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常關係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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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上午 5:22 #5387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八章
這個城市的人們每逢節慶就喜歡放煙花,聲勢浩大的音樂煙火晚會票價高昂卻仍舊觀者如潮。元旦的晚上,挺著腰低頭站了一天的阿綠揉著脖子推開理髮店的玻璃門,遠方幾聲悶響,絢麗的禮花綻放在藏藍夜空。
居民區外有個占地遼闊的綠地公園,來燙頭髮的女客時常讚歎煙火晚會的璀璨,兀自埋頭幹活的小夥計安靜聆聽,悄悄在心底遐想客人口中的華彩流金。發呆沒多久,思緒就被打斷,趁著寬叔不在就想方設法摸魚的夥計們紛紛找藉口把自己的活派給阿綠:「阿綠,記得過20分鐘給王姐洗頭,一定要把藥水洗乾淨。」
「阿綠,給李先生倒杯水。」
「阿綠,我去外面抽根煙,等趙阿姨洗完頭你替她吹幹。」
「哦,好,我知道。」老實的爛好人總是學不會拒絕,點著頭一一答應下來,心中的美麗煙火隨之煙消雲散。
深夜的街頭杳無人煙,昏黃的路燈霧氣四溢,遠處高高的建築物被夜色暈染成了模糊的黑影,澄澈無垢的天空懸掛在高樓的尖頂之上。悶聲不斷,五光十色的煙火接連不斷地被射向高空,拖著耀眼的長尾,花一般在空中綻放。
溢彩流光,火樹銀花。瑟瑟寒風裡,被圍巾圍住了半張臉的小笨蛋仰著頭看得忘乎所以。沒有半刻猶豫,阿綠興奮地對手機那頭的耗子大喊:「耗子,耗子!快!你看窗外!」
耗子的聲音平板而疲憊:「怎麼了?我在談合同,有事過會兒再找我吧。」
機械的「嘟嘟」聲迴響在耳邊,空中的煙花剎那間閃亮又剎那間隕滅。「轟隆」的悶響聲不絕於耳,激昂的篇章結束,再沒有碩大的高空禮花能躍過遠處的重重高樓。極目遠望,天盡處硝煙繚繞。
呆呆站在無人的路口,阿綠對著手機楞了一會兒,雀躍的心情隨著煙花一同消散。
元旦過後,年關越來越近,理髮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熱。夥計們笑說,嚴儼的預約表大概已經排到了元宵節後。嚴儼淺淺微笑,迷倒了一眾等候的女客,急壞了賬台邊的魏老闆。
店裡人手緊張忙不過來,洗頭洗了大半年的阿綠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洗頭工的身份,成為嚴儼的助理。吹風、修面、偶爾給客人做個簡單的護理,小笨蛋戰戰兢兢做得一絲不苟,偷空小心翼翼地朝鏡子裡看一眼,客人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雜誌,沒有皺眉頭沒有不耐煩,嘴角邊淡淡掛一絲笑。阿綠松了一口氣,懸著的心放下一大半。再回頭期待地看向一邊的嚴儼,正撞上他贊許的目光。小笨蛋抿著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滿心都是歡喜。
其實也不過是遞東西、打下手的雜活,所謂的手藝跟嚴儼那樣的完全沒得比。放到耗子嘴裡一定又是一句不屑:「瞧瞧你的樣子,都會什麼了?切,還不過是個小弟?連工錢都沒多一分,就把你樂的……」
理髮椅上的客人來來去去,阿綠想像著他歪著頭撇著嘴角的樣子。
耗子很久沒來了。沒來理髮店洗頭,也沒去阿綠的屋子蹭吃的。阿綠給他打電話,電話那頭的他總是語調冷漠態度疏離:「阿綠?什麼事?我這裡很忙,有事你再打給我吧。」
「耗子,我……」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小笨蛋越發怯懦,「沒、沒事。」
想問一句你過得好不好,天冷了別忘記多穿件衣服,什麼都沒來得及說,那邊已經掛了。
