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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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上午 11:30 #3800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五章.
正月初七。晴。
還在新年裡,家裡果然熱鬧起來,我這邊雖看不到闔府忙碌的景象,偶爾也會有一二個走錯路的江湖人誤入進來。
宋誠興奮得很,反正這裡也沒什麼事,我允許他常出去跟他的夥伴們在一處玩,半是幫忙半是看熱鬧,回來時常常跟我指手畫腳,唧唧呱呱說個不停。我微笑著聽他描述今天馬廄裡又多了十五匹馬,老爺在大廳擺的宴席比前天多了兩桌。
現在我跟宋誠相處得很好,他本就童性未泯,我也不跟他擺老爺的架子,很快的,他和我說話就比較隨便了,平時也不大在我眼前待著,四處瘋跑,回來就跟我說些新鮮見聞。
很好。
那天慕容桂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再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倉皇而去。可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都給了我答案。
當時他的頭腦已亂成一鍋粥,心裡被種種可能誘惑著,聽到我的問題,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
一臉的「你怎麼知道」。
其實從刑堂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細細思量。鑰匙會在哪裡呢?推測的結果,最有可能就是大嫂藏著。
她是慕容家最不顯眼的人,只是個平凡端莊的主母,別人難以想像如此重要的東西會交給個不懂武功的婦道人家保管。
但她也是慕容掌門夫人,慕容兄弟的母親,如果說誰是慕容家最信任的人,必是大嫂無疑。
可這只是我的推斷,事關燕雲的性命,容不得一點假設和意外。我需要證實它。
唯一可以給我答案的人,就是心思重重的慕容桂。
他的心事見不得光,要對慕容家的每個人死死瞞著;另一方面,初嘗心動滋味,神魂顛倒,又求而不得,輾轉反側。
神經拉得緊,就有機會擊斷他。
但是,他再戀戀燕雲,也不會讓自己的母親陷入危險,所以我要知道明確的答案,必須攻其不備,出奇制勝。
終於有了點眉目。只等風雲會聚那一刻。
*** *** ***
時近晌午,我在屋簷下閑坐著,陽光耀眼生花,我瞇縫著眼看過去,一片明媚燦爛。
腳步聲由遠及近,宋誠取午飯回來了。
「二爺,我回來了。今天日頭好,還像昨天一樣在院子裡吃吧?」
「好。」
宋誠手腳伶俐,不一時佈置停當。餐桌是個小幾,設在小院中的青石地上,我招呼他一同坐下,宋誠略讓了讓,也就坐了下首。
「二爺,剛才我去廚房,正巧前廳裡要人送酒,就拉了我去一趟。可算讓我見了回大人物了。」宋誠興奮得滿臉放光,剛坐下就說了起來。
「哦?你又不認識,怎知是大人物?」我似笑非笑。
宋誠見我不信,手忙腳亂的比畫起來。
「誰說我不認得?有個個子很高很瘦的道長,道袍破破爛爛,一把寶劍卻鑲了好大的碧玉,那是武當山上的黃鶴道長,當今武當掌門的師弟;還有兩個禿頭,一位是寶相寺的方丈妙諦,跟少林寺很有交情,另一位長得著實兇惡,滿臉橫肉,腰上掛著一對黑沉沉的鐵鉤,叫做十八連環奪命鉤鄭虎臣,我上酒的時候看了他的鉤子兩眼,幾乎沒用大碗公大的拳頭招呼我。」
這些江湖人的名號、師承、本領,早叫下人們傳了個遍,雖不乏誇誇其談的牛皮,但多一半都是真的。那個奪命鉤跟個送酒的小廝也能動怒,想來也不是什麼高人。倒是一僧一道,來頭極大,我雖不懂武功,少林武當的威名還是聽過的。
