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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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3:22 #5136
努力的作家
觀眾第十五章
「這句話會念麼?」
尚文坐在仰恩對面,將一張紙條推到他面前,臉上是難得的嚴肅。仰恩的心思都在書上,隨便看了一眼:
「這是什麼語?」紙條上的字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語,仰恩皺眉,「看不懂。」
「猜一猜發音也好,很重要的。」
見尚文一臉誠懇和期待,仰恩不忍,於是仔細看了看,試著發音:
「Te Amo。」
「我也是。」尚文連忙接了一句,然後突然笑了,明亮的眼睛在午後的陽光裡彎曲成可愛的形狀。仰恩微微傾著頭,探尋地盯著尚文,嘴角邊也噙著淺笑,他想起來這個傢伙剛剛從他的第一節西班牙語課上回來:
「是什麼意思?」
「管它呢!你只要知道『我也是』就行了。」
仰恩猛地從夢中驚醒,屋子裡一片漆黑,腦子裡象在瞬間劃亮的火柴。尚文昏迷前說的那句話,並不是英文。他說的是「Te Amo」,他說,「我愛你」。心口出是一陣沉悶的疼痛,彷佛給電流猛地刺激,在空蕩蕩的胸腔裡,跳得絕望。很快仰恩感覺到這並不是尚文的病房,隱隱記得在尚文的床前睡著,天還沒亮,怎麼會回到自己的病房的?他轉頭,果然看見角落的沙發裡熟悉的輪廓,丁崇學,果然還跟著他身邊。仰恩猛坐起來的聲音驚動了他,低聲問了句:
「醒了?」
「對不起,我睡著了,可以再回去麼?」
原家雖然極力低調處理,卻如何也不准仰恩去見昏迷中的尚文。還好崇學暗中幫助,在晚上的時候讓他過去陪,天亮再離開。
「你沒睡著,是昏倒,醫生說你需要休息。明晚再去吧!」
出事以後,仰恩出人意料地冷靜堅強,只休息了兩天,就趕著在晚上去偷偷看尚文。崇學旁觀卻看得清楚,尚文現在人事不知,所有的壓力和指責都積壓在仰恩一個人的肩頭,他必須強迫自己站得比任何人都直,才能扛得住那些不公平施加過來的外力,保護正在沉睡的尚文。可仰恩的狀況並不象他看起來那麼好,今天他的醫生終於忍不住跟崇學說:
「你得看住這個年輕人,他的問題恐怕比那個睡著的更嚴重。」
崇學說不清自己對仰恩的態度,有時候是情不自禁地會站到他的立場,替他著想,這在崇學以前的生命裡,是從來沒有,也不允許發生的事情。包括在仰恩的強撐下,崇學甚至可以把心裡那股難言的銼痛,把那晚的槍聲,把那至死也不肯閉上的眼睛……通通埋在一邊,他也想,替那瘦弱的肩膀承擔些重壓。至於這一切莫名其妙的關愛從何而來,源自身體的何處,他暫時也不想再去思考。
「你不累?」仰恩慢慢躺回去,一邊問坐在沙發上的崇學,他坐得那麼筆直,根本一點睡覺的意思都沒有。
「睡不著。」
仰恩明鏡一樣的心肝,即使丁崇學沉默寡言,也看得出那晚的混亂帶給他的困擾,煩惱。他和許芳含的關係並不怎麼親近,可那是他親生母親,他看著她陷入瘋狂,絕望,帶著幫助和拯救的心去努力,到最後,卻是目睹母親死在自己的懷裡……丁崇學這種習慣掌控全域的人,如何接受這樣的結局,如何排遣那揮之不去的陰影?而他在這分身乏術,原家焦頭爛額的時刻,嘴上什麼也不說,卻一直陪在自己身邊,那份沉默的支持,於現在的仰恩卻是枯竭的土地忽逢甘露,心中的感激,如同紛紛長出的青草,說與不說,都不那麼重要。
「沙發那麼硬,自是睡不著,過來到床上睡吧!」仰恩說著,向旁撤了撤身子,「床很寬,睡得下。」
