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傾城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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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 下午 2:15 #3123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八章
明朗的晴空下,心情也應當是明朗的,但玲瓏貌美的少年卻沉著臉將他的師哥扯出門外,悶著氣瞪他:「那個小丫頭有什麼好,你老是對她千依百順的?倒是日日罵我,她挑我的刺,你還幫她!」
冷盈皺皺眉:「你也說她是個小丫頭,和她計較什麼。」
淩小寧冷笑:「她十六啦,也不算什麼小,隔壁宋家的燕兒和她一樣大,都快做娘了。」他氣哼,「我也十六,還比她小一個月呢,怎麼沒人叫她讓我?」
「你丟不丟臉,叫個女孩兒家讓你?」
淩小寧想想也是,「那……六兒那小子,每次來居然叫你給他揉肩捶背,你怎麼也由他?他要做少爺回家做去,當你是什麼!」
冷盈睨他一眼:「你上回偷吃了他的茶點,我替誰還的帳?」
「啊,真小氣,大家大戶的,一點茶水點心也這樣摳門,下回我去,捶不死這小子!」
「捶死了他,沒有人教我做蓮子紅豆湯,某只蠢豬就喝不到。」
淩小寧眨眨眼:「盈師哥,你、你說什麼?」
冷盈轉身就走:「什麼也沒說。」
淩小寧立刻撲上去抱住他,很諂媚地笑:「你真的煮給我吃?」
「放手,怕人看不到嗎?喂……你敢把口水滴在我身上就試試!」
「我給你洗。」將冷盈拉到牆後角落,貼著呼吸輕道,「盈師哥……」
忽然聽到有人很煞風景地喚道:「盈兒,我來啦,快給你六哥哥倒杯茶!」
那聲音本是笑吟吟極好聽的,淩小寧卻不由低咒一句,還黏在冷盈身上沒起來,牆角伸來一張少年的笑臉,「小寧,你又在扮豬吃老虎嗎?」
淩小寧狠狠瞪過去:「你又來幹什麼?」拉著冷盈走到少年跟前,「今天你請客,不吃垮你,我不姓淩!」
「哎呀呀打劫啊你……」
少年們的聲音輕快而朗揚,是這明媚季節裡最燦爛的一道風景,跳脫飛揚,笑語喧鬧,本就該這樣恣情炫目。
倚在窗邊瞧了這半晌的年輕男子深感興味地觀察著,鳳眼含笑,媚麗如絲,隨手撫了撫華美的錦繡衣袍,懶懶道:「師哥——」
屋內,另一名素白衣衫的青年淡淡應了一聲:「什麼事?」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但一直猶豫,不知你有沒有興趣聽。」
「你想說時再說吧。」卿程頭也不回,微歎肖玉這一猶豫,便在他房裡賴了三天,「你自己的床不睡,幹什麼來擠我?」
「自然我的床給人占了去。」鹿肖玉無謂笑笑,「日後這收留費還要加倍討回來。」他斜眸睨去,「嫌棄我?」
卿程轉身瞧他一眼,淺淡微笑,「我是覺得,這兩年,你同我親近許多。」
「我倒覺得,你這人更無趣了。」鹿肖玉喃喃道,想起窗外那一對少年,「小甯和盈兒在一起,你怎麼看?」
「什麼在一起?」
「果然是塊木頭。」他優雅起身,走到卿程身後,伸臂抱住他腰,指尖在他唇上輕柔掠過,「哪,在一起。」
卿程蹙眉側臉瞧他,「你總這般恣意,多惹多少不必要的事端?」
