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傾城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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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 下午 2:17 #3131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十章
席間喧囂聲浪不歇,賓客們談笑悠然,半是興奮半是期待,幕後的人卻緊張而忙碌,來去匆匆,顧不上說一句完整話。
緋兒眼尖,一把揪住才探了一下頭的淩小寧,沒好氣道:「你鹿師傅回來沒有?」
「回來啦,正在卿師傅房裡哪!」少年生得玲瓏,笑起來也漂亮,「緋兒師傅,看見盈師哥了沒?我一錯眼,他就不見了。」
「盈師哥盈師哥,整天跟著你盈師哥,你索性嫁了他算了。」緋兒笑駡,「那簾子後頭不是!」
「成啊,到時麻煩緋兒師傅給我們主婚好不好?」少年一吐舌,笑嘻嘻溜掉。
緋兒搖頭,隨意叫了身邊一名弟子,「去把你鹿師傅找來,告訴他,一盞茶時間,不然我親自過去拎他!」
院裡幾乎無人走動,清靜幽雅,某間房裡,才登完場的舞師在榻上閉目微憩,卻有另兩人,在他房裡賴著不走。
朱祁滄將卿程從床上扯起來:「你昨夜又沒睡多少吧?今天還替人上場,你要你的身體不要!」
鹿肖玉誠實坦白:「我今天故意不回來,讓師哥替一場,就是因為那位世子實在討厭得很,他見了師哥,說不定目標一轉移,我便輕鬆了。」
「你倒是打的好主意!想那小子怎麼也會給叔叔幾分薄面。」朱祁滄一曬,手上不停,解著卿程身上清素如雪的舞袍,「我現在庶民一個,他肯聽我?」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鹿肖玉悠閒地笑著,「昔日的欽王爺如今只是沒了爵位,卻未必丟了人脈,腦袋也沒有一下子變了草袋,有什麼可擔心。」
朱祁滄笑道:「你一向狡黠滑溜,這輩子只做個舞師未免太過可惜,怎樣,有沒有考慮改行?說不準……」他低頭皺眉,「你這什麼衣裳,這樣難解!」
卿程輕籲一口氣,推開他的手:「我自己來。」他近二十個時辰未曾闔眼,方才靜臥一會兒,恢復幾分精神,眸中清明,睡意消去大半。
鹿肖玉悠然踱來,伸手幫他解衣,目中流彩,似笑非笑:「舞袍和普通衣物不同,有很多暗扣,防劍舞時滑脫淩亂,折了風采。看到嗎,這有顆扣子,這兒也有……」
卿程也推開他:「外面有人在喊你。」
鹿肖玉看看朱祁滄,又看看卿程,鳳眼含笑,巧笑翩然:「真的不用我幫你?」
「你不要鬧了。」卿程無奈,「一會兒緋兒發了火,好玩嗎。」
「那好,讓給你了。」
他一拍朱祁滄肩頭,施施然離去。
朱祁滄便很自然地接手,一顆一顆地摸索著暗扣,笑道:「當初他阻你上臺,是無聊激你和他爭吧?可惜你卻一副懶散性子,根本激不起半絲微瀾。」
「他本來就好熱鬧,有那種心思也不為怪。」卿程頓了頓,平靜道,「你在解什麼?」
「暗扣。」朱祁滄無辜笑笑,輕撩開他舞袍下內層單衣,撫上他誘人的鎖骨肩頭,肌膚光潔柔韌,乾淨潤澤,忍不住抱他,埋進他衣袍半解的頸肩,「搬出來和我一起住吧。」
「你天天往這跑,經常來借宿,和住在驚舞有什麼區別。」
「區別大了。」他低笑,「這裡人多眼雜,太不方便。」
卿程淡淡道:「人多眼雜,也不見你收斂一些。」表面功夫十足,與驚舞的卿師傅交情甚厚,是相知無隙的好友,而像這樣無人時趁機輕薄大佔便宜的行為則數不勝數,多到他已經懶得避讓冷斥的地步,「班裡人不是呆子,你離了郴州,便忘了你底細嗎。」
「有什麼關係,我名聲本也不大好。」他的手還在往下探,「你怕我累了你清清白白的好名頭不成?」
卿程不語,這一年來,朱祁滄賴在驚舞不走,自己也奈何不得,他又多次提了要自己搬出和他同住,雖說無須理會,但他至今糾纏之心儼然不減,令人大是頭疼。倒是他如今已深知自己性子,自己一天不允,便不敢胡來。
偶爾也會回想,他與眼前這人,是怎樣從當初憤怒恨意,慢慢磨成了今日的寧淡相處。從昔時冷漠恚慍,到如今無可奈何,時光悠悠而過,卻消不掉執念深重,聽他軟語央著一世作伴,只能無言。
