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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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9 下午 7:45 #2613努力的作家觀眾
他把我安置在宮裡一個偏僻的院落,我來見他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這次恐怕實在也不能踏出這宮殿一步了。
然而,他在很長的時間裡都沒有在我的面前出現。
他很忙,他是天子,他是君主。
現在想到這些,我就開始冷笑。
我是昏了頭。
昏了這一輩子了。
這院落因為偏僻,所以我過了半個月才知道和冷宮相距很進。每天晚上都可以聽到那些被皇上拋棄的不幸的女人瘋言瘋語,或者哭泣,或者咒駡著骯髒不能入耳的句子。
也許,他也瘋了。
我也瘋了。
都瘋了。
那天雪停了,我挪著殘破的身體,想去院子裡曬曬太陽,走到院子就看到梅花樹下,有一個女人在癡癡抬頭看著梅花。
她看的很入神,我學她的樣子,卻很快眩暈了。
「夫人……」我叫她,看她的樣子,雖然不太整齊,卻分明是一個年老婦女,「您可好?」
她不理我。
我咳嗽了一聲,又喚她了幾次,她才緩緩低頭看我,開始她的雙眼無神,麻木的很。然而當她看清楚我的時候,眼睛卻突然明亮了起來,整個人也立即有了神韻,雖然六十來歲,卻依然風雅丰韻的美麗。
她突然哭了起來,捂著臉叫我:「峰哥,峰哥,你還來做什麼?」
我愣了一下。
她突然又笑了,道:「峰哥,你等我,等我梳了頭髮,你給我描眉。……不對不對,峰哥,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可是不美了?可是不好看了?我老了,峰哥,所以你不要我了對不對?」她低聲又哭了起來。
我心裡一酸,知道她認錯人了。
以為我就是她以前的良人,然而終於進宮來了,那人是不要她了,還是拋棄她了?
這樣的瘋癲,也無人照看,淒涼的很。
「夫人……」我開口想安慰她,她卻頓時哭得更加厲害。
「你果然是不要我了。你好無情,好無情。你果然是不要我,不要我……」她絮絮叨叨重複著。
我無奈,上前扶著她,進了屋內。
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好不容易安撫著,她也累了,才躺在床上昏昏的睡了過去。我擦去臉上急出來的汗,輕輕咳嗽著,走出院子。
化了一粒止咳的丸藥喝了,咳嗽才好了點。
婦人在屋內睡的還算安穩,我站在走廊透氣,天色剛剛暗下來的時候,外面突然響起了一片喧鬧。
火把的火光沖天照著,聽見人的吵雜聲,兵器的撞擊聲。
接著,有幾個聲音漸漸近了。
「這裡住的是誰?搜了沒有?」
「回殿下,此處皇上下令禁止入內,裡面據說……據說住的是前將軍單瑞雪。」那回話的是帶刀四品侍衛,說到我的名字的時候,極其心虛。
「哦?」之前那個冰冷的聲音響起,只猶豫了一下,「開門。」
「殿下?」
「父皇怪罪下來,我一人承擔好了。開門。」
那侍衛於是應了一聲,上前拍門。
「開門開門!開門!」
我隱隱覺得和那婦人有關係,上前開門,頓時被外面的火把耀的睜不開眼睛。
「你就是單瑞雪?」那個冷冰冰的聲音問我。
我眨了眨眼,漸漸適應了光亮,看到那聲音的主人,是和安然、阿軒差不多年級的男孩,十五六歲的樣子,只是氣息冰冷沈穩的像二十幾歲的成人。
「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我問。
「太后走失,趙燁奉旨搜查。」他抬手,讓我看見他手裡的聖旨,「你可曾見過太后?」竟然是曾經由我抱過的太子。已經這麼大了……
安然,阿軒也那麼大了。
已經到了可以獨自闖蕩的年齡了。
「太子問你話!」他身邊的侍衛見我久久不回答,沖我厲聲道。
我回神,鞠躬。
「今日收留一個六旬婦人,現在屋內就寢,請殿下隨我來。」
帶他進院,掀開暖簾,那婦人已經醒了,聽見她下地的聲音,我快步走過去。
「峰哥,是誰來了?」那樣的語氣讓我心裡一歎,她以為這是她和她的良人的家吧。一直活在過去的歲月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傷害。
我拿了衣服給她披上,道:「夫人……太后,是燁殿下尋您來了。」我已經想到的確就是她。
「太后,請隨皇孫回去。」趙燁跪下,
她卻依然迷茫,並不去接那衣服,也不去看趙燁,抬頭看我,緩緩靠過來,握住我給她披衣服的手,輕聲問我:「峰哥是要再次拋棄燭襄麼?」
我怔了怔。
那峰哥是我的祖父,單秉峰?
