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戀一世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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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9 下午 5:18 #2397努力的作家觀眾
楔子 夢裡乾坤
因為我爹是個清官,所以我的志向便是成為天下第一大貪官。
誠實的代價,是被我爹追得滿院跑。
「小兔崽子,看我打死你!」
「爹呀!我是小兔崽子,您可不就是只大兔子。而且打死我您就絕後啦!夫子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你……」我爹氣結。
我暗自得意,卻樂極生悲。
「不孝子,又在氣你爹?!」得見天下第一美人是男兒之幸,前提是她不是你的暴力娘親。
「哇啊啊啊!娘,君子動口不動手!」
「哼!少拿蒙你爹那套蒙我,瞪大眼睛看清楚,你娘我不是君子,是女子!」
「嗚——虎毒不食子啊,娘,您輕點、輕點!我的耳朵要掉了……」
「不孝子,敢說你娘是母老虎?」
「啊——娘,我不敢,不敢……了——嗚——!」
「小眉,你放了微兒吧……」還是爹爹心軟,我三天之內都不氣您了。
「……打傷了,看大夫是要付診費的。」前言收回,他其實就是個貪小失大,捨不得芝麻卻不揀西瓜的笨蛋清官。
「你爹這麼正直仁厚,怎麼會生出你這麼個混世魔王!」娘親頗為不滿,卻不願違逆爹爹,手勁送了幾分。
那是因為生我的是你——不過我聰明地沒有自找死路。
「這次又是怎麼回事?連你爹都動怒了?」
「……」幾經解釋,我委屈不已,「爹明明說過不管我志向為何,他都會全力支援……」
「然後你就說你要當天下第一大貪官?」娘親挑一挑美妙絕倫地嘴角。「為什麼?」
「因為爹是清官,我不想像爹一樣買不起首飾,害娘被其他夫人笑話。」我猜想大概又要挨打了,可是我從小沒勇氣對娘撒謊。
可是娘沒有打我,只是緊緊擁住了我,倒是我爹一副內疚的模樣。
一陣清風,帶著春寒料峭,我不意見抬頭,瞥見娘親微微顰著的兩道蛾眉,濃淡相宜,如煙如柳,若描若畫……
恍恍然,我似乎明白了娘為何能將爹爹拐到手心中……
「傻小子!」半晌,娘親放了我,笑道,「她們為難娘親不是因為娘沒有首飾。」
「那是為什麼?」我瞪大眼睛望著娘。
「因為她們嫉妒你娘是天下第一美女。」
我倒!
「娘……我——不——信——!」
「小畜生,敢說你娘不是天下第一美女!」
「娘,我是小畜生,那您……哇!娘,我不敢了,不敢了……娘,您是天下第一美女,嗚哇——嗷——!」
「小……小眉……」爹爹不忍,「……那個……啊,不是,那個……我先去買跌打損傷藥好了……」
爹呀——!我欲哭無淚……
好在我和爹不同,向來「不恥」陽奉陰違,也就是不以陽奉陰違為恥。所以叫得雖慘,乖乖聽話卻是辦不到的,所以我依然堅定不移地要做天下第一大貪官。
……
可惜,我做夢也沒想到,當這個計畫還停留在空想階段,我就受到我爹的牽連,被關進了天牢。
中國人都知道,犯人是不能入仕的。連官都做不成,更不用提貪官了。因此,那段日子,我悲痛欲絕,每天哀悼著自己不幸夭折的宏圖大志。
然而,所謂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我瀕臨絕望的時候,他一身華服出現在我面前。
