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傾城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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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 下午 1:57 #3107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四章
破碎的光線從睫間細細透入,他不適地皺眉,下意識要抬手去遮,刹那一股劇痛不期而至,不由低哼一聲。
「別動,你右腕有傷,可以試著動左手。」
低沉的聲音有點陌生,不是邵師哥,不是肖玉,不是班裡的任何一個孩子,那是誰?
「你倒好膽量,七丈城牆你也敢跳,你就那麼恨我,非要一死了之不成?」
他有些茫然,城牆?恨?一死了之?
那聲音響在耳邊:「你右腕有裂縫,右腿兩骨齊斷,內臟有一些震盪,還好肋骨無事,不然,我真要將你一塊塊拼回去,可費了事!」
卿程霍然睜眼,當時情形潮水般湧入腦中,不禁暗恨自己習舞的身體太過靈敏,竟在墜地瞬間自動反應,本已似被人從後扯住腰帶,又下意識一側身護住要害,沒有……遂了心願。
他一記挺身就要躍起,右腿驀地劇痛,不由痛哼一聲,幾欲暈去。
朱祁滄氣急按住他:「說了你不要亂動,你逞什麼強!」
卿程低喘一陣,冷冷言道:「我只恨我不死,又落入你手中,我寧願再跳一次城牆,也不屑你假意關切!」
朱祁滄恨恨道:「又不是女人,尋死覓活的,你好有出息!」
「一死避你糾纏也值了,好過做人玩物,忍辱偷生!」
「你……」朱祁滄氣結,「你就不願睜眼仔細看看我的心意,就一口咬定我拿你做了玩物?」
卿程面色蒼白已極,顯是痛入心扉,卻依舊冷笑:「我為何要看,你憑什麼要我看?我早說我對男人沒有興趣,你甘休了嗎!倘若真心,強迫威逼便是你的真心?」
朱祁滄默然一陣,頹然歎道:「罷了,我不和你辯,你現在要養傷,日後總會明白。」
日後?
卿程心不斷沉落,從此他便要被鎖在這裡渡過他的日後嗎?
他寧願一死!
「你又幹什麼?」朱祁滄手忙腳亂地按住他不要命的亂掙,「你可知你的命撿回來有多不易!好,你走,我看你現在這個模樣能不能走上一步?哦,對了,你們習舞的人身材都很俊,我不介意你時常不穿衣裳四處走動,實在養眼得很……」
一記耳光砸掉他說到後來變成調笑的謔語,他卻顧不上惱怒,因為卿程摔過來的正是右掌。
咬牙封了他穴道,朱祁滄幾下揭開他右腕繃帶,細細摸了一遍,確定沒有斷骨,才松了一口氣,又重新包紮上。想想還不放心,再去檢視他的右腿骨,幸好也不曾因方才亂掙而移位。
查過一遍後,心頭鬆懈,才覺自己胸口疼痛難當,衣前隱隱滲紅,不由苦笑,他這般費心費神,勞筋動骨,床上的笨小子也不會領情,真是何苦來!
