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劍氣寂寞雪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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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8 下午 8:09 #1807努力的作家觀眾
八、傷逝
我不希望小白不放心,藉口說外出巡查迭樓事務,再次潛入無名山莊。這一次,我甚至不需要冒充任何人,我的武功早已修習得足夠高明,很難被人發現。
這裡是我久違的地方,卻一切熟悉得宛如夢中。山莊的侍衛比以前多了好幾倍,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看來,碧玉嵊有心架空淩的傳言幷非空穴來風。
他曾經那麼癡情激烈,放棄七殺莊,放棄生命,只求淩的真心。這樣的感情,難道也敵不過時間和野心嗎?連碧玉嵊都要背叛嗎?
我躲在後園的樹叢中,悄悄觀察著山莊的佈置,心裡默默盤算該怎麼混進去。
正好看到一個家奴模樣的漢子走過,我一躍而下,閃電般打昏了他,把他拖入樹林,然後換上他的衣服,用泥土塗黃了臉,佝僂著身子走出去。雖然這點偽裝非常淺陋,好在這個家奴本來就身份低下,我又故意弄得灰頭土臉的,恐怕沒人注意。
才到出後圓的石板路上,忽然有人道:「喂,前面那小子,你幫我把這些東西送到二爺房裡去,等著急用的。老子肚子痛,得找個地方方便。」
我一抬眼,看到也是個家奴模樣的陌生漢子,於是含含糊糊答應下來。正好,我也想找個理由去看看碧玉嵊現在的情況。這倒是個好辦法。
那人匆匆把手裡的瓶子交給我,又急忙吩咐:「沒見到二爺不准私下拆開!」然後捂著肚子沖入林中,大概內急得狠了。
我拿著瓶子子走出一段,眼看四下無人,小心地揭開瓶子的封條,楞了一下。裡面有一股很悶的甜香味,令人頭昏,我也算老江湖了,一下子發現這是很烈性的春藥。碧玉嵊拿這個東西幹什麼?我搖了搖頭,想不出緣故,把封條還是弄好,直接去碧玉嵊的房間。
走到碧玉嵊的住處之外,我還沒來得及邁步,早就有兩個清秀童子迎上來道:「送藥的?拿給我,你可以走了。」
我眼看他們人數不少,不想驚動莊中的人,點點頭離開。繞個彎子,卻又潛到碧玉嵊內院的另一側,眼看守衛較為薄弱,無聲無息跳進去放倒幾個侍衛,躲到窗外的竹林中。
房裡傳來低泣聲:「二爺,我們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們吧。」聽聲音似乎是一男一女。
碧玉嵊冷笑:「我為什麼要饒了你們?你們一個是莊中侍衛,一個是王護法的老婆,膽敢私通,可殺可絞。」我這才知道,原來碧玉嵊在處置偷情的家奴。卻不知他拿春藥作什麼。
那女子哭道:「是我不好,是我勾引麥哥,二爺,你饒了他,你打死我都可以。」
那男子搶著道:「不是,不是!是我強迫柳妹的,二爺,放過柳妹吧,我情願受家法處置,我給你磕頭呀。」我聽得暗暗歎氣,想不到這對男女倒是爭著庇護對方,恩愛得很,碧玉嵊又何必和他們過不去。
碧玉嵊冷笑道:「饒過你們,那也容易,這瓶子裡是毒藥,誰吃了,我就饒過另外一個。」
一陣搶奪,那一對男女居然爭著吃了下去。我知道那是春藥,卻不明白碧玉嵊要作什麼。
碧玉嵊大笑起來:「好,真是恩愛呀,居然都吃了。可惜你們不明白,我最討厭這等虛情假意的恩愛模樣,怎麼肯放過你們?來人,把這兩個奴才押下去分開關了,一人牢房裡放一隻狼狗!你們啊,吃了春藥,和狼狗恩愛去吧!」
他笑得如此張狂,似乎做了什麼大大得意之事,我聽得心頭起栗。碧玉嵊已經變成了十足的變態,淩居然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實在令我擔心。
那對男女驚叫咒駡不已,被硬生生拖了下去。我悄悄跟著押送的人走,眼看他們被丟入牢中,伸指一彈,趁著牢門沒關,無聲無息放倒兩隻狼狗,這才回來找碧玉嵊,還是躲到後面窗戶外的竹林裡。
他正在對手下發號施令:「王二,你那老婆虛情假意,有這下場也是活該,你別當回事!我要你去蜀中唐家談一千枚毒砂彈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那王二恭恭敬敬地說:「二爺,已經辦妥。」
碧玉嵊滿意地嗯了一聲:「記住,別讓大爺發現。」忽然壓低聲音道:「新的一批死士呢?訓練得如何?」
王二的聲音也越發細微,含含糊糊道:「很好……前三批……可以舉事……他是病老虎了,我們不怕……」
我聽得心頭砰砰亂跳——碧玉嵊果然反心急切!他悄悄購買唐門劇毒暗器,訓練這麼多死士,又大量替換莊中侍衛,看來要對淩下手了!