「他就是曲尚書的遺孤麼?」他站在牢獄門外,英風銳氣,威儀不凡。
只是牢獄裡渺小的我向來不懂欣賞這份高貴,也懶得理會他口中的遺孤是不是指我,只是呆呆望著他明黃錦袍上反復的金龍刺繡,上好的藍田暖玉穿成的衣帶,偷偷流口水——真是有錢人啊,於是暗暗把他立為心中偶像。
他也還真是個偶像,不分時間,不論場合,只要金口一開,立馬千呼百應。
只是……
「是。」——這聲不知錘煉了多少便的堪稱萬眾一心的震天之呼在寬廣朝堂上那是威儀,現在在這狹窄的牢房只震的我兩眼發花,直冒金星。
我揉揉耳朵,暗自奇怪那群跟在偶像身後的垂暮老朽,怎會這樣精神矍鑠。
「過來,讓朕好好看看你。」偶像語氣透著溫和卻依然不乏威嚴。
「曲公子,還不快過來參拜聖上。」後邊那群老頭,也七嘴八舌地招呼著。
聖上?那便是當今皇帝嘍?皇帝打個噴嚏都叫聖旨。最麻煩的是,爹說過,抗旨不遵是要殺頭地。我可不想「壯志未酬身先死」。於是權衡利弊,也顧不得姿勢不雅,勉強用雙手支著身體爬出陰暗的角落,總算挪到了能讓她「好好」看我的範圍。
可是皇帝似乎向來都很喜怒無常,我的努力竟讓他面色鐵青起來。難怪人說「伴君如伴虎」,同情地看看那群老兒,不祥的預感啊……
「這孩子的腿怎麼回事?!」果然,下一刻皇帝已經咆哮出聲,一群老頭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孩子?我相當不滿,我一十二歲,他也不過弱冠年歲,居然稱我孩子?當然,虎須不是用來虢的,龍鱗不是用來逆的,我很聰明地沒有說出口。
「回……回……皇上的話,是……是……那……不,是曲公子……」獄卒驚恐萬狀,頭腦也發昏了。平時他都喊我臭小子,今天卻稱我曲公子,看來當真是嚇得不輕。
「你不會告訴朕,是曲公子自己摔的吧!」皇帝語中殺意,傻子都能聽出來。
「回,回……」獄卒突然沒了聲音。
我好奇地抬頭,哈,果然是飯桶,居然厥過去了。
「拖下去。」皇帝語氣平淡,可誰都知道這獄卒沒救了。眉頭也不皺一下,便要一人腦袋分家,這實在比那些狂妄恣笑著斬殺我父親、逼死我母親的人要高明得多,不愧是偶像。而我,如果要實現自己的鴻圖大志,要學的也當真很多。
正想著,皇帝居然彎下腰,鑽過那道狗洞一般的門,立馬又聽到老頭們萬眾一心的驚呼「皇上——」。 真要命,我再一次慘遭池魚之秧,大白天的,眼前又多了幾顆星星。
看來皇帝也不是好當的,我可忍不了一群看似七老八十的老兒每天用振聾發聵的嚎叫來稱呼自己。
「皇兄!」又一聲驚呼,好在這次只是一個人,音色也悅耳得多,「牢獄這等污穢之地,皇兄何必親自來此,若要接曲尚書公子,由臣弟代勞也就罷了。」
「九王爺!」來者只不過十七八的年紀,一幫子老臣確忙不失行禮。
「九皇弟如何說這等話,曲公子住得,朕如何進不得。」
「是,臣弟失言。」九王爺躬身一揖,卻也轉身鑽了進來。
這下好了,巴掌大的地方,擠了兩個魁梧皇族和一個瘦小的我,他們兄弟收買人心,卻連從牢房唯一的狹小窗戶投出的微弱光線也遮住了。
不過,這樣我好歹能看清這兩個人中之龍的面容。
皇帝面長膚白,五官精緻,若不是龍袍加身,十足就是個文氣書生,而內斂的氣質,更顯平靜飄逸,總覺得他不該是高坐金鑾殿的君主,而應該是竹林中的野鶴閑雲。
九王爺卻是英氣勃發,鋒芒畢露,輪廓分明的國字臉,兩道劍眉直飛鬢髮,深邃的雙目凝聚精銳之氣,堅挺剛毅的鼻樑,連兩片薄唇的曲線也如同雕工巧匠的傑作。