忽感異樣,不安份的手已摸到到腰際,不由氣結,這人是不強來,但親昵誘哄,種種花招防不勝防,沉思出神、半睡半醒、酒酣微醺,都是他上下其手的好時機。
卿程推開他,逕自解著舞袍,朱祁滄笑著,又扯著不讓他脫:「你難得著舞袍,讓我多看兩眼。」
「你磨夠沒有!」卿程退後幾步,「我要換件衣裳出去。」
「出去?好啊,順便到我那兒住兩夜。」他調笑,「若是想……那個,自己解決多無趣,住我那兒,夜裡我伺候你,有什麼不好。」
卿程冷淡看他一眼,他只好歎道:「好,不說這個,你去哪裡?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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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街往回走,見朱祁滄在一家酒樓布幌底下向他笑著,已等了有一陣。想要視而不見地走過去,然而又怎能如願,他住在這街上,必要拖著自己去他住處一趟了,
不出所料,才到近前,果真被他一路扯到街尾某處很眼熟的房舍前。
「進啊。」朱祁滄笑道,「我不拉你過來,你從門前經過百次千次,也不會敲我這一聲門。」
卿程站在門前不動:「下次我記得繞道。」
朱祁滄伸臂:「你是自己走進來,還是我拉你進來。」
卿程抿了下唇,邁步而入,畢竟是臨街,行人尚不少,若像兩人私下時拉拉扯扯,絕不會太好看。
朱祁滄闔了門,與他一起穿院進屋:「我尋了個好址,過幾天就要搬過去,趁這兒還沒變,快多瞧兩眼。」
卿程環顧四周,這一處房舍不算太大,朱祁滄一人住,卻有兩間臥房,其中一間便是他的。不管朱祁滄在哪裡住下,必預備一間房給他,裡邊置好用品,一切齊備,等他隨時來住。
倒真是有次用上了。上回班裡兩個孩子打架,掀了他的屋頂,瓦匠說要修兩天,朱祁滄可得了好機會,硬將自己拽來住。那兩日,也並非二人第一次獨處,但瞧著朱祁滄很居家過日子的正經模樣,讓他好一陣忍俊不禁。
「發什麼呆,猜猜我會搬到哪兒?」
卿程看著牆上的字畫,隨口道:「總不是要搬到班裡吧。」
「雖然不是一個院子,但也只隔道牆而已,非常方便。」他笑謔,「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夜裡可要小心了。」
卿程微愕:「你搬到隔壁?」
「有何不可?」
沒什麼不可,只是更不得清靜了。卿程喃喃道:「反正你住哪裡都一樣。」還不是驚舞到哪,他就跟到哪。肖玉有次玩笑說,不如乾脆請他做驚舞的護院,他竟真在旁人問起時笑稱自己是驚舞護院,讓敬王世子聽說後忙不迭派人來請罪,直道要接他去敬王府安身。
有人在背後相擁:「今天在這兒住吧。」
「我的屋頂又沒壞,不必到外借宿。」
「我立刻去拆了它!」朱祁滄笑,見卿程無動於衷,退而求其次,「既然來了,總得吃頓飯吧。」
卿程瞥他:「你煮?」
他咳了一聲:「清水白粥我煮,別的……你就不用管了。你去睡一會兒,醒了就可以吃了。」手指點了下卿程眉心,「別說你不困,雖然現在看起來精神頗足,若睡下,一個時辰絕醒不來,我要猜錯,跟了你姓。」
卿程看他好一陣,說句「你改姓卿,名字會拗口。」便推了自己那間臥房門緩步進入,聽得朱祁滄一愣後朗聲而笑,他靠門低眉垂眸。
忍不住莞爾。
※※※※ ※※※※ ※※※※
不知睡了多久,閉目而臥,神智漸漸清明,正想著有沒有一個時辰,臥房外的話聲傳入耳內。
一個自然是朱祁滄,別一個……有些印象,像是不久前才聽過這人聲音。
只聽那聲音說道:「侄兒一見傾心,還望十一叔能夠成全。」
朱祁滄似是笑意難捺:「我算他什麼人,談得上成全不成全?」
「不,別人雖只道十一叔與他僅是朋友,但侄兒卻知其中並不簡單,叔叔必定當他如珠如寶,可侄兒也信絕不會虧待他,呵憐護惜,不輸他人半分。」
朱祁滄有些訝然:「我記你夫妻尚算恩愛,與我比什麼!」
「這是兩回事,何況,玉媛賢良,善體人意,並不反對。」
一陣沉吟:「這麼說,你是下定決心,要養他一輩子了?」
「自然,若非知道十一叔對卿師傅也有心,侄兒怎會先來懇請成全,只要叔叔肯讓,侄兒才好安心待他,不會讓他受了一絲委屈。」
臥房內,卿程啞然半晌,這才知竟是敬王世子跑來向朱祁滄要討了自己去。貴族子弟果然淫奢,當平民百姓不過是件物品東西,可以讓來換去不必在意。只是,他自己又何時,成了朱祁滄私有?
