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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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上午 11:37 #3820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九章.
果然還有茶葉,就是沒有熱水。燕雲在廚房裡生火燒水,洗刷茶杯,屋子裡只有我和廣文坐著。
我們還是到了這個已被廢置的農舍。
「我十八歲那年,你對我說了那些話,都不知道讓我難受了多長時間。」沉默良久,廣文終於還是先開了口。
十八歲?他十五歲時被皇上送至軍前效力,那就是到塞北三年後的事。我努力在記憶中思索著,曾經跟他說過那樣的話嗎?
廣文看我疑惑,臉色又黯淡了許多。「枉我記了這麼多年,你卻一點也不曉得了。你有一隻荷包,淡綠色的,還繡了一枝紅梅……」
這個倒是記得。那是曼婭成親前送我的荷包,我一直帶在身邊。開頭是因為還愛慕著她,後來,是因為繡荷包的那個人死了,留作了紀念。
一直都放在貼身的衣袋裡,有天無意間被廣文看到了,一把抓住,滿臉壞笑問是那家姑娘送的定情信物。
「你當日是怎麼說的?」廣文看著我,很傷心。
「你說,那是你一位很喜歡的人送的,所以很珍惜。我就像一腳踩空。
對你癡癡迷迷很久,但怎麼也沒想到你已有了心上人。
我就問,是位姑娘吧?不知是誰家的。
你說,傻瓜,不是女子難道還是男人嗎?
那一瞬,我心都要跳出來了,還以為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被你發現了。
想了半天還是不甘心,我又問你,為什麼不能是男人?你又沒說你喜歡的是女子。
你大笑起來,揉揉我的頭頂,說,你不是真這麼不開竅罷?我怎麼可能喜歡一個男人?當然是個溫柔可愛又會唱歌的女子了。還一臉惆悵地說,要是能再跟她說說話就好了。」
原來是這段公案。可是真的沒有一點印象。那時廣文已經私底下認我做大哥,天天黏著我,一日裡也不知要講幾百句話,竟把他的小心翼翼的試探當做笑談。
在心裡輕歎一聲,廣文於我,就像個聰明可愛的幼弟。
初來軍前自持身份飛揚跋扈,誰都不放在眼裡。我找了機會制了他幾次,一陣子棉花蜜糖夾大棒,終於收拾得服服帖帖,乖乖在軍隊裡學本事。
不多時又吵著認大哥,他那個身份誰能不要命了叫他弟弟?纏了一兩年,磨不過他才答應像個大哥一樣照顧他,從此人前還稱呼一聲沐將軍,沒外人在時他總喜歡叫我大哥。
我比他長了幾歲,看著他從懵懂少年一點點脫去稚嫩,染上風霜,長成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心裡著實喜悅滿足。我非常喜愛他,但那跟情愛半點也不相干。
我溫和的笑笑:「廣文,送我荷包的那位姑娘早已死了,我很懷念她,所以也很想再見她一面。」
「是那位胡人女子嗎?」說話間,燕雲端著茶走進來,一人送了一杯,自己掇了把椅子坐在我下首。
我點點頭。「屠村的事是真的。不過是我十五歲時發生的事。那年冬天,村裡就遇上了匈奴人。當時我深恨自己為什麼不學武功,眼睜睜的看他們幾乎殺光了全村的人。
當匈奴人殺到村尾我的小私塾時,正巧傅元帥居然從村邊經過,那時他剛接了邊防大印,帶了幾千人的騎兵上任,於是滅了那隊匈奴,救我一命。
當我趕到村長家中,全家男女老少無一倖免,曼婭衣衫不整,觸柱而亡,屍骨未寒。」
廣文噫了一聲:「她被……」
「嗯。」我閉上眼睛,那天的慘狀歷歷在目。「她沒被殺,但自盡了。」那些和藹樸實的人們,那個花朵般的女子,都不在人世了。「我央求傅帥讓我從軍,願在戰場上奮勇殺敵,抗擊匈奴。傅帥見我心意堅決,又識些字,就收留我做了他的傳令兵。」
