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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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9 上午 12:21 #2181努力的作家觀眾
番外 往世.莫問白雲
「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深林無人知,明月來相照。」
琴聲泠泠,在清晨的竹林中飄動,氣韻空靈沉靜。雪山神族的女主人白靜儀獨自盤坐在大石上,信手撫琴。她已不年青了,昔日傾國無雙的美麗隨著歲月淡去,少女時代清剛威嚴的氣勢也早就變成當家主母的溫和沉默。
遠處,侍女玉佩從水榭外穿花拂柳而來,笑吟吟道:「大夫人,老爺出門回來了,給你帶了兩匹錦緞呢。」眼看白靜儀沒什麼特別的表示,又得意地低聲補上一句:「比二夫人多,她只有一匹哦!」
白靜儀知道玉佩為主人爭強好勝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我年紀不小了,不好花色,回頭把多的那匹緞子送給凝月吧。」趙凝月正是二夫人的名字。
玉佩沒料到女主人又是這麼處置,楞了一下,很是為她叫屈,正要說話,白靜儀擺擺手,她在家中向來甚有威信,玉佩不敢囉嗦,只好翹著嘴下去了。
白靜儀看著玉佩去了,淡淡微笑一下,收了琴具正要回去,看到水榭又來一人,英俊高大,頗有日朗星輝之感,正是她的夫君,雪山之主辟虜。白靜儀侍夫向來恭謹有禮,連忙放下琴具,過去迎接。
幾個月不見,辟虜臉上頗有風霜之色,但還是氣度奪人,對白靜儀微笑道:「靜儀,聽玉佩說,你要把緞子送給凝月?那是我給你挑的啊,你不喜歡麼?」
白靜儀柔聲道:「夫君所贈,我自然歡喜得很。只是妾身已老,凝月正值青春,她打扮起來才好看啊,所以就送過去了。」
辟虜楞了楞,看著他的妻子,在這張美麗的臉上只能看到溫和平靜的笑容,一時也想不出她想的什麼。遲疑一下,苦笑道:「你向來能說,怎麼都有理。」
白靜儀曾是冷月谷穀主,比辟虜大八歲,她嫁給辟虜時,在武林中很是轟動了一陣。當時辟虜才十五歲,白靜儀雖容色絕代,畢竟和他年貌不當,這婚事無人看好,都說辟虜是貪圖冷月穀的勢力才娶了白靜儀。想不到這對夫妻真的安安穩穩相處下來。白靜儀婚後十多年一直沒有孩子,族中長老頗有議論,辟虜便新納迭摟大小姐趙凝月為妾。
辟虜少年成名,威震天下,面對千軍萬馬也縱橫如意,可在自己妻子面前,卻總覺得琢磨不透。他是個好戰好權的人,並不重女色,娶白靜儀也的確是看上她處事精明強幹,足以和他一起中興雪山神族。
不料,白靜儀嫁給他之後,只是處理族中內務,對江湖中事始終不發一言,和娘家更是斷絕了來往,連白文瑾過世,她也不曾回去探望。辟虜知道她不想為雪山神族對不起冷月穀,又要忠於夫家,是以如此隱晦鋒芒、以求兩全。他雖尊重妻子的意思,心裡卻始終隔了一層。
白靜儀見他似乎對錦緞之事有些不快,便岔開話題,微笑道:「夫君難得回來,難道是專程來問妾身怎麼處置錦緞的麼?」
辟虜沉吟一會,這才道:「靜儀,我在江南梅鎮似乎看到了你弟弟。我是說——白文瑾。我不敢去認,怕驚動他之後又沒了下落,所以連夜趕回來和你說,你要不要趕去看看?」
白靜儀一震,定定看著辟虜,眼中陡然閃過一道明亮銳利的光。白文瑾是她親手養大的堂弟,少年時姐弟感情很好,白文瑾死去多年,辟虜卻說在江南看到了他,這是怎麼回事?當年爭鋒江湖,白文瑾是辟虜最大的勁敵,他對自己說出白文瑾的下落,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辟虜看著心裡有數,知道白靜儀多年來一直沒有盡信他,歎了口氣,淡淡道:「靜儀,我縱然好權,不會連自家妻子也一起算計了去。」白靜儀聽著這句「自家妻子」,心頭茫然了一下,一時不能言語,忽然一陣意氣堵著心頭,極想問他:「那麼你心頭那人算什麼?趙凝月又算什麼?」
她畢竟是久經江湖的人物,情緒微一波動便鎮定下來,沉吟道:「大概只是一個長得像的人吧,不用看了。」心頭卻有數,以辟虜的眼力和精明絕對不會認錯人。可是,白文瑾天之驕子、武功絕頂,他竟然選擇詐死埋名,必有不得已的緣故。既然已經知道弟弟平安,又何必一定要相見?
