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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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3:16 #5115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十章
一九三三年的夏天,原家老太太因重度中暑,入住協和醫院,卻不料引發心臟衰竭,一時危在旦夕,原風眠急忙拍電報召正在斯坦佛大學就學的尚文回家,陪伴老太太彌留。就這樣,留洋兩年半的尚文和仰恩,在一九三三年的九月初,回到北平。
由於醫生束手無策,老太太已經搬回原府。尚文到家的時候,已經連續昏迷了數日,呼吸微弱,臉色灰敗,壽衣都準備好,放在床邊,就等著見尚文最後一面,讓老太太甘心咽下最後一口氣。原家聚個齊全,包括崇學,丁嘯華,被逐出府的二姨娘,此刻,一個都不少地都守在老太太的房間裡,一片黑黑白白的素孝之色。
一下車就直奔過來的尚文,跪在床前,耳朵湊在奶奶的耳邊,輕輕地反復說著:
「奶奶,是我,尚文,我回來看你了。」
老太太依舊緊閉雙目,一點反應也沒有。
「奶奶,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尚文。奶奶?」
不放棄,不死心地,尚文一遍一遍低低呢喃,手輕柔撫摸過老太太的臉,那美麗過,年輕過容顏,如今蒼老,暗淡,而醜陋。尚文的臉也貼上去,似小時惹禍後撒嬌一樣,在奶奶的臉上蹭來蹭去,只有那樣才能逃過父親的責罰,而如今再這麼做,奶奶是不是也肯微笑著用力點點自己的腦門,嗔笑著罵一句:
「你這個淘小子!什麼時候能長大?」
「我長大了,奶奶,你看看我,好不好?」
……
仰恩安靜地站在人群之中,身邊有人啜泣,有人抬袖拭淚。他反復想著尚文在回國的船上對他說的話,他幾乎沒有停,一直講著從小到大,老太太怎麼嬌慣他,寵愛他……講著他怎麼淘氣,不聽話,無理取鬧,惹老太太生氣……仰恩想,尚文是害怕的,害怕老太太會永遠離開他。他發現,尚文是非常非常害怕離別的人,並且他害怕的時候,會嘮叨不停。仰恩隨意地向人群中掃視一周,如今他長高了,以他的高度,這滿大廳的人裡,一眼看見的就是高大的顯得鶴立雞群的丁崇學。他依舊站得筆直,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看不出是不是傷心,是不是難過。仰思站在原風眠的身邊,偷偷地遞給自己無數的眼神了。從自己回來到現在,她還沒來得及跟自己說句話,……這滿屋子的人,他都認識,又都那麼陌生。原家,這麼大的一個原家,是支持尚文成長起來的,一片土地,尚文說,他離不開。仰恩的心裡長長地歎了口氣,那就回來吧!
尚文感到奶奶的臉上有些濕,可那不是自己的眼淚……他低頭,看見一行渾濁老淚,正沿著奶奶的眼角,緩緩地淌下來。接著,乾枯如樹枝的左手的幾個手指突然動了,喉嚨裡「咕咕」響了幾聲,胸口也開始劇烈起伏。屋子裡的人慌了起來,圍上來看,一聲聲地喊著:
「娘!媽!奶奶!」
有人心裡納悶了,這是要咽氣了嗎?可那呼吸怎麼又好象平穩有力了?手好象還抓著尚文的手沒放呢!這架勢連原風眠也不能判斷,只好讓人請醫生過來。醫生檢查過後說:
「不好說,撐上個把月也有可能。」
「那有可能好起來嗎?」原風眠連忙問道。
「現在的情況看,不太可能。」醫生毫無保留。
尚文回來之前,說是拖不過當晚,這一下又能撐上個把月?有人心裡竟是有些不耐煩了。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可以鬆口氣,在這等了一天,連飯也沒吃,眼看著天要黑了,仰思吩咐廚房準備晚飯。人先散了,但因為情況不明朗,暫時先住在原府,誰知道明天會不會再……。人人心知肚明,這事兒拖著也是麻煩,倒不如今晚咽了口氣乾淨利索。可原風眠是出了名的孝子,各房就算有這心思也得藏個緊,如今老爺脾氣不比前些年,連生了崇學以後一直高高在上的二太太,就因為犯了小錯誤,就給他不留情面地趕出去,弄得那叫一個難看!殺雞敬猴,自從那以後,家裡的人倒是老實了不少。
尚文沒出來跟大夥吃飯,他還是守在老太太的床邊。仰思只好讓人把晚飯給他送過去。估計在船上也因為掛念著這頭沒吃好,再不吃,就餓壞了,在老太太之前倒下可怎麼好?仰思的話,尚文還是聽,於是草草吃了。仰思出來以後,連忙把仰恩拉到一邊,這才好仔細打量一番。
