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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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2:46 #5102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七章
桌子上鋪著雪白的宣紙,仰恩抬手細細研墨,慢慢下筆,全神貫注地寫字。夕陽的餘輝從鏤花的窗櫺射進來,正灑上他年輕光潔的額頭,表面凝神靜氣,只是那微微輕皺的眉心,洩露了心底的煎熬。小的時候,每當煩躁不安,或給病痛擾得心神不寧,仰恩總能通過寫字,練習書法重新找回心靈上的平衡和靜默。而此刻,他只覺心中似有火焰翻騰,不管他多麼克制壓抑,一股燒燎的疼痛由心而發,沿著食道上升,喉嚨裡火辣辣疼痛起來。
時間從來沒有如此漫長過。一個短短的下午,竟似消耗了半生。尚文的事情沒有告訴家裡的女人,無非是怕把老太太嚇出個好歹。仰恩回到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再沒有出門,也不敢表現出過度的關懷。只不過一年他已經明白,人有的時候,要學會隱藏自己的真心。
「恩少爺,大少爺指不定去哪兒了,要不您先吃吧!」
煙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這一驚擾,仰恩的筆沒握住,戳在紙上,留了黑黑的一個印跡。仰恩楞了一下,有些木訥地對煙兒說:
「我還沒餓呢!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餓的時候,自己去廚房熱了吃。」
仰恩素來耳朵尖,煙兒離開門口的腳步,帶著不滿的拖踏,就連她低聲抱怨,也給他隱約聽了個大概。
「……這不按時吃飯,到頭來挨五太太罵的,還不是我這做丫頭的……」
仰恩已經習慣煙兒,她是典型的嘴硬心軟。尚文沒回來,自己又一個下午沒出屋,她心裡沒底,才會如此磨嘰。
不知為何,崇學下午的話再響起:
「即使日本人有了證據,也不會對尚文怎樣。放心,他會毫髮無傷地回來。」
那麼,什麼時候,能看見他毫髮無傷地回來?仰恩自是能夠明白其中的奧妙,原家人際關係網鋪得很大,日本人對東北的野心已經不再隱藏,對當地的勢力,也要拉攏和利用。尚文暗中幫助東北抗日聯軍的事情,仰恩也略知一二,然而,即使尚文這次平安歸來,也不能平復仰恩心裡莫名的恐慌。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許是這次尚文出事,許是因為那,飄泊不定的未來……
「總算回來了。」煙兒清脆的大嗓門忽然在院子裡響起。又嚇了仰恩一跳,可心裡卻因此喜悅著,等了一下午,就等著煙兒這句大聲嚷嚷。
「嗯,」尚文似乎心不在焉地含糊著。
「晚飯都做好了,送你屋裡去?」
「不餓,你回去吧!今晚不用伺候了。」
「這都成仙了不成?恩少爺也不吃,你也不吃?」
仰恩聽著院子裡的對話,身子卻沒挪動。靜了那麼一小會兒,尚文的聲音才說:
「送我屋裡來吧!恩弟跟我一起吃。」
「哎!」煙兒答應著。
「放好了你就回去吧!廚房的也都回家,明早來了再來收拾!」
說完,尚文似乎進了他自己的房間,過了許久也沒出來。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傭人都撤出去,最後一聲大門沉重地合攏,就是剩一個無言無語的院子。仰恩終於停了筆,看著燈下一塌糊塗的字,醜陋地擁擠在一起,剛剛鬆弛的心情,竟好似再煩躁起來。
過了半晌,背後的棉門簾被人掀開,冷風乘虛而入,來人及時放下簾子,關了門。屋中央的火盆奮力燃燒,困在屋裡的冷空氣很快暖化。那人站在門口,卻沒有動,也沒言語。