辟虜搖頭道:「靜儀,你怕令他為難,是麼?不過……我看他氣色不好,大概活不了很久了。總是你一手養大的人,還是去看看吧。我已經幫你備好我的墨龍馬,行李也妥當了。你要去,可以馬上啟程。」
白靜儀被丈夫一口說破心事,只得苦笑,一陣感慨。她聽過辟虜半開玩笑的抱怨,說老是猜不透她的心思。其實,世上最明白她的人還是辟虜吧?只是有些事情他不願多想而已。他們夫妻二人,倒像是兩個各有疆界的王,誰也不可能向誰傾心接納。
她想著生死不明的弟弟,心頭一陣蒼茫,多年的情義忽然翻攪,難以自已,當下謝過辟虜,取了墨龍馬,急急絕塵而去。
江南,柳如煙花如雪的江南,那是她夢中的故鄉。為了這個冒險的婚事,她離鄉背井太久太久。
那時候,她還是個一笑傾城的武林驕女,雪一般的劍光照亮了南國的天空。族中高手都在一次大戰中死去,白靜儀自任冷月穀主,經歷江湖兇險,遇神殺神遇鬼斬鬼,所向無敵,迭恨劍下不知傾倒了多少男兒。她似乎能看透那些愛慕,可無法感動。有時也會疑惑,難道這世間,再沒有一個值得她傾心的英雄?
白靜儀無事之時,寧可教養兩個幼小的堂弟。那時候雪瀟還是個粉團一般的嬰兒,文瑾也不到十歲,可已經氣勢不凡。「如果我不得英雄相伴,那我就要親手教出一個最出色的人,一個最接近神的存在。」她果然教出了一個出色絕倫的弟弟,卻沒有找到她盼望的英雄。
一年又一年的尋找,最後還是倦了,累了。以為已經沒有希望,就這麼回到白雲淵,卻遇到了辟虜。那時空山微雨,英俊高挑的少年靜靜站在大樹下,對著她笑了笑,野心勃勃、清亮冷酷的目光打動了她的心。
她乾脆俐落地答應了他的求婚。很多年後,辟虜還是納悶:「我只是一個窮小子,雪山神族也正是潦倒的當兒,難為你肯嫁我。」她只是笑:「我那麼老了,難為你肯娶我。我當然趕緊嫁了。」夫妻都當作笑話,相互笑笑也就過去了。
白靜儀心裡卻想:「若不是愛你,天下誰能令白靜儀駐足?可惜你不會明白。」辟虜眼中,只有權力吧?明知道他不曾為她真的動心,所以,她一輩子也不會對他說明。
辟虜雖年少,卻是個抱負極大的人,對冷月穀頗有威脅。他們的婚事,幾乎動搖了冷月穀的基礎,谷中長老竭力反對,最後白靜儀立誓終生不入江湖,留劍而去,從此和族人恩斷義絕,連最親近的弟弟也沒能挽回她的意志。
白靜儀一路疾馳,眼前風煙彌漫,前程往事一一穿過心間。那麼輕狂決絕的許婚,也無法得到丈夫的心。真是可笑的事情吧。瑾又是為什麼放棄一切呢?