鹿肖玉眼波明媚地譏笑:「有沒有人說過,你其實挺囉嗦的,怎麼班裡這些胡鬧的小鬼,卻不見你說過誰一句半句。」放開他,隨手將他正拿著的曲譜扔到一邊,「這兩個小鬼整日黏在一起,你沒注意?」
卿程回想一陣:「我沒往那裡深想,再者年少愛結伴也尋常,大了自然要分開的。」
「他兩人可未必能分開。」鹿肖玉低低一歎,「但的確,這世上,有什麼能夠長久?」
卿程瞧著他:「你很少這樣歎氣。」
「那是因為我無聊。」鹿肖玉扯了他往外走,「陪我去練劍。」
卿程無奈,只得跟他出去,兩年以來,肖玉常常硬拉他作陪,倒是不大找他麻煩了,習舞練劍,偶爾對飲小酌,他便成了最常的陪客。
午後休憩時間,後院清靜無人,兩人一同研究步法,斟酌身姿,執劍演練片刻,鹿肖玉起了興致對劍,卿程只好由他,一時間滿院劍影交錯,衣袂飄飛,一綺麗,一清素,劍舞流光,翩若驚鴻,矯如游龍。
「你暫時有沒有打算娶妻?」
擦身而過瞬間,鹿肖玉丟下一句。
卿程怔了怔:「沒想過。」
鹿肖玉提劍悠悠一笑:「若你我作幾年伴,你肯不肯?」
這話說得突兀,卿程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笑道:「你那伴,我做不來的。」
鹿肖玉魅麗的眼瞪他:「說你呆,你倒也不呆。」忽然一劍刺出,「郴州欽王府月前被抄,欽王朱祁滄貶為庶人,你聽說了嗎?」
卿程及時擋住他這一劍,凝如青岩,絲毫不亂。
鹿肖玉一擊不中,便擲了劍,負手笑道,「好定力!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你可解氣?」
卿程緩緩收劍,靜極無波:「這與我並不相干。」
鹿肖玉同意地點點頭:「的確不相干。」又搖搖頭,「你果然無趣得很。」
卿程淡然一笑,「你早知的,又何必問。」將兩柄長劍收起,問道,「還有事嗎?」
「我到東街閒逛,一起去吧。」
卿程莞爾:「我不和你一道出門,你自己去,我上千尋齋取東西。」
鹿肖玉似笑非笑:「那些女人不會吃人,你怕什麼。」
「我怕你又將我一人丟下替你擋箭,自己卻溜之大吉。」這種要命的事,一次足夠。
鹿肖玉鳳眼媚極一眨,向前微探,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唇上輕觸一下,恣意笑道:「你不上當,可惜。」
見他轉身離去,卿程無奈地摸摸唇,由挑釁變成這種古怪的親近,倒也不是什麼好滋味。
將劍放回房裡,出門直往千尋齋,千尋主人喜好音律,常常覓來新鮮曲譜,與他兩相傳閱探討。
走在長長古街上,忽覺身後一種異樣的感應,回頭望去,人群熙攘,往來不息,卻並沒有一張熟識面孔,不由歎笑自己何時如此敏感,又走了一陣子,便到了千尋齋門口。
千尋主人正好從店口邁出,見了他,高興笑道:「卿師傅,我還以為你今天不過來,正想著上驚舞去逮人,可巧你就到了。」
卿程微笑:「本想明天再來,今天左右無事,便過來了。」
「我又找來一本新譜,正好連上回那幾本一同給你,快裡面請。」
熱情的主人誠摯邀入,卿程笑而登階,不經意間微一偏首,遠遠長街一端,有似曾相識身影佇立,行人洶湧,轉瞬就被湮沒。
他腳下稍稍一頓,不在意地進門。
※※※※ ※※※※ ※※※※
更深夜半,有人揭被躺在身側,卿程向內移了移,讓出些許床位。
同床人自身後抱住他,他不動,睡意微褪:「什麼事?」
「尋求安慰。」聲音帶笑,溫熱的唇貼在頸後。
話像是鹿肖玉說的,人卻不是!