卿程恨透自己的侵犯,可是如果他不強硬,恐怕這一輩子也得不到回應,如今他已不是當年不敢說不敢做的怯斂少年,他得不到,便去搶。
自去換了胸前藥紗,回來揭被躺在卿程身邊,感覺他身體瞬間僵硬,不禁低笑。伸臂輕輕相擁,溫熱的身體光滑柔韌,忍不住在他赤裸的肩頭親了一下,掌心抵住他睡穴,慢慢輸入真氣。不多時見他合眼沉沉睡去,又解開早先封住的穴道,為他推血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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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陋的草棚裡,偏有兩名華裳男子安然端坐,一人沉穩姿偉,一人恣狂狷麗,讓這小小的草廬炫然生輝起來。
「他……從城牆上躍下去?」鹿肖玉也不禁暗自心驚,歎完又笑,「好個卿程!」
「好?我心膽俱裂!」朱祁滄哼了一聲,毫不諱言當時驚懼,「他苦心送你們出城,你還敢跑回來?不怕我抓了你威逼他?」
「你逼他,與我何干。」鹿肖玉不屑,「何況他那性子,是最恨人威脅的,你若不信,回去大可相試,只怕會讓王爺為救他疲於奔命,苦不堪言。」卿程性格之烈,他也是第一次見,但多年相處,大致性情走向也是能摸清的。
「你們這一對師兄弟,當真是兩個寶貝,一個驕,一個傲,說多情也多情,說無情也無情。」要說多情,偏生兩人說的話都算冷淡漠然,要說無情,卻又彼此愛惜眷護,似敵似友,似親似疏。
「王爺謬贊。依我看,卿程木訥不解風情,有什麼好,劍舞颯姿也並非獨他一人,王爺何苦對著塊硬木煞費心神,投得十分也未必得回一分,何況……」他媚眼如絲地笑,「肖玉哪裡不及他?」
「你嗎?」朱祁滄微笑,「他容貌不及你,性子也讓人頭疼得很,更別說恨我入骨,次次兵刃相向,但我卻自討苦吃地留他迫他,鹿師傅,聰明如你,難道不明白嗎?」
鹿肖玉斂了笑,幽冷望向草棚外山花遍地,綠樹蔥蘢。
「只是這世上,有很多人分不清真心與征服之欲的差別。」只怕自詡真心實意,到頭來卻發現不過是征服欲膨脹,失了興趣便棄如敝履。
而卿程,怕是連那一天也捱不到,寧為玉碎啊……
剛則易折!
「征服他嗎?我哪裡敢,我只求他不要折磨得我一命嗚呼就好。」朱祁滄笑得很苦,眼裡卻有溫柔意,「我若只是征服欲旺盛,直接強來便好,管他什麼自尊自傲,何必回回挨他巴掌。」
鹿肖玉一怔,細瞧他面孔上,果然微有些泛紅,指痕隱約,不禁大笑:「當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我倒是白擔心了。」
「擔心?的確是擔心得很哪,人前又那樣針鋒相對,老死不往來!」聲音不太是味了,「你敢說,你挑釁他多年,沒有別樣心思?」
「我自有意中人,王爺不必擔心,大男人吃醋難看得很。」鹿肖玉無所顧忌地譏笑,「我只望王爺聽我一言,不是所有人都能對同性動情,任你再一往情深也是枉然,得放手時須放手。」
朱祁滄凝然道:「我不會放手,他脾氣硬,我便磨他三五十年,鹿肖玉,你也有鍾情人,倘若她不願,你放是不放?」
鹿肖玉優雅的唇角彎得極是好看:「雖然常言道,命裡無時莫強求,但我這一個,卻絕不肯放手的。」
他慨然一歎,「我既討不回我的師哥,也沒有辦法,好在當年的十一皇子為慕將軍浴血天牢,大鬧金殿,怒殺國丈,樁樁件件,都見真情。可見他若動心,應是滿腔赤誠。我只怕卿程軟硬不吃,有些人不是你用情就可以打動的。」