她想起臨行前辟虜含糊其辭的話:「他身邊有個年青人陪著,樣子很像迭摟趙紫,不知怎的,也隱居那裡。他們交情應該很不錯。」
白靜儀隱約明白辟虜言下的真實意思,心裡打了個突。迭摟趙紫是近年江湖上聲望顯赫的青年劍客,被人推許為天下第一劍手。莫非,瑾是為了那年青人放棄一切?當年,淩寒幾乎毀掉了瑾的聲譽,難道他又要為趙紫陷進去?他們姐弟,遇到動心之時,總這麼無可奈何。
風刀割面,空氣清寒,白靜儀心裡做了決定,如果那年青人對瑾不利,無論什麼代價,不能留他活口。
可是,她並沒能和弟弟說話。
找到白文瑾的地方,是個小小院落。白靜儀透過半掩的門戶看到,瑾正在陽光中躺在樹下沉睡,一個俊美的年青人坐在他身邊,出神地凝視著他。瑾昔日風神奪目的絕代光芒,已經病損得很厲害了,但夢中嘴角有著微笑,動人心魄。
白靜儀沉默地看著弟弟,如同看到一個前塵渺茫的自己,淚水慢慢模糊了眼睛。其實也不是太傷心,很多年之前就得到弟弟的死訊,知道他一直還在人間,就算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為什麼心裡還是扭絞一般痛著?她的弟弟,玉樹芝蘭一般出色的青年,現在已經憔悴折損。不過,弟弟畢竟是幸運的,看得出來,那年青人眼中只有瑾,帶著一心一意的癡迷愛戀。這樣,也就夠了吧?弟弟的心裡,大概是幸福的。
那年青人似乎發現了她,眉峰一皺,輕手輕腳走了出來,看得出是為了不驚動睡夢中的瑾。白靜儀發現了他這個小小的體貼舉動,不禁又笑了笑。
那年青人似乎看出了她眉目間和白文瑾的相似之處,敵意減去一些,還是帶著戒備,低聲道:「你是誰?」白靜儀道:「瑾的大姐。我們走遠些說罷,不要驚擾了他睡覺。」年青人點點頭,清秀的嘴角慢慢現出一個笑容,道:「我是趙紫。」——果然是他。
兩人來到偏僻處,白靜儀困惑地說:「你不是迭摟主人麼?」年青人還是笑一下:「現在不是了。我要陪著他,別的都算了。」他笑起來很是奪目,白靜儀心頭一驚,低聲道:「淩寒?你是淩寒!」明知年齡不對,可那樣子實在太像。她一時驚詫不定,不知道這些年弟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年青人苦笑一下:「大概我上輩子是淩寒吧。一直捨不得他,所以又回來了。」白靜儀看著這清秀剛強的臉,茫然不已,不知如何,隱約有些羡慕弟弟了。也許,自己一輩子無法得到這麼糾纏執著的感情吧。辟虜不是不好,只是冷情淡薄得很,他們之間隔了太多東西,再無辦法。
那年青人笑容微斂,沉吟道:「大姐遠道過來,本該好生接待。但我怕瑾身子太差,感慨動情了反而不好……」白靜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人分明是怕自己搶了瑾的注意力。可瑾病得這樣,還計較什麼呢?她想了一會,道:「也罷。有你好好照顧他,我也放心。我要走了。」年青人遲疑一下,道:「大姐且慢,我……還有事相托。」眼中慢慢現出懇求之色。
白靜儀一揚眉道:「怎麼?」心想這小子自私得很,又一門心思霸著瑾,唯恐人搶了去,只怕託付的不是什麼好事。年青人眼中的懇求慢慢變做了淡淡的悲傷,低聲道:「瑾的日子不久了,你……也看得出罷。我想求你,等他去後,為我們合葬。」白靜儀一驚,聽出了這句話隱含的可怕意思,沉聲道:「你說什麼?」
年青人低聲笑了笑:「是啊——合葬。他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白靜儀皺眉道:「你……你還年輕得很,何必說這種話——」年青人的笑有些僵硬,低聲道:「總之……就這樣罷。我求你幫忙,大姐。」
他的眼睛在陽光下閃著微薄的水氣,就像隔著薄霧的星辰,很是動人。白靜儀看著這雙眼,向來冷淡的心也微微一軟,過一會勉強說:「你不要犯糊塗。瑾知道了反而難過。」
年青人的笑容似乎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低聲道:「他就是知道。所以……他和我說,不要我陪他死。他只給我這輩子,下輩子就要和別人在一起了。我知道他是怕我尋死,故意這麼說,可是我——」他的笑一點點變做傷心的顏色,慢慢轉過頭,不做聲。
白靜儀看到,一滴水珠濕潤了塵土,不禁輕輕歎了口氣:「這樣,何苦呢。」
年青人大概不願讓她看到軟弱的神情,一直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說:「我不放心,我怕下輩子找不到他,一定要跟緊一些。不管他和誰許了下輩子,我不答應,那就不成。」
他忽然短促地笑了笑:「我還打算下輩子要比他大些,免得他總是把我當小孩看。」說著又乾澀地笑了幾聲。
白靜儀心裡一陣翻攪,沉默一會,點點頭:「好,明白了,我答應你。我會在附近找客棧住下,一直等到……幫你的那一天。」
年青人微笑點頭,很客氣地向她反復道謝,一直把她送出去很遠,然後急匆匆告辭:「對不住,瑾大概要睡醒了,我得趕快回去。好讓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我。」
他高挑俊秀的背影遠遠地消失在江南的清淡陽光中,慢慢融入周圍的蒼綠色。高天白雲流轉,遠近風物,一切如畫。只是有些心事,就算問與白雲,也全然無解罷?
白靜儀看著,忽然覺得這光線有些刺眼。她微微一仰頭,原來是一樹梨花在風中雪白地飄拂,顫抖一會,花瓣如雨而下。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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