剛想推開起身,那人長腿一伸,盤住他雙膝,頎長結實的身體緊蹭著他薄薄的單衣翻身而上,將他壓在身下扣得嚴嚴實實,動作熟練得讓卿程大是愕然,舊時相似情形倏然現在腦中。
「朱祁滄!」
「唉,居然記得,榮幸之至。」
輕語低笑,沉沉入耳,黑暗裡,身上人面孔輪廓依稀可辨。呼吸驟近,唇舌相覆,灼熱的氣息、熟悉的味道,避無可避地承下狠狠啃齧吸吮似要穿透魂魄的吻。
在他頸間深深聞了下,朱祁滄低聲笑道,「我很想念你,但你現在卻怕是想一腳踢開我吧?」
卿程平靜道:「是,麻煩你把手拿開,順便起來。」
他不說還好,說這一句,那本只是貼在腰肋上的手反而靈活遊動起來,單薄的內衫讓其方便至極地大佔便宜,上上下下摸了個夠本。
「嗯,沒什麼變化。」謔笑響在耳邊,不住地舔舔咬咬,「一樣讓人食指大動。」
卿程偏過頭:「你夠了沒有?」
「不夠……」喃喃喟歎,由似有若無的撩撥挑逗變成刻意蠱惑的引導昵誘,在敏感處考驗忍耐的極限,「不夠!」
身體裡埋得極深的一種寂寞似被喚醒,隱隱探出欲望的觸角給予回應,沒有經歷便無法體會,那是怎樣也壓抑不住的原始本能悄然抬頭。
低低喘息,幾已遺忘的回憶瞬間返回。
有人長夜深靜調笑撩撥,糾纏繾綣甘心俯首相伺,令他生平首嘗奇異滋味,知曉情欲難控身不由己。
「需不需要幫忙解決?」那可惡的人還在故作無辜,輕聲調笑。
用力一咬舌尖,尖銳的疼痛足以讓人清醒,他冷冷道:「不必了。」
微有些不清的舌音被發覺,朱祁滄俯首吻他一下,立刻嘗到淡淡鹹腥,喟然長歎,「你這倔小子……」從他身上滑下,卻仍是擁住他不放,低聲道,「就這樣說說話吧。」
卿程靜臥不動,待火燙熱度慢慢褪去,才淡然道:「兩年時間,足夠你另覓他人。」
「所以你大是放心,以為從此擺脫我?」朱祁滄苦笑,「我對你,並不是只圖一時新奇,你到底明不明白?」
「現在有點明白了。」卿程喃喃道。甩也甩不掉,糾纏不清,虧他當初還以為一了百了
「我瞧你也沒對誰傾過心動過念,不是要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吧?」他低笑,「不如我和你過一世,如何?」
「欽王爺似乎已有家室,說這話怕是有負妻兒。」
「妻已經棄我而去,兒……大概這輩子也不會有啦,欽王府早已不是朱祁滄的家,欽王也不復存在,眼下只剩一個心心念念想見卿程的人。」他的聲音竟是輕鬆愉悅的,「我現在無家可歸,四處飄泊,很可憐哪!卿師傅可願收留在下?」
卿程詫異,剛一扭頭,那邊就見縫插針地向前一湊吻在他唇角,他便又轉過去:「老天有眼。」
朱祁滄嘿地一笑:「只可惜我遭貶是因朝裡權勢更迭,無辜受累,倘是為了你,說不定便傳為一段佳話。」
卿程微諷地瞥來一眼,似在嘲他兩個男人能傳出什麼佳話。那因半譏半誚而略帶一絲笑意的神情,讓朱祁滄瞧在眼裡,不由心頭劇癢,難搔難遏,一撐身又壓了上去。
「你倒是一點也不曾念過我……」忽然有點不是滋味,「方才你以為是誰?」好像很習慣有人睡在身側,甚至恣意想擁,不急不驚,未免太過平靜了些。
而卿程的答覆更是讓他一路酸到牙根舌底。
「肖玉近幾日一直在這裡,我以為是他回來。」
「你還真老實。」朱祁滄舌尖泛澀,低聲懊惱道,「你就不會騙騙我,說習慣我當初那般待你?」
卿程一怔,神思悠然飄遠。
不過短短兩年,卻似乎遠得如同隔世記憶。他對有些事很執著認真,但對有些事也極是不經心,離了欽王府,那裡的點點滴滴,不必刻意,便被拋諸腦後。本以為從此清靜,不料這人還是不死心,竟再次尋來。
「你現在……同鹿肖玉在一起嗎?」
卿程剛要順口答,忽然記起白日裡鹿肖玉那意有所指的「在一起」,不由忍耐道:「你當人人都同你一樣?」
聽了這句話,朱祁滄大是開懷,輕聲笑道:「旁人我不管,我只望你同我一樣。」他拈起卿程一縷黑髮貼在唇邊,鄭重說道,「你當初執意說我拿你作了玩物,眼下我已不是顯貴,無勢無權,仍然千里尋你而來,你如今信我不信?」
身下人寂然無聲,讓他惴惴:「卿程?」
淡淡的聲音隔了半晌才道:「我並不想與你糾纏,我也曾說,我永遠不會如你一般傾心濃情,你這樣強求,實在無益。」
朱祁滄頓了片刻,驀地起身,將卿程一把扯起,月光從窗外射入,映在他臉上,那朗然的笑容,讓卿程疑似錯看。
「抄了家我都不在意,在意你拒絕我不成?」他手腳俐落地拿了床頭放置的外裳,三兩下罩在卿程身上,拖他往外走,「陪我去觀日出吧。」
卿程真是不曉得世上竟有這樣人,抄家貶謫毫不介懷,千里迢迢來此,三更半夜將他從床上挖起來,只是為要拉他一起去看日出?
