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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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上午 11:25 #3791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三章.
轉眼冬天就到了,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長生回來了,帶著滿身的風霜,也帶來了一個消息:長揚會的兩位幫主要結為兒女親家,佳期擬定十二月初八,請燕總舵主為二小主婚。
燕雲大樂:「我老早就覺得葉小青對孫幫主殷勤有加,還以為他仰慕老孫的大開碑手,想拜入山門做弟子,沒想到是對人家的千金打主意。如此美人絕技兼得,小葉真好福氣。」
又問我:「和我一起去吧,帶你到君山玩。」
君山,在漢水那邊吧。「太遠了,天氣也冷,我不去了。就在這兒等你好了。」
「也好,」燕雲也不勉強我:「我給你帶一壇陳年的女兒紅來。除夕的時候暖暖的喝上一杯,配上胭脂鵝脯……」
「不要想了,我今年沒做風鵝。」偎翠沒好氣的打斷燕雲的臆想。
*** *** ***
燕雲很快就動身了,千里迢迢,不要誤了人家的吉時。
偎翠和孫小姐私交甚好,一同前往觀禮,長生本要同去,可染了風寒,燕雲讓他在家養病。倚紅留在山莊跟我和長生作伴。
床榻一下子寬了許多,連每天醒來早晨的空氣也少了溫度,想來是兩個人的熱量遠高於一個人時。
臨行前那一晚,正纏綿著,燕雲咬著我的脖子跟我說:「不許說在這兒等我。要說在家裡等我回來。」
於是,連心情,也空了起來,很大的一塊。
飯桌上只有我和長生兩人,於是我邀倚紅同坐,不及姐姐的靈牙利齒,倚紅推脫不過,只好坐了下來。時間一長,也有說有笑,小小餐桌暖意融融。
長生的病好了很多,但精神還是不振,整日怏怏的,常常待在房裡不出來,一日三餐倒從不缺席。我和倚紅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偶爾回頭,長生便低下注視的目光。
他有心事。也許只是好奇吧。
*** *** ***
昨夜一場大雪今晨才漸漸停住,我推開窗來,屋外已是白皚皚的一片,空氣也清冽起來,教人神清氣爽。
正貪看著,倚紅推門進來:「先生好早。昨晚的雪特別大,又沒有一絲風,可要到園子裡看看?」手裡拿著一隻銅暖爐。
大喜。我連聲稱讚:「正想出去看雪景呢,你就來了。謝謝你想得周到。」
倚紅抿著嘴笑,把暖爐遞給我,推我出門。
果然沒有風。屋頂上的雪有幾寸厚,園中小徑雪沒腳踝,連池塘邊細細的柳枝都積了雪,整個燕子山莊銀裝素裹,彷佛水鄉的少女披上厚厚的貂裘,愈發溫婉。
一路欣賞,來到涼亭。這裡是園子比較高的地方,可以俯覽池塘。
沒想到有人嫌它還不夠高,坐在亭子的頂上看風景。長生比我還早。
見到我們,長生便從亭簷上輕輕跳下來,一身淡青色的長袍,映著雪光分外出眾。再看看我自己,裹得像個包袱,懷裡還有個暖爐。有功夫在身的人果然瀟灑得多了。
見長生也在這裡,倚紅道:「咦,都齊了。不如我把早點用籃子裝過來,就在流景亭裡吃吧。我做了糯米糖藕稀飯,還有饅頭和桂花年糕。」
我提醒她:「別忘了新醃的雪裡紅,姑娘的手藝是我吃過最好的。」
倚紅臨走時還笑得開心:「先生真會叫人高興。我不過是隨便做的,您喜歡便好。」
嫋嫋身影,大紅斗篷,在雪地裡越行越遠,畫一般的動人。
「大家都很喜歡你,連平日從不多話的小紅也願意跟你親近,剛才我看你們一路笑著過來。」長生撣撣石凳上的浮雪,在我身邊坐下來。
「倚紅今年十七吧?要像姐姐般活潑些的好。」不過恐怕學不會偎翠的精靈古怪。
他沒說什麼,亭子裡很安靜。
燕雲走了有十來天了,想必已經到達,糖藕稀飯是他愛吃的東西,今天可錯過了。
想到了燕雲,彷佛看見他站在我面前,烏黑的長髮隨風輕揚,眉眼彎彎,一臉得意的表情。於是,心裡又開始湧出酸酸的甜蜜,心思飛向千里以外。
「你在想大哥嗎?」冷不防長生的聲音響起,打斷我的綺思。
被他看穿了,我知道又臉紅了,不過不想否認:「是啊,他應該已經到了。」初八的大婚,三日後回門,燕雲最快也要十二日才能返程,能趕上年三十吧?
