔觉得自己还是把玉书认识得很透彻,这人确实真心喜欢自己,况且这种情况,全上海都在搜他,只有自己能保护他,他是识时务的,不会为了些便宜而不值钱的气节放弃自己的生命和幸福,那时候,子渔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人活一世,总不会事事看得清楚。仰恩明明看见了窗外一片灰色的天,却又不能肯定自己是清醒还是昏迷,只觉得那一片暗淡的灰,像是坠进清水盆里的一滴墨,渐渐堙散开,成就的那一种让人垂头丧气的色彩。
已感受不到哪里在疼,一只手指而已,连累着整只手,整条手臂,整个身体都像给夹板夹过一样疼痛。并没有任何医治,醒的时候看见形状奇怪的手指,一直肿到手腕。
脑袋里跟被棍子搅过一样,什么也想不了,费了半天的劲,努力地拼凑着,拼出一张即使微笑时候也给人严肃感觉的脸,想起那人粗粗眉毛,在握住自己的瞬间,快乐地,跳动了一下。他带着枪茧,却永远温暖干燥的手掌,抚摸自己的时候那般无懈可击地温柔,从额头到双颊,到下巴,到颈窝……仰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嘴里喃喃地呼唤出一个名字,很轻很短的:「崇学……」
「你果然跟他有一腿。」
冰冰的话语响起,像是迎面泼来冷水,仰恩只觉得混沌的意识激灵了一下,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面前扩大的一张脸,并不陌生,方文华,鬼魅般出现,此刻正笑得邪恶。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仰恩的脑筋飞快地转着,在把事情想明白之前,只探索地望着他,什么也没说。
方文华半晌也不吱声,两人对视着,无声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最终还是方文华先开口,语气里已带了亵渎:「你昏迷的时候叫『崇学』,那神态真是诱人。」
「你也知我神智不清醒,何苦出言不逊?」
不料方文华并不理会,独自打趣道:「没想到我们八面威风的丁将军还有这不为人知的嗜好,不知道明日若见了报,人们是否还会拥他如故?这拯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竟然是个玩男人的杂碎?呵呵,这事说出去,可真不好听啊!」
「你投降了汪伪,一心打击抗日力量,明白人都知道你是在利用流言中伤他而已。不信你就试试,看你那捕风捉影的小报是否卖得出去。」
「那我们就赌一赌,这世上是明白人多,还是胡涂人多。」
说着,忽然低下头,逮着了仰恩的双唇,嘴里的话越发乱了:「你是极品,据说上海好这口的,多少人嚷嚷要试你,今日,恩少爷让我开个洋荤,怎么样?你伺候我舒服了,我就不提丁崇学那事。」
仰恩连忙侧头,严厉地说道:「方文华,请你自重!」
他知道方文华并不是这种人,之所以这般说,这般威胁,不过是因为先前自己因为崇学的利益为难过他,这会儿报复回来,侮辱自己,想让自己难堪罢了。
「我不自重吗?」方文华目露刻薄,在仰恩耳边清楚地说得一字一句:「你用屁股伺候男人的娼妓,有脸这么说我?四爷看来也是老当益壮,定不肯落在丁将军的后头吧?你给多少人插过?嗯?」他的手紧抓着仰恩的下巴,逼迫仰恩看着他,「还差我一个吗?」
仰恩这一生也没给人这般肮脏下流地数落过,在他苦心维护的自尊上踩了再踩,碾了又碾,那种难过甚至盛过给人折断手的疼痛。他只感到一口气闷在胸里,眼前一阵阵跳着金星,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洪亮的一句:「方部长!你怎么进来的?」
是子渔。方文华连忙从仰恩身上爬起来,好整以暇,装作一切都未曾发生地说:「哦,吉野君。我有上面发放的通行证。」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信件,递上去。子渔大概看了一遍,极端不留情面:「这是准许你巡查的通行证,不是强奸的。方部长再去重新申请吧!」
方文华的脸「刷」地红了,心中无限懊恼,本来今天说是日本军官都去开会,他才敢胡来,不想给抓了正着,顿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连忙告辞了。
「方文华这败类,也是你拼了命维护的国人?他的气节真是可敬啊!」子渔坐在仰恩身边,看着他灰败的脸色,语气满是嘲讽。
「你不能因一人歧视一国。」
与方文华周旋这一会儿,仰恩已经觉得疲惫不堪,加之身上的病痛,左手钻心的疼,神智开始恍惚,与子渔的对话,也不似先前那般锐利。他的痛苦没能逃过子渔的眼睛,意识到仰恩可能随时昏迷。
于是他直接进入正题:「为了原尚文,置个人生死于不顾,又把丁崇学放在心里的什么地方?仰恩,我敬重你才华横溢,君子为人,今日见你这么顽固愚昧,觉得可惜。我们都知道你手里有一条秘密通路,往大后方运输物资,所以不管四爷跟丁崇学如何发动关系,军方是不会放你回去的,扣住你,就是断了那条路。你说不说原尚文在哪里,都不能把你从这里送出去,但是,招了他的下落,至少不用再吃苦。说吧,他在哪里?他手里的那批货,又藏在什么地方?」
仰恩觉得眼前的人影像在水中晃个不停,惹得他头里一阵阵晕眩,他知道自己对意识的控制在慢慢削弱,怕是一张口倒说了自己不想说的话,索性也不去理睬子渔的问题,侧过头,闭目养神。
过了好一阵,听见子渔离去的脚步,铁门「哗啦啦」上锁以后,声音远远传来:「玉书自愿留在我的身边,感情跟以前一样好。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因一人歧视一国,最少已经有两个人,让我歧视你的国家!」
意识没有停留很久,仰恩便陷入了黑沉沉的昏迷……
再次醒来,是因为有水滴在脸上,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睁开眼,才发现下雨了。自己躺着地方靠窗,外面的雨从栏杆间飘进来,落在脸上,凉。他勉强坐了起来,尽量不去碰受伤的手,却惊奇地看到,那里上了夹板,包了纱布,好像也用了药,疼痛不似之前那么难熬。
子渔,这里只有他,会忍不住看自己吃苦,找人救治。看来他接受的训练并没有泯灭所有的人性,在关键时刻,依旧会透露一点怜悯之心,这种个性,处在那样的立场,看来他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怕是没什么好结局了吧?
这么想着,又担心玉书,眉头不禁再皱了起来。无意间活动了伤手,疼痛「轰」地,像给人迎面揍了一棍子,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又觉得一种奇怪的触感,他忍痛再动一下,还是那样,于是四下看了,确定没人,翻开纱布的一角儿,果然有东西。
再往里构了一下,在纱布与夹板之间的小空隙里,安静地,藏着一张纸条。慢慢展开,风骨俊朗的字体:「吾爱仰恩,营救只差一步,请务必坚持!学」
短短几个字,像小小火苗在燃烧,还扑扑地向上窜动着。仰恩将纸条紧紧攥在手中,感觉那热度似要穿透他的手心手背,刚要送到嘴里,又不忍心,打开再看一次,每一笔划,每个标点,都那么地「崇学」,彷佛那人的眼,正透过纸条的字里行间,脉脉盯着自己。
终不敢久留,吞进嘴里,细细嘴嚼,将对他的每一缕牵挂跟相思,一下下磨碎,品尝尽其中千万种不同的滋味,才咽了下去。
窗外的一颗星,陡地闪了一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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