「我不去。」他一拂袖,掃開朱祁滄的手,向後退了兩步。
朱祁滄站在朦朧的光線裡,挺拔的身形影影綽綽,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就是感覺一種掩不住的熱切投在自己身上,多少次被拒也磨滅不掉,那種寂然中隱隱透出的渴望。
「我和你過一世,好不好?」他輕聲道。
很低很沉的聲音,帶著一絲磁性,這次,不是戲謔,不是玩笑意味,異常認真的語氣,彷佛魔咒般漾在半空裡,悠悠回繞。
而,卿程仍是搖頭,說道:「不好。」
朱祁滄凝視他半晌,幽幽歎了口氣,忽然倏地上前點了他穴道,將他抱起,輕鬆道:「那就去觀日出吧。」
剛到房門口,恰有一人懶懶走入,見有人抱著衣衫不整的另一人欲出,不由嗤地一笑:「幹什麼,偷香竅玉嗎?」
卿程不知算不算遇上救星,低喚一聲:「肖玉!」
鹿肖玉訝然,仔細瞧了瞧朱祁滄面孔,好整以暇地打招呼:「別來無恙啊欽王爺!」
「多謝記掛。」朱祁滄若無其事往外走,「我和卿程去觀日出,鹿師傅好睡。」
「哦。」眼睜睜見這人擄了師哥去,鹿肖玉挑了下眉,「不送,下回記得跳窗子,才符了採花賊行徑。」
遠遠的,似有愉悅笑聲隱約傳來,他百無聊賴地打個呵欠,走到床前,將自己拋進褥間,滾了幾滾,喃喃道:「果然還是一個人睡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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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陰沉沉的天,積雲厚重,說不定什麼時候便會下起雨來,這樣的天氣,讓人的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咳,這並不能怪我,有道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十幾天連綿陰雨,看個日出居然這樣困難。」
卿程懶得看他一眼:「雨天不奇怪,怪的是,區區十幾天,金烏每日仍自扶桑出,我卻離郴州越來越近。」
朱祁滄忍住笑:「舊地重遊一下,你不會介意吧?何況我知會了你們班主和冷盈,這次不會有人當你無故失蹤。」
不介意?被人制了穴道強行擄來。誰會不介意?卿程冷哼一聲,撈起水盆裡幾根翠綠,皺眉看了半天:「你確定這些野菜沒有毒?」
「放心,我也不是蜜罐裡泡大的,行軍時吃野菜很尋常,幾種常見野菜還是不會認錯的。」朱祁滄悠哉遊哉地踱過來,替他挽了挽衣袖,順便揩揩油,「只是我會認不會煮,所以有勞卿師傅了。」
卿程自打遇他以來,首次碰上這種哭笑不得的情形。這是一座山腳下的狩獵小屋,主人大概數月不曾來過,朱祁滄說要避雨,便削了門鎖不請自入。屋裡有床有鋪、鍋碗瓢盆油鹽一應俱全,缸內有米,房後有溪,於是這強盜堂而皇之地充了主人,勤快地洗了米挖來野菜,說想吃新煮的熱騰騰的飯菜,而這重責大任便落在自己肩上。
好吧,勉強承認,他雖一向不較吃喝,但連啃幾天的乾糧,確實想要有一點熱湯暖胃。於是一道便宜了這擄他而行的無賴。
他淡淡道:「先說好,我只在小時燒過飯,現在燒得能不能吃很難說。」
朱祁滄滿眼笑意:「那有什麼要緊,你會燒就成,我在一旁學著,以後我燒飯給你吃。」
卿程大皺其眉,別說「以後」這個讓人頭疼的詞後潛意,單是朱祁滄這種儼然伴侶的語氣行徑,便叫他很是吃不消。