團圓飯。
長生還在打量我。給他看得有些發毛,於是問他:「看什麼?」
「看你哪裡好。」
說話真直接。我知道沒你英俊瀟灑。「我沒什麼好,一個普通人罷了。」
長生收回目光,眺望遠處。「不,你謙虛了。第一次見你,真是個平凡的人,見了大哥卻看直了眼。」
不是這麼難看吧?不過當日的確很震驚就是了。
「大哥跟我說,那個慕容是個單純人。我覺得好笑,慕容家哪裡找來的稀罕人物,就一直很在意你。不過你從不出門,於是大哥讓人送個椅子給你。我主動拿了來,想看看你怎樣了。還以為你會拒絕,或者乾脆摔出門來,沒想到你只是看了看,輕描淡寫地說:就放在那兒吧,謝謝。我竟看不透你的心事。回來後跟大哥說了,大哥點點頭,說了句有意思。」
太陽出來了,雪上像鍍了層金色的光,燦燦生輝。太耀眼了,已經不適合賞雪了。
長生的聲音在水晶般的空氣裡流動。
「那天跟你一桌吃飯,從頭到尾也沒說什麼,但久了才發現是個綿裡針,不卑不亢,不怒不倨,整個人平靜的冷,神色端莊讓人不能漠視,大哥的無禮像打到一團棉花,渾無著力之處。那時我才明白了,大哥說的有意思,就是對你動了興趣。大哥生得就比別人好,本領強,心思也高,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到你這兒落了個空,少不得要加倍討回來。」
日頭已高,積雪在陽光的威嚴下開始慢慢融化。剛才還不覺得怎樣,現在已有絲絲冷氣入骨了。聽老人說過,化雪時比下雪還冷。果然。
「看樣子就知道你在慕容家不得意,大哥曲意打點處處細心體貼,便是個鐵人也要化作一團泥。我回來時,看你色若曉風,沒了冷漠,目光流動處竟是盈盈春水,連小翠也跟我說過,慕容先生是個光華內斂的人物。
可是明明已離不開大哥了,神色間還留有靈台一絲清明,大哥看人眼光果然犀利,他說你無傲氣,但有傲骨,慕容家一心攀龍附鳳,竟也有如此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又回過頭來,研究我的神色:「到現在還抓著你不放,我猜,大哥還未真正得手?」
笑話,居然探人私隱。
還以為他英雄了得,說起話來也是個小孩。
小孩的話,往往最是傷人。
我一笑:「怎麼擔得起這樣的盛名,你們都高抬我了。」
「我句句屬實,信不信由你。」
「我的確不信。」
「罷了。你就跟他耗著吧,終有一天,你會甘心情願向他臣服。」長生不再跟我說話。
我知道。我一定會向他拜倒,把自尊和驕傲都送給他,無論他愛若珍寶還是放在腳下踐踏。長生的話,我不信。但恐懼,就像冰面上裂開的一條縫,哪怕細得像蛛絲,要毀了一切也不過是轉念之間。
燕雲,為什麼你不在這裡?看到你的眼睛我就能不讓猜疑啃噬了我的心……看到你的眼睛,我真的能相信你嗎?
