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傾城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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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 下午 2:16 #3127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九章
睜眼時,便看見頭頂開啟的窗外,一片清澈湛藍的天。
凝視久久,雙目微合,全身便敏感地覺出所在之處:身下有褥,身上有被,身側有人——他眼下正躺在木屋的床上。
而更敏感的是,有一隻手,正鬼鬼祟祟往他衣內探,於是淡淡道:「看來,這毒果然不能致命。」
身側人低聲一笑:「醒了?感覺怎麼樣?」
「如果勞駕你安份些,會好很多。」
朱祁滄忍笑,「我中毒很深,現在不大能自控,卿師傅見諒。」
卿程哼了一聲:「把我的穴道解開。」
「我現在真的沒力氣。」朱祁滄苦笑,「要想恢復幾分真元,恐怕還要一個時辰。」
卿程沉默一陣,又道:「那人為什麼又忽然打暈我?」
「因為他是阿容的朋友,而我恰巧是阿容的媒人。」他悠然道,「說起來,我的人緣還算不錯。」
卿程喃喃道:「是和越老闆交情很好的容公子?」
「嗯,交情很好,就像我和你。」
卿程睨他一眼:「我同你有什麼交情?」
朱祁滄稍側身,湊到他耳鬢,輕輕吻了一下,笑道:「我同你的交情可不一般,深到要一劍殺了我的地步。」又吻一下,「殺了我,日後誰囉嗦你,拖你來看日出?」
卿程垂下眸子,凝了半晌:「我當時真是想殺你一了百了的。」
他仍笑:「我知道,你厭我不是一時片刻了。」
卿程很慢地說道:「但識得久了,我又說不出,你是個怎樣的人。」
朱祁滄靜靜看他,看他寧靜的神色,清而定的眼波,這樣近的距離,呼吸交錯相間,仍是不肯投來一個稍稍有異的眼神。
「我自知,你待我很好,誠心摯意,費盡苦心,所以,當年的事,我不再計較。」
朱祁滄一怔,也不知心頭是什麼滋味,只覺得眼前的卿程,似乎已褪去當初被困時的冷硬,然而,那種平淡已極毫無掛礙的神情,卻讓他感覺與其相隔彷若天涯之遙,明明手還能撫觸到他的身體,卻永遠抓不到他的心。
「卿程……」
「我習慣了在驚舞的日子,不想再有什麼變化,你也自有你的事做,何必時時與我牽在一起。」卿程頓了一頓,在他微愕的目光下緩緩坐起身,「你的心意,我不能回報,守著這樣一個乏味無趣又不回報的人,無異於自討苦吃。」
朱祁滄低低歎了口氣:「你的內力長進不少。」那人封卿程穴位下手頗輕,他封的時辰又已早過,如今不用靠外力,卿程也可自行解開穴道,「你還要殺我嗎?」
卿程搖了搖頭:「我已說過,你我之間,本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見他掀被下床,向門口走去,朱祁滄忍不住叫了一聲:「卿程!」
他步子微頓,卻頭也不回:「我不刻意記你,你也忘了我吧,天下廣大,總有一人願受你情意,和你一世相伴,驚舞的卿程,你遲早會忘得乾乾淨淨。」
朱祁滄掙扎起身,閉了閉眼,澀聲道:「一年兩年你不信,三五十年你總會信,朱祁滄也是拗脾氣的人,他若執著起來,卿程未必躲得過,世上人皆有伴才活得順意,你不是不需要有人相伴,只是你還不習慣。」
