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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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上午 11:27 #3796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四章
火高。水滾。熱氣衝開銅壺。
有人忙把壺從火上挪開,洗淨的茶杯裡擱好了茶葉,一吊沸水白花花的急滾直下,在杯中濺起帶飛沫的水花。
養得一刻,揭開杯蓋,辟了辟浮沫,一盞清香四溢的熱茶端到我面前。
「二爺用茶。」
「先放在桌上吧。等涼一會兒再說。」
我俯臥在自己的床上,手上一本《歧黃》。房間裡很暖和,因為在屋子正中支了個小火爐子,烤火取暖,也用來熬些湯藥,結果我無論是睡了還是醒著,鼻端總是繚繞藥香。
「思過三天」已是二十天前的事了,怎麼從祠堂裡出來,我全無印象。據講當時我毫無知覺,眼眶深陷,全身滾燙,也不知高熱起了多久。所幸無性命之憂,皮外傷也只好慢慢將養,隔幾日用些生肌的藥膏塗一遍,每天一劑消腫止痛的湯藥。
這些日下來,我精神好了很多,背上的傷也癒合結痂,只是動作大了仍然疼的很,沒奈何,還是以靜臥為主養傷。
倒是行醫之道讓我頗感興趣,反正也閑著無事,讓小趙給我找了兩本醫書打發時間。
那天,就是小趙把我從祠堂裡抬出來的,等我醒了過來,他已照顧我兩天一夜。於是大哥讓他留在我屋裡,打理我的飲食起居。
明明是大哥的紅人,平白的在我跟前進出,恐怕也是一肚子委屈。
我問他:「不如換個人吧?你一身本領,還是在大哥近前的好。」
小趙搖搖頭:「大爺讓我跟在二爺身邊,我必伺候好二爺。」
一時靜默。我轉移話題。
「快過年了吧?」好像今天已是年二十八,但聽不到小孩子們放鞭炮的聲音。往年總有性子急的,等不到年三十,大白天的就零零星星的放了起來。莫非我記錯日子了?
小趙嗯了一聲:「還有兩天年三十。」
「為什麼我沒聽到鞭炮聲呢?奇怪。」 難道小孩子都忽然懂事了?
小趙看看我,考慮了一下才回答。「今年大爺脾氣不好,各房的小輩都給大人管著,不敢造次,連下人們都輕手輕腳,生怕忽然犯了忌諱。」
呃……連累得全家都過不好年了。
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我不再跟小趙搭話,自顧看書。小趙一躬身,拎著銅壺退了下去。
生活又漸漸回到原來的位置,就算還有些餘波未息,隨著光陰推移,也將消失無蹤。果然還是這種古井無波的日子適合我啊。困了,隨手把書扔在床前,沉沉睡去。
*** *** ***
睡到夜半,口渴得很,迷迷糊糊中記得床頭有一盞茶。略醒了些,看見屋中小火爐還有暗紅的火光,原來是熱的口渴。伸手去拿茶杯,猛不防被人捉住。
「誰?」
那人側過臉來。黑暗中有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目光警覺,連陰影也帶著淩厲。
小趙。
「二爺做什麼?」小趙問。
他平時都睡外間,今天怎麼在我床前?「我還要問你呢。你在這裡做什麼?」我看了他一眼。衣裳整齊。
「我來看看爐火,若熄了明早不好煎藥。」他垂下目光放開我的手,端了茶來,問我:「二爺是要用茶吧?」
我不接,跟他說道:「口渴得很,正好你來了,給我換杯熱茶吧。」
小趙端著茶杯沉吟著,卻並不走開:「……這會兒茶爐子的人都睡下了,恐怕沒熱水。還請二爺將就一下。」
「也好。」我端過茶喝了兩口:「現在什麼時候了?」
「二更。」
「是嗎。」我不置可否。
今晚不尋常。小趙寸步不離守著我,支他也不走。還有,照火爐這麼個燒法,過不了一個時辰就滅了,如何等到明天早上?