「來了怎麼又不說話?」
仰恩頭也沒回一邊收拾桌子上的筆墨,一邊問。身後的空氣忽然跟急速的身形攪動,背後一雙長臂很快攔腰抱緊了自己,周身立刻給一陣清爽的寒冷包圍,清爽得連剛剛又在興起的惱也給熄滅了。
「對不起,」聲音低沉暗啞,帶著強烈的自責,「崇學跟我說把你嚇壞了,可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你。」
仰恩轉過身子,楞楞看著面前的人,心裡似乎在歎氣,手指在尚文身上四處戳了戳,說:
「什麼都沒缺吧?」見尚文好象沒明白,繼續說,「四肢健全,沒有內傷?」
「沒有,他們只是找我去問話而已。」
「只是問話?」仰恩帶著一絲失望,「本來以為你會被日本人打成肉餅,給人抬回來,現在看來,你果然是毫髮無傷,真應驗了崇學說你的話。」
「他說我什麼?」
「說你乖張跋扈,連日本人都懶得啃你這塊硬骨頭。」
尚文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一定失望透頂了。」
「所以你說不知如何安慰,我倒覺得內疚,因為辜負你……」
還沒說完,就被尚文摟到胸前,懷抱緊得話也說不來。
「還有完沒完?跟夏玉書在一起混,連他的演技都學得這麼快?,當我不知道麼?你那性子,表面上雲淡風輕,內心必定著急上火。我在關東軍司令部的時候,就怕家裡那些沒心沒腦的人添油加醋告訴你,想不到,還是給你知道了。」
「嗯,」仰恩滿足地發出一聲歎息,「知我掛著你,以後凡事還是小心低調些罷!」
不管怎樣,這個男人對自己的心意瞭若指掌,身陷危險的時候,想念掛懷的還是自己,這些都算難得吧?不料,尚文繼續說:
「開始不知道會怎樣,心想要是死在那裡真冤枉,我還沒讓我的恩弟嘗嘗情愛的喜悅呢!」
仰恩本來沉浸在尚文在耳邊脖頸上溫柔細啄,聽到這裡,忽然睜大眼睛,瞪著尚文,不敢相信地說:
「你……說什麼?」
尚文臉似乎也紅了起來,可仰恩覺得那和害羞無關,因他那眼睛毫無保留地給情欲占了個滿:「恩弟,這次我想,好好愛你。」
幾乎容不得仰恩考慮,尚文的嘴壓了下來,雙手鉗著他的腰,向床邊移動。仰恩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往外瞟,雖然知道人都撤了,還是不放心,大門有拴嗎?自己的門有落鎖嗎?窗子有關緊嗎?……燈,燈是開的……
「關,關燈……」
仰恩找到空隙,喘息也來不及就連忙說,還沒說完整句,再提不上氣,人是窒息一樣的眩暈,稍微清醒些,發現尚文和自己已經栽倒在炕上。尚文的臉離自己那麼近,近到只有一雙眼睛,黑黑的,象暗夜一樣籠罩在自己上方。
「別怕,恩弟,沒人回來,大門拴好了。」
仰恩於是也不再提關燈的事,只一心承接著尚文溫柔連續的吻,那手也開始不規矩,顫抖著要解自己的外衣,卻忽然停下來,問:
「還是你想先吃飯?煙兒桌放在我那屋了。」
仰恩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餓。」
說完卻又極端後悔,尤其是尚文眼睛裡那股閃爍的捉弄,這傢伙根本就實在試探自己,而自己竟然乖乖上套,急著說不餓,那不承認自己對接下來的情愛迫不及待麼?殷紅象入水的胭脂,迅速氤染到仰恩的面目及脖頸。面對含羞帶澀手足無措的仰恩,尚文內心和欲望一起澎湃起來的,是種無言的感歎:恩弟那麼信任他,那麼依賴他,即使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卻無悔地邀請自己……尚文挺拔的鼻子,在仰恩的耳畔慢慢廝磨,他的呼吸,他的呢喃,熱熱噴上仰恩耳廓敏感的皮膚,順著耳孔滲透到腦子裡:
「恩弟,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
「嗯,」仰恩側過臉,鼻子頂上尚文的,眼光糾纏在一起,「我……知道……」……….