「你又要拋棄我了?」她問我,「你又要一個人走了麼?為什麼不帶我一起呢?」
我看了趙燁一眼,他依然是冷冷的跪在那裡,低著眼。
我看著眼前太后的眼淚,乾澀的開口:「你、那,並不適合你。我要走的路,太難,你隨他走,等我。」
她聽了我的話,卻笑了起來,拉著我的手霍然一緊,「你又這麼說話了。又是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態度,說什麼等你。我等了你那麼多年,你為什麼沒回來?!」
「你為什麼要騙我?!」她尖叫了起來,顫抖著,筋攣著扯住我的雙手,「皇上發現了你的陰謀,知道你要造反,你要死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哽了一下,她說的話,淩亂快速,讓我有些模糊,然而頭腦裡那個原因漸漸清晰了起來。祖父當年妄想逆謀反君,被砍了頭,只有父親逃過,才讓單家有一脈血緣。
「你為什麼要騙我呢?」她聲音低了下來,卻難受的要滴出血來,「你知不知道,我寧願和你去死,也不願意這般的獨活啊……你可知道我多苦,多怒,多恨。你騙了我,你騙了我,騙了我……」她詛咒一般的說著,瘋狂的大笑了起來,抬起的臉,一臉淚水,「你知道麼?我讓兒子殺了你的後代,我要你永遠不得安寧,我要你和我一般的痛,一般的苦,一般的後悔,後悔愛上你!!!」
我渾身一顫,二十年前的舊事,又被提起了……
我親眼所見。
狄青死前的言語。
趙晨曦冷漠的解釋。
太后的恨意和瘋狂。
那件事情啊,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影響了這麼多人的毒牙?
那些死去的家人,我的阿爹、弟妹,是不是、是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報仇?
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懲罰……包括我,這個不孝的兒子,冷血的阿哥。是否都已經在二十年的煎熬中獲得了應該的懲罰?
「太后,請和皇孫回去。」趙燁冷冷的開口,插進話來,不顧太后瘋狂的言語,召了侍衛,強行把她拉了出去。
房間裡還剩下他和我。
他冰涼的目光注視著我,毫無生氣的眼睛看我。
「單瑞雪,是我最早知道的一個名字。」他冷冷開口,「每每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名字,讓我以為你是一個神話,一個可以讓他視親生兒子如陌路人、視萬物如無物的神話。」
「你說誰?」我低聲問他,走了兩步,坐下,頓時沒有了力氣。
「你知道我說誰。」他依然是冷冷的說話,沒有起伏,「你以為你傷的最深麼?你以為天下人都沒有你痛苦。你錯了……」他說,「剛剛那個女人,比你傷的深,也痛苦的更加厲害。不……單瑞雪,我也說錯了。」他頓了一下,看我,開口,「痛苦,是沒有比較的。」
我扶住額頭,低下頭。
「你永遠無法瞭解別人的痛苦和無奈。那個女人的我不瞭解,那個女人所愛的男人的痛苦我也不懂得,你的痛苦我也不懂。而你,也不曾想過殺死你全家的兇手是否有自己的痛苦,我是否也在痛苦,包括……他,是否也是痛苦的。」
我一顫,抬頭對上了他冰冷的眼睛。
「狄青是痛苦的,你殺他的時候,你發洩了自己的仇恨,但是你忘記了他殺人是被迫的,他也有自己的愛人。你一定不知道,近墨在你離開後,服毒隨狄青去了。」
「你說什麼?」我失聲叫了出來,近墨、近墨死了麼?我那天殺了仇人,可是……也殺死了一個人的愛人麼?