心裡有種感覺在滋生……不爽,真的很不爽,皇帝老子的老婆個個漂亮也就罷了,生兩個皇帝兒子居然也金玉其外。不過,我是不會自卑的,哈,我自卑什麼,別看我爹那副木頭外加寒酸樣,被當年天下第一美人拐到,可是他最大的豐功偉績,雖然估摸著他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成就了這等足以情史留名的傳奇,但畢竟我身上也流著我那豔冠群芳的娘親的血。
嘿嘿,單比外貌,我可是一點也不會輸你。存心氣他一氣,於是我大大方方地仰起臉,讓他兩看個夠。
他們也還真配合,皇帝當即微微一怔,九王爺臉色竟詭異起來。
「他確實是曲尚書的遺孤嗎?」猛然,九王爺回過頭,不可思議地質問那群老臣。
老頭子們面面相覷,推推搡搡半晌,終於擠出個倒楣鬼。
「回王爺,如無意外,理當是他。」
「曲尚書遺孤確實是位公子嗎?」
「呃……」在場的人都立馬呆若木雞,我半邊臉也差點抽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回王爺……微臣和曲尚書也頗有幾分交情……雖然沒親眼見過,但應當是位公子才是……」倒楣鬼,額頭冒出幾滴汗珠,斟酌著言詞。
交情?我歎口氣,我爹入獄時怎麼沒遇到這位有交情的大人,唉,他也夠背得,連老天都不幫他。
「可是,她是個女孩!」九王爺氣急敗壞。
我倒!
他說什麼?!女孩?我?!哇咧!氣不打一處來,我除了長得像我娘,渾身上下哪點像女人了?
「我姓曲名微,字子然,祖籍廬州,原戶部尚書曲錚之子,母親虞氏……」我翻眼吐血報出一長串。
九王爺大窘,眥目結舌,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那樣子當真難看。不過他自知理虧,雖然明知我是藐視天威也不方便對我這忠臣遺孤發作,只是低聲碎碎念道:「可惜,可惜了……」
我氣結,我承繼我娘的花容月貌,生得俊秀無鑄,那裡可惜了?
「咳、咳……」皇帝假咳幾聲,掩飾尷尬,不過,在幾千年的傳統思想裡,皇帝是天,變臉自然也和變天一般隨心所欲,下一刻他又成了威儀不凡的萬乘之尊。
「曲子然,你父親一生清正廉潔……」廢話,我當然知道,不然我不會需要每日步行去學堂,娘親也不會沒一套像樣的首飾。
「精忠報國……」當然,所以他也和嶽飛一樣,早早掛了。
「卻遭奸佞所害……」奸佞又如何?禍害一萬年,從某種意義上說,奸佞的意思就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朕有如切膚之痛……」有如,這個詞用得好,畢竟被打斷腿的是我,有切膚之痛的也是我。
「今追封為安國侯,元配虞氏追封一品誥命夫人,其子世襲萬戶侯爵……」我瞪大眼睛,萬戶侯,萬戶侯!老爹,你生前窮得連渣都掉不下來,死後反倒在天有靈,幫我撈了份拿錢不辦事的肥差,這,真是……
「曲子然,你可還有什麼願望。」皇帝此時的神情比觀音菩薩還慈祥。
沈浸在巨大喜悅中的我,靈光一閃,當真天賜良機,原本大貪官要從小貪官坐起,不過照今日情形看來,呵呵,我至少可以少奮鬥二十年。
強忍笑意,很「天真」地問:「什麼願望都可以嗎?」
皇帝溫和地笑了笑,剛要答應,卻被九王爺截住:「皇兄,這事……」
我狠狠瞪著他,在心裡砍他一百刀,你是王爺又怎樣,居然壞我大事。
「童言無忌,如果他要他爹娘回來……」九王爺的話惹得全場一陣黯然。
我吐血,是他太天真還是我沒天良?