「……你何苦如此恨我?就因為……你愛著他?」
長生的肩頭一顫,被我點破心事。
「你百般勸我,不外是要我死心,離開燕雲。你要我如何信你?」得不到的愛也會讓人變瘋子的。
「你說的不錯,我愛他。從我遇見他開始。」長生沉默良久,看遍遠山,終又把目光落回我身上。心裡的秘密終於說出口來,他有微微的悲傷,神色卻像放下了包袱,目光都透明起來。
我被他看得沒了底氣,因為我知道,他說的既是他見的,一切我恐懼和猜疑的東西,都是真的。
「所以我嫉恨你。從沒見大哥這麼想要一樣東西,你越是冷靜,他便越是不肯勉強。看他對你好,我氣不過才出莊的。原以為回來時你應該已經走了,沒想到你們更親密了幾分。
看得出你真心待他,這次君山之行也是怕他被人恥笑才耐著相思說不去的吧?但是眼見著他早晨從你房裡出來,我難免還是心灰意冷。你們在房中春宵苦短,可知我站了一宿霜濕了頭?」
長生長生,你就是因此病倒的嗎?原來也是個癡人。
遇見燕雲後的事情走馬燈似的在腦中轉了起來。
羞辱的初夜,草坪上他的特意討好,我要離開,他留我下來。
當時他說了什麼?「我不是對誰都如此體貼」「我很在乎你」。為什麼改變我決定的溫柔,現在聽來倒有了另一種含義?
住在一起後房事也很少。也是,很少人會對我有「性」趣吧。床第間不曾強迫過我,只是常常撩起我的欲望,是不是等我主動求他?求他……跟我真正合而為一。
現在不是已經不抗拒了嗎?不久就會向他要求了吧?
也許,就在他回來後的第一個晚上……我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了……真是的,為什麼不等我一無所有後再告訴我這些呢?就算是做夢,也讓我多停留一會兒吧。
燕雲,你真好心思。
起風了,柳枝上的積雪隨風起舞,好似陽春三月的柳絮,迷了我的眼睛。
你曾說過要陪我喝除夕的酒,看四月的牡丹。你許下諾言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呢?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不怕燕雲知道了不高興?」我問道。
長生點點頭,眉間有蕭疏游離。「我怕。但我也怕大哥日久生情真心喜歡你。你走了也就結束了。而且,我沒大哥那麼狠心,我不忍看你親手斷送了自己。」
原來還是有人真心待我的。他怕我奪了他的愛情,還怕我賠上自己。
我該不該感激他?一語驚醒夢中人呢。
長生看我半天也不說話,自顧按著自己的意思接著說。「你若想離開,我幫你安排。」
離開?與其留在這裡陪燕雲玩貓戲鼠的遊戲,能夠離開的確是個最好的選擇。而且要以我一人之力,想安全的從燕子山莊出去,是不可能的。
我進來的時候和小趙都服了一粒藥,昏睡過去,醒時就到了快活堂內。不要說出山莊以後,就連莊前的迷陣也出不去。
更何況沒人幫我,寸步不行。長生要趁燕雲不在莊內的時候除了我這個禍害,我也正好得他相助,逃出生天。
一舉兩得。真是天賜良機。
我決定了。「謝謝你的好意。我還是等燕雲回來吧。」
長生吃驚地看著我,一臉的不可置信,又慢慢變為不屑。
他長歎。「唉。你難道還想親口問問他?他就算說『不是這樣』,你也信他嗎?想不到不過兩個月,你竟用情至深。」
不,長生。我不可能再相信燕雲,如果這從頭到尾都是個局,現在也是雲開霧散的時候了。
但我還想再看看他,看他說我回來了你可曾想我了,看他千里迢迢翻山越嶺的眼睛,看他手上是否提著陳年的女兒紅。
我不能欺騙自己。
是的,長生說的沒錯,我想聽他親口跟我解釋,告訴我不是這樣的,說為什麼聽長生的話卻不聽自己的心……然後我就會……就會……
思緒混亂了,又轉了起來,越來越快,越轉越亂,像噬人寒潭底的漩渦,拉動我的精魄沉向深不見底的黑暗。黑暗中隱隱有一個答案等著我。
會怎樣?
會淪陷。
飛蛾撲火般的溺死在燕雲的網裡。
「何苦兀自掙扎。」長生輕笑一聲:「乾脆送你一程。你們初見的那夜,雲雨之後,大哥問起你的名字吧?」
我驚訝抬眼。他是如何得知?
