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傾城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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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 下午 2:13 #3119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七章
春風十裡,桃花紅遍。
綺麗的花瓣簌簌而下,風一起,漫天飛舞,猶如迷離而飄渺的夢境。
素淨長衫落了幾點斑紅,益顯花更嬌,人清雅,但他卻全無注意,手中一根柳枝緩緩揮動,肢體偶爾優雅舒展。
朱祁滄站在樹後,唇角含笑凝視,青年舉手投足皆是好景,雋雅優美,引人入勝,靜似畫,動如詩,流韻丰姿。
想著偶爾的平和相處,偶爾溫言以對,偶爾言行默契,不由心頭稍安。如今不必靠好友從中斡旋,也能留得他在身邊,縱使遠不及心中所盼,總也算稍有進展。
正想邁步而出,忽見湖色輕裳翩翩而至。少女桃花一般美麗,嬌憨地笑著,歪頭看舞師動作,有點拙地學他步法,學了幾步不得要領,逕自掩口呵呵而笑。青年瞧得有趣,不由忍俊不禁,微微莞爾,眉目溫柔。
朱祁滄胸口重重撞擊一下,頓感呼吸困難起來。
少女忽然在唇前豎指示意噓聲,躡手躡腳走向青年,他不明所以,但見纖巧的手指探向他肩頭,便下意識扭頭一瞧,一隻粉蝶自衣上翩躚而起,擦著他面頰掠過。少女氣惱,橫眉豎目地瞪他,他一笑,伸指在她發頂一探,一隻輕蝶捏在指間,遞到少女面前,少女又驚又喜,想要小心翼翼接過,誰知沒有接穩,蝴蝶翅膀一振靈巧逃走。
少女正氣得鼓腮,一陣花雨簌簌飄下,青年長袖一卷,如丹青潑墨隨意揮毫。素衣銀絛,黑髮微揚,依稀臺上劍舞時風華飄逸,淨水遠山的流暢遄飛。
衣袖揭起,一捧桃花。
明豔耀眼的顏色,嬌嫩欲滴似唇上嫣然。
少女歡喜無限地捧在懷裡,忽然面上一紅,垂眉悄笑。
青年也笑,悠悠如畫。
朱祁滄卻笑不出來。
他怎能笑得出?
※※※※ ※※※※ ※※※※
才一警覺,身上已被沉重壓制,氣息在耳邊輕輕拂動。
卿程皺眉:「你又幹什麼?」
聲音低低道:「一起睡吧。」
「偌大欽王府,缺你一張床嗎!」
「不缺。」身上人低笑,「但,缺被子。」
卿程掙了掙,耳邊氣息愈輕,身上就愈沉重,壓得他動彈不得:「被子給你,我換地方。」
朱祁滄懶洋洋道:「同床合被,不是很好?還換什麼地方。」
卿程偏頭閉目:「隨你。」他不介意明早一覺醒來,發現身下壓著一具窒息而死的屍體就好。
「隨我?是你說的。」
手掌熟練的滑入衣內,掌心輕撫流連,卿程一僵睜眼:「你想毀約?」
朱祁滄舔他耳垂,又咬又啃,戲笑道:「不,祁滄伺候你,成不成?。」
卿程不由暗驚,咬牙道:「你敢胡來,明早便收屍吧!」
「你又來了!」他頹然伏在卿程肩頭,「我賣力你享受,別老當我害你成不成?」
卿程不自在地臉微燙,低聲道:「我不習慣,我……不想那樣。」
朱祁滄聽得他語氣微異,不由有些驚奇:「哎,你別跟我說你害羞。」
卿程頓了半晌,靜靜道:「我到底和你不一樣,你跟我定約,先做朋友,這大半年以來,我知你為人尚不壞,朋友便罷,但你囚我,我始終不甘,這樣強迫糾纏有什麼意思,你不累嗎?」