再加上前些天的洛陽三傑,錦州陳門,齊眉棍王包老英雄,千手觀音石瑤櫻,還有淮南、江陰、千水等金陵附近早就到了的各路人馬,以及各人的同宗、親戚、弟子等,現下慕容府裡少說也有百十號武林人士,名聲響亮的不下三四十位。
此次大哥真的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定要置燕雲於死地。
我捏緊了拳頭。
「那個什麼鉤的火氣也太大了,沒傷著你吧?」
「沒有。其實也不是,」宋誠一嘴的米飯,連連搖頭:「這兩天那些個爺們,連我們府裡的老爺和幾位公子,個個脾氣都大得很,少惹為妙。」
咽下米飯,他又按耐不住,左右看看,放低了聲音,一臉神秘的對我說:「這中間有個秘密,我悄悄的告訴二爺,可不能跟外人說了去。那可是我們白道英雄們的恥辱呀。」
「哦?什麼秘密?」
「就是那個,我們府裡不是關了個水匪的頭領嗎?聽府裡的護衛們說就關在地牢裡。這廝也真是個強人,就這樣也能指揮了外面的千軍萬馬。本來咱們老爺邀了許多好手,趁這個機會一舉了結了這股作惡多端的水匪,沒曾想那些個強盜早有預謀,倒被賺了去,折損了不少英雄,不知有多少家家破人亡,聽說長江邊上現在還不時能打上浮屍呢。」
地牢?慕容家倒是有一個,隱蔽得很,但看現在連下人也口口相傳,定是個陷阱。長揚會的人一擊不中,反會被困住。
但眼下看來,長揚會沒有大礙,燕雲的苦心沒白費。
「原來如此。還有這麼個事端在裡頭。」
「就是。」宋誠得意的賣完小道消息,開始掃蕩肉丸子。
*** *** ***
午飯過後,我推說要在院裡看書,宋誠泡好了茶,說想去練武場看看熱鬧。
「你去吧,仔細刀槍無眼。」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宋誠大樂,直說不妨事不妨事,腳不著地的跑了。
握著一卷《神農百草》,我盤算時間。
年三十發的誅魔貼,緊接著群雄酣鬥,還有聯絡消息,組織人手長途奔襲,就算再快長生也要初十以後才能到。若中途有什麼變化,日子還得延遲。時間太緊了,萬一來不及趕到正月十五……
萬一不能趕到,就替燕雲收屍吧。我忿忿的想。我多半是一座孤墳了事,燕雲逃不掉示眾什麼的,來遲了屍都收不到,你就建個衣冠塚,天天對著哭吧。
正閉著眼睛胡亂猜想,有人戳戳我的肩:「喂!醒醒。」
聲音離得很近,不是宋誠。我睜開眼來,一對滴溜打轉的大眼睛正直直的看著我。
我本能的向後一仰,沒見過這個人。
稍離開了些,才看清楚他。
年紀也就二十上下,長著一張娃娃臉,翹鼻小嘴,大眼睛眨呀眨的,說不出的漂亮可愛。穿一身鵝黃的棉袍,好像很怕冷的樣子。身後還有兩個灰衣人,太陽穴微突,我知道這是內家高手。
「你是慕容鐵衣吧?」娃娃臉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問道。
「你是誰?」我在記憶中迅速回憶現在慕容府中的人物資料,不過好像都不符合。
「先答我一個問題:小翠的姐姐叫什麼?」
他的聲音清亮,此刻聽在我耳裡竟似仙樂一般。
我看著他,答道:「小翠沒有姐姐,倒是有個妹妹叫倚紅。」
他笑了起來,撫掌道:「不會錯了,果然是慕容先生。我們是為燕雲而來。」
啊,長揚會中的高手居然這麼快就趕到了,出乎我的預料。只是為何不見長生?
「你們一共來了多少人?長生呢?」我問他。
他努努嘴,看上去顯得年紀越發得小了。「也就十幾個人吧。」
我心裡一沉。人手太少了。
「長生打聽出燕雲關在什麼地牢裡,心急火燎的帶了人就去了,我覺著不妥,想想還是先找到你比較好。知道大致的情況嗎?」
我點點頭。雖然他看起來太年輕,比長生還沉穩些。
「七天前我見過燕雲,他被穿了琵琶骨,關在慕容氏的刑堂裡,正月十五的誅魔會前沒有性命之憂。至於那個地牢,應該是個圈套,長生危險。」
「什麼?被廢了武功?哈,他長這麼大好像還沒吃過這麼大的苦頭呢。」娃娃臉吃了一驚,說話間卻半是惱半是笑,並不十分擔心的模樣。
嗯?此人不像是長揚會的下屬,倒有幾分打太平拳的味道。難道是敵非友?
我驚出一身冷汗。長揚會的人手沒這麼快到,長生病急亂投醫,請的是哪路神仙?