我手心流出冷汗,一時沒注意他們又說了什麼,等回過神來,只聽王二在壓低聲音問:「二爺,事成後怎麼處置……大爺?」
碧玉嵊長久沉默,我只覺汗水慢慢流下脖子,卻聽他歎了口氣:「事成再說。」
我無心再聽下去,悄悄縱出內院,避過眾人耳目,奔向淩的書房。他向來喜歡呆在那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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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一片靜默,我遠遠看到了他,淩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是一卷南華經,神情卻是一派萬古蒼茫之意,那麼冷峻,那麼淩厲。
兩年不見,他容貌沒什麼變化,身形卻已消瘦得似乎只剩下傲氣。素色長袍虛飃飃地披在身上,逸出群倫,卻隱約顯得主人的身子狀況已是極不堪的光景。
我貪婪地注視著他的樣子,只覺心裡的激痛一陣又一陣,讓我呼吸急迫,神智迷亂。
淩,你怎麼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模樣!
我的喉嚨裡發出輕微的哽咽聲,他耳目如何靈光,一下子驚覺:「誰?」又是那種鷹隼般銳利高傲的目光向我逼來。
我站直身子,慢慢走了過去。
他眼神陡然激烈變化了一下,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沒有說話。眼中卻似乎有風雲翻滾、浮生蕩搖,無數的情感在變幻著。
呵他的眼睛,神采奪人、寶石一般的眼睛。讓我一直不能忘卻……
我竭力鎮定,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微笑:「淩。」
這個久違的稱呼讓他的眉峰微微一震,我看著他又要皺眉,忽然生出一個激烈的衝動——好想抱著他,好想親吻他!我那些古裡古怪的夢,那些好色又荒誕的夢,其實都是想著他吧……
手指剛剛抬起,無意中碰到腰間一塊玉佩,冰冷的觸感讓我冷靜了一點。這是小白送給我的,他說玉器是吉詳之物,要我帶著祈福。
小白,看著任性,其實多情又溫柔的小白……我的妻子。
我慢慢握緊了拳頭,喃喃道:「淩……莊主,我聽說,碧玉嵊要對你不利,你要小心。」
他沒做聲,只是隨便點了一下頭,還是看著我。
我覺得心裡苦得難忍,又說:「淩莊主,碧玉嵊私下豢養了幾批死士,還購買大量唐門暗器,還……」我正滔滔不絕說著,他忽然心不在焉地開口了。
「紫,你幸福嗎?」
這句話問得牛頭不對馬嘴,我被噎了一下,遲疑很久,想起小白送給我的吉詳玉佩,想起小白每天為我拔毒,想起小白出門前為我磨亮迭恨劍……
我深深吸了口氣,說:「是,小白很好。」——我若不承認這一點,就太沒良心了。
淩聽了,修長的眼睫毛微微顫了顫,笑得更溫柔,沒有說話,眼神越發深沈。
我不知道這話答得是不是妥當,忽然發現他的手握得很緊,幾乎暴出青筋,我不禁心裡一顫,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樣子,只覺手足無措。
我在他面前總是這樣毛毛糙糙、心慌意亂,就像初戀的少年一般。
我們就這麼默然對望良久,不知道可以說什麼,卻又不願意轉開視線。
我心裡偷偷盼望,如果這是天荒地老,我真的……真的會很高興。
不管什麼原因,現在他在看著我啊。
我楞了好久,忍不住問:「淩,你幸福嗎?為什麼你這麼放縱碧玉嵊?」
淩看了我一眼,微笑不答。隔一會,轉過身去,放下一直緊握在手裡的南華經。
那本經書忽然粉碎,就如化成片片玉色蝴蝶一般,迅速被窗前的清風刮得到處飄舞。
他平靜一笑,自我解嘲:「不小心捏壞經書了。現在的書,用的紙太朽。」