也只能置之一笑,這種驕逸貴族從來自以為是,也無須為這事氣惱費神,若隔日真尋來,拒他幾次自會覺得無趣,料來也就算了。
而房門外,朱祁滄還在一本正經道:「你覺得,卿程是個什麼樣的人?」
敬王世子想了想:「我瞧他沉靜得很,性情溫和,比鹿肖玉驕狂的脾氣平易太多,定不會難相處。」
「你料錯了。」
「錯了?」
「他性子壞得讓人頭疼,不,也說不上壞,因人而易。」朱祁滄悠悠道,「他對某些人是很溫和,可以談笑恬然,但對某些人則軟硬不吃,換句話說,他倔強驕傲,不是常人能想到的。」
敬王世子像是愣了一陣,才道:「這話怎麼說?」
即使隔著一道門,也能想像出朱祁滄悠然憶往的神態。
「他傲氣之極,絕不會受人豢養,你敢在他面前說這話,他永遠都不會與你一個好臉色,他倔強執拗,你用軟,三五年他也無動於衷,你若用強……」
敬王世子急問:「怎樣?」
朱祁滄幽微無奈,低聲歎息。
「他會一劍殺你洩恨,然後從七丈城牆上躍下去,便是你及時拉住他,他也會絕然揮劍,毫不猶豫。」
屋內一片寂靜,只有低沉的聲音徐徐響著,那麼莫可奈何,卻又那麼溫柔。
「他會咬斷腕脈,也絕不容人侵犯;他會不吃不喝,讓你憂心如焚,也不聽你一句勸。你若以什麼人威脅他,他會和那人一起死,也斷不屈服;你不放他走,他會剔了血肉給你;你若讓他死,不用你說,他也不會苟活;你要想保他性命,千難萬難……」
卿程靜靜躺臥,聽那低聲輕語,幽緩娓娓,一句一句滲入耳底。他看著帳頂垂絛,房裡並沒有風,流蘇懸墜,卻似在微微旋轉,一圈,又一圈。
「那、那這人……也未免太難相與了些!」
「有什麼辦法,他就是那樣一個人,清冷淡漠,什麼都不往心上放,漫然懶散,事不縈懷,我倒是慣了,你嘛,怕是……」朱祁滄歎氣,「你再回去考慮清楚,下回也不必來問我,直接去找他,看他應你不應。」
「這、這個…呃,侄兒再想想好了。」
「那你慢慢想,我要出去,就不留你了。」
敬王世子忙道:「十一叔請便,侄兒就不打擾了……」
卿程翻個身,雙耳將雜音自動排除,微倦合眸,悠忽又是一覺。
睡得極沉。
直到唇上微癢,他側一側頭,呼吸仍是近在鼻端唇畔。不必睜眼,也知有人又來趁機廝磨,他蹙眉,要起身:「晚飯吃什麼?」
那人抱著他,不讓他起,低笑:「吃你。」
他不抬眼,淡淡道:「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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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燈火亮燦整個湖面,端午佳節,吃粽子,賽龍舟,一白天的熱鬧鼓噪,到了晚上,仍是喧鬧不歇,岸上遊人如織,湖中雕梁畫舫,往來悠緩,交錯而過。
岸邊一棵柳樹下,小販眼前一亮,及時拖住一名漂亮可愛的少年,殷勤道:「這位小爺,買個荷包送給心上人吧!」
少年感興趣地湊在貨架前看了又看,左挑右選,撿了個鮮豔的八寶如意香囊,拎在指間晃晃:「這個多少錢?」
「惠賜五文。」小販報了價,見這漂亮孩子將另一名臉色蒼白的少年從人群里拉出來,把香囊細心系在他衣襟上,不由愣了愣,呵呵笑道,「送給兄弟也不錯。」
「誰說給兄弟的!」少年眉眼玲瓏剔透,精緻如畫,他小聲嘀咕一句,伸開手掌,「盈師哥,錢!」
冷盈白他一眼,從身上掏出五文錢:「你的錢幹什麼不放在自己身上,非要我給你帶著?」