「他都跟我說了。說你如何愛戀情急,說你如何羞不自抑。」長生來到我面前,英俊的臉上帶著強忍住的得意和憐憫:「那晚,他拎著你的衣物,進了我的房間。」
*** *** ***
倚紅在石桌上佈置,果然有糖藕稀飯,饅頭還冒著熱氣。四碟子小菜,清爽俐落,還特意把雪裡紅遞到我面前。
「這個菜吃新鮮的才好。我剛才從罎子裡起的,洗淨了還泡了一會兒,去去鹹澀。又把饅頭蒸了一遍,大家都等急了吧?」
長生笑得很輕鬆:「急倒是不急,可我從沒見你給我特意做過雪裡紅。」相由心生,看樣子就知道他這會兒很開心。
「你又沒跟我說過,一家人就不必客氣。是不是先生?」倚紅也坐了下來,跟長生辯著,向我討救兵。
一家人?枉我已是而立,竟不知自己的家在哪裡,又有哪些家人。
半個時辰前,和倚紅看雪景時,還以為……
「吃飯吧。小紅辛苦做熱的,別擱涼了。」
*** *** ***
當天的夜裡,我把住了快三個月的房子收拾了一下。
來的時候沒有很多東西,帶不走的下午已付之一炬,膝上只有一個很小的行李,裝了兩三件衣物。都是秋衣,現在也穿不上,但質地還不錯,送到當鋪還能換幾頓飯錢。
事已至此,也不必回慕容家惹人不快了。
大約剛起更的時候,長生一身黑衣進了門,手上還有一隻小玉瓶。
又是這種昏昏睡去的藥丸。想必再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就是莊外的滿天星辰了吧。
如果這是一劑可以讓人失去記憶的藥也不錯,忘了進燕子山莊的路,忘了山莊裡的佈置,忘了流景亭的早餐,忘了那個叫燕雲的人。
忘了那雙明亮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藥性到了,還是被夜裡的山風凍醒了,恢復意識時,只覺得徹骨的寒冷。以手撐地,我坐了起來,發現自己躺在草叢中,耳邊風過林稍刷刷作響。
我在哪裡?
「醒了?」身邊響起長生的聲音。一身黑衣融在沉沉夜色裡。
還以為他走了。「嗯。這是哪兒?」
「官道邊的林子。」
官道邊?對於這些高來高去的人來說,一邊也不知邊到哪裡去了。就算今晚沒有野獸經過這兒,明天我也不一定能離開。
「能不能送我到有人家的地方?若時辰不夠了就請送到官道上。」
「不必了,再等一會兒。我約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約?你約了誰?」
「自然是江南慕容了。」
「……你沒跟我說過。」想得還真周到。我苦笑。
長生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胳膊。「從哪兒來,自然送你回哪兒去。又不懂武功,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在路邊上呀。」
不。怕我活不下去是真的,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怕你的好大哥生氣吧。
你放了他的玩具,定會惹他不快,但過得一陣子也就算了;如果我死了……人總會對不在人世的東西有點想念吧?你不免又要擔心了。只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道理?
於是,你就忽略了我回到慕容家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下去。
看著他的衣襟像黑蝴蝶般的飄動,臉上帶著「完成」的喜色,我喊他:「長生。」
「嗯?」
「你既然要一生追隨燕雲,不妨放開些心胸。他那樣的人物是不會止於一人的。你求不到朝朝暮暮,還有長長久久。本就不是個狹隘的人,何苦委屈了自己。」
長生的身影凝住了似的,獵獵風中動也不動。
感情這種事情,永遠是旁觀者清。明明是個聰慧的男子,卻發狠鑽起牛角尖來。也許他終有一天會頓悟,但有人告訴他一聲,花的時間要少些。
我還是喜歡他舒展了那雙長長的飛揚的眉。
良久,長生低謂道:「慕容……」
「好耳力!不愧是草長鶯飛燕長生。」
我身後傳來的聲音。回頭一看。小趙。還有慕容楠、慕容桂兄弟。
*** *** ***
回到慕容府的時候是三日後的傍晚。我乘的馬車從小門駛進,車輪轆轆顛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我有點感慨。還是回來了。
大哥可能是氣昏了頭了,居然派了兩個兒子接我回來,左右不過家法伺候,難道我會畏罪自裁嗎?