我的眼眶有些發熱,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蝴蝶飛,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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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傳來喧鬧廝殺聲。
我皺眉道:「奇怪,什麼聲音?」
話音未落,一個家奴踉蹌狂奔而來,大叫:「大爺快走!二爺帶人殺進來了,我們擋不住!」我面色一變,叫道:「糟糕,我剛才大概驚動碧玉嵊,他提前發動變亂了。」我倒是無所謂,看著他消瘦的模樣,大是擔心,只怕碧玉嵊的胡鬧擾到了他。
淩雙眉一掠,端坐不動,沈聲道:「無妨。」
碧玉嵊帶著大批人手,殺氣騰騰地趕來。兩年不見,他越發高大俊美,看上去雄姿英發,還是一身隨隨便便的淡青衣服,卻顯得體魄健美高挑,比起淩的消瘦不堪,這小子實在長得過分好看了些。他的手下可真不少,黑壓壓地殺過來,只怕不下千人,團團圍住淩的書房。
我一看,倒是笑了,忍不住譏刺他:「碧玉嵊,你這麼怕淩嗎?只會靠圍攻暗算不成?」
他聽到我的聲音,雙目一寒,殺氣陡生:「你是誰?」
我迭恨劍出鞘,挺直身子,朗聲道:「迭樓趙紫!碧玉嵊,你要找淩莊主的麻煩,先得過了我這一關!」
他楞了一下,頓時認出我來,眼中寒光更盛,咬牙切齒地說:「迭樓——趙紫——」那口氣倒像是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恨我。他得到了淩的心,淩對他那麼溫柔,每次我想和他爭奪淩,總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可現在,這個暴虐的勝利者卻瞪著我,一臉恨得刺心刺骨的模樣。
我對碧玉嵊本來就沒什麼好感,看了他今天對付家奴的作為愈發反感,何況他還是反叛淩的人,今日我決計不容他活命。當下一笑,揚眉出劍:「碧玉嵊,出手吧。」
碧玉嵊目光如劍,沉沉應道:「也好——我早該殺了你。就是今天吧!」
淩在我身後忽然開口了:「趙紫,這是我和玉嵊之間的事情,你不用插手。」他頓了一下,柔聲道:「你回去吧,小白在等你。」這句話居然說得頗為溫和。
我知道他擔心我不是碧玉嵊的對手,有點感動,又覺不是味道,笑了笑:「淩……莊主,你不是說過我不是池中物嗎?我今天證明給你看。」
碧玉嵊冷笑起來:「少廢話!」口氣有些氣惱,看來他十分討厭我和淩說話。說著劈手就是一記七殺掌向我殺來!我大喝一聲,迭恨劍全力刺向碧玉嵊的心口!
一劍方出,我眼前已經有些發黑,知道提得內力太強,體內毒性又要發作!但管不了這麼多,我決不容任何人威脅淩的安全。
一劍一掌,眼看就要對上,我眼前人影一晃,一股春風般柔和的力量拂過,我的手腕一軟,身不由己垂下手來。
淩!這是淩!再看碧玉嵊,他的手掌被淩閃電般劃過,頓時真氣一瀉,軟軟垂下。
淩微微一笑,看了看我們,緩緩道:「玉嵊,你鬧夠了嗎?」然後又說:「趙紫,謝謝你的好意。」他身形雖憔悴,神情卻是無與倫比的強勢,冷酷平靜的目光淡淡掃過在場的死士們,那是天神俯視人間的眼啊!每個人都腳軟了,哐當!哐當!兵器落地之聲不絕於耳。
碧玉嵊的造反,原來只是一個這麼簡單的笑話!我忽然有些沮喪,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那個刹那,我忽然明白,我就算真的是天下第一劍客,碧玉嵊就算真的是七殺一出天地劫的碧玉閻羅,淩卻是不折不扣、無敵於天下的神。他再憔悴寥落,也是世人無法撼動的雲外高山。
他看著我剛才拼命的樣子,是不是又覺得可笑了?我真是一隻不自量力的螞蟻啊。
碧玉嵊的神情更是灰敗之極,嘶聲道:「你……看著我折騰,覺得很好玩,是嗎?」淩沉默一會,慢慢說:「你心疾太重,總得有些事情做,免得引出病根。」