「我是痛苦的。親生父親把我當作空氣一般的存在,沒有施捨給我一點愛,我年幼的時候不懂。纏著他索取,他把我扔在地上,告訴我,他的愛都只給一個人,沒有可以分給我的部分。那是因為你!」他的聲音稍微顫抖了一下。
「他也是痛苦的。」他輕聲說,「那卻並不是我應該告訴你的。」
我思緒混亂了起來。
他那樣的說法,是我從來未曾想過的,是我極力逃避的譴責。
我記得自己曾經也為了戰場上死去的雙方戰士歎息,也知道自己有一天必定會為自己手中的血腥而懺悔。
每一個人,都是另外一個人的聯繫。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快樂和悲傷。
有寄託,有希望,有平凡的生活和安寧。
沒有人有權力去索取……
就算是用著仇恨的名義,也不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
我顫抖了一下,咳嗽了起來,他已經往外走去。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虛弱的問他。
他沒有回頭,冷笑:「為什麼?因為我恨你,剝奪了我正常的父愛。」
我的眼睛刺痛了起來,低頭捂住眼睛,我拼命大口呼吸著。這世界,我已經不懂了,看不透了,分不清是對是錯是黑是白……
「你來了?」我聽見遠遠趙燁冷冷的聲音中間有一絲期待,接著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看出去,趙燁捂住左臉倔強的看著面前的男人。
「滾。」趙晨曦沒有在看眼前的兒子一眼,抬腳跨進門檻,我看到趙燁在他走過自己的一瞬間,有淚落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痛苦,是無法比較的……
趙晨曦關上門,在我對面坐下,靜靜地不說話,直到外面的火光消失,一切都恢復了夜晚的寂靜。
燭光爆裂著,偶然可以聽見冷宮裡傳來的嘶嚎。
他看著我。從隨身的袖囊中拿出兩樣東西,緩緩放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
一把匕首,是我常年隨身攜帶的那柄,曾經用它第一次殺人,殺死了二皇子,也用它在新婚之夜割開過自己的手掌,還曾用它威脅趙晨曦。
一壺酒,千秋醉。
熱血沸騰的少年,我和他一起喝過。與他離別的時候,我也喝過。喜慶的婚禮上也曾喝過。徹底對他絕望,灌下肚子的還是它……
「匕首,毒酒。」他說,推到我的面前,「任君選擇。」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他輕微的笑了笑,「只是讓你自己選擇方式,殺了我。」
我難以置信的抬頭看他。
他卻並不是開玩笑。
「殺了我。」他說。
「二十五年前你沒有殺了我,是你太善良;十年前你沒有殺我,是因為你愛我;現在,你可以動手了。」
可以動手麼……
我抬手撫摸著自己的刀,還有那壺毒酒,那是穿腸的酒。
殺了他。
我的心卻在顫抖。
「不敢下手?」他略微嘲諷的問我,「你不是叫嚷著恨我嗎?恨不得殺了我嗎?殺了我,就能給你死去的親人報仇,殺了我你這麼多年的怨恨都可消除,你不知道麼?趙燁沒告訴你?狄青是近墨的愛人,我借你之手殺了他們一對。我這麼冷血,你還不殺我,你——」
他一字一句都冷酷的讓我怒火沸騰。
他每說一個字都讓我的仇恨加深一分。
我掃手拿起桌上的匕首,順間抵上他的喉嚨,一用力就畫出了一條血跡。
「你不信我敢殺你!」我厲聲說。
他抬眼看我,古怪的笑了:「你是不敢。」
我捏緊匕首,卻怎麼也不能用力刺下去,顫抖了幾次。
他笑了起來,突然臉色一變,身體晃了晃,緩緩抬頭看我,苦笑道:「我知道你不敢,我替你結果自己吧。」他抬手緩緩抓住我的手臂,靠了上來,絲毫不顧匕首就放在他的脖子上。
我嚇得手一松,扶助他,匕首掉在了地上。
「趙晨曦,你怎麼了?」我搖搖他癱軟的身體。
他緩緩抬頭,看我:「沒什麼,只是,我過來之前,喝了慢性毒藥。」說著,從鼻子中流出一線黑血,他抬手擦去。
「發作了。」
我看著他,看著他無力笑著的臉,心劇烈的跳動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幫助你完成自己的願望啊。」
「你!你到底在做什麼!」我焦急的喊了出來,他的眼角有血滴落下,他到底在幹什麼?在幹什麼?那樣的人,突然跑來告訴我他要死,然後真的喝了毒藥。
「你想聽我解釋?」他低聲問我。