「十五歲參軍,二十歲便一戰成名世人皆知,你爹爹取的好名字。」燕雲笑道:「為什麼沒用本名呢?」
我搖搖頭:「說自己叫鐵衣,別人還以為我一心想從軍呢,可笑我不懂半點武技。我取了慕容的慕字,諧音沐,取我娘的小名一個寧字,也不算改了姓名。」
廣文看了燕雲一眼,介面道:「你是沒看到你家大哥的樣子,我看也離瘋不遠了。念叨著居然把一品將軍從家譜上革了名,愧對祖先什麼的。」
……這我也沒辦法,哪兒想到我會舊事從提,被他知道。其實在邊關的十幾年,我只求盡己所力,使太平盛事不被戰火波及,平安綿長。大哥看重的那些虛名,在還是神策將軍時,不免偶爾也會自賞,但纏綿病榻以後,早已變得無所謂了。
「狼山上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你的腿,怎麼了?」廣文問道。
唉,又要解釋,不過好在已岔開讓我頭疼的話題。我把剛才跟燕雲說過的大略了講了一遍。
聽了幾句,廣文皺起眉頭打斷我:「大哥,你真是……我已不是剛到兵營的時候了,怎會被你罵罵就跑掉?後來查出,軍中有匈奴收買的奸細,一面傳你的令把我支開,一面等天晚了再報告我進了荒原。你也真是……我有那麼不聽話嗎?」
「後來我也想到了。但當時是關心則亂,怎知道你王爺脾氣什麼時候又發作起來?」我訕訕地,自嘲道。那時額吉草原臨近邊營的地方已有異象,萬一廣文有個閃失,我必會自責不已。又不想讓別人知道廣文意氣用事,所以一個大意就自己追了出去。
廣文笑得露出招牌的糯米牙,眼睛亮晶晶地:「關心則亂……大哥,就知道你對我好。」
「嗯,知道我疼你就好。誰讓你叫我哥呢。」
忽閃忽閃的眼睛又暗淡下去,廣文咬咬唇,說道:「小柱子也算機靈……虧我從崖下找到屍首,抱著他哭了半天……大哥,說起來你還沒見過我穿你的那套墨甲吧,他們都說遠遠看來很像你呢。就是把紅袍子換換就更像了。」
「哦?那你自己那套亮銀甲呢?那麼招眼,勸了你多少回也不肯脫。」不過銀甲紅袍,人高馬長,的確很英俊。
他忽然忿忿起來,恨聲道:「別提了。……去陪小柱子了。」說完有點氣惱,還帶著羞,頓時紅了臉。
我一口茶沒撐住,撲的一聲噴出來。
「你呀你……」我指著他笑道,掩飾心裡的震動。銀甲紅袍是榮王的標誌,不論軍中地方還是匈奴人都知道,他的皇帝哥哥也很喜歡,誇他鮮亮挺拔。那身鎧甲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居然陪我長眠地下……
廣文笑著過來給我擦衣擺上沾的茶水:「算了,就當我謝他好了,你沒事就最好。」說著輕撫我的腿,抬臉問道:「還疼嗎?」
我搖搖頭:「早不疼了,你少操心。」
「那後來呢?怎麼不回營?」
後來?那日我的親兵雖從懸崖上跳了下去,依著匈奴人的秉性多半也不會放過我藏身的屍首堆。我拖著傷腿動彈不得,於是乘著他們追上山頂,咬牙從平緩些的山坡滾了下去。坡底有個不大的湖,第二天一個來收網的漁夫發現了我。
當時我穿著士兵的服飾,高熱昏迷,那人冒險帶我離開,卻不知軍營在哪裡,無法送我回去。又輾轉數日才到達安全的地方。
沒有大夫和對症的藥,也耽誤了治療的時機,就成了現在的模樣。
還記得剛到小鎮的時候,漁夫張叔出門請大夫,回來卻老淚縱橫,哭訴沐將軍陣亡,說屍體送回京城時,邊城百姓家家設祭台,哭聲震天。
又說榮王千歲已帶了幾十萬大軍殺出百里,誓為沐將軍報仇雪恨,不勝不歸。
再後來京城傳來消息,皇上詔告天下,建沐公祠,廣文旌旗招展,凱旋而歸。
事態一變再變,終於塵埃落定。神策將軍已戰死沙場,我再也不能回去。
於是,我又成了一個殘廢的私塾先生,生活在小鎮上。但是因為行動不便,生計就愈發艱難起來。
考慮過自己現在的處境,就算私下裡找到廣文或傅帥,也不過仰人鼻息生活,日子長也少不得被人指指點點。