身上人像是在思索他的話,掌心無意識在他肌膚上輕柔摩挲,卿程正想吸口氣時,那手忽然往下疾滑,在他腰上一捏,腰眼是極敏感的地方,卿程忍不住低叫一聲,差點跳了起來,朱祁滄將他牢牢壓住,沉聲道:「你想我放了你,好與人雙宿雙棲?」
「什麼?」
「姣兒。」他慢慢道,「你很喜歡她?」
卿程腦裡恍了一陣,淡淡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朱祁滄冷笑,「你可知有我在,你絕無機會娶妻,何必多情擾人誤她終身,再說,就算你能娶,她也未必能嫁。」
卿程一哼,不理會他自說自話。
「她在家鄉早有心上人,你何苦擾得她芳心暗動,左右為難。」朱祁滄輕輕歎息,「你不是存心招惹,但她卻動了心,若一意跟了你,你又不能娶,她未婚夫婿又找你算帳,你怎麼辦?」
卿程愕然,方才隨口順了他話意承認,不料背後竟還有許多未知因由。
「我不知道會這樣……」手裡忽然被塞進一張紙,讓他一頓,「這是什麼?」
「你寶貝弟子的求救信。」朱祁滄嘿地一笑,「淩小寧叫人擄了去,冷盈捎信向你求援,他倒鬼頭,知道求你就是求我……」他邪氣地在卿程腰上揉了一揉,「你說,我救是不救?」
卿程僵道:「你要怎樣?」
「唔……」他裝模作樣地沉思,「心甘情願留下來?」
「你休想。」
他好說好商量:「那,心甘情願做一次?」
「……」
「你不說話,我當你答應了。」他輕言低笑,手往下探,再往下探……
「他們生死,我不再理會,卿程一生,絕不求你。」冷冷的聲音沁入骨髓,「你救也罷,不救也罷,隨你心意,卿程不賣身做交易。」
身上人頓住,很輕很慢地歎氣,黑暗裡,緩緩摸索他的眉目他的淡色唇線,喃喃自語。
「你就是這樣驕傲,最恨人威脅,也聽不得調笑,愛鑽牛角尖,一路到黑死不回頭……」他柔柔輕吻,緊緊相擁,「到底是你的劫,還是我的劫?我將你放在心裡,你將我放在哪裡?」
窗外綠柳桃花,映在欞上的交錯暗影,忽然嫵媚靈動起來,拋入一室淡淡幽香。
而,寂靜長夜,有人憂傷呢喃,徹底不眠。
「有朝一日我死了,你會不會到墳上看我一眼?」
「我若先你埋於地下,你可願清明重陽奠一杯水酒祭我?」
「我化了鬼魂去尋你,你見我不見?」
「卿程……」
「不會,不願,不見。」
他苦笑。
「你就不會裝睡不答嗎?」
※※※※ ※※※※ ※※※※
清晨,慢慢撐身坐起,閉目靜息片刻,聽得細細抽泣聲,卿程微詫,「誰?」
嬌小身影從帷後怯怯露頭,眼睛紅腫,頰上淚痕宛然。
卿程溫聲道:「怎麼了?」
她搖搖頭,小聲道:「沒什麼。」
卿程看著她:「你一向不愛哭,到底出了什麼事?」
姣兒猶豫一陣,絞著衣襟:「我要回家鄉去了。」
卿程目光一冷:「朱祁滄逼你嗎?」
她趕緊搖頭,「不是不是,王爺沒凶過我一句,是、是……」她咬著唇,聲音細不可聞,「是我自己不對。」
卿程有些尷尬,朱祁滄若不提,他還不知這女孩子竟對自己動了心思,他一向少接觸異性,若姣兒一時大膽向他剖白,他還真不曉怎生是好。
眼下如此,也只能裝作不知了,他藹聲道:「你做錯了什麼事,要讓你回去?」
姣兒臉一紅,卿程也是好生不自在,聽得她低聲道:「我要回去成親,那個、他……等我快兩年了,是我念著府裡人待我好,才一直拖著沒回去……」
卿程不敢想這「待她好」的人是不是也包括他,只能微微笑道:「恭喜你。」