「這……」皇帝也是皺了眉,我心差點跳出嗓子。
「只要朕辦得到的。」
長舒一口氣,還好有驚無險。
「我要當天下第一大貪官!」我驕傲地宣佈我的雄心壯志。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
「好,朕可以答應你。」皇帝也怔了一下,接下來答得卻很乾脆。
「皇上!!!」全場譁然,老臣發出的今日內最誇張的嘶吼,再次不幸命中我脆弱的耳膜。
九王爺的五官更是差點扭曲到一起,實在浪費那麼精緻的曲線。
「不過,你也要答應朕一個條件。」皇帝笑著俯下身,耳語一般低聲提出了他的條件。
雖然我驚訝於為什麼只需一刻,先前的觀音菩薩就能笑得像只狐狸,而他的言詞也讓我著實困惑,不過為了我堅定不移的偉大目標……「我答應!」懷著大無畏的精神,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好!」皇帝看上去對這個回答相當滿意,語氣也意氣風發起來,「傳朕旨意,朕今日收安國侯為義弟,加封安郡王,封邑安陽,賜住驚瀾殿。另賜黃金千兩,良田千頃……」
這下連我都要懷皇帝是不是不小心撞到頭了,全場更是萬籟俱寂,我隱約感到有嗖嗖涼風在那群老臣的身後呼嘯而過。
管不得許多,心中感慨萬千:爹呀,你看,還是做貪官比較好,你辛苦一生,到後來掛了自己賠了夫人,也不過一個安國公。而我,只說了一句「我要做天下第一大貪官」就已經列土封王了。
「皇……皇兄……」九王爺不愧是皇帝的弟弟,對皇帝莫名其妙的舉動比較有免疫力
「您的意思是……曲公子他……」
「皇弟何必見外,朕的弟弟自然也是你的弟弟……」皇帝淡淡一笑,魅力四射,只可惜對象九王爺是塊木頭,絲毫不為所動 。
「是……但曲公子,不是,皇弟他……」莫說別人,我打賭就是九王爺他自己也不知所云。
好在皇帝也不甚在意,繼續笑言:「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弟弟嗎,可惜十皇弟過早夭折,今日便你個俊秀聰慧的十一皇弟。」
「可……」
「老臣等見過十一王爺!」畢竟活了這麼多年,那幫老頭子見風使舵的工夫的確讓年輕的九王爺望塵莫及。
「啊——!九皇弟!」
「啊——!九王爺!」
可憐九王爺,白眼一翻,轟然倒地。
「啊——!十一皇弟!」
「啊——!十一王爺!」
更可憐無辜的我,受傷的雙腿被九王爺魁梧的千「斤」之軀一壓,那個痛啊!想叫都叫不出來。只覺得天旋地轉,繁星滿眼。
看來即使做了威風八面的十一王爺,我也還是和那個獄卒一樣,是動輒就要厥過去的飯桶,只不過,檔次不同。哈!我可是要當天下第一大貪官的那種高級飯桶。想來慚愧,昏厥時,我依然竊喜若狂,自以為時來運轉,美夢成真指日可待,卻不懂得「福兮,禍之所依」這句名言至理。於是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真心話,讓我付出了一生的代價,儘管那時我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的時候。
朦朧中,腦海依稀浮現一些往事。
我曾經問娘,皇宮是什麼樣子。娘告訴我,那是個金子做的籠子,裡面的金絲雀歌唱至死。
我大哭。娘奇道:「你哭什麼?」
我答:「爹爹今天不是進宮上朝麼,他那破鑼嗓子,豈不死得更快。」
娘對準我後腦勺就是一記爆栗:「又胡說八道!」
我痛得五官幾乎揪到一起,委委屈屈看著娘:「可是……可是,爹唱歌真的不好聽嘛!」
娘看我的樣子,卻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倒是很符合她喜怒無常的個性。她輕輕撫摩著我的頭,玩笑一般地說:「微兒還不知道吧,你和你爹很像哦,明明知道別人都喜歡聽讚歌,卻從來就挑不好聽的歌來唱。所以,微兒以後千萬不要步你爹後塵,要離那個金籠子遠遠的,不要讓娘擔心,好不好?」
我難道會和爹一樣五音不全?當時我賭著一口氣,於是沒有回答。
而如今,我終於還是進了這個禁城。
「瀚海驚瀾?」
巍峨的宮殿前,抬著我的軟椅被小心放下,我抬頭看著藍底紅章的匾額,大聲讀出上面四個龍飛鳳舞的金字。
「你看得懂篆文?那,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嗎?」前面,皇帝下了鸞駕,走到我身邊。
我搖搖頭,夫子不曾說過。
「四蹄曳練,翻瀚海之驚瀾。一噴生風,下湘山之亂葉。」皇帝垂下眼,輕輕吟起。
哈?這說的不是馬嗎?我還未反應過來,皇帝卻俯下身,當著眾人的面將我打橫抱起。目瞪口呆,這又是個什麼情景?