崇學依舊坐著沒動,連拒絕的話都沒有。仰恩頓時感到一陣尷尬,邀人上床本就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情,更何況他還知道知道自己的性向,怕是誤會了吧?連忙解釋說:「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是看你坐著不舒服,沒別的意思……」
還沒說完,覺得身邊的床重重地陷了下去,他竟是躺過來了。床上並不寬敞,從肩膀到胯骨,到伸直的腿,都不緊不松地接觸著,能感到對方的體溫,正慢慢滲透過來。
「想跟你去爬山。」仰恩忽然說,聲音近在耳邊。
「隨時奉陪。」
「你說,有爬不過的山麼?」
「那得看是誰爬吧?」
「面前的山,我能爬過去麼?」
「順其自然,盡力就好。」
只有爬過去才能看清將來的道路,一定得盡力而為,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為了自己生死未卜的尚文。陰沉的天此刻竟也是放了晴,月亮掛在視窗,雪白的光穿透空氣,照上兩人的臉。
「謝謝你,丁崇學。」
「不用謝,肖仰恩。」
因為這中規中矩的回答,仰恩緊繃著的臉終於笑出來。
父母的到來,讓仰恩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仰思答應過他,這件事情會儘量壓著,瞞著東北的家人。看來是原家不願意出面解決,於是通知了肖家,讓他們到北平來「清理門戶」吧?仰恩沒時間多想,匆匆趕回家的時候,發現門口的汽車已經裝得滿滿,都是他的行李,連忙進了門,見父母都在正廳指揮人搬東西,見他走進來,說了聲,
「跟我進來。」
跟著父母進了裡屋,母親還在後面關門的時候,父親厲聲說:
「跪下!」
仰恩順從地跪在父親眼前。
「送你出國留洋,你就這麼長進?」
母親聽了卻是不甘,蹲在仰恩身邊,幾乎哀求一樣詢問:
「原家說的是真的麼?你跟尚文……」
見仰恩點頭,肖家兩位老人的心竟似生生給人撕碎。老年得子,一生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而且仰恩從出生就異常乖巧,未曾受過半點責駡懲罰,怎麼長大了,卻惹出這麼大樁事情?
「你,真讓人失望。肖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你知不知道?」
父親的話裡,帶著沉重。仰恩跪在一邊卻不敢說話,他知道就算自己巧舌如簧,讓父母理解這份感情根本就是不可能,說也是狡辯,事到如今倒不如沉默,也許可以減少給父母的傷害。
過了片刻,父親終於調整了先前不穩定的呼吸,說道:
「跟我們回海城,東西裝好就動身。」
仰恩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他孤身作戰,各方壓力已是應接不暇,他是真的沒有任何準備,給父母一個萬全的交代。可有一點很明確,在那段赤裸裸的表白之後,他不能把昏迷中的尚文丟在一邊,從此消失不見,在尚文清醒之前,他要對兩個人的感情負責。
「我現在不能跟你們回去。」
手高高地揚起來,卻在半空短暫停留,終還是不忍落下來,整個人卻給氣得發抖:
「你這孽子,今日你若不回去,就永不要再跨進肖家的大門,我就當沒養過你這個兒子!」
「爹,對不起,尚文還在昏迷,我不能……」
「住嘴!」父親明顯已經無法容忍原尚文這個名字,「你還敢提他的名字?走不走由你!我話已說明白,不回去,我們就在今天在這裡斷絕父子關係!」
說完,竟轉身就要離去,母親連忙拉住他,又回到仰恩身邊,蹲下身:
「過去的一切,娘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咱回海城再重新開始。聽話,小恩,
跟娘回去吧!」