為什麼小趙守著我?
為什麼留著火光?
我把茶杯遞給小趙,重又躺下。「我要睡了,你下去吧。還有,把火關小些,熱得我都出汗了。」
小趙有一點失措。他沒料到我居然醒了,忽然間不知拿我如何是好。
他頓了一下,還是沒走,說道:「我幫二爺看看傷口可好?別讓汗水浸了藥膏。」
「唉,」我打量他的神色,問他:「你實在不想走就跟我聊聊天吧。聊聊今晚為什麼跟防賊似的看著我,還是我屋裡有什麼寶貝怕失了盜?」
「二爺說笑了……何來此言……」
「真是難得看到你不自在。」我不理他,自顧說著:「為什麼要留著火光呢?夜裡,如果有賊站在屋頂上,很容易就會看到這裡。你這是給誰指路呢……」說著說著,剛一回頭,只瞥見小趙鼻尖沁出的汗珠,還有已經伸到我肩頭的手:「二爺,得罪了……」
昏迷前我還在想,他點的這是哪處穴道呢?下回找本《黃帝內經》看看。
*** *** ***
醒了又是豔陽高照。最近一個月來,這種睜開眼來晝夜不分的次數很是不少。
活動活動手臂,我想起之前被小趙弄昏過去。
我咳嗽一聲。「小趙,你進來。」
有人躬身進來,掀開的門簾可以看到時近中午,陽光滿地。「二爺起了。可要更衣?」身形瘦小,年紀只在十三四間,一個沒見過的小廝。
「你是誰?原先在這兒的小趙呢?」
「宋誠不知誰是小趙。今天早上大總管告訴小的,讓小的在二爺跟前聽候差遣。」
昨夜必是有事發生,小趙也完成使命,回到該去的地方。
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本就是被大哥安排在我身邊的。如今事了,我身邊終於換成平常的家僕。
可是,這裡有什麼是值得注意的呢?我想了一下,模糊的猜測倒是有幾個,但一個可能的答案也沒有。
宋誠垂手而立。他只是個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根本不會知道昨夜慕容府裡發生了什麼秘密。
左右也沒有答案,不想也罷。
我吩咐宋誠:「先下去吧。有事我叫你。」
「是。」宋誠退下了。
望著微弱的爐火,我不禁又發起楞來:到底,我錯過了什麼呢?
*** *** ***
大年初一的規矩是要睡個長長的元寶覺,然後到長輩跟前磕頭,討個吉利紅包。
昨天是年三十,一年裡辭舊迎新周而復始的日子,我吃過晚飯就打發宋誠跟他的玩伴們熱鬧去了。他先是不肯,我勸了他幾句,他才喜孜孜的走了,再三保證一會兒就回來,可又請我早點休息。
這幾天我也暗自留意了周圍的環境,沒什麼變化,宋誠也高高興興的自去玩樂,看來沒人囑咐過他不得離開什麼的。想來我一時是找不到關於那晚的蛛絲馬跡了。
昨晚,窗外黑色的天空不時被染成火樹銀花,很遠的地方傳來喧嘩聲和爆竹連連,我一個人待在屋子裡,手上有一碗清苦的藥。
除夕夜,是團圓的日子啊。
左右無人,我願邀月影,共渡佳節。
燕雲,你也到家了吧?我猜你還是帶了酒來,可惜我喝不到了。此時,你正和長生、倚紅偎翠聚在一桌,談笑正歡吧。偎翠做了什麼年菜?倚紅可把你房裡的花瓶插上三兩隻梅花?跟長生還好吧?你要看到他的心意啊。
燕雲,我以藥代酒,祝你年年如意。
遙遙舉碗,一飲而盡。心裡有經過紅塵的平安喜悅,我倒頭上床,一夜無夢。
*** *** ***
嘭!門被強力推開,反打到牆上,弄出很大的聲音。接著光線晃動,屋子裡有人正接近我的床邊。
我揉揉睡眼,天色還未大亮,宋誠喝了酒走錯房間了嗎?