「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我是龍結晟。」他笑嘻嘻的看著我,好像我一定聽過這個名字似的。
看我面無表情,他馬上垮下臉來:「啊?你不知道我嗎?燕雲竟沒跟你提過我?」
「恕我孤陋寡聞。」
他悻悻地說道:「我是燕雲的師弟啦。」
師弟?從沒聽他提起過這麼個古怪的師弟。
「咱們回家後再讓燕雲好看,好歹先出去再說。這樣好了,我們去刑堂,讓他們,」龍結晟一指手後的兩人:「去地牢帶長生過來,聚齊了就離開。」說著就揮手讓那兩人離開。
我急忙攔下他。「且慢!此間還有個難處。鎖著燕雲的鐵鍊是我大哥的兵器,叫留仙索,」
「喔,我知道。傳聞刀槍不能斷是吧?那我們連人帶鎖一併帶走再說。」
我搖搖頭:「此索鎖在刑堂的頂梁石柱上,一時半會兒弄不斷石柱,就算弄斷了,房梁塌下,整個刑堂都會倒下來,還是不成。」
「嗯,還是要想法子拿到鑰匙開鎖。」龍結晟皺起眉頭:「此事可難了,時間耗長了於我不利。」
「我已探明確切消息,鑰匙在我大嫂處藏著。」
罷了,管他是敵是友,事急從權,且賭一回。
我從懷裡取出幾頁紙來:「這是慕容府的大致地圖,標明了刑堂、地牢、內宅還有我兄嫂的住處。長生一路打探過去,這會兒工夫還不一定到得了地牢,可請一位隨從按圖索驥,找到長生,領他們到刑堂來;再請另一位去慕容夫人住處,取回鑰匙。你去刑堂找到燕雲,待長生和鑰匙到了,便可全身而退。」
龍結晟詫異的看了看我,問道:「消息準確嗎?打草驚蛇再要救人可難了。」
「準確。」
「好。」龍結晟取了兩張地圖分給二人:「我們兵分三路,不要驚動慕容府中的人,半個時辰後刑堂見。」
「是。」那兩個灰衣人一直默不作聲,此時一抱拳,躬了身子離開。
「請稍等!」我喊住他們:「我大嫂不諳武功,但性子倔強,也許不肯就範。她的隔壁房間住的是慕容家的小兒,今年九歲,是大嫂的掌上明珠,若她執意不肯取出鑰匙,不妨讓那孩子見點血,只要別傷了筋骨就好。」
那二人也不說話,向我一拱手,退了出去。
看著他們出院門,我轉回頭,卻發現龍結晟用一種好奇加研究的目光看著我。
我一曬:「讓你見笑了,我本是個小人。」
「不,當即立斷,無婦人之仁,身居陋室不良於行,還能運籌帷幄占儘先機,」龍結晟微笑著搖頭:「長生說你是個平凡書生,真是小瞧你了。」
我道了聲慚愧,這會兒哪有空寒暄起來:「你快去刑堂吧。」
「什麼你呀我的,我們一起去。」龍結晟皺皺鼻子,淘氣的神情又回來了:「還是說你想留在慕容家,不要燕雲了?」
什麼跟什麼呢,胡扯起來倒像燕雲的師弟了。「情況緊急,你的人手又不充足,帶著我不便……」
龍結晟長笑一聲,也不待我說完,架著我便出了門:「可是我若不連你一塊兒帶回去,燕雲不劈了我才怪。嘻嘻,第一次有人懷疑我的十二近衛辦不成事呢。」
*** *** ***
龍結晟這個人平日一定是順風順水慣了,看他行事的作風便看得出來。一路上也不大避人,但凡被人看見,只笑嘻嘻的迎上去,一指上前,那人就不聲不響的倒在地上。無論是僕人,還是府中侍衛,或是助拳的俠客,無一例外。
見我目瞪口呆,他便得意洋洋的把人藏進花壇或牆角陰暗處,跟我說:「最少暈上兩個時辰。」
「你不是不要驚動府裡的人嗎?」
他點點頭:「是啊。不是都沒出聲嗎?難道你要我像個小賊一樣躲著他們?」
夏蟲不可語冰。
一路上有驚無險,終於到了刑堂。外面並沒有重重把守,但絕不會這麼簡單,畢竟事關重大,大哥必會把燕雲託付給信得過的高人守衛。
龍結晟照例笑嘻嘻的,大搖大擺的就扶著我走過去。
我大急。「你放下我,先探一下裡面有幾個人,什麼情況。」
「左右都要動手,有什麼好看的。萬一你被人拿住,我又要多費一番手腳。」說話間,大少爺已施施然推開了刑堂暗黑的大門。
於是我又一次來到了這裡,又一次看見了他。