卿程淡然一曬,依舊往外走。
「我不指望你待我如我待你一般,我只是……盼你不要避我唯恐不及,天長日久,你總會在意我一些,如同你對盈兒和小甯。」
身影已到了門口,朱祁滄幽然一歎:「郴州已不遠,你現在回驚舞,沒幾天我又再去尋你,你真的不嫌麻煩?」
卿程佇足不動,像是真有些苦惱了,朱祁滄按了胃部,艱難道:「只是故地重遊一下,不會耗你多少時間,青綢念過你好幾次,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想見見他?」
「日後有緣,總會相見。」
聲音逐漸微弱下去:「我在你心裡,還遠不及只相處幾天的青綢,你對我,未免太過情薄……」
卿程本已不想再聽他說什麼,雖然他日後怕是仍不死心地相擾,但日後的事留待日後煩惱去,現在他已無意應對。正想一步邁出,床上人良久無聲,讓他不由有些疑惑,微一回頭,赫然竟見朱祁滄凝然合眼,悄無聲息。心裡一動,走回床前,探探他鼻息,不由吃了一驚。立即手按他胸口,一股真氣輸了進去。
片刻後,朱祁滄勉強睜眼,瞧見他,虛弱地笑笑,卿程還以為他好些了,誰料他忽然嘔出一口血,頹然倒在他懷裡。
卿程看著懷裡的人,再看看一襟鮮紅淋漓,蹙眉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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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時,城門緩緩合攏,低沉的門聲讓未來得及進出的人們大是懊惱,後悔沒快走幾步,耽擱一夜行程,城裡的倒好說,城外的卻怕要露宿荒郊。
「好好的木屋不住,偏拉我來睡野外。」
話是抱怨話,語氣卻是帶著笑的,有人回頭,見一名青年扶著另一男子站在身後,仰望高高城牆。
男子面色蒼白,像是有病在身,而笑容朗揚,卻顯出愉悅的好心情,青年衣上有一片暗紅,細看來像是凝涸的血跡,但他神色寧靜安然,身姿優雅,彷佛穿著最乾淨的衣裳靜謐而立,一塵不染。
聽他淡淡說道:「別忘了,我們是被趕出來的,你要奪了人屋子不成。」
男子笑道:「我倒想的,可惜你太過老實,又不顧我死活,二話不說拖了我出去,不然我定要叫那個沒有憐憫心腸的胖子好生服侍我幾天。」
青年仍在望著城牆,不知在悠悠想著什麼,隨口說道:「那正省了我的麻煩。」
朱祁滄無奈,低聲抱怨:「你就不好說兩句溫存話,叫我傷癒得快些?」
卿程如同未聞,逕自出著神。
「唉,別望啦,越望我越心虛。」他苦笑,「我去跳一次,摔成肉醬,你解不解氣?」
卿程垂下眼:「你已經跳了一次,我記起來了。」
朱祁滄心頭怦然一動:「你……」
「也是一口血嘔在我身上,」他皺眉,「你一身都是血。」
朱祁滄喉頭發幹,胸口驟緊,聲音微啞:「你說你不再計較,但你可知,我卻寧可你記住一輩子,我……」
「你激動什麼,我只是忽然想起當日一些情形,隨意說說。」他淡然道,「那邊有人起了火,去坐一坐吧。」
朱祁滄氣結,這小子果然沒心沒肺得可以,淺淡一句話,勾起自己情思如潮,他卻悠然退身,毫不放在心上。
往人群火堆而去,不由使壞地大半身都掛在他肩上,卿程瞥他一眼:「你的傷好像還沒重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朱祁滄低笑:「我是傷患,你就擔待我一些,把我送到青綢那兒,你就要走,現在不多親近親近,可就再等下次見面了。」