來人大力的拎著我的衣領,迫使我面對他坐著,傷口被牽動,皮肉和傷痂的錯位又疼了起來,我頓時清醒過來,看清了我面前來人。
慕容桂?!
他不是來討紅包的吧?
不過我沒問他,從他幾乎貼上我臉的鼻息中,我聞到了很重的酒味。雖然他好像腳步很穩,眼睛卻很紅,加上手上的溫度,臉上的表情,我相信他已經醉了。
慕容桂也不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我,容長的臉蛋上兩朵淡淡的紅雲,鼻子尖也有點紅,也不知是凍的還是酒氣,迷惘又執著的神氣像迷路的、受了委屈的小狗。
忽然又伸手捏捏我的下巴。
咳咳,還是把這只走錯路的醉貓打發出去是正經,還能再睡一會兒呢。
「三侄?你認錯路了吧?」
慕容桂搖搖頭。「我找你。我要看看你。」
大年初一的,你還真有興致。不過我不打算奉陪。
「回去吧,你爹知道了要罵了。」
「不,」他還在搖頭:「我要看看你到底哪裡好。」
……我說你真是……沒想到酒品這麼差。「你要不走天亮了我少不得叫你哥來。仔細皮癢。」
慕容桂根本聽不見我說話,只是放開了手,在我床前盤腿坐下,目光還在我臉上搜索:「長得真難看,根本不像慕容家的人。」
「你請便吧。我睡了。」我又小心的臥回被窩。天不亮就來研究我的長相,再跟他說話除非是另一隻醉貓。
慕容桂也不理我,只顧自言自語。「我比你長得好多了,又沒殘廢,對他又好……為什麼他喜歡你卻不喜歡我啊?就知道跟我笑,說你二叔好麼。哈!我才不要告訴他。」
我的心忽然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又慢慢地跳動起來。
「你剛才說什麼?我不明白。」
「我說他!說那個王八蛋!明明都和我睡在一張床上了,還說什麼你是慕容家的老三吧?我跟你還真有緣,我們兩年前結過梁子。嘻嘻,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呢。」
慕容桂仰著頭搜尋記憶中的對話,嘴角也帶了個似是而非的微笑。這語氣,這表情,真的很像一個人。
「開始時我哪知道他是誰啊,還跟他共用一床被子,睡了一個下午……到晚上他走了才曉得就是那個大惡人……我嚇死了,生怕他在爹爹面前講出來,誰知他只向我眨眨眼,說話間卻一句也沒提。他穿著暗紫色的長袍站在夜風中,面罩也不帶,衣袂飄揚,像山間的松一樣好看。」
「後來呢?」我輕聲問他。
「……後來追了他很久,就抓住他了。我跟爹爹說,我來看著他,爹爹同意了。所以我每天都跟他在一起,可他就知道說,我們好歹算熟人了,跟我講講你二叔的事吧。他幾時回的家?你家大人沒為難他吧?」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手心冒出冷汗。
「他是誰?」
「你說追著你到慕容家的還有誰?還什麼總舵主呢,天底下最大的笨蛋!大笨蛋燕雲!」
心中壁壘轟然倒塌。
燕雲燕雲燕雲……
半晌也說不出話來。心情也瞬息變化。驚喜迷亂不知所措無法想像。
慕容桂激動起來,聲音大了很多,帶著憤怒:「大笨蛋!身手那麼好,爹爹和大哥二哥合力都留不住他,誰知看到趙大在你屋裡點起的火光,就笑了,說此餌吾心慕之,便是龍潭虎穴少不得也要看一看。笨蛋!明知有機關還是跳了下去!」
慕容桂越說越氣憤,站了起來:「我就站在屋脊上看著他跳到院子裡,」他反手一指門外:「想攔著他,可他竟不曾瞧上我一眼!」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出去,就在那扇門外,曾幾何時,燕雲就像只翩纖的燕子,落了下來。
明明只有兩三丈的距離,為什麼我卻沒見到你?