姣兒眼圈紅著,低頭輕輕嗯了一聲。這待嫁的女孩子若在一年前,怕不知有多歡喜,但此刻卻是泫然欲泣,默聲不響。
卿程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但見姣兒抬起頭,輕聲道:「婢子今天就要走了,讓婢子再服侍公子一次吧!」
已無心計較什麼稱呼,卿程自來不用人近前服侍,姣兒一向只聽了朱祁滄吩咐,囑他加衣催他吃飯吃藥,平日打掃房間沏茶倒水,倒也並不曾做過什麼貼身伺候的活兒,因而姣兒取了衣衫要服侍他更衣,卿程卻手足無措向後避了兩步。
他這般模樣,倒讓本是滿懷愁緒的姣兒忍不住笑了出來,傷心難過之意淡了不少,給卿程著了外衫,又為他梳頭挽發,打水淨面。
替他整理襟袍時,又不由鼻子一酸,才想抹抹眼,幾片玳瑁放入她手心,卿程柔聲道:「我也沒什麼好送你,這甲片雖不值什麼,留給你作個紀念吧。」
姣兒怔怔地,記起小軒窗下,檀香案前,卿程溫言淡語,教她彈箏舞劍;桃花樹下,落英繽紛,為她捕蝶捧瓣,忽然想狠狠大哭一場,而喉頭哽咽,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驀地吸了一口氣,極輕聲道:「卿師傅,王爺出門去了,可能好幾天也回不來,你、你……」
卿程一震:「你是說……」
她緩緩點頭,低聲道:「卿師傅若實在不願留在這裡,我可以想辦法。」
卿程的心怦怦劇跳起來。
※※※※ ※※※※ ※※※※
陰暗的小屋裡,少年眉頭緊鎖,他的臉色本就蒼白,此刻更是沒有一絲血色。
「我去找卿師傅,你跟著我溜出來幹什麼,活該你叫人擄去,我才懶得找欽王爺救你,又好死不死地進來和你作伴,陪你一起送死!」
「找欽王爺救我?」伏在榻上的小師弟眨了眨眼,「他為什麼肯救我?」
「他從前要認你作義子的,自然當你是個寶貝,何況、何況……」冷盈呐呐道,「他又和卿師傅在一起,絕不會見死不救。」
淩小寧呆了一會兒,亮晶晶的眸子瞟過去:「鹿師傅說卿師傅在欽王府裡養傷,我還想怎麼養了這麼久,原來……」他推推冷盈,「你早就知道了?」
冷盈古怪地看他一眼,嘀咕道:「我說得這麼含蓄你也猜得出,哪裡呆了,平常怎麼蠢得像頭豬!」
淩小寧眼神飄了飄,小聲抱怨:「你又罵我!」想了一想,「其實你若向鹿師傅求援,他也一樣會來的。」
冷盈一哼:「我才不信他,他這人也只有你才說他好!」
淩小寧低低歎著:「你老是這樣死心眼,認准一條就聽不進別的。」
他又湊上前,冷盈卻瞪他一眼:「你不是不舒服,怎麼還有力氣亂動?」
他苦著臉道:「盈師哥,你主動親我一下,我就好了……啊!」
「你做夢!」冷盈敲他一下,「老實躺一會兒,少想些亂七八糟的。」
淩小寧立刻哀怨爬起來,叫道:「你吃都吃了,現在又……唔唔!」
「你喊什麼,怕屋外的人聽不到嗎?」 冷盈用力捂住他的嘴,咬牙道,「你還提!要不是你說就算落了那淫棍手裡,也不能乾乾淨淨讓他強去,我會跟你……做那種事?」
手掌裡聲音咕噥不清,疑似一句:「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想不承認……」讓冷盈很想昏倒,也很想直接捂昏他,「你腦子清醒點!你現在應該說的是——救我們的人什麼時候才來?」
貌美的小師弟可憐兮兮地瞅著他,很乖很乖地點頭,冷盈才放了手,淩小寧便有樣學樣,「救我們的人什麼時候才來?」