碧玉嵊灰白著臉,聲音顫抖得更厲害,柔聲道:「原來如此……你看著我造反,你就是不管,反正隨便都可以打發我……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是不是?是不是?你說!」他聲音越來越大,到後來有如雷霆轟轟作響,眼中又是瘋狂迷亂的光。
平生第一次,我和碧玉嵊有了同感,看著淩苦笑起來,慢慢道:「淩……莊主,或者,你覺得很好玩。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玩。你們這個遊戲,我不會再摻和。」我一字字說著,忽然覺得心口一痛,嘴角滴血,搖搖晃晃倒下。真是可笑啊,大概我和碧玉嵊動手時太拼命,天煞腐骨丹在這時候徹底發作了。
淩一把扶住了我,用手指粘了我一滴血水聞了一下,皺眉道:「天煞腐骨丹?怎麼……趙紫,你中毒了!」我忽然覺得很恨他,拼命想掙開,他削瘦的手像鐵鑄一樣牢牢抓住了我,沈聲道:「不要亂動,讓我好生幫你看看!」
我惡狠狠道:「你放手啊!我有小白幫忙治,沒事的!小白經常幫我拔毒,我再活三年也沒問題!」他的手微微一抖:「三年嗎?」沉默一會,堅決地說:「跟我走。」
我大發脾氣,他理也不理,橫拖豎拽著我,堅決地走向他的煉丹房,順便告訴碧玉嵊:「玉嵊,你也過來幫忙。」碧玉嵊這次被他教訓得灰心喪氣,倒是什麼廢話也不說,乾脆地跟了過來。
他把我帶到丹房,這是他閉關練氣的地方,我看到他來過不知道多少次,卻沒想過有一天會被他抱到這裡,心裡又急又亂,怒道:「淩莊主,我說了不需要——」
他神情平淡,慢條斯理地威脅:「你要不要我封你啞穴?再點上你全身穴道?」我總疑心他這話說得有些曖昧的意思,想著我曾經對他幹過的荒唐事,激辣辣地漲紅了臉,只好閉嘴。心裡慢慢有些苦澀而甜蜜的滋味。原來,那些事情,他也一直記得啊。
碧玉嵊似乎看出我神情不對,鎮定一下,冷冷道:「你不是要我幫忙嗎?你要作什麼?」淩仔細把了我的脈象,然後說:「我得為他徹底拔毒。你為我們護法。」他倒是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碧玉嵊怒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這小子,你救他的命,我為什麼要幫忙?」
淩看著他,眼中忽然有了些溫情,柔聲道:「玉嵊,記得嗎?三年前,你倒在我懷中,你說恨不得把心剜給我。」
碧玉嵊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隨即更加蒼白,顫聲道:「那又怎樣?我就算剜了心給你,你也只會扔到地上去。這一生,你只當我是玩物。我本來什麼牽掛都沒有,你逼我愛上你,自己卻一點真心都不給!一點也沒有啊!」他越說越狂暴,微按著心口,似乎又要陷入迷亂了。
淩歎口氣,柔聲道:「我不需要你剜心,但你一定要幫我們護法。我給趙紫拔毒時,需要全神貫注,無法顧及其他。玉嵊,我向來信得過你。這次,你得幫我。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
碧玉嵊的臉漲得更紅,狠狠看著淩,又是痛苦又是煩惱地狠狠抓著頭,忽然怒道:「你……你太狡猾了,你分明是故意的……我恨你!」氣衝衝地走到丹房外,盤腿坐定,果然是打算護法了。
看來,淩果然是最瞭解他的人,碧玉嵊就算是猛獸,淩也有辦法應付。我看得有點沮喪,隱約覺得他們的默契其實比我想像的更深。
淩不再說什麼,轉身對我淡淡一笑:「不要怕,我會治好你。」還當我是昔日侍童似的,帶著溫和的命令口氣。
我苦笑起來,忽然有些心灰意冷。也罷,不管他要做什麼,我都無所謂了。身子一輕,忽然被他抱了起來。我心頭一震,忽然想起,這是他第三次抱起我。
第一次,我還是個少年,瘋狂迷戀他,他一個笑容可以讓我心跳一夜。第二次,我已經離開了他,卻忍不住回來探視他的情況。他為我誤傷了碧玉嵊,我最終還是失望而去,兩人從此相隔更遠。第三次……又要發生什麼?