「我粗心大意,免得人多擠丟了。」淩小寧笑嘻嘻。自然更重要的是,冷盈知他身上沒有錢,絕不敢扔下他一個人回去。
見小師弟仍伸著手,冷盈沒好氣拍開:「付完錢啦,還伸什麼!」
「盈師哥,我也要。」
見他眼巴巴地瞅著自己,冷盈彆扭好一陣,眼光一溜,迅速從架上摘了一個扔進師弟手裡,「這個好了。」
「咦,你怎麼送我掃帚?」
「你本來就是個掃帚星!」
「什麼?我……」
「二位小哥不要吵了。」小販冒著冷汗賠笑,「掃帚是掃災避邪的,是好東西!好東西啊!」
淩小寧一笑,「我知道。」眼向冷盈一瞟,「盈師哥當然也知道。」
冷盈哼了一聲,給過錢,正要招呼淩小寧走,卻見他向不遠處招手,轉頭看去,見是朱祁滄正向這邊走來。
到了近前,朱祁滄笑道:「怎麼還在這兒逛?我瞧你們班裡人都登了舫,一會兒就要開了,等上場發現缺了人,可是麻煩事。」
「馬上就過去,誤不了。」淩小寧順手又從貨架上取了一件精緻荷包塞給他,「拿著這個。」
朱祁滄一怔:「幹什麼?」
淩小寧笑得瞇起眼:「端午節,當然是送人。」他拉著冷盈往洶湧的人潮裡鑽,回頭不忘喊一句,「可以送給心上人的!」
朱祁滄失笑,仔細端詳這小小的荷包,制得精緻細巧,很是讓人喜愛。在掌心裡撫著,綿綿軟軟,有著淡淡香氣。
轉身要走,一隻手攔住他,小販熱情洋溢:「謝謝這位爺,惠賜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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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長堤,十裡荷塘,畫舫一艘挨著一艘,自岸邊緩緩移開。
為慶端午,官家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遊湖會,各樣歌舞、戲曲、雜技紛紛租了舟舫在湖上亮相,驚舞自然也不例外。
朱祁滄從林蔭走向河堤,正見驚舞的船舫即將離岸,舫身極大,過會兒要在湖心隆重演上一場。
果然不出所料,船舫尾只有一人,安靜凝坐,慢慢調著箏弦,專心致志。並不知岸上有人,微笑望了他半晌。
一粒石子敲在船舷上,青年抬眼,見船舫已蕩悠悠劃開平靜湖水,徐然而行。借著船上燈光,看見岸上的人,跟著船行往前追了兩步,似要開口說什麼,然而卻只笑了笑,並未出聲。走到堤邊站定,向自己示意往船邊靠一些。
袍袖揚過,一件小小的東西擲了過去,朱祁滄眼裡含笑,見青年接在手裡,看了一看,疑惑地望過來,便指指自己襟口,瞧著船上人仍是一副不解模樣,暗自好笑。
聽得有人相喚,青年隨手將對象揣進懷裡,便有一人,舞衣鮮麗,從艙中掀簾而出,慵然走來,見了岸上人,遙遙打聲招呼,向青年說了幾句話。
青年微怔,搖了搖頭,然而這人恣意一笑,硬是將他拉進艙去。
※※※※ ※※※※ ※※※※
煙花在半空爆開,五彩斑斕,火樹銀花映亮整個夜空。
湖上喧嚷,堤岸沸騰,各艘船舫均停了下來,向人們獻上最精彩的技藝。
這邊鑼鼓喧天,彩帶漫舞,蹬傘頂碟,驚險刺激;那邊銅鈸清脆,水袖翻飛,眼波流轉,醉人心神。又有漁陽鼙鼓動地而來,清渺歌喉婉轉如鶯,在湖上嫋娜繚繞……
一湖燈火璀璨,兩岸人潮湧動,繁華錦繡之夜,萬人空巷,喧囂十裡長堤。
又一枚煙花呼嘯升空,化做滿天流彩刹那,有清洌箏聲,穿越重重鼓噪喧嘩,如飛瀑瀉玉,珠璣迸發,流水長天之韻,震懾每個人心頭。