卿程不語,正想一把推開他,任他摔個七葷八素,忽然一個漢子熱情招呼:「兩位這邊坐。」
十幾個未及進城的行人圍火而坐,眾人談笑融融,甚是輕鬆愉快。那漢子向旁邊挪了挪,笑道:「那位爺臉色很差,莫不是病了?大家一起熱鬧熱鬧,松松心情,說不定明天病就好了。」
朱祁滄壓低語調:「聽聽別人怎麼說,再看你,還不及一個陌生人來的關切,我不被毒死,也讓你氣得一命嗚呼。」
卿程心忖那就更省了麻煩,攙他坐下,向漢子微微一笑:「多謝。」
「都是出門在外,誰沒個病痛難處的,伸把手,相互照應一下,什麼謝不謝!」
朱祁滄往卿程身側稍靠,覺他要躲,歎道:「我是傷患,你就不能遷就一下?」
「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聽了這樣冷淡的話,朱祁滄只能苦笑,頭往下滑,枕在他腿上,又挪了下,躺得更舒服些,仰望深湛夜空,凝視一會兒,目光移動,逡巡上看,只能看到頭頂人潔淨的下頜,微抿的唇,情不自禁伸手,想要碰觸一下,還未觸及,頭頂便響起淡淡話聲:「你要躺,就安份一些。」
才安份一陣,又驀覺衣袍覆蓋下,某只手正沿著膝彎上移,一轉眼就移了半尺,已摸到他腿內側,卿程不禁面色一冷,哼了一聲。
那手便識趣停下,指尖隔著衣物輕輕揉按兩下,在他翻臉之前及時縮了回去。卿程惱也不是,氣也不是,這一路上,彷佛又回自當初那時,朱祁滄即使應了不強迫侵犯,卻也時時動手動腳,曖昧親昵,小動作不斷。
圍火而坐的人們歡顏笑語,躍動的火光映得人人臉上都染了一層明亮鮮麗的色彩,奔波一天,儘管疲累,難得一群四面八方而來的各樣人能這般毫無介蒂地坐在一起,彼此談天說地,盡情喧笑。
朱祁滄看著他,低聲道:「我以為,天天守著你的東西,日子會好過些,但我錯了,世上沒有一件物事能替得了人,兩年易過,你漫不經心,我卻度日如年。」
卿程靜靜聽著,仍舊無言。
朱祁滄歎了口氣,也不引他說話,仍是枕了他腿躺下,聽眾人相互議論笑語,贊兩人技藝難得,不一會兒也頗有些倦意,便閉了目養神調息,不知何時,忽覺四周鴉雀無聲,詫異睜眼,但見一人立在兩丈之外,身後整齊排開一隊戎裝侍衛,眾人均面面相覷,不知這人如此排場,是什麼尊貴來頭。
那中年人向前踱了兩步,冷冷道:「十一弟,叫兄長好找。」
朱祁滄慢慢坐起,笑了一笑:「好說,二哥客氣了。」
中年人微怒哼道:「大好基業說棄就棄了,你倒在民間胡混快活,白費我一番心血!」
朱祁滄微曬:「兄長厚愛,十一擔不起。」
「擔不擔得起,不是你說的。」中年人一拂袖,「你是自己跟我走,還是……」
「這個嘛……」朱祁滄站起身,無奈歎道,「不是十幾歲那時候啦,要綁可就太難看了。」將薄毯送回給瑤華,朗然笑道:「多謝。」又走回到卿程身邊,拍拍他肩頭,「咱們也就此別過吧,路上小心。」
語氣平常,遠不似從前那般糾纏不舍,說完便轉身,向中年人說一句「走吧」,竟一眼都不回望。
一隊人驀然出現,又無聲而退,一群尋常百姓大是好奇,沉默片刻,便激起一片猜測討論,聲浪喧嘩。
卿程垂了眼,一語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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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塵封了一段時間,本已割棄所有,而今重歸故地,卻仍是有幾分親切。只是,這不是他日常所居之處,也不是當年被困之人住過的院落,而是昔日他的妻住了三年的樓閣。