還是那根石柱,還點著那盞油燈,他盤腿坐著,衣裳也沒換過,只是長髮已松松的挽起來,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有點朦朧,有點慵懶。他正和身邊的人說著什麼,還在微笑,彷佛剛剛早起的君王,漫不經心中帶著威嚴。聽見門口的聲響,抬起臉看了過來,終於迎上了我的眼睛。
我像被人狠狠的推搡了一把,全沒了重心,所有的感覺都隨著那雙眼睛顛倒起來。甜,酸,苦,澀,都溶到一起,再也辯不出了味道,只知道麻了四肢,重了眼睫,塞了鼻子,捂住了口角。我說不出話來,靜靜的看著他。
真好,他還活著。
他抿了抿嘴角,像是要忍住什麼,可關不住的喜悅從眼睛裡暈了開來,越笑越大,終於連那發亮的杏眼也笑成彎彎的月牙兒,彷佛滿園的牡丹盛放,生生被他笑出了國色天香。
一時間,我們都無語。
「阿彌陀佛。」宣了一聲佛,無色無相打斷了綺思。
一直坐在燕雲身邊說話的是慕容桂,此刻正不可置信的望著我,好像我是陰魂不散的妖怪。
他們的前面,坐了一僧一道。
道者年紀在五十上下,面容清臒,藍色的道袍洗的發白,背上的長劍卻鑲了塊碧綠的美玉。
僧者白胖,慈眉善目,手無寸鐵,可是在沒有一絲風的屋子裡,寬大的僧袍卻翻飛起來,隱隱有真氣流動。
黃鶴道人。妙諦方丈。
「阿彌陀佛,施主有禮了。」妙諦和黃鶴都站了起來,妙諦向我們施了個禮。
龍結晟找了張椅子讓我坐下,略一抱拳:「二位好。我為燕雲而來……」說話間,只見光華閃動,那黃鶴道人也不多話,猱身撲上,一柄長劍竟舞得看不見人影,直襲向龍結晟。
刹那間,兩人已鬥在一處。
「施主見笑了。黃鶴的脾氣老而彌辣,性子竟比年輕人還急些。」妙諦站在我身邊,一邊說著,一邊觀看戰局,並不助拳。
我不知道龍結晟的本領如何,但他是燕雲的師弟,一路上又盡是一招制敵,想來也不弱,可苦於我根本看不懂他們誰占了上風,只覺得龍結晟在寒光劍氣中左右翻飛,跟黃鶴纏得極緊。
他為什麼不用兵器?聽說有一招叫做「空手奪白刃」,不知他會不會使啊?我看向燕雲,想讓他給我點提示,只見慕容桂緊緊抓住他的肩頭,猶疑的看著戰局,燕雲低聲跟他說著什麼,想必在跟他解釋戰況。
邊說著,邊瞟著我,又笑起來。
他倒鎮靜,還有空玩兒。我氣結。
不多時,忽聽得身邊妙諦「咦」了一聲,又過了一會兒,臉色竟有些變了,目光炯炯:「請問這位少年是何人?」
我哪知道龍結晟是何方神聖。還沒說話,只聽「叮呤呤——」一串清響,二人身形倏地分開,黃鶴道人滿臉大汗,單薄的道袍微微顫抖。龍結晟閑閑站著,還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模樣:「武當功夫也不過如此。」說著腳尖微動,把長劍鉤起,隨手把玩。
原來剛才的脆響是龍結晟撤了黃鶴的寶劍。
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想不到龍結晟如此高明。
只見他雙手托了劍,送還給黃鶴:「不過此劍倒是武當先人遺物,造次了。」黃鶴悶哼一聲,接過劍來,怔怔看著。我忽然覺得不對,跟身邊妙諦同時大喊:「不好!」只見黃鶴舉劍便要自盡。
電光火石間,龍結晟堪堪一指點到,眼前一花,劍又回到他的手中。
黃鶴二度失劍,面如死灰,開口說道:「貧道無能,先祖遺物竟教一黃口小兒玩于股掌,再不作他想,難道連一死也求不得嗎?」初此聽到他的聲音,乾澀暗啞。
龍結晟端正了臉色,沉聲道:「先祖使過的東西又怎樣?你若太過在意反被它制約,不如我今天就替你折了它。最看不得你們名門正派劍亡人亡的規矩了。你年紀一把,丟了臉面輸了幾戰便不能活了嗎?」
黃鶴沒說話,但看樣子頗為震動。
龍結晟繼續說道:「本不想跟你廢話,又怕你回頭想不開。不是嫌我動了你的劍嗎?告訴你好了:我爹爹是南海龍潛。」說著雙手送劍,遞給黃鶴。
身邊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黃鶴的眸子忽然也亮了起來。燕雲無動於衷,我和慕容桂一臉茫然。
南海龍潛是誰?