「我聽、聽,你等我去叫御醫,等你好了告訴我!等你好了——」我站起來,我終於知道他並不是在欺騙我,我心慌意亂。不久前的不在乎、憤恨都拋到天邊了。
「不用了。」他拉住我,「我時間不多。聽我說完。」
「我在聽……」我的眼裡有淚不由自主地落下,被他笑著擦去。
「瑞雪還是那麼多愁善感。」他的血,漸漸流出的頻繁了,在臉上恐怖的交織著,被我擦去。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他笑笑,「我愛你,瑞雪。」
我呼吸頓了一下,「那有什麼用。已經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再愛上你。」
「我那日從宮廷內出來,遠遠的,就愛上了你。」她重複著重複過多次的回憶,那遙遠的褪色的回憶。「可惜,我不能愛上你的,瑞雪。我聽從母親的話,看到母親的痛苦,所以我殺了你的全家。痛苦是不能比較的,瑞雪,所以我第一步就錯了,錯的離譜。我以為自己是冷血的人,但是,當我讓你痛苦的時候,傷害了你也傷害了自己。」
他低聲說著。
「那並不是我們註定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我們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是因為……」他咳嗽了一聲,湧出了大量黑血,「我是君,你是臣啊,我的瑞雪。」他輕輕撫摸我的臉頰,苦笑著搖頭,「我當時打定主意要做皇帝,我要讓所有迫害過母親和我,歧視過我們的,嘲笑過我們的人都臣服在自己腳下。所以,我當了皇帝,我成了一個君主。不只是你的君主,也是天下的君主。君主是什麼?」他問我,卻又自問自答,「那是天下人的神,是保持這泱泱大國安定祥和的象徵和最終的籌碼。當我成為君主的時候,我已經不是我了,我是君。我擁有天下,天下何嘗不是擁有了我?當我做事情的時候,我的殺人如麻,我的果斷冷酷,只是天下人給我的理所當然而已。」
所以,我問你為什麼的時候,你總是回答我:
我是臣,而你是君。
「我只能被天下這個擔子推著,做那些有利於天下的事情。瑞雪,包括你,包括你……」他突然抱住我,哭了,落下的淚,也是血淚,「包括你都是這個叫做趙晨曦的皇帝皇位下的犧牲品。」
「我愛你,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愛你。我擁一個擁有天下的君主的手段一次一次推離你。我讓你遍體鱗傷,我也讓自己痛苦反側。我看到你的眼睛時,我就知道,我們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再也不可能。」
「的確不可能了。」
我不可能在那麼多的仇恨和屈辱之後,回到他的身邊。
他的解釋,只是解釋而已。
「你或許會想我為什麼不告訴你。因為我當時不明白。我做的是天經地義的君王的事情。我想推開你,瑞雪。卻推不開,想要重新找回你,也不見了曾經。」
他說完,常常舒了口氣。
靠在我的肩膀上,他輕聲說:「瑞雪……」
「什麼?」
我也輕聲回答他。
「我站在那裡的時候,告訴過你,我得到了一切,卻失去了一切。我才明白,你就是我的一切。」
「是嗎?」我的淚水默默的流出來。
「瑞雪。」
「嗯?」
「我們來世再見面,好不好?我再愛你。」他握住我的手,他有著刀傷的右手握住我留著刀疤的左手。
「對不起……」我聽見他說,他的手,無力的垂下。
靜靜的,不再有一絲生氣。
我咳嗽了一聲,看他在我的身邊睡得如同孩子。
端起那壺毒酒。
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眼睛。
閃爍著不明含義的眼睛。
那是什麼呢?
是愛情吧。
我苦笑,抬頭對著壺嘴喝光了壺裡的酒,火辣惡毒的讓我立即開始咳嗽。
我拼命咳著,捂住胸口,不勝痛苦。
咳出來的空氣,都是血腥的氣息。
抱著他,漸漸感覺無力,抱著他慢慢的躺在床上,把他放好,睡在他的身邊,吻了一下他開始蒼白的唇。
我哭著笑了。
那便,讓我們的來世,早一刻來臨吧。
眼前一片黑暗,我只有手中握住的他的手。
我依稀記得他曾經說過的話。
我愛你,瑞雪。
我愛你……
沒有誰會像他,在愛情裡夾雜了那麼多的痛苦。
他的,我的,別人的。
還有殘忍。
他的,我的,別人的。
以及瘋狂。
因為他是我的君,而我是他唯一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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