朱祁滄有些詫異:「你怎麼知道我當年的事?」當初年少輕狂,一旦動了癡念,地動天驚,風雲變色。只是這乃昔日宮廷隱秘,世人只道他曾為了男子遭先皇貶詘,卻並不清楚到底是為何人何事,如今又相隔久遠,早已如塵煙幻滅,湮于歲月長河。
「鹿肖玉是風流人,自愛聽風流事。」狷麗男子驕恣大笑,振衣而起,「如若不然,姓鹿的當日怎會放心而去。」
朱祁滄挑眉:「說不定你會出個什麼損主意,脅持我甚至毀屍滅跡之類的。」很有這個可能,鹿肖玉可是個不管不顧的。
「也許吧,可惜欽王也不是易與之輩。」
華衣鮮色,驕如鳳鳥,鹿肖玉自顧出了草廬,牽過馬匹翻身而上。
「莫道三五十年,一年半載,看你們誰能磨得過誰,我等著看。」
說罷,騎馬揚鞭,飛馳而去。
朱祁滄也不由搖頭苦笑,說他難易與?這一對師兄弟,又有哪一個是好易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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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府後,本想直接去看卿程,腳下卻不由躊躇起來,卿程見自己必然又是一番動氣,他那斷骨處可經不得折騰,稍有差池便是終身殘廢,又不能老封他穴道阻他真氣血脈,骨傷更不易痊癒。但若不見,又實在放心不下,思來想去,只能自顧歎氣。
一晃近十載,他又動癡念,卻是首次如此逼迫強留一個人。多年前,那人並不知曉他的心,如今他可以生生挖出肝膽,眼前的人卻視而不見,絕然不信。
不知不覺間,仍是踱到了卿程門外,正猶豫要不要進去,李老管事剛好推門而出。
「王爺,您怎麼現在才回來?」老管事一把扯住他。
朱祁滄微詫:「怎麼,他又鬧脾氣?」
「鬧脾氣?若是鬧還好些,他不言不語的才叫人心慌。」老管事沉重歎息,「您出門沒多久,王妃就派了人來,是守東閣的楊侍衛。他進去也不知對卿公子做了什麼,老奴晚到一步,只聽得楊侍衛說奉王妃之命,絕不允人再傷王爺分毫。」
朱祁滄臉色一變,大步而入。房內寂靜,床上人聽到響動,反而閉眼,漠然以待。
揭被探向他左腕,他下意識一躲,朱祁滄哪容他避開,手指向前一探,便按上他脈門,細覺片刻,才放心松了一口氣。
老管事隨侍一旁,不解問道:「王爺,怎樣?」
「不要緊,沒有受傷。」朱祁滄一歎,「你照應他一下,我去東閣。」
老管事應聲,他覆望床上一眼,卿程仍是淡漠平靜,不起一絲微瀾,彷佛旁人說什麼做什麼與他毫無關聯。
表面溫淡寧靜,骨子裡卻驕傲剛絕,這樣的人,最是難磨,不吵不嚷,單單無聲,就已是極大憤怒。
朱祁滄轉身而出,過兩進房舍,穿過水上亭廊,便是東閣。
東閣,是欽王妃所居之處。
那時,欽王妃正將一根細枝伸到鳥籠裡,逗著兩隻畫眉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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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不管我的事,為什麼叫人廢了他武功?」朱祁滄冷冷道。水榭內的楊侍衛被冰寒的目光掃過,頓時冷汗涔涔而下。
「王爺的事,妾身本不該過問,但膽敢傷了王爺,自是危險之人,妾身也是為王爺著想。」欽王妃皺眉,「王爺縱然寵他,也不該拿自身安然開玩笑,妾身擔心王爺,有什麼不對。」
朱祁滄暗自歎氣,卿程武功絕不至威脅到他,廢不廢都沒什麼差別,只是王妃好事插手,倒抹他一身黑。