話聲才落,便聽得一聲悶笑,冷盈一驚,喝道:「什麼人?」
屋門被人從外推開,來人高大沉穩,笑容颯朗:「兩個小鬼,別來無恙啊!」
淩小甯張大嘴巴:「欽、欽王爺,你什麼時候來的?」
朱祁滄似笑非笑:「倒也沒多久,不過你們兩個小鬼頭在那裡卿卿我我,實在不好進來打擾。」
淩小寧還未回話,冷盈的臉已經一陣紅一陣白,霍地推開師弟,淩小寧猝不及防,一下子從榻上跌下來,牽動傷口,登時慘叫連連,冷盈嚇了一跳,本要去扶,手伸到一半又縮回來,硬著心腸任他哀哀慘呼。
朱祁滄忍著笑,過去攙起淩小寧,見他呲牙咧嘴,咳了一聲:「怎麼樣,能走嗎?」
「我走不動,我……」他瞟著冷盈,「我好像扭了腳。」
冷盈果然看過來:「扭了腳?才跌了一下……」他瞧了一眼朱祁滄,彆扭地轉過臉去。
朱祁滄要笑不笑地貼在淩小寧耳邊道:「滑頭小鬼,要裝以後再裝,現在想不想出這道門?」
他立刻點頭如換搗蒜,朱祁滄將他推向冷盈,溫聲道:「走吧。」
出了院門口,外面黑鴉鴉跪倒一片,口中高呼:「叩見欽王千歲!」
朱祁滄應了一聲,沉聲低喝:「趙大人!」
一名老者驚惶上前:「下官在。」
「再讓本王知你欺男霸女,小心你的烏紗!」朱祁滄冷冷說道,忽聽背後冷盈極輕地不屑一哼,知他譏自己嘴上說得嚴正,實際行徑也所差無幾,也不在意,喚了兩人道,「我們走吧。」
三人出了趙大人府第,朱祁滄吩咐下人牽來馬車,笑道:「好啦,搭你們一輛馬車,快回班裡去吧。」
淩小寧正想眉開眼笑地往上爬,冷盈卻一把扯住他,不卑不亢道:「我們要見卿師傅。」
朱祁滄幽聲歎道:「怕是你們能見,我卻見不到了。」
冷盈疑惑瞧他:「王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朱祁滄搖頭:「我這趟出門,他怎會老實在府裡待著?不知又想什麼法子往外走了。」他一笑,「你們回了班裡,說不定就見了他,我倒還要過去逮人的。」
冷盈譏諷道:「原來並不是兩廂情願的,欽王爺這算不算欺男霸女?誰來摘王爺的烏紗削王爺的爵位!」
朱祁滄朗朗一笑:「霸女的事我是從不做的,欺男嘛……」一指兩人,「誰敢跟到欽王府,一律先奸後殺。」
兩個少年面面相覷,見他似謔似笑,才知是開他們玩笑,冷盈上前一步,凜然道:「我們要見卿師傅!」
朱祁滄歎聲道:「你們回班裡,就能見他,若回欽王府,只怕白跑一趟。」
見他說得肅然,兩人將信將疑,朱祁滄一拍冷盈肩頭,沉聲道:「你既信我第一次,就要信我第二次。」微俯身又在他耳邊道,「你師弟行動不便,你就忍心叫他來回奔波?」
冷盈猶豫地看了一眼淩小寧,見他正眼巴巴對著馬車垂涎,又是心酸又是氣惱,轉頭昂然道,「你這人言而無信,我信不過!」
朱祁滄微微一笑:「我和你擊掌為盟,我若失信,他日一身武功都傳給你。」
冷盈撇嘴:「誰希罕你的武功!」但也知道,習武者最重傳人,這句一出,必不會假了,於是哼了一聲,「擊掌為盟就不必了,我便再信你一次。」
朱祁滄笑道:「你信就好,我也不和你囉嗦,你們兩人自便吧。」
他牽過侍衛看護的馬匹,翻身而上,低聲吩咐兩句,先自飛馳而去。
這兩個孩子有趣,他卻不能再留。
卿程啊卿程,我將你放在心底,你將我放在何處?
飛馳的駿馬,是否來得及將你截留?
你可記那嶽麓觀日,湘水擊流,無人深夜低聲細語,帷幕飛揚燕子樓頭?
我記你白衣勝雪長劍古箏,低眉淺笑傾城劍舞,你可記我醉飲長夜談笑寂寞,殷殷盼你回眸一顧?