現在與他對飲的,也算得一位故人。
「你主子現在如何?」
楊侍衛遲疑一下:「很好,謝王爺關心。」
「我已削了爵,不是王爺啦,現在,平常百姓一個。」朱祁滄微微笑道,「她還年輕,我也望她嫁得好去處,一生有靠。」
楊侍衛有些不自在:「論理,應是夫妻同甘共苦,但王妃教家人接了回去,也是身不由己……」
朱祁滄一擺手,止住他話頭,腕上叮噹作響,鐐銬沉重,讓他大皺眉頭:「我又跑不了,不用這樣小心翼翼吧?」向楊侍衛溫聲道,「我只能給你主子名份,卻給不了她情份,要什麼同甘共苦,平白耽誤她終身,她平安順意,也是我樂見的,若陪我一同受禁,才會讓我愧疚。」
楊侍衛不知說什麼好,別說身為王侯,便是這樣的丈夫,也實是少見得很了。
「其實王爺為人,小人是佩服不已的的,但……」
朱祁滄一笑:「但我癖好怪異,卻讓你大為不屑,只是你並不表露出來吧了。」
「不……小人、我……」楊侍衛呐呐尷尬,低了頭,半天才道,「卿師傅也是很好的人,只是我……並不懂……」
提到卿程,朱祁滄歎了口氣,看碗中清釀,映出的明明是自己臉孔,看在眼裡,卻彷佛對著那張平靜淡然的清雋面容。
「他從此可輕鬆了,再也沒人囉嗦他,與他糾纏不休……」他苦笑,搖了搖頭,「我倒自以為是了,我在他心裡,又算得什麼。」
楊侍衛便到今日,也不能理解他為何愛男不愛女,只是這王爺一片癡念,確是都看在眼裡。咳了一聲,也不便評論,於是轉了話題:「崇王愛惜王爺人才,王爺為何不領情,如今落到如此地步?」
「愛惜?」朱祁滄冷笑,晃晃手上鐵鍊,聲響鏗鏘不絕,「你也看到了,這就是自家兄弟的愛惜!我倒寧可他對我少愛惜些。」
「呃……怕是崇王怕王爺脫身,也是無奈之舉。」
朱祁滄很慢地搖了搖頭,眼裡深晦,看不出喜怒:「他攏不住我,又怕我為其他兄長效力,最好的辦法……」他一頓,凝了半晌,平靜道,「我如今無權無位,下手正是好時機,誰會留意一個貶為庶人的王爺下落如何,生便生,死便死,與所有人都毫無關聯。」
楊侍衛僵住:「王爺……」
「也沒什麼怨言不平的,誰叫我生在帝王家,從古至今,皇室手足相殘,不足為奇。」朱祁滄坦然一笑,「我謝你念了舊情,還來看看我,今後怕是也沒什麼機會見了,我從前對你哪裡不客氣,你也別放在心上。」
「小人去求王妃說情,回來救王爺……」
他擺了擺手,不贊同道:「不要擾她平靜日子,生死有命,朱祁滄若想活,虛與委蛇一番,又有什麼難,只是,我有些厭了。」
疲然靠後,他自貶至郴州,手中仍握有一些兵權,是某位兄長培植的勢力之一。如今,朝廷對峙形勢異變,風雲迭起,他本不欲參與,卻仍是捲入其中,他厭倦了勾心鬥角明槍暗箭,正借二哥崇王勢力被削,自己受株連時機隱遁,沒想到崇王竟不肯放過他,勸說無果後,便隱動殺機,以防他投到對立方麾下,對己方有任何一絲不利!
楊侍衛澀聲道:「難道王爺就沒什麼牽掛了嗎?
「牽掛?「朱祁滄看他一眼,低聲而笑,」楊侍衛若肯相助脫身,我自然牽掛這世間一草一木,山河多彩,豈肯捨得大好頭顱白白送人?「
楊侍衛一窒,作聲不得。
朱祁滄一拍他肩頭:「你為難,我知道,當我沒說。你投了新主,能冒險看我,已是大大難得,我很感激……」聲音忽然一頓,轉了低聲,幽語喃喃,「若他也能來看看我,該有多好!」