左右都是冷眼,我寧可回到沒人知道這一切的地方。
最後我戀戀不捨的告別度過整個青蔥歲月的塞北,回到闊別多年的江南。
有時候,坐在慕容府安靜的庭院裡,讀到「將軍百戰死」,想起先賢們辭官歸隱時,也不過是想要終老在煙雨江南,就覺得上天畢竟待我不薄。
*** *** ***
「我真笨。」廣文喃喃自語,捏起的拳頭沒有半點血色。「半夜裡在懸崖下瘋找,怎知道你竟在山那一頭。小柱子摔得血肉模糊,那些跟著你的親兵都被嶄了頭顱,你叫我怎能猜得到,你居然還活著……」
我拍拍他的肩,讓他坐好說話。「能活下命來,其實已是萬幸。」
而且在我萬念俱灰生活中再沒有一點光華的時候,遇見了燕雲。
我抬頭看向身側的他,他微微笑著,向我舉舉茶杯。
我也笑著回應。
廣文默默坐回座位,半晌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看著茶杯出神。
燕雲見他的模樣,起身給我和廣文加了遍水,輕聲跟我說道:「我去外面,你們聊吧。」
柴門輕響,燕雲消失在黑夜中。
廣文看著他的背影,說道:「你和他……你們……」還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廣文,我現在生活得很好,如果沒有龍家的事情的話。」時候不早了,我單刀直入。
廣文避開話題,目光柔軟,卻火般的熱烈:「大哥,跟我回京城吧。」
「你若不願回塞北,不如跟我去京城。大隱於朝,你就住在我王府裡,有誰能知道你的事?邊關現在也沒什麼戰事,我這趟來江南本是告假散心,臨時接到皇兄的密旨才帶了當地的綠營軍來剿匪。可見天讓我來這一趟,就是為了再見到你。」
廣文越說越激動,身子漸漸前傾,我看見了他臉頰的潮紅。
「此間事一了,我就跟皇兄辭去軍務,做個閒人,天天陪著你。有回你進京受封時住在我府上不是還誇碧來軒風景好嗎?我馬上讓人收拾打掃,給你騰出來。若是時間長住厭煩了,咱們就山山水水四處遊歷,日出東海,月滿西山,我一直陪著你,我們倆……我們倆……」
我們倆怎樣?我在心裡一歎,終於還是回不到過去無忌的時光。「你明知道沒有可能。」
「為什麼沒可能?」廣文騰得站起來,說話又急又快:「就因為那個燕雲?大哥,我真的想不通,你為什麼對他那麼好?因為他長得一張桃花臉迷惑了你?還是他會討你歡心?這種江湖人士最是油嘴滑舌齷齪不堪,你跟他待在一起,就不怕被他騙了!」
「他能騙我什麼?我又有什麼值得他一騙的?」
「當然了!比如現在!」廣文大聲說道:「我大軍圍了他的賊巢,他便推你出來為他解困,神策將軍的威名怎麼不值一騙!」
我看著這張生氣動容的臉孔,實在不想解釋燕雲一個時辰前還不知我是誰。而且,廣文關心的根本不是這個。他只想帶我離開。
「坐下說話吧。你冷靜冷靜。現在根本語焉不詳。」我喝了一口溫熱的茶不去理他,且讓他平息一會兒。
茶香嫋嫋,恍惚間又想起第一次見到燕雲的情景。隔著煙水迷漫,一雙探索的眼睛。
說起來我和他初初相識,驚鴻一瞥的相逢後便……我的人生經歷還從未有過如此瘋狂的時刻。
連連咳嗽,我掩住嘴角,一併遮去自己的古怪神色。
「大哥……你沒什麼吧?」廣文半天沒說話,再開口氣焰已低下許多:「我不想惹你生氣……每次你一不理我,我就又要被你整治好幾天……」
我放下杯子,正色面對廣文,不容他一點點猶疑躲閃:「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快十年,同桌吃飯,同碗喝水,戰火連天時,都在一個中軍帳裡日夜不休生死與共。我們之間,有很多話說個開頭,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這份感情比血親還濃,又何止你叫我一聲大哥那麼簡單?