「長高啦!怎麼看起來比尚文還高?」
「沒有他高。」仰恩也貪婪地看著姐姐,「姐,你瘦了。」
「歲數大了,胃口老是不好,怎能不瘦?」
仰恩也瘦,卻不似以前那麼單薄,長腿細腰,乍看起來真的是感覺比尚文還高。臉卻沒怎麼變,笑容也是一樣,秀氣的鼻子,明亮的眼睛……只是那眼神,那深深的,深深的眼眸深處,成熟了,多了成人才有的,滄桑……這兩三年時間,他一個人天涯海角那麼遠,孤單單,有苦難言,過得又能怎麼好?仰思想著,又覺得辛酸。直到聽到仰恩問:「爹娘好嗎?」仰思這才抖了抖心頭的灰暗,想起什麼,拉起弟弟就往外走,一邊說:
「你不是原家的人,不用在這裡守著。爹娘在家裡等你呢!」
「什麼?他們不是不肯搬過來嗎?」
原來,肖家老爺太太「九一八」以後,仍然住在東北,並沒有搬到北平。只是這次聽說仰恩回來,又不想兒子再回東北那亂地,才趕到北平,兩人並沒打算在這裡常住,只為看兒子方便,才因此買了個小院。
「我讓司機送你過去,你就住那裡,雖然不大,但也挺寬敞的,比這裡好。」
「行,」住自己家總比住這裡好,「你不跟我回去嗎?」
「我?」仰思苦笑了一下,「你看我走得開嗎?等姐姐抽出空了,再回去看你。要不,你過來看我也行。」
仰恩只好答應。仰思現在的處境,他多少也理解,經歷過那麼多事,又趕上原家多事之秋的當兒口,多少責任沉甸甸壓在她肩頭,多少人看著她,盯著他,等著她犯錯,也難怪如今的她,溫柔裡,多了那麼股果斷。仰恩不再多想,連忙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還好行李都封著,並不費事。可他的大部分東西都是跟尚文混著打包的,如今又不好在姐姐面前分,索性隨便點了幾個箱子,有下人幫忙拎著,往門口走。以後有時間再找尚文分好了。他想。說來還不都是因為他懶,如果出發前聽自己的,把行李分開打點,還用這麼遮遮掩掩?仰恩心裡不禁埋怨。
原家在北平的排場大不如東北,門前連個倒車的地方都沒有。仰思姐弟兩個在門口等司機倒車進來的時候,正遇見崇學從門外走進來,看見他們,打了聲招呼:
「要去哪兒?」
「回家。爹娘來看我了。」仰恩回答。
「哦!」
崇學並沒說什麼,繼續朝裡走,走了幾步出去以後又回身說:
「我一會兒也出去,送你吧!」
「別了,又不順路。」還不待仰恩回答,仰思便禮貌地拒絕,「反正家裡的司機閑著也是閑著。」
「那也好。」崇學點頭,走了。
「他最近忙,現在這形勢,夠他受的。」仰思說的時候,帶著同情。
仰恩再回頭的時候,崇學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原府的重重樹影裡,好似剛剛就未出現過。
北平對仰恩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引擎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寧靜,九月初,夜色入水,清澈卻還不冷。仰恩正好奇地朝車窗外看著,黑暗中的北平城,到處都是幢幢黑影。忽然傳出一股煙味兒,好象是什麼東西燒著了。司機把車停在一邊,下車打開前蓋,趴上去檢查。
「恩少爺,有條線燒斷了,得耽誤一會兒了。」
「修的好麼?」
「能。」
仰恩只好也下了車。晴朗夜空,燦燦星光,不知為什麼,想起幾年前的一個夜晚,兩個人在壞了的車裡,抱在一起取暖……嗯……抱在一起取暖……在那個遙遠的國度,多少次,兩個人也在皎皎星河下,相擁著,他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倚著車門,仰恩微微低頭,感到一股疲憊正在向四肢百骸蔓延開。回來的途中他幾乎沒什麼睡眠,此刻忽然給安靜的夜色包裹,一直崩著的神經難得松下來,竟昏昏欲睡。正在這時,一束雪白的車頭燈朝著自己打過來。很快,另外一輛汽車在他身邊停下來,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張小麥色帶著威嚴的臉:
「怎麼了?」
丁崇學。
車子搖搖晃晃,路邊的樹木飛快向後退,在車子安靜的空間里拉下變換的影子.崇學親自開車,眼睛只注視在給車前燈打得雪白的道路.身邊的仰恩也非常安靜,呼吸均勻,空氣中暗暗浮動著一股奇異的香甜.
