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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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9 下午 7:41 #2604努力的作家觀眾
八
津澤二十一年冬
甯塔古
天氣很冷,雪剛下完了厚厚一場。
這個地方,荒涼的很,冷起來讓人心寒。
河裡的水凍了有一丈多厚。只有取井水用。然而井上的繩索卻凍結了。
安然,阿軒都還在房內睡者。然而,府內的總管來催,說是大人小姐們要起來梳洗,讓趕緊送水過去。
不想吵醒他們,我自己起來先動手。
提起桶,搖著凍僵的井架子放下去,卻已經累得我開始咳嗽起來,越咳越大省,屋內兩個人自然就醒了過來。
「阿爹!你又在逞強了!」阿軒先出來,搶了我手裡的東西去,連辯駁的時間都不給我。
「是錢大人府裡要水麼?我和阿哥就可以了,您去吃早點。」安然也跑了出來,還穿著裡衣,拿了手裡的棉襖就給我披上,「您身體不好,就不要出來。」
我皺起眉頭,咳嗽了兩聲:「你們不要以為我快死了好不好?」
「哎呀,我們哪敢哪?您自己這麼折騰,不用我們以為了吧?」安然的嘴比較毒,笑嘻嘻的說話。
「你……」我看他,他也頂回來,我笑了起來,「好好,我是不頂用了,我回屋裡吃閒飯。」
「這話不是我說的。」阿軒大聲說,一刻的功夫已經灌了一缸水。「安然,快點過來幫忙。別老作弄你爹。」
我笑著,又咳嗽了起來。
「你看你看!」阿軒的聲音已經開始不高興的響起來,「你以為你還是當年的將軍啊?武功給廢了,身體也搞垮了,又被人發配到這天不著地的地方,你——」
「好啦!你也少說兩句,別以為比我早生出個頭就當自己是大哥了!」
我咳嗽著退回屋內。
我受苦無所謂,卻沒有想到,孩子竟然也被牽連了進來。聖旨一下,單家所有男丁都被發配到這最慘烈最悲壯的地方來了。
那是貧瘠無法形容的地方……
那是生不如死的地方。
發配來的人,都按戶分給這裡的士兵官員。
這些人,再不是當年的權貴顯赫,甯塔古很迅速的就讓你意識到,你在這裡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
幸運的是錢大人比較善良一些,看在我體弱多病,又帶著兩個孩子的份上免去了我的勞役之苦,就負責教教府裡的護衛,教教各家各戶識字。
我親眼見過那些士兵以狩獵這些人為樂,為了得到一個女子而殘殺她的丈夫,當中強姦孩子。我卻無能為力。
我已經是不惑之年了。
然而,為什麼無法解惑?
我習慣的抬頭摸臉頰上的刺青。
永遠了麼?
就這樣?
「阿爹,我們走了!你記得給屯子裡的娃子們上課。」阿軒在外面叫,我開窗看去,他兩個人已經灌滿了三口一人高的大缸,用牛車拉著,正往外走。
「小心啊,路上。」我揮揮手,也不知道他們看見沒有。
收拾了兩本給孩子們撕得殘缺不全的百家姓,這是我能夠在這裡找到的唯一的書了,我匆匆穿好外衣,咳嗽著出了門。
外面正開始刮冷風,嗖嗖刮著,刀割一樣,讓我痛得酸痛。
這樣冷的冬天,卻不知道那個人怎麼樣……
想必是坐在金碧輝煌的殿內,喝著最好的暖酒,躺在軟塌上,笑看妃子們討好嬉鬧麼?
陽光,一定從屋簷上飛流下來,鋪灑在那樣空曠而寂靜的宮殿間,掩蓋了分外的醜惡和血腥。
「有——芽糖——頂針——彩線的賣嘍——」
遠遠從風中聽見悠長的吆喝聲,賣得都是在這荒蕪的地方稀奇貴重的東西。這裡什麼都缺,缺的厲害,所有的東西價格也高的離譜,往往是那些罪人們存了一年的錢,也不過能買到一盒火石又或者一包鹽的情況。
卻不知道藍鈴怎麼樣呢?
小福已經嫁人了,就留了她一個在府裡。
是否太冷清了呢?
想孩子吧,可惜無法讓她看看這兩小子多能幹。
比楚軒還——
「將軍?!」聽見籃筐呼拉到在地上的聲音,還有人的驚叫,我回過神來,看到七彩的泥丸珠子在我腳邊遛遛滾動著,慢慢抬頭,那個拿著扁擔的賣貨郎正看著我,他又叫了一聲:「將軍?單將軍?」
從記憶中搜索著這張蒼老但熟悉的面孔,我慢慢露出了笑容。
那是只有一面之緣卻願意相信我,把妻兒託付與我的人。
「楚軒。」別來無恙啊。
「將軍!」他聽到我叫他的名,眼睛中也有淚流出,猛地撲倒在我腳下,抓著我的手,狠狠哭了起來。
原本那麼堅毅的人呢。
楚軒給我講述了他顛沛流離的十幾年。
掉下懸崖後沒死,被懸崖下的部落救了,頑強的活了下來。
在大月和受到排擠,輾轉流浪,一直無法安身,直到到達甯塔古……
「這算是自我流放了。」
他這樣說,才讓人從他被風沙肆虐的過於蒼老的臉上看到豪放的過去。
然而當他看到自己兩個孩子的時候,卻又老淚縱橫。
老了……
我靜靜的退出屋子,讓他們父子聯絡感情。
老了,便如同風中的樹葉,脆弱的難以想像。
老了,如同殘燭夕陽,瞬間消滅光芒,也只是微弱的一點。
誰知道漫長幾十年的人生,竟然這麼快的就從身體內流失,就好像流沙,消融消融,無能為力的偏偏是它的主人。
我曾經懷著熱烈的希望,離開了家鄉的小山村;曾經懷著悲傷的憤怒去刺殺先帝的兒子;夾雜著恩情的去愛我的君主;熱血沸騰的馳騁疆場。
如今還剩下什麼?