仰恩的心像是給車輪反復碾著,自幼寵愛自己如掌上明珠的父母,從來不會對自己疾言厲語的父母,如今已經給自己逼得如此絕望。就差那麼一點點,一點點,他就要動搖,就要投降……做個逃兵容易多了,比自己這麼堅持著,拿親情拿生命死撐著容易多了……可他感到自己的頭,終究還是順應著心裡那淺淺的呼喚,搖了搖。
他低著頭,不敢看母親決然的眼神,聽見她站起來時,衣物之間微小的摩擦,然後她的聲音那麼居高臨下,如冷水般迎頭撲下來:
「我這一生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當年竟然冒著生命危險,生了你。不值得,真不值得……」
離去的腳步不再猶豫,門大敞開,父母卻已是不在。很快聽見行李給扔進院子裡的聲音,聽見汽車發動時的轟鳴,聽見風從高空抽過,聽見提前回來的大雁的悲鳴……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離別的聲音,是血濃於水,卻硬要斬斷時痛不可當的決別。有那麼一個瞬間,仰恩覺得自己全部的骨血都被父母抽走,人,只剩一具軀殼,空洞的冷風從背後吹來,竟似乎能把整個人吹得飄起來。春寒,吞噬著他僅剩的一張皮,一寸一寸地。
直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在靠近,他感到一雙有力的雙手抓住自己的肩。
「扶我一把,我站不起,也走不動了。」
「你可以的。」丁崇學正視著他的眼睛,「尚文醒了。」
雪白的床,乾淨得有些刺眼,如同仰恩此刻腦中空白,整個世界只剩空蕩蕩的,透明的空氣。護士跟他解釋說尚文已經脫離危險期,接受家裡的安排,轉到他處療養。仰恩感到一陣冷,手指尖暗暗抖著,悄悄地蔓延到五臟六腑,卻再不覺得疼痛,忽然感覺傷心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而此時的自己已經是個一無所有,窮到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
崇學沒想到尚文會不辭而別,仰恩卻沒覺得驚訝。他太瞭解尚文,那是個彈簧一樣的人物,外界施加給的壓力越大,他反抗得越厲害;而當他的反抗到了一定的程度,只會往回縮,因為任何一個彈簧的彈性都是有限的。那晚破斧沉舟的表白,不顧一切地替自己擋槍,仰恩心裡便隱約有數,尚文為了自己可以不要生命,可只要他活著,不管多麼不羈叛逆,最終仍不能掙脫原家的柔韌的束縛……只是自己,該堅持的時候沒堅持,要死心的時候卻又不死心,終於輸到徹底,身無一物。
諾大的病房裡,仰恩孤伶伶地站了很久。房間有很大的朝南窗戶,因為是晴天,燦爛耀眼的陽光鋪了滿地滿眼,自己在尚文昏迷這麼長的時間裡,夜夜這裡陪伴,總是黑漆漆一片,時常陰天,連月亮也不見,哪見過這陽光明媚時刻?只能在黑暗裡,在無人時候才敢掏出來的愛,是不是尚文他也覺得辛苦?不知道為什麼,仰恩心裡幾乎確定,他和尚文恐怕此生再難相見。低下頭,他看見一滴水落在自己的黑色皮鞋上,於是碎了。
護士離開時,門是虛掩,他能看見走廊的地面上投射著崇學抽煙的影子。
「你能見到他的吧?」仰恩沖著影子說, 「那請你轉告吧!說我只是想確認他身體恢復,沒有別的想法。」
地上的影子移動了,丁崇學出現在門口,他腰身依舊挺得筆直,眉頭卻是緊緊鎖著,臉上佈滿陰霾。他看著站在幾步之外的仰恩,他已經骨瘦如柴,巴掌大小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此刻依舊明亮,因為背著陽光,整個人像是給鑲了金邊,竟彷佛一陣風能吹走。崇學感到胸口一緊,他想著仰恩剛剛跟父母脫離了關係,不禁痛恨尚文的不辭而別。雖然他不贊成尚文的莽撞的「真誠」,可此刻哪怕他能留在仰恩身邊,安慰他一句,或者陪他坐上一刻也好過消失無蹤吧?