大概是真的很忙吧。阿綠在路邊遇到過耗子的助理諾諾,跟耗子一樣打扮的小助理抱著厚厚的檔案袋,沒顧上跟阿綠多說兩句,口袋裡的手機就叫個不停:「是、是,樓盤資料在我這裡。對不起,昊哥,我馬上到,馬上!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樓小姐說,她想喝這家的奶茶,所以我……對不起!」
知道耗子刻薄起人來有多不留情面,看著不停道歉的諾諾,阿綠滿心尷尬:「對不起,他就那樣,你別在意。」
好在諾諾不計較:「我知道。昊哥他心急……有個大客戶,特別不好弄……啊,不說了,我得趕緊走,昊哥還在等我。」
小笨蛋揮著手跟他說再見,諾諾夾著檔案袋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拐角。
家裡的父母打來電話問,過年什麼時候回家。之前說好的,一定會趕在除夕夜回去團聚。大姐一家已經托人訂好了火車票。二姐辭了工,早早就在家裡幫著張羅過年。遠在另一個城市的三姐說工作太忙,老闆不肯准假,也許初二才能到家。愛子心切的父母不放心阿綠,一遍又一遍絮叨:「你呢,小律?過年火車票難買,早點兒請假回來吧。」
之前總是嚷著想要回家過年的阿綠卻遲疑了,握緊電話不知如何開口:「我……店裡挺忙的,缺不了人。過年加班工錢加倍……還有,我得問問耗子,說好的,一起回家……」
曾經有人滿嘴跑火車,手舞足蹈地在理髮店裡大放厥詞:「坐火車?那多遭罪!還得連夜排隊買票,買得著買不著還不好說。飛機,過年回家當然是坐飛機,有個詞叫什麼來著?衣錦還鄉!呵呵……」
現在阿綠卻連他的影子都摸不著。下班後站在他家店外,透過玻璃窗上密密麻麻的租房廣告縫隙朝裡張望,燈火通明的店堂裡,穿著統一店服的男男女女坐在電腦前埋頭打字。阿綠找了許久也沒找到耗子,正打算離開的時候,卻看見耗子正引著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有說有笑地從店堂深處的小玻璃房裡走出來。
那是瑜姐特設的VIP接待室,說是千萬級豪宅的客戶才有資格進去。
「呸,哪個富豪會跑來我們這種普通居民區的店面裡買豪宅?裝修得還那麼好……花公司的錢她就不心疼。」耗子不以為然的口氣言猶在耳。
看見他們向門外走來,阿綠心虛,閃身躲進角落的陰影裡。從空調外機背後探頭看,被耗子稱為「樓小姐」的女子比任何來理髮店的女客都要好看,巴掌臉大眼睛,好似雜誌上的女明星。她說話很動聽,嬌嬌柔柔的,細白的手指似有意似無意,輕輕擦過耗子胸前的領帶:「Jerry,你長這麼帥,女朋友一定很緊張你吧?」
「我這麼窮,哪裡會有女朋友?」耗子說話的語氣是阿綠從未聽過的溫柔,燈光下的男人五官俊朗雙眼帶笑,「樓小姐這樣的美女,一定有很多人追求。」
「噓……跟你說了,別叫樓小姐,這樣太生分。叫我樓蔓。」嗲嗲的聲音也如同藤蔓一般,悄無聲息纏進心底。
他贊她美麗,她說欣賞他的才幹。他們你來我往聊得不亦樂乎。咫尺之遙,站著手足無措的小笨蛋。阿綠背後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超市,再隔壁是濃煙滾滾的燒烤店。對街的麻辣燙人聲鼎沸,不遠處的社區門衛室裡傳來戲曲名家的一詠三歎。星光寥落的街頭煙霧蒸騰,一派世俗景象,眼前的男女一個舉止瀟灑一個笑靨如花,這般說說笑笑地站在一起,讓阿綠橫生出一種在看電視劇的錯覺。
曖昧的嬉笑有一句沒一句地落進耳朵裡,阿綠看著地上因為被拉長而越來越接近的兩道影子,沒來由一陣心酸。
樓蔓終於坐上她的跑車走了,耗子沒有看見一邊的阿綠,徑直轉身走回店裡。
這天夜裡,向來沾上枕頭就能睡著的阿綠頭一次失眠了,翻來覆去腦海裡都是耗子的臉,面對自己時的厭煩,面對樓蔓時的體貼。
原來耗子喜歡大眼睛的姑娘,小笨蛋心想。他高中時的那個女朋友,眼睛也挺大的。
想來想去想得停不下來,心頭跳出耗子常說的一句話:「沒心沒肺的才睡得著。」
往常這時候,耗子該打電話來了。睜著眼睛瞪著天花板等了五分鐘又五分鐘,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枕邊的手機睡著了一樣安靜。