他竟然睡著了!
崇學的車停在胡同口。肖家的小院就是最靠裡的一家小四合院,可胡同窄,他的車開不進去,再側身看身邊這位,雙手抱在胸前,頭搭在一邊, 柔軟的劉海低垂著,竟然給他睡著了。那個曾經看見他如驚慌小鹿,總想早早逃開的小孩兒,看來長大的不僅是個子,連膽子也跟著大了,如今在自己跟前睡得那麼無辜,那麼毫無防備。那肖家遺傳的漂亮嘴唇,好象是在跟誰堵氣般,倔強地撅著,一雙眼睛更加象極了她,不說平日裡黑白分明,清澈含蓄,即使此刻這麼松松閉著,那睫毛投下來的陰影,竟也是如出一轍般地神似……有那麼一刻,崇學感到面前的仰恩,正在跟心裡的那個影子,重合著。
「走之前,玉書就跟我說過,你和他不是那種關係。」
「你相信?」
「相信。他說,你心裡有別人。」
「夏玉書還真是夠多嘴。他說我心裡的人是誰?」
「他……不知道……」
崇學眼睛略過車窗外, 巷口高大的楊樹的茂密枝葉間,偶爾透露出零星的月光。給隱藏很深很深的心事,如同重迭枝葉後的星光,露了個亮亮的一點兒。連自己都不知道,心裡的那個影子,到底是誰,別人又怎麼會知道?先是少年時的夢想,漸漸淡了,化了,然後是雪後的驚鴻一瞥,看到的卻是為了別人盛開的花……他能做的,不過是欣賞,而已,影子,也總有消逝的一天吧?
肖家兩老見到兒子,是真叫愛不釋手,簡直沒一刻不盯著看都不行。仰恩自幼極孝順,離家這麼久,對父母更是想念,於是幾乎也不出門,專門陪著父母,有時候跟父親一起看書,寫字,跟母親聊天,講些海外的趣事,品嘗地道的家鄉菜肴,仰思偶爾也趕回來,一家人團圓時歡聲笑語,這世間最圓滿的美好,莫過於暢享天倫之樂。閒暇的時候,仰思注意到仰恩左手的無名指上戴了個金色指環,很簡單,龍飛鳳舞地寫滿了英文字母:
「這上面寫的是什麼?」她忍不住好奇問道。
仰恩心裡有一絲慌亂,臉上卻平靜地說:
「一句詩。」
「是嘛!」仰思看似隨便地說了一句,「這個指頭是洋人戴結婚戒指的吧!」
「當時看了喜歡就買了,後來發現只有這個手指能戴。」
「自己買的?」
「嗯。」仰恩連忙換了話題,「帶爹娘出去透風,你說去哪裡比較好?」
仰思也不在那個問題上糾纏,儘管她很想知道,上面刻的是哪句詩。
父母都是愛好讀書的文人,趕上這天天氣好,仰恩便跟他們一起去琉璃廠。那裡書齋紙鋪古墨坊林立,是淘書的好地方,據說從廠東門到廠西門消磨個大半天都沒問題。無奈,父母年紀都大了,剛逛了幾家,腿腳就跟不上,只好找車回家,臨走前仰恩倒不忘在東首的”信遠齋”給仰思捎了些那裡的蜜餞兒。記得住在奉天的時候,每次仰思跟原風眠到北平,都會捎回去些杏脯蜜棗兒之類的,她好吃這一口甜食。
「你倒是有心。你姐命苦,又倔強,認一條路走到底,孩子沒保住,她連哭都沒敢哭,那麼死撐著,原家也沒人真感謝心疼她。你將來要好好照顧你姐,她個女人家,不容易。」
母親私下裡跟仰恩說。自從他回來,沒有人跟他這麼提過仰思的孩子,似乎大家有了默契,集體忘記了那個沒能降生的男孩兒。仰恩也沒詢問過,是傷總有痊癒的一天,好不容易結了痂的疤何苦再揭開,再疼一次?