因為我已沉沉睡去,屋裡有明亮的爐火,小趙一身緊襯俐落的短打扮站在我床前。
年二十八的夜。
「你說,你說你有什麼好?竟值得他如此待你?!」慕容桂見我沉默不語,發了瘋似的搖晃我的雙肩,酒氣和絕望一同噴到我的臉上。
「我從沒見過像他一樣可以把武功練這麼好的人,到了院子裡腳還沒沾地,就避過了九珠連發追命弩,接下了錢、孫、李三大高手的伏擊,連趙大佈置混了鶴頂紅和牽機的無色無嗅的毒煙也奈何不了他。」
慕容桂的眼神怨毒,直直的看過來:「我們都以為沒辦法了,趙大已準備殺了你無論如何也不教燕雲得手。沒想到他在推開房門的一瞬,卻停住了。趙大的獨門密制的藥,只是做萬全準備的一種毒竟制住了他。」
陰森森的語氣詢問我:「你知道這個毒叫什麼名字嗎?」
我不知道。
「它叫做情牽一線枉斷腸。」慕容桂的聲音像噝噝作響的蛇信,舔嗜著我的意識。
「聽說這種毒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制,居然就這麼巧,唯一能難住他的毒就在慕容府裡。此毒寄伏在人體內,若無藥引子,便不是毒,十二個時辰後自解,可謂事倍功半。藥引子每個人體內都有,只是要催動出來卻千難萬難。一字曰:情。」
「情生則意動,意動而毒發,毒發乃斷腸。」慕容桂輕聲細語,一字一句:「一但愛戀心生情有所鐘,那毒就發作起來,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名字倒是再貼切也沒有了,情牽一線求不得,巫山雲雨枉斷腸。」
「你說,這麼麻煩的毒藥,怎麼就毒倒了他呢?」
我答不上話來,慕容桂已扼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手又濕又滑,像毒蛇全力絞殺敵人,我奮力掙扎,一時無法消化慕容桂說的東西,只是模糊中一個概念越來越清晰,心裡像是要裂開來一般:燕雲,他,他,他……
難道說,燕雲,你對我的心意,也像我對你的一般?
忽然,慕容桂鬆開了我,又跌坐在我床前,雙手蒙面,喃喃自語:「我在做什麼?」
重新呼吸到空氣,我咳嗽著,緊緊抓住慕容桂的肩頭,不能讓他像來時一樣突然跑掉。
「咳咳,你,你說,燕雲現在怎麼了?毒解了嗎?有沒有受傷?」我吸一口氣,問道:「他人在哪裡?」
慕容桂也不看著我,酒卻像醒了很多,聲音平穩。
「你也很在意他吧?其實那天在刑堂,看你頂撞爹爹甘受家法,我和大哥二哥都驚呆了,從沒有見過誰有這樣的勇氣。當時我還在想,看似懦弱的二叔怎的就這麼不知好歹呢?原來是為了他。」 他半是苦笑,半是自嘲:「是他呀。」
「告訴我,他究竟怎樣了?」
他搖搖頭:「其實我今日前來,是抵不過他的請求,帶你去見他。」
*** *** ***
天色已大亮。平日此時已有穿梭的僕人,不被人發現很難。所幸今天是一年裡光明正大睡懶覺的日子。
慕容桂帶著我穿過半個慕容府,目不斜視神色平靜,只是眉間有凝結的悲傷。刹那間覺得他有點像長生。
他和燕雲之間發生過什麼?竟讓他甘冒如此風險,滿足這個階下囚的要求。
三侄是兄弟間相貌最出眾的,年方弱冠,全家上下都寵著他,生了一副自負的脾氣,從不把誰放在眼裡。這只漂亮驕傲的鳳凰何時向他低了頭呢?