「跟我去上海吧!」
這話幾乎沒經過大腦的考慮,好象在嘴邊放了很久,當崇學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已經在仰恩的臉上看到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當散心也好。」
「現在不想談這些,」仰恩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崇學感到一陣不尋常的溫度,幾乎下意識擒住仰恩的胳膊,問道:
「你還好吧?」
手上的重量忽然增加,仰恩的身子慢滑下去,整個人向後面的牆上依靠過去,崇學深感不妙,另一隻手臂抄上去,將仰恩整個攬在懷裡,滾燙的身軀,幾乎要把他胸口燙開一個洞。沒有反抗,仰恩半睜著眼睛,喃喃低語道:
「我累……很累……」
崇學的大手扶起仰恩歪在一邊的頭,輕按在胸前,他盯著那蒼白光潔的額頭看了很久很久,猶豫著猶豫著,終還是忍住心裡的欲望,他的手指溫柔地刮過仰恩整齊的眉毛,低聲回答:
「睡吧,我不讓人吵你。」
只覺得身體一陣冷一陣熱,卻一直沒有醒。仰恩覺得身體上精神上都是一種從沒有經歷過的疲憊。自那晚的折磨以後,因為尚文的昏迷,他用殘破的健康撐著,再到父母的摒棄,尚文的離去,一波一波的巨浪想也不想地盡情拍打在上他的身心,終於在最後一道海浪拍下來之前的一刻垮下來,病來如山倒,連著燒了兩個多星期,神智不清,湯水靠人灌才能進食。身體上倒不覺得大的疼痛,只是疲憊不堪,像是給人抽光了力氣,巴不得有人替他呼吸,替他心跳。整個人真正清醒過來,是在一個黃昏,感覺扒了層皮般,看見自己的乾柴棒一樣的手臂都嚇了一跳。陪在身邊的只有姐姐肖仰思,她穿著身黑色厚旗袍,黑色的開司米披肩,眼睛有些紅腫,見他醒過來,卻是笑了:
「大夫說你得明後天才能醒,我說你嘴讒,餓了這麼多天,聞到我這粥,定是要醒來吃。」床邊的小幾上放著一碗青菜瘦肉粥,還冒著熱氣。
「姐是最瞭解我。」仰恩心中愧疚,自從他和尚文的事情公開,仰思在原家的處境必定不好,可她對自己連一句責備都沒有。他手上沒力氣,卻還是勉強接過粥,放在床邊,半躺著安靜地吃。
仰思整理了一下批肩,平靜地說:
「幾天前,尚文離家出走了。」
仰恩停頓了一下,「粥太淡了。」
「大夫說,你胃空久了,先不能吃重口味的東西,先將就著吧!等恢復恢復,姐再給你做好吃的。」
仰恩很快吃完,接過仰思遞過來的熱毛巾擦手擦臉,見仰思轉身出去倒水忽然問道:
「說了去哪裡麼?」
「沒說,這事情不能宣揚,怕給人知道,對外面說他定居美國,倒是求了不少關係去找,我看夠嗆,他連名字都改了。還有,你昏迷的時候,他來看過你兩次。」
慢慢地,又說到崇學的上海之行一直拖著,丁嘯華已經調任蘇州,催了好幾次,卻不見崇學南下。仰恩斜靠在枕頭裡,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卻又有些心不在焉,對於尚文的出走,更是沒什麼大反應,似乎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仰思走出屋子的時候,感到臉上癢癢,又有眼淚淌下來,她隨手揩乾淨,去換了盆熱水,給仰恩擦背。仰恩的後背瘦得看得見一條條的肋骨,她小心擦拭,忽然聽到仰恩的聲音嗡嗡地傳過來:
「爹娘還好麼?」
仰思的手明顯抖了一下,再想強作從容卻難了:「都挺好。」
仰恩轉過頭,黝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仰思:
「姐,你在外面又哭了,而且,」他說著,聲音竟也有些顫抖,「你很少穿黑衣服。家裡怎麼了?」