你恨我強行禁錮侵擾,我恨你不識世間情愁,他朝我長埋地下黃土白骨,你當真一念不想一漪不起,當世上從不曾有人如此牽掛眷顧,傾心相求?
※※※※ ※※※※ ※※※※
荒郊小店,客人寥寥無幾,生意清淡,牆角的貓兒蜷縮成毛球,聽得響動,耳朵驀地一動,半睜了眼望望,又懶懶睡去。小店的掌櫃與小二無聊地打著哈欠,無可無不可地扯著話題。
「聽說這幾日郴州的欽王府四處尋人,各地設卡,不知這荒唐王爺又搞什麼把戲。」
「把戲?有錢有勢的人把戲可多了,只要不擾了咱們平頭百姓清靜日子,隨他們鬧去。」
「只是不知,這要找的是什麼人?」
小二想了想:「聽說是個年輕人,看起來很安靜。」
「看起來很安靜?這是什麼形容法!」掌櫃的曖昧笑笑,「怕是貌美如花的絕麗佳人吧?」
「貌美如……我說的是個男人!」
「我沒說是個女人。」
小二嘴角抽搐一下:「這是什麼形容法?」
掌櫃的理所當然說道,「誰都知欽王爺愛男不愛女,郴州內知己遍地,這所尋之人若不貌美異常,也值得這樣大費周張尋找?」
「唔,有道理。」小二喃喃道,「不過,我聽來的真的只是一句‘安靜’啊!」
「要說安靜……」掌櫃壓低聲音,沖坐在窗邊的某位客人努努嘴,「那邊不就有一個?」
小二瞧過去,正想點頭認可,那客人便起身走了過來,他趕緊笑臉迎上前:「客倌,要結帳?」
客人點點頭,付了帳後,安安靜靜向外走去。
掌櫃的隔著櫃檯拍了一下小二:「喂,愣什麼呢?」
小二眼神跟著那客人背影,慢慢貼到櫃檯上,很古怪地說道:「你覺不覺得,那個人付錢的動作特別好看?」
「啊?有嗎?」
「而且,我覺得……他走起路的樣子也俊得不得了。」
掌櫃的疑惑摸他額頭:「怪了,沒發燒啊。」
小二白了一眼,「我說掌櫃的,您的眼光真是很有待提高啊!」
「臭小子,說什麼哪……」
話音未落,那客人忽然急匆匆跑了回來,低聲道:「後門在哪裡?」
小二愣愣地順手一指,眼神又隨那人而去,「我覺得,他跑起來的樣子也很美麗啊!」
掌櫃面皮微抖,合什禱告:「老天爺,您可千萬保佑這小子別瘋了,不然我一時半會兒還真雇不來看店的……」
幾個人走進店裡,一名侍衛模樣的人舉起手裡一張畫像:「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年輕人?很安靜,不大愛說話的。」
小二湊上去仔細端詳一番,沉思了好陣子,咧嘴一笑:「有沒有賞銀?」
中間高大英偉的華服人有趣地笑笑:「有,而且很多。」
※※※※ ※※※※ ※※※※
店後是一片山麓,蒿草半人來高,要真一一尋來,怕是幾天也尋不完。
朱祁滄看看疲累的少女,正有些驚懼地望著他,低低歎了口氣:「你去那塊石上坐吧。」
姣兒遲疑一陣,眼下侍衛全被遣了回去,只靠他二人慢慢尋找嗎?