還是說,你也把心交給他了嗎?
到了。慕容桂停下腳步。這幢房子四邊不靠,獨自矗立著,依然一副亙古不變的肅穆寒冷,連新年的喜悅也不能沾染它絲毫。
看到它我全身都疼了起來。
刑堂。
燕雲,你怎樣了?
看了看周圍沒有動靜,慕容桂帶著我推開了刑堂沉重的大門。
吱——
光線隨著我們的腳步鋪進刑堂來,但深處還是很昏暗,只有一盞燈。我盡力睜大眼睛,搜索他的身影,攬住慕容桂肩頭的手臂也有點發軟。
空蕩蕩的刑堂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一個人穿著暗色的衣服,靠著托起房梁的石柱坐在地上,潑墨似的頭髮半遮住臉孔,看不清模樣,安靜得彷佛睡著了。
是你嗎?
慕容桂鬆開了手,我跌坐在那人面前。
撩起垂下的黑髮,月亮般的臉露了出來。眉頭舒展,長長的睫毛合著,輕輕顫動,這鼻樑,這嘴角……
我緊緊的抱住了他。
很久很久沒見到你了。還以為一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你了。燕雲……
懷中的身體掙扎了一下,彷佛要脫離我的擁抱,忽然又停了下來,鼻尖湊到我的肩胛間,嗅了嗅:「鐵衣?」
我點點頭,下頜觸到他的耳朵:「嗯……」只知道響應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千言萬語空凝噎。
他舒了口氣,伸出手臂回抱住我,笑了起來。「還以為你家三侄占我便宜呢,好歹我也算是他叔。」說著又轉向慕容桂:「謝謝你啦。」
慕容桂木著臉,也不理睬他,自去關了門,倚在門口不說話。
刑堂裡又重歸昏暗,一盞油燈懸在頭頂上,發出啪啪的燒燈芯的聲音。
燕雲靠在我肩上,呼吸間氣息落到脖子,酥酥癢癢。我拂拂他的長髮,他低低的歎了一聲:「真好……想死我了……」
鼻子一酸,我幾乎要落下淚來。
我以為自己做了明智的選擇,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後果。你愛我嗎?我愛你嗎?什麼都不用說了,我願意就這樣擁抱至地老天荒。
腰比記憶中細,他瘦了些,而且有點僵硬。我順著一粒一粒的脊椎骨節摸上去,摸到修長的腰線,還有微突的蝴蝶骨……
燕雲嚷了一下。「別摸了,癢死了。」
「不,我……」話沒說完,我頓住了,這是什麼?
衣裳是硬的,層層粘在一起。還有一根長長的東西,冰涼,一環扣著一環,我摸索著卻沒有發出碰擊的聲音。
我放開燕雲,側過身就看到了那個東西。是一根烏光閃爍的鐵鍊,它繞過身後的柱子,穿在燕雲的琵琶骨上。暗色的衣裳看不出沾了什麼,原來是血。
「不……」我下意識的搖頭,不,這不是真的。
「你的表情好像看到我偷人一樣。」燕雲靠到了柱子上,阻止了我的目光。「別想了。來,讓我再抱會兒。」
「他們穿了你的琵琶骨!」
「是啊,」燕雲不在乎似的撇撇嘴角:「要不我早跑了。你們慕容家都屬牛皮糖,喜歡黏著我不放。」又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就你不黏,一跑跑這麼遠,讓我好找。喂,別哭了,弄得我一手的水。」
我擦擦眼淚:「好,不哭。讓我再看看。」我不敢再像剛才那樣的抱他,只是輕輕的讓他靠著我,越過肩頭,我看到那條鐵鍊貫穿了燕雲的身體,安靜地匍匐在地上。
心裡又沉了一下。
我雖不懂武功,也知道被人穿了琵琶骨,再高的功夫也成了廢人。
不,這會兒不急想這些,首先是要讓燕雲離開這裡。
怎麼才能取下它呢?