悶聲不響地點了爐灶,將米下鍋,又在另一灶孔上起鍋燒菜,聽著野菜在滾燙的鍋壁上吱吱地響著,不由微微出神,想起幼時父母雙亡,早早自食其力的情形,直到進了驚舞,班裡小小的孩子們,也是輪流烹煮飯食的,他自十三歲藝成,由弟子成為師傅,才遠離了灶台。
不經意抬眼,見朱祁滄怔怔地看他,似有些發呆,不禁疑惑地瞧瞧自己,也沒什麼不對勁。
「你看什麼?」
朱祁滄悶聲而笑:「我發現,卿師傅燒飯的樣子實在是俊得很,不亞於臺上劍舞丰姿。」
卿程當他頭腦發昏,胡扯八道,也不理會,逕自將鍋裡的菜翻炒幾下,撒下一點鹽巴。
背後有人貼上來,傾身擁住他,在他耳邊悄笑:「我是說真的,你上灶的樣子……很好看。」
卿程看了一眼腰上的手臂,平靜道:「這頓飯你到底想不想吃?」
「想。」他很明智地放手,以免卿程一怒之下掀了灶台,這陰雨天氣,還是有個蔽身之處較妥。
菜蔬很快燒好,而米飯還一時未熟,朱祁滄瞧了瞧卿程,挾起半根野菜入口,仔細咀嚼,露出笑意:「很不錯,我一直以為,男人煮的東西不毒死人就算萬幸。」
卿程淡淡道:「各家酒樓菜館的廚子都是男人。」
「那倒是。」他想了想,謹慎說道,「但是,你不覺得,煮好飯後再燒菜比較對路?不然等飯熟了,菜早就涼透了。」
卿程一怔:「是,我忘了。」
朱祁滄好氣又好笑:「你表面仔細認真,其實迷糊得緊,這些年若不是有你班裡弟子,怕也未必過得多悠閒。」
卿程無言以對,的確如此,冷盈與淩小甯常在身邊,很多瑣碎事根本不必他操心。有事弟子服其勞,倒也不算什麼,可當他還不是師傅時,不也順順利利一路走來?
「也許,將來成了家,會好一些。」他輕描淡寫道。
朱祁滄的筷子僵在半空,歎了口氣,慢慢放下:「你向來漫不經心,飯時常忘了吃,天冷不知加衣,傷了風不肯吃藥,練起劍來記不得時間,譜起曲來一熬就是整夜,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麼照顧別人?娶妻……你還是不要誤人終身的好。」
卿程垂著眼,靜靜瞧著灶下柴火,鍋蓋間隙不斷湧出的濃郁霧氣氤氳在半空,木柴燃燒時劈啪作響,讓這陰涼的小屋逐漸暖融融起來。
「所以,你要帶累別人,不如帶累我,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朱祁滄走到他身邊,輕聲謔笑,「日常雜事均不用你伸手,也許,可能你嫌囉嗦一些,其他都不會有什麼變化,嗯……除了一樣比不上女人,餘下絕對沒有差別。」
見卿程眼睫隱約一動,他心中忍笑,湊近耳邊道:「我不會生孩子,你也不會,但行房……絕不成問題。」
卿程緩緩側目,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
「我哪裡說得不對?」他很無辜地回看過去。
「你腦子有問題。」
朱祁滄大笑著一把抱住他:「我實話實說,哪裡有問題?」
卿程長吸一口氣,輕輕說了三個字。
他說得極輕,朱祁滄只顧心癢垂涎,竟未聽清,低低笑道:「你應該說一個字——好,或說兩個字——可以,千萬別說三個字——不可以、你休想、辦不到……我一概不接受。」
卿程冷冷道:「你說的都不是?」
「哦?那是哪三個字?」
「飯焦了。」
「呃?」
「我說,飯焦了。」
朱祁滄一愣,不由放手,立刻去揭鍋,他從未下過廚,竟不知鍋蓋要拉開或揭起,圖方便地往前一推,蒸汽暫態冒出噴在手上,他哼了一聲驀地縮回手,咬牙皺眉。
卿程也是一驚,眸子微垂,抿唇道:「到屋後溪水裡浸半個時辰,消腫效果很好。」
他那般要笑不笑的模樣誘人至極,若不是手掌實在痛得厲害,朱祁滄哪肯放過,猶豫一陣,不舍地又瞧幾眼才往外走:「飯焦了我也吃,你小心些,別也熏了手。」
卿程不理他叮囑,逕自掀了鍋蓋,一鍋米飯雪白清香,哪裡有丁點焦糊!