「果然英雄出少年。」黃鶴大笑起來,接過劍來:「原來是……原來是……你爹爹昔日路過武當山,和我師傅秉燭夜談,算起來我們還是同輩。今日貧道輸得不冤,少不得回山上再練幾年。」又對妙諦道:「即有此等人物在,我們也不須逗留了。貧道先行一步,告辭了。」
說著向眾人偮手,大笑著摔門而去。
「大師可要一試身手?」龍結晟大眼溜溜,看得妙諦臉色一變再變,終於頹然道:「施主定要袒護那魔頭,老衲無話可說。」竟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退了出去。
事情一下子變成這樣,刑堂裡悄無聲息,幾雙眼睛都望向慕容桂。
他抿著薄薄的唇,彷佛不知道如何是好,手中卻寒光閃動,一柄匕首抵在燕雲的脖子上。
「你不要過來!」他心浮氣燥,英俊的五官都糾結起來,對龍結晟喊道:「我管你是誰,武功有多高!只要你上前一步,我就要了他的性命!」話音未落,忽見他手一軟,垂了下來,握不住的匕首滾落下來,在地上跌成一串清響。
「雕蟲小計。」龍結晟不屑的拍拍手,也不看他,只扶著我走到燕雲身邊。
顧不得關心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我仔細看了看燕雲的脖子,還好,沒有血痕。
正看著,忽然他的手臂一緊,牢牢的抱住了我。「鐵衣……」餘音嫋嫋,化作歎息。
我久久的靠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健康有力。這就夠了,我不敢看他,不敢多說一句話。我怕我又會忍不住落下淚來。
「喂,喂!你們兩個不要不理我啊!」龍結晟不甘被忽視,問道:「我剛才那手耍得帥不帥呀?」
有點不好意思,我輕輕掙開燕雲的懷抱。「怎麼回事?他的匕首忽然就掉下來了。」
「喏,這個。」燕雲放了一個東西在我手裡。攤開一看,居然是顆蠶豆。
「你這個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啊?身上到處裝著零食。」燕雲沒好氣的訓他。
龍結晟眼睛瞪得溜圓,腮幫子鼓鼓的:「零食怎麼啦?幸虧我帶了蠶豆呢。」
「你就不能用正常一點的暗器嗎?」
「那些鐵傢伙又不能吃,帶著太累人了。對了,」龍結晟眼睛一亮,在口袋裡一陣摸索:「我還有昨天剛買的四喜花生糖,你要不要嘗嘗?」
「要。」
……早就知道燕雲隨性得很,沒想到跟他的師弟碰到一起居然是這個德行。
他們兩人閒話,我看著慕容桂。好像剛才被龍結晟點了周身大穴,現在動也不動躺在一邊,默默看著屋頂,眼神空蕩蕩的。
「桂兒,別想太多了,是我對不起你。」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不自量力,學藝不精。我只問你,有人去我娘那兒取鑰匙了嗎?」
我點點頭。
他額上泛起青筋,狠狠地咬著嘴唇。「沒想到事情一如你的預想。早知有此刻,我正月初一就該拼著一頓好打,告訴爹爹。」
他閉上眼睛側過臉去,不願再跟我說話。桂兒,我知道你那天是沒那個勇氣告訴你爹爹的,畢竟你還年輕。所以我還是利用了你。對不起。
「鐵衣,來,我給你介紹一下。」燕雲看出了我的心思,淡淡的招呼我。「這是我唯一的師弟,龍結晟。別看他小孩樣,今年二十二,過了年就二十三了。」說著大力拍拍他:「穿這麼多,難道會凍死你嗎?」
「還說呢,你們這邊冬天太冷了,要不是有事,我才不來。」
「剛才一看你進門,我也挺放心的。」燕雲上下打量著他:「我說長生怎麼這麼本事啊,在哪兒找到你的呀?」