才在石上坐下,一柄沁涼的長劍就架在她頸上,她不由打了個寒顫,惶恐地望向朱祁滄。
朱祁滄卻不看她,四顧一望,樹林蒿草,空寂寥曠,平靜得猶如一鳥一蟲都不存在。他沉聲道:「卿程,你不出來,別怪我拿姣兒開刀。」
四野仍是一片寂然,朱祁滄劍往下壓,姣兒吃痛,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
又是半晌。
朱祁滄眼神深晦,聲音聽不出情緒:「你當我不會嗎!」
只聽「哧」地衣衫破裂聲,然後便傳來少女的驚叫聲,似在掙扎撲打,便有一人冷冷道:「住手!」遠遠的在蒿草中站起。
朱祁滄低聲一歎,扔掉手中衣袍,將姣兒拉起來,長劍仍架在她頸上:「卿程,跟我回去。」
卿程望過去,見他撕掉的是自己衣衫,姣兒驚惶失措地瑟瑟發抖,才想到他若制了姣兒什麼穴道,讓她驚叫掙扎並不難,剛才不過是為引他現身才弄了曖昧聲音。
「我既出了郴州,就不會再回去。」他淡淡道,「你逼我,只會讓我更厭你。」
朱祁滄憂然一笑:「現在由不得你了,只要你一天心上沒有我,我就不會放你走。」
卿程倦然垂眸:「這麼久以來,你也該膩了,卿程平常人,不想過高樓深鎖的日子。」
朱祁滄心裡一動:「我若放你自由,你可願與我往來?」
卿程看他半晌,搖了搖頭:「我永遠不會如你一般傾心濃情,你何必強求。」
這話平淡無波,卻如刀鋒一般刺冷,朱祁滄怔怔凝視,瞧他淡然的表情,微倦的神態。長久以來,他一直都是這樣,清清冷冷,無欲無求,朱祁滄一絲一毫,他都不曾放諸心上。除了憤怒冰冷,最多的,不過是平靜淡漠,就算剖了心給他,又有什麼用?
一股悲哀湧上心頭,卿程不見得再恨他,可是如果不恨了,便再也無一絲情感在其中,他近一年來強求的,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嗎?
他有點茫然,心頭空蕩蕩的,舌底苦澀,猛然牙一咬,長劍壓下來:「你當真不同我回去?」
這一劍見了力道,姣兒頸上立時現了血痕,驚得她哀叫一聲,差點軟下去,卿程臉色冰冷,將手裡長劍緩緩拔出,隨意拋了劍鞘:「你放了她吧。」
朱祁滄澀然一笑:「你的身手還差得很遠。」
卿程冷冷道:「我還不至自不量力到和你動手,但你應知,我最恨人威脅。」
在朱祁滄愕然目光下,他右手執劍,左臂慢慢抬起,姿態優雅,如劍舞起勢。
「你要卿程血肉之軀,給你就是。」
劍刃如霜,狠狠向左臂斬下——
姣兒駭極而呼,一道寒光掠過,雙刃鏗鏘相擊,齊齊飛出丈外,「叮」地釘在一棵樹幹上,修長身影頹然而倒,朱祁滄心都跳出喉口,一縱身掠了過去。
「卿程!」
卿程白衣染血,他那一劍斬得決絕,毫不猶豫,縱使朱祁滄及時擲出長劍,仍是砍上手臂,鮮血淋漓。
「你這呆子!」
狠狠地罵,狠狠地抱,懷裡的人劇烈喘息,他卻只聽得自己如雷的心跳,痛切低吼。
「你到底要我怎樣!」
卿程勉強掙了掙,臉色白得駭人,吃力推開他,撐起身蹣跚幾步,又驀地摔倒。
朱祁滄眼前模糊,上前合身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輕道:「好,我放你回去。」
卿程茫茫地仰頭看天,天色很藍,清澈深廣,刺得眼底有點酸澀。
一隊大雁排空而過,悠遊碧霄,若是此刻夜深,必是月滿西樓時候。
※※※※ ※※※※ ※※※※
千山飛渡,漫漫長途說遠也近,才一思量間,驚舞已近在咫尺。
緩緩步上小樓,與街對面二樓遠遠相望。那裡,燈火通明,喧嘩熱鬧,一群少年男女追逐打鬧,笑顏逐開,熟悉的人形容依舊,沒有絲毫改變。
他倚欄而坐,淡淡笑著。
那廂,錦繡華裳的肖玉仍是媚麗慵懶地執杯小酌;嬌俏的緋兒師姐仍是暗地裡戳著邵師哥,和他鬥著氣;冷盈仍是不給小寧一個好臉色,塞了一個盤子給他,大概警告他多吃少說話……
只有他一人,冷清寂寥,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閉目許久,再睜眸時,一襲華衣鮮裳映入眼簾,如雲霓霞色,光彩流溢。
「回來了?」
他倦倦一笑:「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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