大門給人扣響,緊接著是一聲清脆的女音:
「大少爺,開門!五太太讓我給您送好東西來了!」
卻是肖仰思的丫頭,大翠兒。
西跨院兒丁崇學的房間此刻也正亮著燈,正跟楊副官討論近日積壓的奉天的一些公務。他最近很少呆在奉天,偶爾回來,也是處理這些舊務而已。正說著話,外面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掀簾走了進來,是母親許芳含。
「怎麼回來住,也不跟我說一聲?也好給你準備些好吃的。」
楊副官連忙起身,讓她坐在丁崇學的身邊,自己則識趣地走了出去
「臨時決定的,再說只呆一晚,明天一早兒,我就動身去保定,就沒想驚動你。」
「這是幹什麼?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只呆一晚?」
「嗯,我那頭的事情脫不開身。現在是非常時期嘛!」
丁崇學說著,依然埋頭在公文裡。許芳含倒也不介意,自顧自地,嘴上也沒閑著:
「我前些日子去跟孫太太他們打牌。東北鐵路貨運局局長的王靳聲你認識嗎?那天他太太也在那裡,跟我說到你呢!說她在少帥府的一次慈善晚會上見過你,把你給誇得呀,喜歡得不得了呢!他們只有一個女兒,今年剛滿二十歲,模樣不錯,挺乖巧的,我這有照片呢,你要不要看看?」
「我現在哪有時間談清說愛?」
「別用這個當藉口,人家少帥不比你忙嗎?我看他感情上也挺滋潤的,他和趙家四小姐那事兒……」
「媽!」丁崇學不得不打斷母親,再任她說下去,指不定要扯到哪裡去了。「他是他,我是我。」
「哦……」
見兒子有些不高興,許芳含收斂了一會兒。心裡卻核計,你怎麼了,比人家好到哪裡了?你跟姓夏的那點兒事兒,當我不知道麼?夏玉書跟丁崇學的曖昧關係,奉天城裡的上層社會,真真假假的都有些風聞,傳到許芳含那裡,著實給她添了些火氣。但崇學很少回來,況且,也不是她這個做母親能說得聽的。於是,她放緩了語氣,隨便詢問了些他這次怎麼會回來,都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情。丁崇學自然不會提尚文得罪日本人的事情,只應付了兩句。不知怎樣繞著繞著,許芳含又提到了相親的事情。
「我知你看不上我給你介紹的這些小家碧玉,你現在是大人物了,在外面見多識廣,認識的都是達官貴人,大家閨秀。你娘我是沒能耐啊,要是象五份上那個,見天兒地跟老爺出門,北平上海的有錢人,她全認識啊!她那弟弟今年才十六吧?聽說她就開始給物色物件啦!」
崇學聽到最後一句話,不禁皺眉搭理了一聲:
「你聽誰說的?」
「都這麼說呀!好人家的閨女她那心裡都記著呢!你說這也怪了,怎麼那麼多人想巴結她呢?」
「五姨處事圓滑,頭腦聰明,連父親有時也會受益她的人脈,這對原家是好事,你又嫉妒什麼?」
「呸!在外面怎麼耀武揚威,在家裡不過也是個姨太太,比誰好多少啊?我看她那弟弟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還跟姓夏的那個戲子做朋友。」說到這兒,她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直覺得崇學跟戲子混一塊兒,就是仰恩指使帶壞的了。於是加重了語氣警告,「我跟你說,你最好離他們遠一點兒,那一窩,沒一個好東西,小心給他們陷害了,壞了你的名聲。」
「這是想到哪兒了?」崇學無奈放下手裡的事務,抬頭看著母親,她有時候一混上來,還真不能硬碰硬,「說了半天累不累?走吧!我請你吃宵夜去。」
「這麼晚了,去哪兒吃呀?家裡 什麼都有,你想吃什麼,我讓廚房給你做去。」