龍結晟嘻嘻一笑,眼光飄到我的臉上,對燕雲說道:「哪裡是他找的我,正巧我去你家,在山腳底下就看見他瘋了似的沖出來,這才知道你出事了。他到處調不到人手,急得沒辦法,我便跟他一道來了。此事說來也巧,你命不該絕。要不是你拜託我的那件事,我怎會這個時候到中原來。」
「哦?」燕雲興奮起來:「這麼說你請到人了?」
「嗯。我一塊兒帶來了,跟長生在一起呢。」龍結晟點點頭,還不忘又吃了一塊花生糖,笑得狡黠。「我說師兄,你可欠我幾程了?今年你輸定了,哈哈,總算能看到你受罰。」
「乖,今年長進了。」
燕雲見我一臉莫名,解釋道:「我和他,」抬抬下巴示意他的師弟:「其實不是一個師父教的。
我師父和師娘長居在昆侖山上,感情甚好,相敬如賓,師父這麼多年來對師娘言聽即從,但有一件事兩人每每吵嘴,總不服輸,就是——誰的功夫更好些。
爭了不少年,動手又沒個輕重分不出高低,沒奈何,最後決定一人收一個徒弟,然後每年讓這兩個徒弟比試一場,看看誰挑的徒弟天資高,教得好。」
原來如此。「可是你比結晟大了幾歲,他如何敵得過你?」
「是啊。我比他入門早四年。師娘見我聰明英俊,」龍結晟被糖裡的花生嗆住了,咳得厲害。
燕雲面不改色不理他:「便一心要找個絕才驚豔的好徒弟,讓師父徹底信服,沒想到一拖就是這麼些年,總算挑了個差不多的。可兩個徒弟差了五歲,每年一次的比試,只好比些不拼內力的,什麼過過招,擺擺奇門八卦,下下毒之類的。兩個苦孩子,從小也不知道給師父們喂了多少藥,都成了百毒不侵金剛不壞了。」
我恍然明白,那個無藥可救的毒煙為什麼沒毒倒他。可是,他最後不還是中毒了嗎?那個天下唯一的情牽一線。
燕雲也很困惑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怎會這樣。」
正說著,門被重重的撞開了,灰影閃動,十幾條人影進了門來。龍結晟的近衛到了。
龍結晟的近衛共十二名,都穿著灰衣。此刻一個不少的都到了刑堂。
我仔細看過去,只見長生渾身是血,軟軟的倒在一個近衛身上人事不知;還有一個膚色極白的少年,不過十五六的年紀,神色淡定。
一名灰衣近衛走上前來,向龍結晟行禮:「少主,鑰匙取到了。」說著雙手遞給龍結晟。
「長生怎麼了?」燕雲問道。
負著他的近衛說道:「無妨,只是殺脫力了,神智不清,喊他都不曉得,只知道往地牢裡沖,我點了他的昏睡穴。」
龍結晟皺皺眉:「動上手了?」
「是。我趕到的時候,燕長生和老三他們已跟埋伏的人交上手了,好在都沒大礙,我們邊打邊退,到了這邊。追兵馬上便到,外面可能不多時就要被包圍了。」
龍結晟唔了一聲,倒也並不緊張。喀的一聲打開鎖,把留仙索從石柱上取下來,對那黑衣少年說道:「明滅,我剛才已看過師兄的傷,血肉都凝在索上了。你看是馬上摘了鐵索,還是回去再說?」
那個叫明滅的少年走上近前,我才看清了他的樣子。
雪白的皮膚好像長年不見陽光,更襯得一雙眼睛水似的透明,一頭黑髮披散著,手上還戴了個金手鐲。形容雖小,卻是美貌非常,跟龍結晟站在一處,一個如陽光明媚,一個似月華皎潔。
他察看了燕雲的背部,剛才結晟已把周圍的衣服用刀絞了去,猙獰的傷口暴露在燈光下,我不能多看,側過臉去。
燕雲見我不安,伸長了手臂摟住我的脖子,整個人靠在我肩上。我臉一熱,可並不想違背自己的心意,於是輕輕擁著他。
「肌肉和鐵索閉合在一起,還是到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取出。」明滅見我們相擁,詫異的看了一眼,沒多說什麼。
「對了,還沒給你引見,」龍結晟略讓了讓,為我們介紹:「這位是神藥門的門主明滅。明滅,這位就是托我找你治病的人,我師兄燕雲。那位就是你的病人,慕容先生。」
病人?這個少年聽上去精通醫理,可是我為什麼成了他的病人?