原家也傳出好消息,說老太太已經醒了,開始能進食,精神也不錯。尚文徹夜守在老太太身邊,衣不解帶地伺候著,心卻又掛念著仰恩,怕他一個人呆在家裡悶著,想著去找他,帶他出去玩,卻又怕奶奶誤會,左右為難的時候碰到崇學,便拜託他去找仰恩:
「他爹娘的性子,非把他關在家裡養著,肯讓他出去玩兒才怪呢!他就是不願意,也得百依百順,你對北平熟,帶他出去透透風。」
崇學於是帶著使命來到仰恩的家,直接說明來意,如意料中,立刻看到仰恩的臉紅透,連脖子也難倖免,他心中竟有些快意。
「他幹嘛把我們說得跟鄉巴佬一樣?我們有去廠甸那裡逛過書店,只是爹娘年紀大了,走不動。」
雖然最終還是跟崇學出來,仰恩還是忍不住小小申辯一下。
「去廠甸買書?」
「隨便看看,爹特別喜歡搜集古書,文卷。」
「北平買古書的好地方,人都說『一廠兩寺』,聽說過嗎?」
「不知道。哪兩寺?」
「隆福寺和報國寺。」
「隆福寺聽過,報國寺在哪裡?」
「宣武門外。規模不如琉璃廠那頭,但老人去能走遍。下次你要去,我找車送你們去。」
「你知道的真不少!」仰恩側頭對崇學說。
「難道粗人不能知道去哪兒買書嗎?」
仰恩見他自貶,反倒笑了。
「那是奇怪嘛!你這一身去逛書店,後面跟著一隊兵,人家老闆還以為是搶劫呢!」
「怎麼聽起來象土匪?」崇學一邊說,一邊讓司機停下來。
崇學給仰恩看的是由西直門通到海甸的一條路,就在北海團城的外面,抬頭能看到翠綠簇擁的白塔,道路兩邊都是高大的垂柳,一棵挨著一棵,形態親密。此時似乎正趕上好時候,葉子都還是綠的,卻也有的已經透黃,顏色參差不齊,別有一番滋味。北海上吹來的輕風,帶著初秋的涼意,柔柔地掀動長垂的柳樹的枝條,如同竊竊私語,引來一陣陣細碎的聲浪。
崇學本不是多話之人,美景當前,更不打擾仰恩的興致,只是默默跟隨著,兩個人肩並肩沿著青石板的路,不急不緩地穿行在垂柳之間,偶爾笑談兩句,多數都是沉默。從永安橋上了瓊華島,繞著水邊走到漪瀾堂,在那裡等渡船的時候,談到夏玉書。
「跟他還有聯繫嗎?」仰恩問。
「有。」
「他在上海好嗎?」
「還行,自己開了間咖啡屋,生意不錯。」
「原來不是給人做藝術指導?」
「他以前唱戲,早給人使喚夠了,還是自己做老闆來得順心。他知道你回來了,邀你去上海看他,北平他回不來。」
「回不來,為什麼?」
「他在這裡得罪過人,不敢回來。」
所以崇學才會帶他去東北,任人誤會不解釋,也是為了給他撐腰,尋仇的人總要忌諱他的勢力。只是他這麼幫玉書,總是有原因的吧?仰恩一邊琢磨著,一邊看著面前一片開闊的水面,太陽西移,拉下大片大片的草木陰影,蕩漾在無邊無際的水波之上。
崇學發現仰恩忽然變得異常安靜,似乎是什麼牽動了他緬懷的心思,臉上一片寂寞之色,眼光投在很遠很遠的煙波浩渺之上,讓人無法捕捉。那樣的表情和他幾年前在原家初見的那個少年,如此不同,判若兩人。如果他知道原家正在進行的討論和爭取,還能如此不急不躁,淡定寧靜嗎?