丁崇學卻跟外面的副官說,「出去準備車,我跟太太去聚豐樓。」
崇學年紀大了,卻老是不肯結婚,這讓許芳含心裡非常不踏實。若不是尚文也不思婚嫁,她早就把刀壓在兒子的脖子上逼他成親了。當年就晚了那麼幾個月,崇學沒爭上長子的地位,竟然過繼給別人,連原家的姓也沒撈著。雖然丁嘯華的勢力不在原家之下,可她總覺得自己的兒子是給原風眠棄權了。所以,崇學一定要比尚文先結婚,先養個兒子,這樣長孫的地位,不還是她二房這裡的嗎?許芳含的心裡打著她自己的小算盤,只是丁崇學自幼獨立,小小年紀就主宰萬千軍人命運的指揮官,軍務上絕對服從上級命令,私底下,他卻只聽自己的。
大翠兒雪白的手伶俐地從隨身帶過來的食器裡端出湯水:
「大少爺怎麼在茅廁蹲了這麼久啊?一會兒湯就涼了。」
「哦,放在這兒吧!等他回來我讓他喝。」
仰恩連忙說,想著尚文躲在茅廁裡幹的事情,臉上情不自禁地紅著,好在大翠兒也沒理會。
「不行,五太太說,這湯水趁熱喝才能甯神,正好給大少爺壓驚的,順便讓恩少爺也跟著喝上些,說下午你也給嚇得不輕。」
仰恩聽著,總覺得大翠兒話裡有話,在跟他暗示什麼。想著剛才倉皇起身的模樣,和這屋子裡一直散不盡的味道,任誰都能猜出剛才自己做的那事兒吧?此刻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越發覺得姐姐大概是看出什麼端倪,讓大翠過來試探了。
正說著,尚文一副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模樣,推門走了進來,故意裝出吃驚的樣子:
「大翠兒,你怎麼來了?」
「看五太太對您多好,給您煎煮了甯神的湯水,趁熱喝了,好好休息吧!」
大翠兒走了以後,仰恩心事重重,不停琢磨著:這丫頭表面聒燥,實則心細。她一直跟著仰思,見過世面,對大戶人家的事兒看得明白,所以頗得仰思的信任。今晚她來的時候,自己和尚文都挺狼狽,不知她是不是看出什麼……
「想什麼呢?」尚文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問心不在焉的仰恩。
「她是不是看出什麼了?」仰恩的眉眼間掩藏不住的一股焦慮。
「怎麼會?她怎麼看得出來?」
「這屋裡都是那味兒!」
「哈!你當人人都長著你那狗鼻子?再說,她個黃毛丫頭,能懂什麼?頂多跟五姨彙報,仰恩少爺到了年紀,得找個暖床的了!」
仰恩給尚文怪裡怪氣的取笑弄得苦笑不得,倒也不似先前那麼擔心。
「收拾完你就回去吧!」他說,「我困了。」
尚文卻磨蹭著不肯離開,反倒湊到跟前兒,死氣捭咧地說:
「剛才……不是才做了一半麼……」
仰恩「砰」地一拳頭砸在尚文的胸膛上,打得他不能出聲:
「活該!你要補償找大翠兒好了,反正是她攪了你的好事。」
說著,把尚文連趕帶踢地轟了出去。
在床上複再躺下,床第間一股腥味兒猶存。仰恩起身從炕桌裡再拿出一床新被蓋上,面對著火爐,臉上給烤得熱熱的。想起之前曾經偶然聽過大翠兒和姐姐那院裡的一個小丫頭的談話,似乎她對著男人間的事情,也沒什麼底兒,應該不會懷疑,再說姐姐下午的時候也著急,怎麼會有心思觀察自己,何況自己掩飾得那般好,該不會漏餡兒才對……這麼想著,仰恩的心裡踏實不少。
「夜深人靜,當心火燭!」
窗外傳來巡夜更夫的敲鑼和低喊,更顯得夜裡死一樣的靜寂。
仰恩再翻了個身,閉上雙眼,感覺到困意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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