箏聲驀歇,便聽得劍吟,悠悠不絕。
湖中心,一艘極闊敞的畫舫凝然靜止,舫頂是一座延展開的平臺。臺上劍光重重,在燈光下輝映耀眼,二十四名少年男女手執明淨龍泉,清叱一聲,劍陣倏然擴大。
陣中,有兩人,一華羅鮮裳,一清素雪衣,兩廂峙立,凝如山嶽巍然。
驟動——
劍舞流光,寒光掩映,袖底青鋒。
衣袂翩然流逸,舞袍迤邐出夢的痕跡。
驚鴻掠過,雁落了平沙。
有時動作如一,似雙生迭影,動也一致,靜也一致,齊如一人,分毫不亂。有時乍分相峙,氣勢似焰水分明,華魅盛極,雪素靜極,壓了天上流彩地下湖光,煙花已無人關注,黯然失色,無力爭與人間傾城之舞。
逸姿長夜短,清影推晝遲。
月華傾瀉如練,風浩蕩,欲飛舉。
驕恣飛揚,清傲如霜。
岸上遊人如癡如醉,竟成一片寂靜,驚舞自來,並未見此雙人劍舞,如今乍現,疑似風落瑤台,仙姿遺了世間。
忽然,華綺人影淩空躍起,劍吟鳳鳴,一刺如虹,雪素舞師疾退,長刃青霜化成光網,瞬間衣袂飄展,自舫頂悠然而起,靈逸似輕絮飄飛。
兩人縱身淩躍高達三丈,如廝驚姿奇景,讓兩岸頓時歡騰鼎沸,看夜色溢彩,清影如畫,竟離了平臺,在各家舫頂飄然起落,穿梭不定,一追一避,舞衣在空中飛展逸揚,劍清照水。
空中二人,雲滿衣裳月滿身,輕盈歸步,舞過流塵。
那一夜,舉城轟動。
事後有人記載——
驚舞天下,傾動十萬人家。
※※※※ ※※※※ ※※※※
曙色微明,淡白的月掛在天幕一角,淺淺的,似要隱入整片青空,遠遠望去,只是一小片薄薄的圓弧。
湖上輕舟,一人凝然而立,靜如天上之月,舟下之水。
舟裡人笑道:「別站啦,進來歇一歇,早晨涼,吹冷風很舒服嗎!」
他聞言,垂眸一笑,回到艙中坐下。
一杯酒遞到他手裡,朱祁滄伸手探他額角,掌心觸處微涼,「喝一點,暖暖腸胃。」
他飲盡,杯中又被注滿,凝視酒色略澄,細品,「這是什麼酒?」
「不知道,沒有名字,我經過一家小店,聞了酒香,硬去拗來的。」朱祁滄輕敲酒罈,「勁頭略小,味道卻相當不錯,你多喝一些不要緊,反正醉不了。」
「你怎知不醉。」卿程瞥他一眼,他豪量,便也以為別人同他一般,自己酒量尚可,比他卻差得頗遠。
「你飲酒斯文,不比我灌茶一樣,喝多少,心中自有計量,從不往醉裡喝。」朱祁滄了然道,笑笑地自己幹了一杯。
聽他說得「灌茶」二字,又見他喝酒姿勢,憶起肖玉一句嘲笑,卿程莞爾:「嗯,飲馬倒更像些。」
他這般一笑,甯定悠然,溫淺如畫,那股清雋的神態便顯出幾分柔和來,朱祁滄視線凝頓半晌,輕輕歎氣。
「很久以前,我就盼這一天了。」
卿程稍怔:「什麼?」
「我盼你不恨我,不惱我,不避我,就這樣輕鬆自在地飲飲酒,說說話,你能看著我,笑上一笑……」而當初,這些都是遙不可及的想望,看著清冷淡漠的人,只能從記憶裡一點點挖掘昔日初見的一絲半縷形容笑貌。
卿程撚著杯,淡淡道:「過去的事,我已經忘了。」
朱祁滄苦笑:「有時候,我倒也很慶倖你這事事不甚經心的性子。」說到這,便記起來,「我擲給你的東西呢?」
卿程往懷裡摸了一摸,摸出件小巧精緻的荷包,朱祁滄接過去,往前湊了湊,細心系在他腰上,忽覺好笑,一把年紀了,弄這些小兒女情腸的事,實在有些彆扭。
抬了頭,見卿程看過來,果然給他一句:「你很無聊。」
「無聊的事我做得多了。」他笑,「昨晚上,鹿肖玉滿湖面追著你跑就不無聊?」