朱祁滄啼笑皆非,想不到自己也有不察上當的時候,掌心指節腫脹疼痛難忍,只好先出門直奔屋後,浸一浸溪水再說。
※※※※ ※※※※ ※※※※
在冰涼的溪裡浸了一陣子,果然脹痛減輕不少,想起方才木屋裡一情一景,不由自顧低笑,倘若以後能這樣相伴度日,該有多好。
只可惜,卿程太過死性,要他來允,實在困難得很。
未及一刻鐘,他便急著往回走,若是卿程自己吃飽了,卻把他那份倒掉,豈不糟糕。
一進小屋,便見有一人,背對門口而坐,正在狼吞虎嚥大塊朵頤,卿程在他對面,慢慢挾著米飯,像是無甚胃口,吃了一點便擱了筷。
「咳,不會把我的份吃光了吧?」
那人轉過身,兩頰塞得鼓脹,含糊不清道:「對不住,我趕了很久的路,實在是餓得要命,包涵包涵!」
朱祁滄走到桌前,見滿桌狼籍,那人口裡含著飯說話,噴得到處都是,別說沒了他的飯,便是有,誰能咽得下。
拈掉射在卿程衣前的一粒飯,溫聲道:「你怎麼吃得這樣少?天氣涼,多吃一些才暖和。」
卿程起身淡淡道:「我本也不大餓,喝了一點湯,已經夠了。」
「湯怎麼抵餓,再吃一些吧。」
卿程搖搖頭,看了看還剩了大半碗的米飯,轉身走開,「不吃了。」
朱祁滄歎氣,到鍋臺前一瞧,果然飯鍋裡已經鏟得七零八落,菜也只剩一些殘湯,不由苦笑,不知哪裡冒出這麼個吃白食的,這才一會兒就風捲殘雲橫掃一空……唔,說起來,這屋子本來就是別人的,要說吃白食,也不止一個人。
隨手拿了卿程那碗飯,到鍋裡鏟了些鍋巴,泡上還有些餘熱的菜湯,才吃了兩口,就見那人盯著自己,不由一笑:「怎麼?」
那人古怪地嘿嘿兩聲,又噴出幾顆飯粒,朱祁滄不著痕跡微退一步,避開噴射範圍。
那人一哼:「他的口水你吃得,我的便吃不得?」
朱祁滄怔了下,不在意笑笑,吃卿程剩飯倒沒什麼,若沾了那人噴的飯粒,可就大大倒胃口了。
瞧了一眼卿程,他根本沒注意這邊,正自出神想著什麼,於是微歎,即使近在眼前,卿程也是常常視而不見,更別說知他心裡長久以來,盼望得來的關切一瞥。
「砰」的一聲,那人忽然丟下空碗氣憤大叫,「我就知道,誰都嫌棄我,嫌我話多嫌我邋遢!話都不跟我多說一句,你們……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的!」
他這樣大吵大叫,朱祁滄與卿程都是一愣,不知他好好的,怎麼忽然發這麼大脾氣,喊了幾句後,便怒著臉氣衝衝地奪門而出。
卿程疑惑地看著門外迅速消失的背影,不解道:「怎麼回事?」
朱祁滄腦中靈光一現,失笑道:「他不會以為我們要和他拿飯錢,所以先發制人,逃之夭夭了吧?」
卿程想了想,不禁莞爾:「誰知道。」
他這一笑,朱祁滄便呆了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低聲道:「你第一次在我面前這樣笑。」以往這般輕鬆自在的笑,都是給別人的,唯獨這次,是對他。
卿程斂了笑,淡然道:「是嗎?」
朱祁滄看他半晌,又低頭吃飯,吃完後將碗收起,拿到屋後溪邊去洗,洗淨帶回,往架上放置時,忽然胃裡一熱,動作僵住,閉了閉眼,輕輕道:「卿程,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
他心裡一定,將碗慢慢擱好,而胃裡越來越熱,讓他心中暗驚,單手壓胃,走到床前坐下。
卿程立即起身:「我睡地上。」
朱祁滄扯住他,勉強笑道:「你怕什麼,我……」話聲一頓,再也說不下去。
卿程注意到他神情動作,不由蹙眉:「怎麼了?」
他強吸一口氣:「菜裡有毒。」
「你不是說你識得野菜。」卿程瞥他,「何況,我也吃了,怎麼沒有事?」
朱祁滄輕微搖頭:「不是野菜有毒,是剛才那人……在菜裡下毒。」
卿程對這些全然不懂,但見他額上冷汗涔涔,想必痛得厲害,想了一想:「會不會死?」
朱祁滄低低苦笑:「我知你不會安慰人,但也不要問得這樣直白好不好。」不知他哪裡得罪了那怪人,莫名其妙為何害他?