他溫聲道:「你我雖名為夫妻,到底各不相干,我知你擔心掛念,只是我的事,你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欽王妃臉一沉:「好個各不相干!我嫁王爺三年,如今倒各不相干了,反是一個新受寵的小子,較我更與王爺相干得很。我倒想看,他能受寵多久?」
朱祁滄不予置辯,到底是深閨裡的富貴花,想什麼看什麼都是高高在上,他對卿程癡念傾慕,她全然不懂,只道是他癖好怪異,不可理解。
「你當年為避禍嫁我,如今陳氏一族再興,你已不必再仰仗我,令尊幾次來訪,不是盼接你回去?你若有心,我隨時可寫放妻書給你。」
欽王妃手中細枝落地,默然一陣:「我回去,也是再嫁哪個權勢之人替家族籠絡勢力,天下雖大,卻都是男人的,並無一分容我……」她頹然道,「王爺的事,妾身不管就是,不必拿遣我回去壓我。」
朱祁滄定定看她:「我不是壓你,我讓你回去,是為你好,你……」他一頓,輕聲道,「我不喜歡女人,你是知道的,何必在我身上耽擱青春,誤了你的大好年華。」
欽王妃瞥了一邊的楊侍衛一眼,楊侍衛自知此事不該多聽,立即要退下,才踏出一步,就被喝住。
「我言盡於此,你不信,我也不能逼你信。」朱祁滄聲音轉冷,「但我若知,誰為討主子歡心,做些多餘的事,我不會留情。」
楊侍衛低頭,氣也不敢大喘一口,直到穩健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消失在亭廊盡頭,才敢扭頭望過去一眼,然後又轉回來道:「王妃……」
欽王妃一擺手,慢慢搖了搖頭,發上珠翠身上綾羅,華麗耀眼,貴氣逼人,卻說不出的寥落冷清。
「也許,我是真的不懂吧。」
她徐徐道,指尖伸進竹籠空隙,一隻畫眉好奇啄了一下,歪頭看她一陣,又自顧清啾鳴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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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寂的夜,皎潔的月,沉靜的人。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風從窗口掠進,披在肩頭的黑髮有幾縷揚起,像是那一日,他自城牆一躍而下時,瞬間的飄忽感覺。
「你不好好躺著,坐起來幹什麼?」
低沉的聲音響在背後,一件衣裳輕輕披在他身上,他仍是不動,眼波靜如止水。
「失了武功,可以從頭練起,好在你底子薄,重練並不是難事。」朱祁滄在他身邊坐下,將他衣襟細心拉好,「只是內力無存,對你劍舞也有影響,你要重打根基,至少需要一兩年。」
卿程微向旁避開,朱祁滄任何一絲氣息,他都不想沾染。
而有力的手臂橫進腰間,在身後抱住他,溫熱的氣息拂在耳鬢,讓他無法避讓。
「聽說你一整天也不吃東西,幹什麼,絕食相抗?」聲音在歎息,沉沉的從胸腔發出,有著讓人沉醉的磁性,「你有志氣,就別學女人尋死覓活那一套,勝我殺我,你就能走。」
卿程幾不可察地冷笑,不過是激他活下去,好任人擺弄,而要他屈辱過活,卻絕不可能。
不自禁胡亂遐想,幸虧自己生來平凡,倘若背負什麼大任需他忍辱負重,相托之人必定抱憾,黃泉之下也難安枕。
朱祁滄緩緩說著,卻見卿程不為所動,清洌的眸光靜靜看向前方。想起初見那時,他的眼神淡定而溫和,也會笑的,笑起來如槐花飄落的清逸。
而如今,他的目光冰冷淡漠,拒人千里。本是文質清弱的人,冷冽起來竟寒硬如木石,擁得再牢抱得再緊又有什麼用,他的心思那麼遙遠,怎樣才觸及得到?