「怎麼?你還不知道?」龍結晟見我的表情,微微有點吃驚。
「我沒告訴他。」燕雲說著,向明滅拱了拱手:「久聞神藥門的醫術精妙神奇,能醫死人肉白骨,還請門主多多費心。」
明滅擺擺手:「不必客氣。龍家對神藥門有再造之恩,只要明滅力所能及,一定辦到。」
我不明所以,龍結晟笑著對我說道:「師兄知道我家跟滇南的神藥門有交情,兩個多月前托了個口訊給我,要我請個大夫給你醫腿。我到這裡來時就把大夫也帶上了。剛才明滅才跟長生一道去了地牢,怕你們有意外。」
我低下頭來沒說話,燕雲悄聲道:「沒生氣吧?神藥門久已未現江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請到,所以一直沒告訴你。」
兩個多月前,我還在燕子山莊,跟燕雲日日廝磨。我過一天算一天,他卻想得更多。
我捏捏和他相握的手:「謝謝。真的。」
「我剛才看過傷口,燕先生的傷也可以完全康復,雖然取索時痛苦些,我可保證不失掉一成武功。」明滅一直看著我們,忽然開口說道。
我猛得抬起頭來,明滅嘴角有笑意嫣然。「真的?」開口才發現我的聲音都變了調。
龍結晟笑咪咪地,像只小狐狸:「神藥門的醫術匪夷所思,穿琵琶骨武功盡失這種傷,也曾有治好過的例子。不多,三五七次罷。」
我想起來了,怪不得他初聽到燕雲的傷勢並不緊張的樣子。
忍不住抱住了燕雲。
太好了。真好。我實在無法掩飾我的激動,興奮喜悅感激一起湧上來,再也沒有哪一天讓我如此強烈地感到上天眷顧:「謝謝上蒼。」
燕雲的聲音從腦後傳來,說高興不如說挪揄我更多些:「是,謝謝上蒼,還要謝謝明滅門主。好像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抱我呢。」
龍結晟站了起來:「師兄你肉麻起來不比師父差嘛。好了好了,我們回家嘍。」說著一揮手示意十二近衛:「走罷。」
一個人背了燕雲,一個人背了長生,還有一個扶著我。
龍結晟的嘴巴都嘟了起來,小聲表示不滿:「什麼時候我的十二近衛以這種形象示人的啊?」說著拉著明滅,郊遊一般沖出門去。
門外,就是生天。
*** *** ***
可是,我沒想到門外居然有這麼多人。
大哥。慕容檀慕容楠兄弟。還有許許多多各色江湖人等,已緊緊的包圍成一個小圈,把我們困在中央。為首的居然還有僧衣飄飄的妙諦方丈。
沒想到還是在這種時候見到大哥。說起來他待我不薄,站在我面前,卻勢如水火。「大哥,我對不起你。」給你為難了。
周圍的眾人有些譁然,隱隱有竊竊私語聲。
「他說什麼?大哥?」
「他是誰?」
「啊,我想起來了,他是慕容家的二老爺,前幾天我路過他的住處見過他。」
「他和燕雲什麼關係啊?」
「難道……」
「住口!」慕容檀那酷似大哥的臉孔因為憤怒紅了起來,上前一步喝道:「早已不是慕容家的人了,你叫誰大哥!」
我吃驚地望著慕容檀。他在說什麼?