鐵鍊在微光下閃著淡金色的光芒,行動之間沒有鐵器撞擊的聲音。
我知道,這是大哥的成名兵器,平日纏在腰間,索名「留仙」。打造時添加了兵中至堅的千年玄鐵,堅固異常,便是摧金斷玉的刀劍也奈何它不得,兩端的鎖頭,可點敵人周身穴道,取名「留仙」,意思是神仙也只能束手就擒。
我又看看石柱。這是刑堂中心的支柱,全是大塊的岩石築成,一時半刻要弄斷了它也是不成的。看來還是要從留仙索上想辦法。
「喂,別想太多了。我叫小慕容帶你來,不是讓你擔心這些個的。」燕雲叮了個爆栗在我腦門上:「讓長生那個笨蛋去想辦法吧。」
對了。我問他:「你跟長生說了要來這兒嗎?」算算時間,燕雲今日未歸,長生也該明白出事了,想必長揚會的高手不日便到。
「沒有。我還沒罵他呢,看他做的好事。見著他就沒好氣,我留了一封信讓他們等我回去過年,就來找你了。」
這麼說,長生還不知情。
不行,事不宜遲,遲則生變。我看見門邊的慕容桂。雖然木著臉,我相信他必是聽見了我們的談話。
此事要落在他身上。
「三侄,你過來。」我招呼慕容桂,一邊慢慢放開燕雲。燕雲怔了怔,又笑了起來,靠在石柱上,說:「我說你這事不成,你信不信?」
我不理他,只看著慕容桂磨磨蹭蹭的捱過來。
他也不答應我,只是抬起眼光看了看燕雲,終又轉回我臉上。
有把握。「三侄,我想請你帶個信給燕長生。」
慕容桂吃了一驚,隨即搖搖頭。「這不可能。」
「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你錯了。」慕容桂說道:「這會兒江湖上想必都知道他被困在慕容家的事了。昨天爹爹就發出了誅魔貼,好教天下群雄得知,長揚會匪首已在江南慕容束手,正月十五元宵節,就要在群雄面前服誅。」他的語氣裡帶絕望。
像是被人狠狠的擊了一棒。我一陣眩暈。其實看到燕雲被廢了武功,就知道此次不是尋仇那麼簡單。燕雲是塊金字招牌,大哥一定會做足文章。
不,還有十五天時間,還有很多希望。
「長揚會不會讓大哥如意的。會中好手如雲,慕容家力單勢薄如何抵擋?」我望向燕雲,緊緊捏住他的手。
燕雲笑意中帶著冷漠。
「這次慕容玉堂計畫周詳,長揚會中以一敵百的大有人在,但長江綿延千里各地,一時半會兒如何聚起眾多高手?等接到消息日夜兼程的分批趕來,在慕容家也討不了好去。
而且,你大哥早已聯絡了長揚會積了世仇的大小冤家,就等著他的誅魔貼一到,大傢伙齊齊動手,還怕滅不了那個亂成一窩蜂的水賊?」
燕雲搖搖頭:「想來會中各個分舵此刻都刀光劍影,一時無暇顧及到救人了。」
什麼?支持著我的最強大的希望像海市蜃樓般消失,心裡空蕩蕩的。不會的。
燕雲反過手腕覆在我的手上,松松握著,安慰我:「別急,長揚會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怎麼說?」
「看你,眼睛都亮了。」燕雲取笑我,捏著我手的力道卻很溫柔。
「我來之前不是留了封信給長生嗎?信裡交代了如果我有不測,請會中三位聲高勢重的老幫主持長揚令,分管經營、防禦、統籌,代行總舵主之職。
慕容家不過是欺我人心惶惶一盤散沙,好逐一擊破,有這三位居中調停,統一號令,而這些白道的群雄們各自為政,只知逞匹夫之勇,如何比得過我會中兄弟長期配合的默契整齊?現下這個時機,正是我長揚會一舉肅清宿仇的好機會。」
說到得意處,熱切中帶了點冷冷的血腥,眼睛也略略瞇了起來。「恐怕這上下,長江水都要變紅了。」
「爹爹說的沒錯,你果然是個魔鬼。」慕容桂喃喃的看著燕雲,不可置信。