強自盤膝而坐,運氣調息,心裡正疑慮間,門口響起一個小心的聲音:「怎麼樣,毒發了沒?」
卿程走到門前,冷聲道:「你為何下毒,你和我們有什麼仇怨?」
「喂,我可是好心,打從兩天前我就注意到你們兩個不對勁,你被制了穴道,心不甘情不願跟他走,我熱心助你脫困,你還質問我!」
卿程愣住:「什麼?」
「快走快走,那毒雖然霸道,卻絕毒不死他,等他驅了毒,我可打不過他!」那人拉起卿程就往外走,「我瞧你順眼,所以幫你一幫,快快,趕緊逃命去!」
卿程遲疑一下,回頭看了朱祁滄一眼,他也正瞧過來,臉色蒼白,汗如雨下——
卻在笑。
「卿程,你回驚舞,我還要去拖你回來,來來回回,麻煩得很。」他似是動彈不得,連吸口氣也有些輕顫顫的,「我不死,總要去尋你的。」
「嘿,陰魂不散啊?怕了你不成!」那人看不過眼地跳回來,又扯動卿程,發覺他內息滯澀,自告奮勇道,「來,我給你解開穴道。」
「不行!」朱祁滄低喝一聲,「路數不同,你若亂來,會傷了他。」
那人呆了呆,困惑地看看朱祁滄,又看看卿程,撓了撓頭,悄聲道:「你這仇人怎麼好像還挺關切你的?你們兩人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怨……哎哎,別說別說,我只助你脫困,可不幫你報仇,千萬別扯上我,千萬不要……」
「他不是我的仇人。」
「咦?」
卿程伸手取了劍,緩緩拔出,抵在朱祁滄胸口,淡淡道:「我與他,本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身後人大叫:「我只叫你逃命,沒叫你殺人啊……呃,殺了也好,免得他日後找我晦氣,我一時多管閒事,可不想從此被人追擊,快動手快動手!」
朱祁滄勉強牽動唇角,低低道:「當初,你也是這樣要殺我,後來,你卻從城牆上躍了下去……」他眼前逐漸發黑,卻怔怔瞠大眼看著面前人,「我已不是郴州的欽王,你自然不必擔心對驚舞有損,殺了我,拋在溪裡,從此再也不會糾纏你。」
聽得那清淡的聲音平靜無波地說道:「的確如此。」他慘澹一笑,低聲自語,「只是我欠你的,今生還不起了。」
「我想,你已經不欠我什麼……」
聲音逐漸飄遠,神智已有些不清,他顧不得如同火燒的胃,向前摸索了下,喃喃道:「卿程,你還在嗎?我看不到你,你站近一些……」
他摸到了東西,不是冰冷的劍刃,是溫暖的軀體。
像是很遙遠的地方,響起長劍墜地的聲響,是誰站立不穩,驀地跌在他懷裡?
他下意識抱住,聽到一個討好的聲音。
「你……你真的是欽王爺朱祁滄?哈哈、哈哈哈哈!久仰久仰,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喂喂,你別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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