說不定直接趕出府去,倒省了一番皮肉之苦。
馬車停下了。車門掀動,有人扶我下來。太陽已經落下脈脈餘輝,光線暗了。眼前的門楣上烏金的大字也沒了光彩,愈發深沉。
刑堂。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刑堂在府中極偏僻的一角,並不大,只是四面無窗,屋頂又高,酷暑的天氣都有些陰森森的,更別提隆冬時節。長年沒人進來,地面上長了青苔,磚頭也發深黑色,俯下身來,能聞到鐵銹似的苔蘚味道。也許是經年不去的血腥味。
幾隻白慘慘的蠟燭亮著,是刑堂裡不多的熱源。而我的大哥,慕容家這一代的掌門人慕容玉堂,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椅上,混身散發寒氣。兩旁側立著我三位侄兒。
慕容家的心法好像就是陰柔的功夫,大哥的內力果然深厚。
「居然還像沒事人一般,你倒是越發得長進了。」我進了刑堂快一柱香了,大哥終於開口。想要我主動俯首認罪吧。
「此次我難辭其疚,願接受懲罰。」
「難辭其疚?你說得倒輕巧!」大哥一怒,拍桌站了起來:「慕容家怎會有你這種喪德敗行的畜生!小趙跟我說起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弟弟,居然在強盜匪首的床上一臉的怡然自得!」
這是事實。看到大哥的震怒,我更佩服那人的計算。看看,這便是不肯低頭的慕容做出的事。這便是那晚總總莫名行為的原因。
「如此潑天的醜聞,如果長揚會張揚開來,你要我如何解釋?你把慕容家的百年清譽放在哪裡?」
「請大哥給我一柄長劍,我願自刎于祖先的靈位前。」
大哥稍平息了些,又複坐下。「你說,在燕子山莊的事情,可知錯了。」
這便是要行家法了。
家長問:可知錯了?
弟子答:知錯了。
問:可後悔?
答:後悔。
曰:知錯便改,善莫大焉。
於是家法伺候,由罪過輕重量刑。但慕容家的家法不見血不回頭,便是從輕也叫人皮開肉綻,所以刑堂裡總覺得有股子唳氣。
「弟子知錯了。」
「可後悔?」
…… ……
啪!大哥一掌拍在桌子上。一隻紫檀的桌角滾落到我腳邊。
「我問你:你可後悔?!」
我定了定神。「列祖列宗在上,弟子無違心之言。燕子山莊一行,弟子錯了,丟盡了慕容家的臉,願打願罰,死而無怨。但弟子捫心自問,決不後悔。」
無人再說話,只有我的聲音在刑堂裡餘音不散。
不後悔不後悔不後悔……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幾聲吸氣聲。
大哥終於掀翻了桌子,帶倒了桌上的蠟燭,屋裡一片黑暗。
慕容楠上前捶背:「爹爹息怒。」乖巧的慕容桂已重新扶好燭臺,點亮蠟燭。
怒極反笑,大哥的聲音透著骨子裡的寒:「好好,這就是我的好弟弟,爹爹臨終前要我看顧的好兒子。楠兒桂兒,請家法來。」
一隻烏木的託盤,上面盤著一條暗色長鞭。還有半盆清水,擺在旁邊。
也不知鞭上沾了多少姓慕容的血。
「慕容鐵衣荒淫無道,死不悔改,著家法三十鞭,祖宗祠堂思過三天。慕容檀行刑。」
我閉上眼睛。
有人脫了我的上衣,皮膚接觸到冰冷的空氣。
不冷。馬上就會有滾熱的東西流出來。
我的血。
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從背上傳了過來,全身的肌肉都糾結著,抵抗痛苦。奈何那痛太過強大,帶著排山倒海的力量,傾軋著,摧毀著,很快就讓我支離破碎了。第二道,第三道……
傷口處是熱的,血湧了出來。我甚至聽見它們滴落到地上的聲音。不知幾鞭子了,模糊中只知道,那決不是普通的鞭子,就像長著猙獰獠牙的猛獸,每次從我的軀體上離開,都嘶咬著,帶走些皮肉……是荊棘鞭吧……
意識終於脫離軀體,漂浮了起來。原來這就是靈歸靈,肉歸肉啊。朦朧中看見那個綁在長凳血肉模糊的東西,隨著鞭子落下顫著,卻沒有一點聲音。
「二十九……三十。」施刑的青年收起鞭子,走過來探了探鼻息:「爹爹,他昏死過去了。從沒人受過這麼重的刑。那盆鹽水……就不要……」