「皇上,我,我自己……」手忙腳亂。
「你要說你可以自己走嗎?」皇帝斜著眼笑瞇瞇地看著我。
「當然……不是。」我洩氣,不過總可以找兩個架著我進去嗎,現在這樣,怎麼總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不祥預感。
「那就乖乖聽話,你爹難道沒告訴過你,在這裡,如果不聽我的話,可是會掉腦袋。」這是恐嚇!我不滿地想。
殿門緩緩開啟,皇帝抬腳抱著我跨過高高的門檻。
「奴才等恭迎聖駕。」一群人聚在大堂中,拜倒在地。
「平身!」皇帝極不在意地撇了他們一眼,開口問道:「這裡的總管是誰?」
「回皇上,是老奴。」為首一個鬚髮皆白臉色木然的老太監跪著上前一步。
「以後十一王爺安郡王,就住這裡,你們好生伺候。」
那個總管太監,抬起頭向我看了一眼,又低了下去,快得讓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奴才等,見過十一王爺。」他於是帶著一干人向我行禮。
「不用,起來吧,起來吧。」我驚惶地拼命搖手,牢房裡那些人打我罵我,我就彷佛天生知道怎麼應付,常常氣得他們吹鬍子瞪眼,可是現在,這些陌生人這樣拜我,我反而不知所措起來,身子一傾卻差點摔下去,連忙又緊緊抓住皇帝的龍袍,局促地看看四周,皇帝正大光明地笑我,底下的人暗自偷偷笑我,連總管太監的眼睛也露出和善的笑意,沒錯,的確是眼睛,他的嘴依然平板的抿著,眼中卻顯出了一絲忍俊不禁。我好奇起來,我聽娘說過,當一個人在笑時,看嘴不過看到他的表情,看眼睛卻能看到他的心思,笑裡藏刀的人從來嘴角有著優美的弧度,眼神卻是冰冷的。可惜她並未告訴我只會用眼睛笑的,是怎樣的人。
「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我問那個總管太監。
「老奴入宮多年,早就忘了姓什麼,只記得名字中有一個德字,王爺叫我德公公就好。」
怎麼會有人忘了自己的姓氏?我實在大長見識。那麼如果我在這裡住很久很久,我也會忘記一些不該忘記的事情嗎?