楊侍衛心頭一熱:「王爺可有什麼話要帶給他,小人願……」
「你的心意,我領啦,只怕我想說,他還不想聽,別想以後沒影沒蹤的事,現在陪我喝酒才是要務。」
朱祁滄笑著,舉了碗正端在唇邊,門忽然應聲而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人端著酒壺瓷杯,向朱祁滄一笑:「欽王爺,好久不見,不介意徐某也來湊湊熱鬧吧。」
楊侍衛起身見禮:「徐先生。」
朱祁滄淡淡瞧這人一眼:「徐二公子,你肯與你殺父仇人同坐一席,把酒言歡?」
這人便是他當年在殿上所殺徐國丈之子徐綏,他長姐是先帝寵妃,徐國丈在世時,徐系氏族風光無限,如今早已衰落,徐綏又不善鑽營,多年來只不過得了個執筆幕僚之位。
徐綏神色未改,笑道:「欽王爺說笑了,徐某扶助崇王,兩位王爺兄弟情深,哪還分什麼彼此仇怨,公是公,私是私,昔年舊事,不提也罷。」
他在桌前坐下,持杯斟酒,先行自飲:「徐某先幹為敬!」
「一醉泯恩仇?」朱祁滄目光平靜,也執壺注酒,自斟自飲,竟比徐綏喝得還坦然。
楊侍衛一旁瞧得冷汗涔涔,明知這兩人城府俱深,激流暗湧,卻一句話也勸不出口。
喝至第三杯,朱祁滄長身而起,朗聲一笑:「這毒酒,好味道!」
徐綏眼內精光一現,自若道:「欽王爺一向好開玩笑,徐某也曾聽說過,但眼下說這話,可傷了徐某一片好意。」
朱祁滄隨意拎了酒壺,仔細打量一陣,讚歎道:「妙奪天工,好機巧!」繼而隨手一擲,任那精緻玉壺跌落地上砸得粉碎,冷冷道,「皇宮大內,什麼機關沒有,這也配拿來唬人?」
徐綏看了一眼地上碎片,不急不徐:「欽王爺果然精明,只是……」
「只是杯裡也有毒。」朱祁滄介面,不意外見他微震,悠悠道,「所以,徐二公子現在感覺如何?」
徐綏一愕:「什麼?」
「也對,畢竟量少,一時半刻才見效也不奇怪。」朱祁滄撚了酒杯,指尖在邊緣一抹,往徐綏杯口抹去,他大驚,幾乎跳起來,死瞪著自己的杯子。
「你到底是個文人,怎知學武之人手法靈巧,在你眼皮下暗渡陳倉,不算難事。」朱祁滄笑笑,「我沒有換杯,但壺嘴已悄悄碰了我的杯,你卻未曾發覺,再往你杯中倒酒,量雖極微,你不必送命,但折騰一陣子是免不了的。」
徐綏不自覺按了小腹,驚恐地看著他,「但、但你……」
「是,我喝了毒酒,反正我身上也有毒,以毒攻毒的法子聽說效果不錯,今日終於有機會試一試。」
聽他說得如此輕鬆,楊侍衛卻放不下心,急道:「王爺,這可不是開得玩笑的……」
朱祁滄向他點頭一笑,驀地手臂前探,拎住徐綏,沉聲喝道:「二哥,你叫這人來殺你手足,一探十一底限嗎!」
房門開啟,崇王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十一弟,我特派了你能提防之人下手,就是在給你機會,你若實在執拗,便讓二哥為難了。」
朱祁滄定定看他片刻,頹然鬆手,徐綏正感腹內隱隱翻攪,駭得臉孔煞白,腿一軟,竟站立不住,砰地坐倒,朱祁滄也不瞧他,低聲道:「二哥,我想到廊上走走。」
崇王猶豫一下,側身讓出門口,背後雕廊深長,看不到盡頭,廊上守衛不算多,是因欽王府已封,舊人皆散,現在當值的,都是崇王帶來的侍衛僕從。
緩步而出,鐐銬撞擊,讓他感慨頓起,昔日這府裡的主人,已成了階下囚。入府避難的,強行禁錮的,如今都已杳杳無蹤,曾經的繁華喧囂轉眼風流雲散。他雖並不貪戀富貴,但一朝家宅傾覆,總是讓人有些思緒萬千的。