他喃喃道:「卿程,你可知,什麼是自作孽,不可活?」
是的,自作孽,不可活。誰動情,誰就輸得一塌糊塗。
「你養好傷,我送你回去就是。」
便這一句,果然喚回卿程游離天外的神思。他眼睫微微一顫,疑似錯聽,將信將疑地慢慢轉頭,有灼熱尋息而來,他一躲,那吻便落在頸間。
「放心,我和你定約,你不允,我絕不強行犯你。」他輕喃。
卿程厭極,正欲掙開,忽然朱祁滄按住他肩頭,低聲道:「有人闖進院裡。」
朱祁滄說這話時,四周一片寧靜,並無半絲異動,而片刻後,果然隱隱從窗外傳來兵刃相擊聲,越來越近,侍衛的呼喝聲奔跑聲,逐漸清晰可辨。
「我去看一下。」他起身,不放心地微皺眉,「你躺下吧,坐著會比躺著舒服嗎?」
卿程冷冷扭頭,不予理會。
朱祁滄識趣地摸摸鼻子出去,到門外階上,見大批侍衛圍著一名少年,不由微訝:「住手。」
侍衛紛紛退後,少年看見朱祁滄,仗劍上前一步,厲聲道:「卿師傅呢?」
朱祁滄一笑,「你丟了師傅與我何干,怎麼跑來向我要人?」
少年冷笑,「卿師傅無故失蹤,班裡本要折回尋找,鹿肖玉卻說卿師傅受了傷在欽王府將養,笑話!班主相信,我卻一個字也不信,卿師傅與欽王有什麼交情,要在這裡養傷?分明是扣了人,有不軌企圖!」
朱祁滄笑道:「你倒是個機靈孩子,卿程人呆些,收的弟子卻是不錯。」他讚賞地看向少年手中劍,力道沉穩,頗有小成,「你比你師傅學得強,他自己都胡七蒙八,怎麼教你的?」
少年怔了一怔,他識得欽王,卻並未與其相談過,所知其為人都是從他人口中得來,印象並不佳。而如今相向而對,說這幾句話,欽王平和易近,笑容颯朗,竟不似卑劣之人,且提起卿師傅語氣親近卻不狎褻,如同好友,讓他鄙屑之心頓時減了幾分。
「對了,你那個很俊的小師弟呢?」
少年警惕心又起,沒好氣道:「被我捆起來扔進河裡喂烏龜了,誰的主意你也不用打。」
朱祁滄聞言失笑:「不愧是卿程弟子,這個直脾氣倒是一脈相承。」他一抬手,眾侍衛紛紛退出院落,只余那少年一人留在院中昂首與他相峙,他感興趣地問:「你叫什麼?」
少年正要說你管我叫什麼,便聽得一個淡然的聲音從屋內傳出:「盈兒,你進來。」
他精神一振,大是歡喜,狠狠瞪了朱祁滄一眼,提劍就往房內奔入。
屋裡,卿程見冷盈入室直奔自己而來,不由些微歎息:「你聽你鹿師傅的話便是,又跑來幹什麼?」
冷盈恨恨道:「鹿肖玉的話,我從來都不信,他什麼時候說過你一聲好……」他心急情切,正撞到卿程傷腿上,卿程哼了一聲向前撲倒,立時嚇了他一跳。
隨後而進的朱祁滄大步上前,及時撈住卿程幾乎栽下床的身軀,卻被他憎惡推開,虛弱靠在冷盈肩上。
「你師傅摔壞了腿,你小心些。」朱祁滄皺眉道,不顧卿程冷臉,在夾板位置摸了一摸,好在並未移位。
「什麼時候摔壞了腿,怎麼沒有一個人知道?」冷盈急道,小心拭去卿程額上冷汗,「前幾天緋兒師傅才傷了腳,怎麼現在卿師傅也傷了?」他瞥了朱祁滄一眼,「這欽王府真是邪門得很!」
朱祁滄苦笑:「你另一位師傅受傷可不關我的事。」
冷盈哼了一聲:「這麼說,卿師傅的傷就關王爺的事了?」
卿程強忍那一波劇痛過去,長吸一口氣:「你自己跑來,小寧呢?」
冷盈惱道:「被我扔到河裡喂烏龜了,從此再也不用聽他蒼蠅一樣在耳邊聒噪,我真後悔沒怎麼早下手!」
卿程微微莞爾,那是這兩天來第一個愉悅的淺淡笑意,發覺朱祁滄目光駐在自己臉上,不由又斂了笑,淡然如常:「我確是摔傷了腿,你也看到了,就快回去吧。」
「我留下來陪卿師傅養傷。」冷盈毫不猶豫,他自幼與卿程最親,尊敬愛戴,如師如兄,隨侍多年,少有長別,自是大不放心。
「你要想留,就打折雙腿一同陪我吧!」