他們在五龍亭上岸,在那裡吃了些茶點,沿著水邊再向北走,直到後門,已有司機在那裡等候。仰恩再回頭,暮色降臨,晚霞燃燒一樣,轟轟烈烈地彌漫天邊,楞楞看了一會兒,他終沒能止住一聲,長長的歎息。而崇學在一旁,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尚文來找他的那天,天開始下雨,空氣一片冰涼。母親不太願意他出去,卻又不好阻止,只好給他穿上件厚外套,一個勁兒地囑咐早點兒回來。一出胡同口,尚文一把抓住他的手,拉著他上車。車子朝著郊外的方向開,果然,去的是頤和園。雖然只不過一個多星期沒有見面,尚文似乎已經不能克制心裡的想念,借著大衣袖子的遮蓋,一直握著仰恩的手。
因為下雨,園子裡的人並不多。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竟冒著雨,沿著昆明湖的長堤散步,簡直不可思議。只是雨中的萬壽山,灰濛濛的,一片煙綠草黃之中,佛香閣少了淩厲氣勢,多了份哀怨憂鬱。隱隱地,仰恩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烏雲一樣籠罩過來。
「你不會也要這麼做吧?」他沖著淋雨的人揚了揚下巴。
尚文搖了搖頭,看著仰恩的眼睛裡,帶著一股淒淒的悲傷。
「你怎麼了?老太太……」
「奶奶她很好,很好。我帶你來,看個地方。」說著,領著仰恩走到邀月門,
「長廊從這裡到石丈亭,有二百七十三節,算算也有三裡多。聽說,如果是一對男女,手把手走到最後,就能白頭偕老,過一輩子。」
「這個你信?」仰恩目中含笑,側頭看向尚文,卻碰上尚文認真的眼神。
他說,「我信。」
「沒人要跟你手把手走到頭。」仰恩立刻斷了他的念頭。雖然人不多,三三兩兩的,也常見有人走來走去。兩個男人手把手,讓人見了,不要笑話?卻見尚文低下身,把鞋上的鞋帶解下來,遞給仰恩,命令一樣地說:
「拿著!」
仰恩不好再拒絕,用手牽了鞋帶的一端,見尚文也拿了另外一端,然後學著他的模樣,把手揣到大衣的口袋裡,這樣,兩個人肩並肩走著,手其實相連的。仰恩本來想笑話尚文小孩子一樣的遊戲,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有點感動。尚文站在靠外的一側,雨斜斜地打進長廊,都落在他左邊的肩上。他沒有察覺,只說:
「不管怎樣,我們走到頭好不好?」
「你是說長廊的盡頭?」
「都有。」
他們走得很慢,長廊因此顯得很長,長得,好象一輩子。風從昆明湖上吹來帶著厚重的水汽,沾在臉上,留下濕乎乎的冰冷一片。仰恩慢慢講起在大洋彼岸的傍晚的散步,有時候也會到海邊,擠在海風和沙灘之間,給濕潤的風吹透,時常看見給海浪打上岸的枯木,兩個人緊挨著坐在上面,一直坐到月亮升起來。今天,昆明湖的濕潤的風,讓他聯想起從前,只是,這裡沒有月亮,連太陽都沒有,天是灰灰,水也灰灰。尚文安靜地,有些貪婪地聽著仰恩的敘述,看著他說到高興的地方,眼睛會彎起來,儘管臉上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變化,眼睛總是要先笑起來……偶爾看到有意思的壁畫,仰恩就要停下來,研究半天,自己對畫面的理解,的確大不如仰恩,每每也要狡辯爭執,強詞奪理一番。他的左手,仰恩的右手,不停地比劃著,用自己的方式解釋,而他們的另外兩隻手卻一直也沒有動,兩個人都那麼小心地,保持著連接。但願永遠也走不到頭,永遠象這樣,緊緊系著彼此,走在路上,不為了任何人停留,多好?
長廊盡頭,雨下得大了。兩個人站在最後一級臺階上,雖然上有屋簷,雨水借著風勢,毫不留情地打在兩個人的身上。仰恩似乎等了很久,終於聽見尚文說:
「恩弟,我要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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