碧玉嵊恨恨在後面看著我們,忽然叫道:「哥!你可留神,自己身子糟糕得很,別救人不成,反而賠了多的去!」聲音微微發顫。
我聞言心頭一跳,正要詢問,淩回頭對他微微一笑:「玉嵊,我知道你只是嘴上難聽,心裡一直很好。是我不好……」他眼中泛過淡淡的溫存,就像看著一個性格剛烈彆扭的兄弟。碧玉嵊一下子漲紅了臉,倔強地硬生生扭頭不言。
淩按動機關,帶著我走入內層密室,門在身後無聲無息關上。
房中珠光柔和,正好可以看清裡面情形。我凝視著他沈靜的臉,忍不住心跳加速,暗自咒駡自己不爭氣。
他把我放到石榻上。我記得,以前他喜歡看書到很晚,我總是等得睡著,他就把我抱回去睡覺,想不到今天又這樣。淩慢慢收回手,動作輕緩,似乎也想到了什麼溫情的東西,緩緩道:「想起教你練劍,就好像昨天……你卻這麼大了。」
我呆了呆,想著舊日光景,心中一陣迷惘。
桃花飄飛的日子,他總是靜靜看著我練劍,有時候手把手糾正我的錯誤。他的懷抱總是溫熱的,令人沈醉。我喜歡和他接近,就故意犯更多的錯,惹得他敲著我的腦門笑我笨。
我慢慢回想著,不禁也低聲笑了,忽然說:「那時,我練劍會故意出錯,想讓你多教我。」他也是微笑,隔一會才說:「我知道。」我心頭跳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是了,淩是何等人物,我那點小小心計怎麼騙得過他。那時他知道我的心思,卻也容忍著,心裡未必無情吧?
我好像做了個漫長的夢,看到恍惚前塵,卻回不到最初。
淩淡淡道:「我近年厭倦紅塵,一直少有和你們通消息,對不起。你和雪瀟……我一直牽掛著。你回家之後,代我對他說,我很抱歉,讓他很小沒了哥哥,但我……」遲疑了一會,慢慢接著說:「我一直喜歡他,一直留意他。」
我聽著這話有些不祥的意思,卻又不知道他何以如此口氣,只覺心裡發痛,過一會低聲道:「謝謝,我們夫妻倆承你恩惠太多,怕是無可報答了。」
他又笑一笑:「太客氣。」猝然轉過頭,悶咳一陣。我心頭一寒,看著他憔悴異常的身形,失聲道:「淩,你怎麼了?在生病?」淩淡淡道:「嗯,老毛病而已,不用管。」
我心下疑惑,以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哪有什麼老毛病?難道這幾年他的身體急遽變糟了?淩,你為何如此不加珍重?
忽然想起碧玉嵊那句「你自己身子都糟糕得很」,心下越發不安,忙道:「你身子不妥,不要管我了,小白會給我配藥的。」
他搖搖頭:「你中的毒性拖得太久,只有一個辦法拔出來了。小白……不成。」
我聽出這話藏著什麼可怕的意思,心裡一驚,就想掙開他,厲聲道:「你到底要怎麼拔毒?是不是這療法對你大大有害?」
他的手迅捷有力地制住我,平生第一次,我無比憤恨我的武功一點都不管用!看著他溫和微笑的樣子,我心裡痛得發抖,低聲哀求:「淩!」
蒼天呀,我再不想抱怨什麼,我一直說不明白淩的心,可我已經明白了,我不要這樣啊!
他淡淡微笑:「記住,好好對雪瀟。」
我心裡不祥之感更重,想掙扎卻無法擺脫他鐵鉗般的控制,驚惶淩亂,忍不住厲聲號叫起來:「不!求求你,我不要你救我——」
他還是笑一下,冰冷的手指拂過我,正正點在睡穴上,低聲道:「紫,閉上眼,睡一覺就沒事了。」我悶哼一聲,意識慢慢陷入昏暗。
耳邊是他的低語:「別了,紫。」溫熱的吐氣吹動了我的頭髮。朦朧中,似乎他突然把我緊緊抱在懷中,很親近留戀的意思,然後嘴唇輕輕在我嘴上碰了一下。
是真的嗎?撫琴之夜後,那麼多年過去了,他終於又親吻了我。
一切還是當年,一切恍如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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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彌漫,我聽到有人在對我笑。笑聲清朗愉悅,我知道是他,我的夢中人。
他這次一身白衣,顯得很是風流瀟灑。長眉鳳目,那麼絕美,那麼倜儻,那麼生機勃勃。他是最動人的春風吧?