「沒什麼,我本就是個刀頭舔血的強盜,砍砍殺殺的慣了。比不得你們名門正派滿口的仁義道德,卻趁人不備大過年的殺上門去取人滿門性命。」
燕雲淡淡的並不看他,慕容桂卻垂下了頭。
我細想了一遍,還是不對。「打得人仰馬翻,哪裡還有人來救你?」如此一來,大哥震怒之下,可能都等不及元宵就要了他的命。
「我也只能看長生了。眼下會中要緊,他手下的死士有限,想來慕容玉堂原本怕人打劫,也請了不少好手看著我,憑長生那點本領,只會折損自己人,希望他不要盲目行事。」
燕雲苦笑:「時間又緊,他如何找得到幫手?反正是沒什麼指望的事了,所以我才磨著小慕容請你來,我想再看看你。」
說著又狠狠地叮了我一個爆栗:「命都要搭上了,再見不到你豈不是太冤枉?」
*** *** ***
刑堂中一片寂靜。無人說話。
燕雲輕輕撫過我的脊背:「我聽說了,你受了家法。有二十幾天了吧?還疼不疼?」
我搖搖頭。
他忽然俯到我耳邊:「我還聽說,你寧肯加刑也不後悔?」
三侄真是昏頭了。不論出於什麼立場也不該跟他說這些。
我低下頭不答他。
忽然耳垂被重重地咬了一下,我一驚,捂住耳朵看向燕雲。只見他嘻笑著,向我臉上吹氣:「耳朵也紅了。忍不住咬一口。」
現在不單耳朵,我的臉都紅了,一陣陣的發熱。剛要說他胡鬧,猛然想起也許今後再無這等胡鬧時光,無力的悲涼襲卷過胸口,伸手又抱住了他。
燕雲輕輕拍我,說道:「別想太多。我吉人天相,命不至此。」
「嗯。」
「你手染血腥,為什麼命不至此?這會兒還有空……卿卿我我。」慕容桂哼了一聲。
幾乎忽略了他的存在。我清醒了些,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早作打算,還有轉機。
還有希望。
狠下心來轉過臉不再看燕雲。我對慕容桂說道:「時候不早了,你送我回去吧。」被大哥發現了其中的小秘密,就再無希望了。
所謂的小秘密,就是他不知道我已見過燕雲,已經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東西。
慕容桂楞住了,看著我。忽然如夢初醒,也不多話,扶起我向門口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眼看著就要跨出門檻。燕雲離我越來越遠,成了暗處一個模糊的影子。忍不住回過頭,我要再看看他。
「燕雲,年三十的女兒紅沒喝成,我陪你過元宵。」如果天不如我願,黃泉路上請等我一等,兩人說說話也頗不寂寞。
他姿勢沒變,笑意淡定,彷佛我還在他身邊。
「好。」
*** *** ***
回到我的小院時,太陽已升起來了。陽光帶著點薄薄的溫度,屋簷瓦礫忽然都有了勃勃生機。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
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進了房間,讓我坐下,慕容桂轉身便走。
「三侄,留步。」我攔住了他。
「還有什麼事?」他並不理我,語氣裡有些不耐煩。
「有事。我們開門見山。我要知道留仙索的鑰匙在哪裡。我想救他。」
慕容桂驚訝得微張開了嘴,滿臉的不可置信:「這不可能!」
「世事難料,我相信會有轉機。」
「不,」慕容桂搖搖頭。
「你還不明白嗎?昨天開始就陸續有各方的英雄來到慕容家,他們都是爹爹請來的高手,只為防著長揚會劫人,再過兩天整個宅子上下便是個蒼蠅也飛不進,更別說生人了。燕長生就是再高明,沒有長揚會裡的高手相助,只會白白送死。」
「你如果這麼有把握,不妨告訴我鑰匙在哪裡。」