快走到長廊盡頭時,崇王在後面咳了一聲,朱祁滄步子稍頓,只好轉身往回走。出東閣,兩進房舍後面,是舞師當初住過的小院,然而這區區一刻鐘的路程,卻是咫尺天涯,遙不可及。
如果能夠,多想再去看一看他用過的箏,碰一碰他握過的劍,躺一躺他睡過的枕褥。說不定,那上面還染有他的氣息,清清淡淡,槐花飄落的味道。又說不定,在哪個角落拾到他寫的一紙片字的曲譜,即使看不懂,放進衣裡,貼在胸口,會有一絲熱度……
朱祁滄自嘲地笑笑,眼下該想著怎樣逃命才是要緊,但心思纏來繞去,卻老是不由自主往那呆子身上沾,要念他也該有命再念,眼下這情境,可不是思情百轉的好時機。
坐在欄台內側,冥目合眼,周圍靜悄悄一片,兄長在不遠處慢慢來回踱著,也不來擾他。他漸漸入定,神思一片空明,調息吐納,將腹中毒素慢慢逼出。
不知過了多久,廊頂細微響動,別人未曾發覺,他卻微笑睜眼,悠閒說道:「這樣慢,可不大合你的性子。」
崇王一驚,便聽得有個聲音沒好氣道:「我能來,已經很給你面子了,少不知足。」
三個人自廊頂躍下,均是帕巾蒙面。朱祁滄忍俊不禁:「行裝很稱頭啊,確像了草寇流匪……」他忽然頓住,望著其中一人,竟說不出話來。
那個人微垂著眸子,看著自己手裡的劍,周圍大群聞聲而來的侍衛,他也不抬眼看上一看,靜靜站在另兩人身後,凝寂無聲。
朱祁滄盯著他,即使他蒙了臉,但那輪廓神態卻是刻在心裡的,就是那樣安靜,那樣淡淡然,那樣優雅寧寂清雋的樣子,就算全身都包得嚴嚴實實,也能一眼認出來。
他怎麼會來?怎麼會來?
不曾留意其他兩人怎樣與侍衛動上了手,朱祁滄只看他。看他開始只是袖手旁觀,直到有侍衛向他沖過去,他才好像忽然清醒一般,呆了一呆,再出劍招架。
他幾乎從未與人真刀實劍地動過手,起初頗有些忙亂,十招過後,兩年前為他苦心打的底子才逐漸顯露出來,越來越穩地接下招式。然而圍上的人一多,他又不知所措了,驀地拔身而起,空中幾個騰躍翻轉,衣袂飄飄,劍光清寒,身姿雅逸似仙,如踏雲翩然而至,肢體舒展開合猶如舞蹈,別說一群侍衛,便是他的兩個同伴也看得目瞪口呆。
朱祁滄卻暗為他捏了把汗,喝道:「左進一步,斜上刺,退三步,月下清風!」
他又呆了一下,才依言而行,立時聽到劍刃刺入皮肉之聲,兩名侍衛應聲而倒。
朱祁滄又疾聲道:「別發呆,快退!大江浩蕩。」
他再依言,「嗤嗤」聲不絕,又是三名侍衛見了紅,慘呼聲此起彼伏。
「小心右邊,前三丈,雲山蒼蒼!」
平地乍起一片劍光,綿綿蒼茫,如渺蒙白霧罩住山巔,他破光而出,周圍數人避劍速退,仍是濺起血漬四射,這時他距朱祁滄已不過丈餘,忽然卻愣愣放下劍,眼睜睜見一人持刀向他劈去,竟似不知如何躲開,朱祁滄倏忽上前,鐵鍊驟出擊倒那名侍衛,將他扯近氣罵:「你又神遊哪裡去了?」
離得近了,才見他額上已起了一層薄汗,微微喘息,瞥了自己一眼,半聲不吭。
朱祁滄歎了一口氣,真是想要抱他一抱的,但此時不合宜,只得隱忍。見另兩人像劈西瓜水果一般,早已殺翻一片,不多時,其中一人已將兵刃架到崇王頸子上,冷冷道:「你放不放人?」
崇王轉頭望向朱祁滄,沉聲道:「好,十一弟,你交的這些三教九流的好朋友!當真是肝膽相照!」
「自然。」朱祁滄鬱涼一笑,「殺我者兄弟,救我者朋友,我該信誰靠誰,二哥,你清楚。」
崇王沉默一陣,低聲歎息:「你走吧,你不願認我這兄長,也強求不來。」
頸上一涼,那人陰寒瞪著他:「別不知好歹,人是我們搶的,不是你放的,賣什麼空人情!」
崇王一哼,卻立覺頸上微痛,不敢再動。