還想再說些什麼,皇帝卻打斷了我。
「十一皇弟今日累了,你們去準備準備,伺候他休息。」皇帝丟下這句,抱著我徑直向內殿走去。我悄悄探出腦袋,繼續好奇看著德公公木然的臉色,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有種怪怪的感覺,卻並不讓人討厭。
寬大的床榻,青絲軟緞的被褥,蓬蓬軟軟,人一躺上去,病痛似乎也能減輕不少。「皇上,我以後真要住這裡嗎?」我坐在上面,環視四周高高大大的建築,小心翼翼地說,「這裡太大了,我一個人住太空,不適合。」
「不適合?」皇帝看著我,哈哈大笑:「你還記得『瀚海驚瀾』嗎?」
「記得。」我點點頭,「四蹄曳練,翻瀚海之驚瀾。一噴生風,下湘山之亂葉。」
皇帝贊許地點點頭:「駑馬易得,騏驥難尋,這裡難道不是最適合你的地方?」騏驥?我看看自己的腿,一隻斷了腿的騏驥?我記得再好的馬,斷了腿也就是死路一條。
後來皇帝又吩咐了一些事,就離開了,德公公便帶了幾個侍女端了一盆水,幾件衣物和一堆瓶瓶罐罐進來,說是要擦洗更衣敷藥。
我以往在家中從未讓人這樣服侍過,要在眾目睽睽下脫衣服實在不好意思,於是扭捏起來。德公公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便讓其餘人都退下,幾個侍女於是掩口偷笑著都出去了,只留下德公公一人開始幫我處理身上的傷口。
世間似乎是太久了,血痂和衣服有不少地方已經結到了一起,德公公雖然小心翼翼,我還是痛得五官扭曲起來。
「小公子還是忍著點,明日一早御醫就會來給你診視了。」德公公的聲音透著關切。
我睜大了眼睛:「你剛剛叫我什麼?」以往我在家中,全府上下都是稱我「小公子」,他又怎會知道這樣的稱呼?
「老奴的舊主子曾有意拜曲尚書為師,老奴以前隨舊主子去過尚書府好幾次,當時尚書府上下都是這樣喊您,主子和老奴也就跟著這樣稱呼了,剛剛一時間沒能改過來,王爺見諒。」德公公不慌不忙說,眼神很是溫和,「那時王爺年紀小得很,恐怕……」
「你是那時候,宣庭哥哥身後的老管家!」我驚訝地叫了出來。
德公公驚訝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我,語無倫次起來:「你……你還記得……他?!我家主子他……」
「怎會不記得呢?」我笑道,腦海中也驀然浮現出一個清俊的身影。
兩年前桃花盛開的季節,我沖進爹爹的書房時,一頭撞在他的懷裡,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爹爹驚惶失措要我向他道歉,我沖他做個鬼臉,一溜煙逃了出去,聽見身後爽朗的笑聲。
此後宣他便常常來我家,不時給我帶些稀奇古怪的禮物,陪我嬉戲,他在的時候,我便再胡鬧,爹娘也只遠遠看著我無法無天的身影,相視苦笑。後來我便問他是誰,他卻只說他叫宣庭。然而一切就如童年的夢境,當桃花凋謝飄散,宣庭也就失去了蹤影,我不止一次地追問爹娘,爹爹始終躲躲閃閃遮遮掩掩,娘被纏得煩了了,便露出一臉曖昧的笑容:「從未見你這小子掛念過誰,這次難道是情竇初開?」我與爹同時厥倒,爹一臉驚恐地看著娘,我從此不敢再提宣庭。
時至今日再想起來,竟是恍若隔世的感覺,然而一轉念,我卻又皺起眉來:「德公公,你都這麼大年紀了,幹嘛想不開拋下你家主子,到這裡來做太監。」
剛剛德公公的眼中的感動瞬間煙消雲散,他歎了一口氣:「小公子,你還不知道嗎?宣庭,我的舊主子就是先前住在這裡的莊六王爺呵。」
「先前?」我急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隱隱從心中升起,「那現在呢?現在呢?」
德公公悲哀地合上了眼睛:「他,主子,陪太后郊遊的途中遇襲墜崖,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心中一片空白,居然連宣庭也死了。
「小公子,小公子?!」耳邊,德公公焦急的呼喚。
我看看他,茫然無措,爹娘死時我沒有哭過,受刑時我不曾哭過,因為娘告訴我眼淚只會讓仇人更加瘋狂。但是,現在,為什麼眼淚會止也止不住地滾落呢?
住進禁城的第一夜,我夢見了許多人,時而歡喜時而悲傷,我知道德公公一直坐在旁邊守著我,因為即使沈睡著,你也依然可以感受到黑暗中那種讓人覺得溫暖安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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