你自己也清楚,我待你是屬下,是兄弟,是比我自己還重要的人。
但是,也如此而已了。
這次出了事,我能活在世上已屬萬幸,本來想就這樣平淡的了此殘生,沒想到風燭般的光景倒發生變化。個中的經過也不必多說,只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燕雲,離開燕子山莊。如果你蕩平了這裡,我不會做傾巢之下的那只完卵。」
廣文欲言又止,只是定定的看著我。我毫不猶豫的直視他變幻的眸子。
廣文,我已做了我的決定。就看你了。
「這就是你的意思嗎?」考慮了良久,他緩緩問道,聲音裡透著不甘的掙扎。
「不錯,」我乾脆的回答:「說明白點,我想請你抗旨,放了龍結晟和燕子山莊。」
「你……」廣文暮地一驚,隨即後苦笑道:「你還是這麼個脾氣,一點也沒變。到了關鍵時說話像刀子一樣,半步也不讓。」
「廣文,想想可有萬全之策,我不想經過這麼多以後,死在你手裡。」
「死在我手裡?」他搖搖頭,笑得極倦:「……你明知道不可能的……如果你一定要我這麼做的話……」
「只是,我真的不甘心哪……」話未說完,脫力般的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側過臉去。
來不及合上眼瞼的瞬間,我依稀看見有光浮動。
*** *** ***
我和燕雲回到山莊時,正是黎明前。天色比夜裡還黑,但銀白色的啟明星已亮了起來,夜幕中分外耀眼。
門口已是人影憧憧。
「看來大家都發現我們倆不在家裡。」我對燕雲說道。
「這麼大的火,想不看見都不行呀。」燕雲一笑:「我去通知他們。算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嗯。」我抬頭看看天色:「要快點,一定要在太陽出來前離開。」
「那是。」燕雲推著木椅加快了步子:「快點把他們都攆出去,這樣家裡就只有我們兩個了。」
我深吸口氣,繼續剛才的努力:「你還是跟結晟一起走吧。如果廣文出了什麼事,我定會豁出去救他;但我想你平安,活得好好的……」
燕雲停住了,轉過身看著我,不激動也不悲傷,只是平靜地看著我:「你不在了,要我怎麼活得好好的。鐵衣,這一路上你都在想法子勸我走,你為什麼不想想,如果你是我,你走不走。」
我默然。
「明知道答案,還說那麼多做什麼。你怕朝廷斬了榮王,必要時便用神策將軍的性命保他。我攔不了你,只有陪你到底。」燕雲一笑:「你和我,誰能勉強了誰?」
早就知道是這麼個結果,在燕雲聽完我的想法一言不發的時候。我和他,都是執拗的人,一但打定主意,便百轉千折也不回頭。
罷了,老天要我倆死在一塊兒,也由他。
還沒來及說話,結晟一陣煙般已沖到近前,明亮的眼睛掩飾不住的著急:「莊外起火了,你們倆又不在屋裡,出了什麼事?」
我看看燕雲。他輕咳一聲:「人都在嗎?我們去裡面說……」
*** *** ***
接下來的事混亂、迅速又簡單。
當廣文決定連夜撤軍時,我就盤算讓大家趁此機會離開燕子山莊。畢竟這是抗旨,廣文進京請罪後,也許用不了十天半月,又會有更多軍隊圍困山莊。那時再要脫困難于上青天。
當然,在這之前先扼要地說明午夜的大火以及其間發生的事。
饒是燕雲三言兩語輕輕帶過,也引來一片不自然的唏噓聲。
結晟的意思所有人一齊離開,留個空莊子給軍隊圍著。燕雲搖搖頭,說我自有打算。
其實廣文也要我離開,剩下的他一力承擔:「我好歹也是有功名的王爺,皇兄總不能把我一刀砍了吧。」可是這次聖旨明面上是「著榮親王協地方肅清燕子山一干水匪不得有誤」,若廣文不但放了結晟,又公然逆旨,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
我跟廣文說:讓結晟走吧,我在燕子山莊等你的消息。
廣文不肯:若不是為你,我何必冒此大不違?若是留你於險境,我根本不會撤軍。
我笑著拍拍他的肩:你是為了我的心願。別想了,我留在燕子山莊,陪你。
一句話噎住了廣文,他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半晌才說道:你每次這樣說話,就沒人能改得了你。不過,有你這句話,我死了也甘心。大哥既然要陪我,我一定留得性命,保你平安。
我看看這泥菩薩,為了我,回去還不知會被怎樣,雖說是親兄弟,畢竟天威難測……一個謝字怎麼也說不出口。我伸手攬住他的肩頭,緊緊地抱著他。也許這一次,真的是最後一面,生離死別。
他也回抱著我,把下巴埋在我的肩窩裡,動也不動。半晌,說了句:我真想打暈了你,就這麼帶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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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走結晟不難,讓倚紅偎翠離開也很簡單。燕雲一邊對姐妹倆說著放心我不會丟下你們的,一邊撫著發頂安慰。只見二人笑著無聲無息的委頓在地,已失去知覺。燕雲一手一個交給結晟:「替我照顧她們。」
最後,在天色將明之前,結晟帶著明滅,昏迷著的小紅小翠,沒醒轉的長生,還有十二近衛,終於離開了燕子山莊。分手時和燕雲緊緊的擁抱,眼睛裡發亮的是沒說出口的「保重」。
看著一群人消失在灰濛濛的林子裡,好像晨曦的風,打了個轉,很快就沒了痕跡。長舒一口氣,這個結果比預想中好很多了。我右手合上搭在我左肩的他的手:「我們回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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