首坐上的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你也要學學他的榜樣,置慕容家的規矩於不顧嗎?」
「檀兒不敢。」青年低下頭,端起邊上的半盆清水,一咬牙,潑在長凳上。
長凳上的人劇烈得顫動了一下,脖子猛的抬起來,停頓了片刻,又落了下去。隱隱聽見一聲歎息。終又歸於寂靜。
「一句求饒也沒有,性子也算剛烈。」中年人站起身,向門外走去。「你們三個留下收拾乾淨,給他裹上傷,醫治好了就送去祠堂思過。」
「是,爹爹。」
*** *** ***
痛。全身的每個角落都像有無數的小刀,一下一下的割著,我可以想像白布下的傷口反卷著,經脈突突抽動,暴露出血管和粉紅的肌肉。
我疼醒過來時,已經身在祠堂了,陽光從門縫、窗棱透進來,我剛判斷出大概是中午,就又一次陷入昏迷中。如此反復數次,才真正清醒過來。
現在應該是半夜了,我俯臥在祠堂的幾個蒲團上,身上披了件棉袍。饒是如此,冷氣依然從身體的各個縫隙鑽了進來,渾身冰涼,痛楚倒略輕了些。
祠堂裡供奉著慕容家歷代的列祖列宗,一隻只靈牌層層迭迭環繞四壁,此時都看著我。
我眨眨眼。「各位祖先,打攪清眠了。請問我來了幾天了?」
誰知喉嚨裡只發出「呵呵」的聲音。我想了一下。失血過多。需要補充清水。
罷了,現下到哪裡找去?捱過三天再說吧。我試著一隻手撐著坐起來,可剛一使勁,背上的鞭槽爭先恐後的報告傷情。哪裡能面壁思過,只好臥在地上算數。
時間彷佛凝固了一般,夜色沉沉,像看不到邊的絕望。受刑時好像有一陣子頭腦不清楚了,恍恍惚惚中浮在半空,看帶鐵刺的皮鞭落在身上,竟感覺不到疼。似乎還聽到後來有人說話,聲音嗡嗡的。原來痛到極點會產生幻覺啊。
傷口傳來一陣陣的疼,波浪一樣,起起伏伏。想點快樂的事情等待天明吧。分點神疼痛也會感覺好些。
想什麼快樂高興的事呢?我想起四歲時就能背出一篇千字文,娘用微笑嘉許我。爹爹知道我今天要來,在他房裡給我留了棗泥餡的甜糕。
又想起曼婭出嫁前特意送我一隻荷包,讓我思量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歡我。還有天冷時,那幫頑童們烤了熱呼呼的紅薯,忍著口水給我送來……
都是曾經讓我很開心的經歷。不過,還是不要跟自己掙扎了。這一切相加,也比不過住在燕子山莊的那兩個月的時間。
出莊時,還想著不如忘記,後來又一想,還是記著的好。有個極簡單的小詩,是怎麼念的?
人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燕雲,受刑前我還想著你呢。想到胸口發燙,眼睛生疼,你叫我如何跟大哥說「後悔」?便是時光倒轉重回到初遇那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拒絕你的邀請,又何況是已經發生了的回憶,我怎捨得用「後悔」二字輕易抹去?
如果我自己都否定了,那我將再也不能擁有那溫暖的清晨,惱人的午後。
餘生裡,當我又想起你時,就不能有無悔無懼的眼回望過去。
不,我不會否定自己的心。
不管我們之間有多少謊言欺騙,也不管你對我有沒有一點真心,我只是明明白白的知道,我用了整顆心待你,再也收不回一絲一毫。就算你不要,我也沒有辦法。
有些事情就像草籽聽見春風,就發出芽來,到無邊無際的一片,已成草原。若用刀斬,用火燒,表面荒蕪,根系還緊緊的抓著泥土,一場小雨,一點陽光,又是一片草原。
我這麼跟你說,你聽得明白嗎?
燕雲,我很冷,你過來好不好?不要站在我面前笑。
哦,都忘了,你很喜歡看我笑話呢。
也許開始發燒了,我說話有點糊塗。我是說,我忘不了和你在一起時發生的一切,也不準備把你忘記。我會用我的餘生思念你,但永遠不再相見……如果我還有餘生的話……燕雲,很想問問你啊……你有沒有一點……有沒有一點點真心待過我呢……
終於我又一次失去知覺,昏倒在寒冷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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