冷盈一驚,卿程同他說話,從未如此冷厲,不覺望了朱祁滄一眼,見他垂眸看向卿程,心中一動,立即道:「那我帶卿師傅回班裡養傷。」
卿程扶他肩頭坐穩,冷冷斥道:「胡鬧,我讓你走你就走,我的話你不聽嗎!」
冷盈心頭暗驚,不知這欽王府是什麼狼窟虎穴,卿師傅這樣急著趕他?不等他思量明白,朱祁滄揚眉笑道:「你要走,可沒那麼容易。」
他說這話,兩人俱是微震,卿程目光凝寒,冷盈已經叫了出來,「你要怎麼樣?」
朱祁滄將冷盈之前隨手扔到一旁的長劍拾起,在他警覺的眼神下自若地彈了彈劍鋒,輕輕鬆松地道:「你陪你師傅吃頓飯,我就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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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站在窗外,呆呆望向裡面的情形。
那人坐在床前,凝神看著床上人寧靜的睡容,一直一直看。忽然歎了口氣,伸手探向他額頭,探到中途又收回來,仍是很仔細地看,唇邊有笑意,像是想著什麼,幾分歡欣,幾分溫柔。
之後又歎,一點無奈,一點苦惱。
少年忽然覺得好生不自在,臉上有些燙,心跳也有些快,似乎明瞭什麼,又似乎仍是懵懂。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喃喃自語,無措地來回踱了幾踱,想來想去,腦裡仍然有點亂,急匆匆走到房門前想要進去,卻又猶豫一下,不知該不該進。躊躇間,朱祁滄穩步而出。
「怎麼不進去?」他溫聲道,「你一會兒要走,不多看看你卿師傅?」
「看什麼,卿師傅又不是不回去!」冷盈氣衝衝瞪他,「你到底想留他多久?」
「多久?」朱祁滄低頭想了一想,笑道,「至少十年八年是走不掉的。」
「十年八年?」冷盈氣道,「你明明說卿師傅傷好後就送他回班裡的。」
「傷好後一年?傷好後兩年?」朱祁滄悠閒地看看碧空纖雲,「或者,傷好後十年二十年,三五十年……」
「你言而無信!」
長劍鏘然半出鞘,卻轉瞬被朱祁滄壓了回去,他拎過冷盈,「別在這兒吵,他好容易才吃點東西睡一會兒,你不走,就陪我喝酒去。」
冷盈自是掙不開,被他半拖半拽地扯到酒窖,手裡被強行塞了一壺酒,不禁暗咒他最好立刻醉死,自己好與卿師傅一同出府。
「我像你這個年紀,已經上了戰場,送行的酒,最是豪邁,十萬酒碗盡皆擲碎,那情形,叫人一輩子也忘不掉。」朱祁滄捧著酒罈笑笑,仰頭就是一口。
冷盈暗自嘀咕,難怪他喜歡男人,軍營裡長年沒有女人嘛!但想到被喜歡的是卿師傅,卻不由鄙薄不起來。
見他自顧大口飲著酒,極是豪情,倒真如軍旅漢子,這極富極貴的人,居然年少時便親上戰場,膽量氣魄,必定驚人。
「你到底放不放卿師傅?」
朱祁滄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小孩子,懂得什麼。」
冷盈一哼,本待反唇相譏,卻見他怔怔望著壇裡的酒,神色迷離,像在想著什麼,忽然低低唱起一首曲子來。
他唱得含糊,聽不清詞,但曲子優美婉轉,很是好聽。他的眼裡,有種憂傷霧一樣彌漫開來,濃如懷裡的醇酒。
思鄉的遊子,天涯的羈旅,在寂寞的時候,似乎,也會有這樣的眼神。
他忽然抬頭,寂然一笑:「我知道你擔心你卿師傅,但你不要管,好不好?」
冷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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