我看著他,心裡喜歡,忍不住說:「真好,我又夢到你了。」他點點頭,也是很喜歡的樣子:「是啊,我也老是夢見你。可是醒來就找不到。」我覺得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眉頭微皺,不禁也憂愁起來。
忽然,我被他親親熱熱地摟住了,他伏在我耳邊,笑嘻嘻地說:「我很高興。」我被他的氣息弄得耳朵有點癢,問他:「你高興什麼?」
他還是高高興興地笑著,動人的丹鳳眼微微瞇起,狡猾地看著我,顯得有些神秘,卻不肯說。我急了,知道他最怕癢,索性撓他。
他啊喲一聲,大笑起來,差點軟倒在地,然後抱怨:「你……你這個渾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就這麼對我?忘恩負義的東西。」雖然是抱怨,神情還是愛憐溫存的。
我真是喜歡極了他星光閃耀的眼睛,像最美麗的寶石,忍不住親了下去,半天才想起來問他:「我沒病沒痛的,怎麼要你救啊?」
他呵呵直笑,敲著我的腦袋說:「笨蛋!笨蛋!」我有點發急了,抱怨道:「不要敲我腦袋,你怎麼和小白一樣?會把我敲笨的!」這話一說,我也恍惚了一下,小白?小白是誰?小白是……我妻子!
我忽然冒汗了。他呆了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低著頭悶了一會,輕輕說:「啊,對了,你有了小白了。他很好呢,不是嗎?你要喜歡他,喜歡一輩子。」然後又笑起來。笑容還是溫柔的,好像依然高高興興的樣子。
但我分明知道他其實是不高興的,心裡一下子急了,我大聲說:「瑾——」然後,忽然楞住!我喊了什麼?我喊的是誰的名字?
他的笑容定住了,淡青的霧氣一點點化為紛飛的水滴,他呆了一會,笑瞇瞇地說:「你終於想起來了。可我要走了。」
我頭痛如裂,某扇神秘的大門似乎轟然開啟,萬千愁恨呼嘯而出,只能掙扎著向他伸出手,大聲叫:「瑾——我的瑾呀!」
他溫柔地親了我一下,歎了口氣:「你要我等你十八年,你要我代你活下去……我都做到了,我代你做了這麼多年的淩寒……可我沒想到,現在才等到你。」
我心痛得幾乎哀嚎起來,叫道:「不成,不成,我不許你走!」
他笑得雲淡風清:「都過去了。你現在有雪瀟……你……要喜歡他一輩子……一輩子啊!」
我惡狠狠抱住了他,嘶聲道:「不要啊!求求你!瑾!」
他的笑容還是那麼燦爛,就這麼無限溫存地緊緊擁抱我,我頓時心裡滿溢幸福安寧,眼前一片燦爛的銀白,整個靈魂似乎隨時可以融化入浩渺無盡的天穹。
我耳邊聽到他溫柔的聲音:「當年,你為我失去的生命,我總算還給你了。」
然後——燦爛的銀白忽然化為一團空虛!
我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只覺全身真力充沛,似乎充滿無窮無盡的精力,昔日中毒之後氣息不順的感覺居然消失得一乾二淨。不過,似乎有什麼微微溫熱的東西軟弱地靠在我身上。
我疑惑地睜開眼睛,昏暗的油燈下,看到淩雙目緊閉地挨著我,身子竟是軟綿綿地毫無力道。我閃電般想起那個古怪的夢,再想著之前淩說過的話,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嘶聲道:「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入手真是瘦得可怕,他的頭微微晃了一下,眼睛還是閉著,毫無知覺的樣子。我心裡越來越害怕,趕緊試探他的脈門——氣息已絕!
一陣劇痛刺入心口,我險些閉過氣去。
「當年,你為我失去的生命,我總算還給你了。」「都過去了。你現在有雪瀟……你……要喜歡他一輩子……一輩子啊!」
夢中的每句話如流水般沖過我的腦海,清晰得那麼可怕。
我慘叫一聲,緊緊抱著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把撕下他的衣袖。他的手臂泛著蒼白的光,已經失卻了生氣,上面有個淡淡的齒痕,似乎歲月久遠,變得非常模糊……齧臂之盟。
耳邊似有琴聲叮咚,是誰在笑語:「就這樣,讓傷口更爛一些吧。有了這個標記,你就是我的人。」
原來這不是夢,這是……二十多年前的記憶。
我顫抖著,咬緊牙關,一手摟緊了他,一手在他臉上仔細摸索一陣,果然慢慢搓下一層薄如蟬翼的東西。珠光微微顫動著,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他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長眉鳳目,朱唇如染,蒼白如透過叢林的月光,那麼悲傷,那麼絕美。含情又含愁,如癡又如醉,開闊而空寂,大氣而寂寞。
可是,那雙美麗絕倫的丹鳳眼,卻再也不會看我一眼了!
我聲嘶力竭地號叫起來:「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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