朱祁滄碰碰身邊人,示意手腕上的鐐銬,劍光疾閃,朱祁滄登時一嚇,及時挾住他劍刃,哭笑不得:「你是來救我,還是來殺我?你要劈開鐵鍊,還得再練幾年,卻不小心斬了我,你有什麼好處!」
旁邊一人嘿地一笑,走過來大模大樣喝了聲:「鑰匙拿來!」
便有人將鑰匙送上,開了鐐銬,朱祁滄揉揉兩腕,拱了拱手:「二哥,你我兄弟,後會無期了。」
崇王別過臉,不去看他。
於是朱祁滄便與身邊兩人先走,剩下那個,等三人走後一刻鐘,才越上廊頂揚長而去。
崇王沉著臉對著倖存的侍衛,一句「沒用」還沒罵出口,便聽得轟轟巨響連片,這整個府邸竟四處炸響八方火起,頓時屋震瓦落,地動柱搖,頃刻間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 ※※※※ ※※※※
城郊樹林裡,蒙面人甲一直一直在笑,笑得無比諂媚無比討好無比白森森一口牙。
「哪,我可救了你啦,剛好抵上回我毒你的事,扯平了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遠,越笑人影越小,遙遙不忘喊一句。
「你旁邊那個也是我硬拉去救你的,他本來不去,是我死拉活拽的,這功勞也是我的哈哈哈哈……」
笑聲還未絕,人影已徹底消失。
朱祁滄搖了搖頭,看向蒙面人乙:「你那朋友顛三倒四,還是你說吧。」
「就是:許五捉到在街上閒逛的卿師傅,拉著他一道救你出來,沒了。」
簡潔明快,毫不囉嗦。轉身離去時扔下一句——
「抵了你當年救青綢的恩,以後沒事不要去找他。」
「阿容!」朱祁滄叫了一聲,卻見他頭也不回而去,不由一笑,正想說話,只聽得腳步窸窣,蒙面人丙居然也自顧棄他離開。
「哎,我可是傷患,舊毒未清又添新毒,你扔我一個人送死不成?」
蒙面人丙停下來,不過,不是因他的話而停,而是像忽然想起什麼,驀地扶了一棵小樹幹嘔起來,嘔了半天也嘔不出什麼,慢慢無力蹲了下去。
朱祁滄上前輕輕撫他後背,柔聲道:「第一次傷人見血都是這樣的,好在只此一次,以後八成也沒什麼機會了。」忽然嘿然一笑,「當年你刺我那一劍,不比這輕的,你那時怎地沒這麼大反應?」
他緊蹙雙眉,閉目輕喘,沒功夫答話。
朱祁滄隨手扯了他面巾丟到一邊:「還遮著幹什麼?不怕捂暈了氣!」輕柔搬動他身軀,擦他額上冷汗。
他難得這樣虛弱而毫不反抗,任朱祁滄半擁半攙他坐在草地上,拂他汗津的鬢髮。仍是不說話,只合眼微憩。
天氣暖洋洋的,草地鬆軟舒服,朱祁滄含著笑:「你好啊你,我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你卻在街上閒逛,若不是叫阿容那朋友突然揪到你,定是沒心思來救我,是不是?」
說的雖是怨言,心裡卻哪有什麼不甘,縱曾經有,這三年來,早叫他不經心至極的性子磨得乾乾淨淨。也知這是自求的,怨得了誰?
感覺卿程漸靠在他肩上,不由心裡微微一悸,他自來倔強,從不肯軟一軟主動相近,如今大大出乎意料,他竟能不抗不躲也不再相防。
「我當初教你如何應用劍法,本是給你防身禦敵之用,沒想到首先得益的竟是我自己,原來我不僅人緣不錯,運道也不壞……」
身側人呼吸漸沉,朱祁滄一轉頭,不由無奈苦笑。
好容易又見了,想和他說說話,可是……
這呆小子——
居然就這樣……
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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