「我不知道。」慕容桂一口回絕。
「你知道。」我不緊不慢,放沉了聲音。
「你爹爹心思細密,為了這把鑰匙必是想了萬全之策。按說他會把鑰匙貼身保管,可事關重大容不得一點閃失,他的目標太大,如果有人制住了他就可以拿到鑰匙。太冒險。」
我稍停了一下,慕容桂正凝神聽著。很好。我繼續說道:「唯有放在某一處,任是長揚會召集了多少好手,不得知具體地方,也是無從下手。」
「不在我手上……」
「可你知道鑰匙在誰手裡。」
我平靜的看著他。
慕容桂沒有動容,但我看見了他的眼簾跳了一下。
「這是個秘密。知道的人太多太雜,會走漏消息;若只有一個人知道,發生了意外這把鑰匙就沒人能拿得到了。我想,你們兄弟三個都知道收著鑰匙的人,可誰也不知道究竟在哪裡。」
慕容桂終於避過我的目光,不再看我。他沒有否認。
他的心緒亂了。
「告訴我吧,誰藏著鑰匙?」
「不,」他搖搖頭:「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不能背叛慕容家。太荒謬了。」
「為了燕雲也不能嗎?」我輕輕問他。
他猛的抬起頭來。
「慕容桂,」我看著他的眼睛,找到他的脆弱部分,一字一句敲擊他的心:
「我不知道燕雲跟你是如何認識,又是如何結情的,可我相信這幾天你一定常常想到他的死。正月十五,也許你能親眼看著他行刑。一掌擊碎天靈?還是一劍穿胸?也可能一刀砍下頭顱,血流滿地。」
慕容桂的臉色徹底垮了下來:「不……別說了……」
他閉上眼睛,彷佛一幕幕景象正發生在眼前。
我不放過他:「這天之後,世上再沒有燕雲這個人,這種萬念俱灰的滋味比你想像中更絕望。他再也不會對你笑,也不會跟你說話,曾經他跟你說的每句話都成遺言,世上再沒有了這個人。這種寂寞又很辛苦漫長的日子,你一定很想嘗試一下吧?」
「不……我受不了……我不想這樣……」
慕容桂按住桌角的手上有微突起的青筋,睜開眼來,眼神裡有兩敗俱傷的狠。
「可我不甘心!兩年前,是我傷了他的人,他來到家中找我;兩年後,也本該是我這個慕容子弟去燕子山莊,明明和他有緣的人,一直都是我。可是,我……我竟錯過了……現在他就算是活著,也不會多看我一眼,我再為他做任何事也留不住他。如果得不到,我寧可毀了他。」
「你毀得了他嗎?」我輕笑,語氣裡卻不帶半分笑意。「眼下這情勢,你根本作不得主。」
慕容桂默然。
「只要他死了以後,你受得了袖手旁觀這四個字。」我淡淡加了一句。
他不說話,只側過臉孔。
「你的這些心事能藏多久?想永遠爛在心裡,帶進棺材裡去?人生不過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心火是熄不掉的,你受得了就慢慢熬著吧。」
還是沒回答我。可我看到他簌簌發抖的肩頭。
他在害怕。心裡的堅持也徘徊起來,已經失了警覺。
時機已到。
「不如這樣吧。我來猜猜鑰匙所在的範圍,你看是猜中了還是沒中,剩下的全看天意。」
「不論成敗,你也不必陷入心結,畢竟你曾經幫過他。」
「如何?我們都不看好燕長生,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還沒見到燕雲就已經被捉了,更別提救他出來。再說我猜中的概率並不高。」
乘著他正胡亂的想著這些問題,我問出了最想知道的東西。
「鑰匙,在你娘哪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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