仰思沒回答,只在瞬間淚流滿面。仰恩似頓悟,他慢慢轉過身,沖著牆壁,再也沒說話。周圍的每寸空氣都在結冰,將他團團封住,像是躺在水晶棺材裡,外面的世界忽然變得無比清晰,所以他看見父母離去時的背影,看見尚文轉身前的微笑,看見散落在風中的,昨日的昨日……看見過去的每一天,看見曾經圍繞在身邊的每個人……看見四季無聲地走過,看見時間沉默地流淌……然而整個世界脫離了他,拋棄了他,漸漸地,漸漸地,遠去了,越來越小,終於沒了……只剩他一人,冰封在宇宙無人的角落……
樹木綠了又黃,天氣熱了又涼,院子裡的棗樹結了滿樹的大紅棗,青青紅紅的,倒是好看。仰恩整個夏天也沒跨出院子一步,病得不重,只是咳嗽,精神卻一直不好,有時候整天不吃不睡,一個人坐在屋裡看書;有時候卻一睡就是幾天。不怎麼愛說話,狀況好的話有問有答,不好的時候,說什麼他似乎都聽著,卻僅此而已,更別提主動跟人聊天。中醫西醫看了不少,開始時藥象流水一樣灌下去,也不見什麼效果,倒惹得他時常吐個沒完,連食欲也沒有。逐漸地,仰思便當他是鬱結於心,也不迫他吃藥,只經常陪著,崇學也是隔兩天就過來看看,快到中秋,倒似乎恢復了一些,臉上偶爾會帶笑容,有時候還能跟崇學聊上兩句,精神大好了。
中秋這天,仰思也沒回原家,從外面買了幾樣月餅,五仁,酥皮兒,都是仰恩喜歡的。一大早崇學送來些水果,估計是因為晚些時候原家有團圓飯,才會趕早過來看仰恩。
「怎麼沒有葡萄?」仰恩問,「中秋不都吃葡萄的麼?」
「你咳嗽還沒好,葡萄少吃吧!」崇學說著遞給他一隻削好的紅綃梨,「梨是鎮咳的,對你好。」
仰恩接過來,在手裡玩弄著:
「你為什麼一直沒動身?不是早就說要去上海麼?」
崇學在果盤裡挑挑揀揀,最終選了個蘋果:
「你還沒給我答覆呢。」
他微微側著頭,有些不解,卻聽崇學繼續說,
「你還沒表態,跟不跟我去上海呢!」
仰恩臉上瞬間劃過一絲錯愕,隨後專心吃梨,屋子裡一下安靜下來。只有一縷上午明亮的陽光,透過鏤花的窗,打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映著空氣中的微塵,象漫步的蒲公英一樣飛旋。仰恩說:
「我們去爬山吧!」
因為是節日,天氣又好,去爬山的人很多。在山下還碰到以前商務印書館的同事劉文好和他的女朋友杜小姐。杜小姐在《京華日報》工作,曾經採訪過崇學,也算熟識。兩人都是格外親切友善,於是結伴攀登。劉文好是個話多的人,一路上嘴也不停,不過心腸好,倒也不介意仰恩病癒,速度很慢。山路邊不時有當地人賣水果,茶水,一行四人走走停停,偶爾在路邊喝喝水,看看熱鬧,悠閒自在。崇學一直站在仰恩的左邊,偷偷觀察著他的神態。仰恩雖還體弱,心情卻似乎不錯。因為玉書的朋友也是記者的原因,仰恩主動問杜小姐記者的工作是否有趣;對劉文好的笑話也十分捧場,偶爾詢問著舊同事的境況,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的笑容。崇學的心情忽然大好。
因為慢行,到了山頂已接近黃昏。劉文好跟杜小姐都不是本地人,家在南方,所以不著急趕著回去吃團圓飯,堅持要留下來看月亮。山頂人不多,兩個人索性找了個角落親熱耳語去了。仰恩站在山頂的一塊大石之上,看著山谷間的樹木給黃昏染了色,深深淺淺,遠遠近近。天氣真好,迎面而來的風,帶著清爽和新鮮,太陽沉得很快,紅紅一團,不再耀眼。往事一幕幕地,在多彩的天空上演,他安靜地凝神觀望,最後,本來惘然的臉上終於浮起一個淡淡的,釋然的笑容,那麼微小細緻,五官似乎全無變化,只那神態卻是真的笑了。世間路殊途同歸,有人翻山越嶺,有人寧可繞行,只要能到達彼岸,只要,沒有什麼可遺憾。仰恩注視著蒼茫暮色的深處,那抹即將煙滅的光明,忽然說:
「我跟你去上海。」
丁崇學放眼四周,心胸間豁然開朗。西方還是彩霞滿天,而東邊已經依稀看得見,滿月淡淡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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