一副被蛀空的身體?
一顆麻木絕望的心?
又或者是碌碌無為、倉皇無力的人生?
到了今天回頭,才發現自己竟然乍然一身,空洞乏味的讓自己都在膽寒。
一切都快了結了。
一切都該了結了。
馬車,似乎千年以來都發出那種單調的聲音,然而在雪上,卻感覺被捂住了一樣。我拿著書,心不在焉的靠在舒服的坐墊上,緊緊用狐裘包裹住自己,依然抵擋不了從心裡散發的冰寒。
我慢慢拉回自己的回憶,咳嗽了一下,坐了起來。孩子還在看著京城繁華的街道,來來往往攀福比貴的人們。一切都似乎沒有變呢。
本來,皇上讓我回朝養老,我並不打算帶孩子們一起回來的,然而楚軒不贊成,孩子們也不放心我。爭辯再三,無奈帶了孩子回來。
回來也好,再看一次這地方,莫要再被這繁華外表欺騙,失足踏入陰謀的漩渦便再也脫身不了了。
「阿爹,到啦!」到了家門口,安然等不急得跳下去,沖進大門,就聽見他喊「娘,我回來啦!」的聲音越來越遠,我笑了起來,十年沒見,藍鈴哪裡認識他。
「阿爹,您小心下車。」阿軒扶我,小心叮囑。
「我還下得來。」我拒絕了他的扶持,掀開簾子,跳下車,卻晃蕩了一下,阿軒連忙扶住我。「阿爹!」
「好好……我是老了。」我鬆開他的手,緩緩走上臺階,將軍府的牌匾已經不在,大門上朱紅的印記掉了許多,斑駁的顯得分外淒涼。曾經,這裡也是趨炎附勢的人們樂意來的地方呢,雖然不能算是門庭若市,卻也是熱鬧的讓人有些討厭。
現在清靜了,反而覺得酸澀。
「將軍?!」我回神,藍鈴從門裡跑了出來,已經是丰韻的婦人了,卻依然沒有變的絲毫衰老。
「他……」她顫抖著抓住我,「你可好?楚軒他、他也活著?」
我點頭,笑了起來。還好,雖然是無用的人生,至少讓這些人都能安好,我也並不算太無用。
「我們進去說吧。」牽了她的手,緩緩拉她進去,見她臉上有淚,伸手擦去,她卻突然沖過來抱住我。
「怎麼了?」
她搖頭,卻只是哭。
我歎息,掃視庭院,雖然沒有雜草蔓延,卻也是滿目蕭然。
「這些年,苦了你了。」
「苦了將軍啊。」她說。
「皇上這些年來,其實用你做人質。」進了房間,我才對她說,心情也愈發沉重起來,這恐怕是最後一次做這樣的決斷了。
「我也猜想到……」
「你開始要下嫁給我,他便有了想法,利用你作為新的手段牽制我。你又算是月和國的人質,他這樣便是一箭雙雕了。」我見她要開口,擺擺手,「你聽我說完,我這次無論求你什麼,你一定要答應我。」我深深吸一口氣,「皇上這次要我回來,必定有嚴密的監視。很快,應該就有人宣我進宮去,所有人的視線都會轉到我的身上,你就乘機和兩個孩子逃出去!這也是楚軒的想法。」我沒有說的是,本來是四人一起走的。
「將軍!」
「聽我說!」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反對, 「孩子都還學了一些功夫,你也有些根底,容易出去。我已經不行了,會成為你們的拖累。接下來的,就是單瑞雪和趙晨曦之間的事情了。你們如果不走,我永遠也沒有籌碼和他站在一個位置上。」
「我們怎麼可以拋下你?」
「我——」我剛剛開口,遠遠而清晰無比的傳來一聲「單瑞雪接聖諭——」
好熟悉的一句話。我和她的臉色都蒼白了。
「楚軒在等著你們。你們匯合後可以去任何地方。」天地寬廣,不必留連此地,「答應我。」我簡短急速的要求。
「將軍。」
「答應我。」
她還在猶豫。
「就算報恩,答應我好不好,藍鈴?」我哀求。
「……我,答應你……」她開口,顫抖著說出來。
雖然輕微,卻讓我稍微松了口氣。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推開門,傳聖諭的公公是年輕的人,驕傲的藐視一切的態度。
「單瑞雪?」
「是。」
「皇上宣你進宮,走吧?」
「公公請。」
我回頭看了藍鈴,兩個孩子站在她的身後。
心突然暖了起來。
坐上馬車,前後都有禁軍跟隨,我不禁啞然失笑。單瑞雪現在已經快死了,要得了這麼多人看守麼?
記得,最後那個安逸的夜晚。
我曾經在自家的院子裡眺望那遠處華麗的宮殿。
以為,自己懂得了他的感覺。
還以為,總有一天會回到那沈醉的時光。
沒有想過,那樣的時光,如同我的生命,一去不再複返了。
摸摸自己冰涼的胸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煙消雲散的不留一絲痕跡。那顆心,冰涼麻木的,已經沒有感覺。
他曾經是否預料到,事情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當我站在寬闊的大殿廣場上,抬頭瞇眼看那高得無法企及的身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這樣的問題。
又見面了,我的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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