卿程微抿了唇,淡有笑意,昨晚本來是應該他奏箏相伴的,誰知鹿肖玉臨時興起拖他上場,將到尾聲時,竟然恣情縱意,興致迸發,對他窮追不捨起來,他若不避,怕不知肖玉會當眾做出什麼驚人舉動來。結果一追一避,在湖面和各家舫頂鬧騰了近兩刻,不知情人還以為是特意安排的,爭顧欣然觀賞,高聲叫好。他心裡卻暗暗叫苦,要不是朱祁滄瞧出不對,及時將他接到這艘小舟上,他說不定會被追到湖裡去,那時,可就出了笑話。
「昨夜一場劍舞,恐怕很多人一生難忘,你班裡從此更不得安寧了。」朱祁滄笑道,「也許今日就有人上門,打聽當時和鹿肖玉一同出場的是誰。」
「一向自有班主和緋兒攔著,我連替場都極少,不會有人記得。」
「不知該說你太謙還是太鈍,你可知昨夜一舞劍器驚動四方,鹿肖玉早已熟應這種情形,但你一向嫌麻煩,要想不受打擾嘛……」朱祁滄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不去。」不過一牆之隔,能有什麼差別。
挺健的身軀壓了過來,雙臂一伸抱住他,低笑道:「過來住吧,我正覺繞門費事,想要跳牆,只是如果不巧叫班裡孩子看見,未免太過難看。」
「你若甘休,哪有這些計較。」
朱祁滄看他淡然神色,顯是不予爭執,識他許久,愈覺他感情太淡泊,別說遇硬更硬,遇軟也是難為,若不一年年磨著他,怎能等到他漸撤心防,日益平和相處?況且,他太懶,習慣了一種生活方式,便懶得換另外一種。
「我倒覺得,如今是漸入佳境了。」輕語低笑,伺機親昵,只恨卿程仍是不肯,突不破最後防線。
卿程被他壓得半躺,皺眉將酒杯放在小幾上,免得濕了一身。不知怎地,忽然一向不縈于心的思緒微動起來,想起曾有誰誚笑:「貓兒狗兒養得久了,也會有幾分情義,何況是個人。」
他對朱祁滄,是沒有什麼情愛之心,但這許久以來,眼前之人與他糾結之深,偶爾自顧思忖,也會怔忡良久。朝夕相處,不慣也慣了,纏絆至今,因了歲月磨合,怎能不與他人相異些。
無他那般傾心濃情,但幾乎是一同生活,天長日久,可會有幾分感情?
溫暖的唇尋來,落在耳鬢,摩挲輕吻……還能容誰,這般近昵?有時夜裡同榻而眠,不耐他糾纏,自睡自的,由他輕薄,倘不過份,便懶得與他計較。但若換了旁人,可會如此習以為常?
「雖然你有時神遊得讓人氣結,但有時,我很喜歡。」
低低笑語,讓他驀然發覺,衣襟已被解了大半。他由昨至今,尚無暇換衣,仍是身著舞袍,輕羅長裳,暗扣繁複,竟也叫朱祁滄這麼一會兒便解得七七八八,哼了一聲,腿微用力踢開他,逕自將舞袍重新系好。
朱祁滄看著他笑,想起他低眉撥弦長夜起舞,靜謐端坐吹徹青竹的樣子,音韻清嫋,彷在耳邊,不由興致頓起,手拍桌幾,悠聲吟唱起來——
坐看人間如掌
山河影
倒入瓊杯
歸來晚
笛聲吹徹
九萬里塵埃
——
卿程聽得他唱,一首清麗的詞,由他口中唱來,竟自帶了幾分豪情,心念一動,隨手提了長劍,出得艙外。
漫然而舞。
舟上狹小,他踏步而起,方寸之間,卻如樓臺寬廣,舞袍織素如雪,白衣水袖,迤邐清華,長劍明似淨水,青山碧水間,翩躚入畫。
彷佛兮若輕雲之蔽月。
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那幾要飄然逸去的輕靈,一川夜月流盡煙波的悠悠風華。
停時,舞罷風掀袂,歌余水無聲。
然後,有一人步出,與他並立,側首看他久久,傾身擁抱。
渚頭輕舟,誰人無奈輕歎,嫋嫋浮于水上——
經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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