這邊廂,慕容掌門開了口:「畜生,休要再從你口中提到慕容二字。今日到場的各位英雄正好做個見證。」大哥一字一句,聲音傳出很遠。
「你聽著,自從你受了家法,祠堂思過,就是你最後一次姓慕容應受的懲罰。之後我就開了香壇祭告祖先,將慕容鐵衣勾了家譜,逐出家門,從那天起,你就再也不是慕容家的人了。至於這段時間養著你沒把你攆了出去,是為了捉拿武林公敵,長揚會的匪首燕雲,今天你生也好,死也罷,到了陰曹地府,也要記住自己再也不姓慕容!」
一陣沉默。
忽然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說道:「慕容掌門大義滅親,不恂私情,實在是後輩們的榜樣,不愧江南慕容百年不墜的名聲。」頓時一片附和聲起,紛紛稱讚慕容家風凜冽,掌門人大公無私。
我看著眼前的嗡嗡作響人群。差不多這就是代表武林正義的英雄俠客吧。明明都看不起慕容家出了這種醜聞,卻一個個冠冕堂皇虛情假意。
還有我的血親,他們急於甩掉我這個污濁不堪的東西,以擦亮那閃光的門楣。原來老早就不念舊情了,我還以為大哥作為一家之主不得不鐵腕政策,私底下對我還是很照顧的呢。
這樣的親情和光明正義,不要也罷。
「喂,」看我不說話,燕雲輕輕喊我。「你家人不要你了。乾脆入籍,跟我姓燕吧。唔,燕鐵衣,很好聽呀。」
於是那一點傷心,被他的胡鬧也沖去不少。我一笑,學著他的語調說:「閉-嘴。」
「還敘什麼舊啊,我們都散了吧。」龍結晟不耐煩起來:「這不耽誤吃晚飯麼。」
「小賊!休要口出狂言!」一個離龍結晟最近的大漢大喝一聲,掄起銅錘向他襲來。
「且慢!」有人喊了一聲,可那大漢已欺身到了結晟近前,西瓜大的銅錘眼見就要砸到身上。只見龍結晟雙腳未動,伸出一隻手,輕輕拍到那人胸前,於是,高他一頭的對手像紙鳶一樣飄了起來,落在一丈開外的人群中,手上的銅錘重重砸在周圍的人身上,頓時喊聲一片。
刹那間,眾人被龍結晟顯露的武功驚得說不出話來。
妙諦方丈宣了聲佛號,走上近前。「阿彌陀佛,老衲喊遲一步。諸位切勿隨意出手,這位少年人,便是馳騁海上,連朝廷都管不得的海龍王。」
眾皆譁然。
「海龍王!」
「他是海龍王!」
「怎會如此年輕?分明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
說話間灰影閃動,那人已倒地不起,
一名結晟的近衛肅然道:「對我主不敬,可殺不可留。」於是再無半個人說話,每個人都用驚恐敬畏的目光看著龍結晟。
結晟見身份被人道破,收起了嘻笑的臉,沉下面孔,眼神淡漠:「大師,我還以為你回寺裡參禪去了,出家人不該妄言的。」
「阿彌陀佛,老衲本已走了,又放不下這裡的各路俠士,特來示警。正月初一長揚會之役,武林正道已折損了諸多好手,老衲怎能眼看著慕容府裡又血流成河呢?」
妙諦歎了一聲:「唉,要不是你告訴黃鶴,除了我們這些老人,哪個知道你爹爹的名諱?任是誰也猜不到你的身份。」
大哥上前一拱手,目光灼灼看著龍結晟:「原來是海龍王到了,失敬失敬。兩年前就聽說南海換了少主,沒曾想如此年輕。只是不知龍王為何要救那長揚會的惡賊?」
龍結晟一笑。「只因這惡賊是在下的同門師兄。」
「啊?」大哥吃了一驚:「去年秋天,太后壽儀的事情,龍王不是奪了長揚會的長江入海口嗎?怎會是……」
「我們師兄弟鬧著玩,倒教慕容掌門見笑了。」
大哥神色頹然,咄咄逼人的氣勢落了下去,嘴角也垮下來。他生平最憂心、最恥辱的事情,不過是別人家裡鬥法。好像兩個小孩打鬧,自己卻跟著跌得渾身是傷。
不忍看那張一下子老了很多的臉,我問燕雲:「海龍王是什麼幫會?」
「不是幫會,是海上的霸主。天不管地不收,縱橫四海,壟斷了所有海上的生計,貿易做到了大海的那一頭,富甲天下。朝廷也曾動過他的念頭,奈何海龍王船堅炮利,兵艦比整個水師還多,只好聽之任之,只要不惹是非便不拿王法約束他。」
我聽呆了。天下竟還有不歸王法的地方。
「真的嗎?你師弟是海龍王?」
燕雲點點頭:「結晟二十歲時接手了龍伯伯的事務,作了新一任的海龍王,從此我們倆每年的比試也花樣翻新。秋天時劫的壽禮,一是為我出氣,二是贏我一局,也好在師娘面前炫耀炫耀。」說著嗤得一笑:「我悄悄告訴你,他已經連著輸我三年了,今年怕師娘打板子才出此下策的。」
「大師即不忍見血光之災,我也無意塗炭武林。」龍結晟見大哥無話,打量了周遭眾人的臉色,沉吟道:「今日我為師兄而來,斷不至於空手而歸。各位中原豪傑今天都是頭一次見,不要兵戎相向的好。不如我們就此別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一時間,無人做聲。寒風撲面,但見夕陽甚好,徐徐西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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