阿綠知道,今晚耗子不會來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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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嚴儼跟寬叔說了什麼,臨近下班,寬叔破例沒有點名讓阿綠加班。阿綠偷偷摸著鼻子樂,踱到嚴儼身邊小聲道謝:「謝謝嚴哥。」
正在忙碌的嚴儼不說話,使眼色讓他自己照鏡子。阿綠看著鏡子裡那張眼圈深重的狼狽面孔,垂下眼滿臉都是不好意思。
其實下了班阿綠也沒別的去處。耗子總是嚇唬阿綠,魚龍混雜的地方到處是壞人:「當心被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下。」
站在十字路口迷茫了一陣,時間不算晚,阿綠決定去菜場買點菜。冰箱裡的食材不多了。從前耗子三天兩頭來蹭飯。那位大爺明明是跑堂的命卻有一張少爺的嘴,樣樣都要吃新鮮的。所以阿綠買菜都不多買,夠吃一頓就行了。連著一段日子耗子不見人影,木知木覺的小笨蛋看著冰箱越來越空,忽然覺得那種一邊忙一邊有人在耳邊聒噪的感覺也挺好,至少不用費神去想今晚吃什麼。
臨近傍晚,菜場裡不少攤位都空了,阿綠裡裡外外轉了一圈,出門時只提了一把青菜。意外地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阿綠回頭,看到同樣只提了一把青菜的小白。
「反正一個人住,就不講究吃什麼了。「小白說。
阿綠同樣客套地對他點頭:「嗯,吃飽就行。」
一同並排走一段,幹房產經紀這行的人好像嘴巴都閒不住,一路都是小白熱熱鬧鬧地講著:「你和耗子是同鄉?」
「也是同學。」
「哦,不錯。」
「還好。」
有的人一輩子都學不來口吐蓮花,被言辭犀利的女客們戲弄了那麼久,阿綠還是不知道怎麼跟陌生人說話。小白也不懊惱,自顧自往前走:「怎麼最近沒看你來找耗子?」
阿綠心裡一緊,回答得更小聲:「他忙。」
「也是……」小白不置可否,站住腳定定地看垂頭喪氣的阿綠,「他走運了,最近的客戶是個大美女。」
阿綠悶悶地應和:「我看見了。」
「而且身價上億。」
阿綠低下眼,怎麼看都覺得自己手裡的青菜不如人家手裡的翠綠。
「哎呀,幹活幹得好辛苦。」伸直臂膀,小白誇張地打了個呵欠。
阿綠跟在他身邊,深有同感:「是啊。」
然後他回頭,語氣莫測:「所以,能少奮鬥二十年應該也是件好事。」
「有機會我也想找個富婆。」小白補充道。
「……」阿綠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了,眨眨眼,為難地看他,「哎?」
「我開玩笑的。」
日落西山晚霞滿天,擠滿了乘客的公車搖搖晃晃駛來。小白俐落地擠上車。車門關起,月臺上的小笨蛋看著小白那張稱得上英俊的面孔漸漸因為人群的擁擠而貼上車門玻璃,慢慢變形,漸漸扭曲。
少奮鬥二十年……小白的話卻留在阿綠心裡,再也抹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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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學琴的孩子練習得越來越晚。閉著眼躺在床上很久很久,阿綠依然能清晰地聽到斷斷續續的琴聲,中間夾雜著女性的呵斥聲和孩子微弱的哭聲。阿綠曾經在樓梯口見過那個孩子,是個胖胖的小男孩,虎頭虎腦的,背著大大的書包一言不發地跟在衣飾考究的母親身後。年紀小小的孩子早早就戴起了近視眼鏡,鏡片後的眼鏡裡找不到一絲一毫生氣。房客們在聊天時無意中談起,那孩子學琴學得很苦,父母太急於望子成龍,夏天時偶爾會在他胳膊上看到青紫的痕跡。
人們紛紛感慨現在的孩子太辛苦,還是自己小時候比較快樂,至少不用被迫去上各種各樣名目繁多的興趣班。不過,想到同事或者同學中不乏有精通器樂的高人,偶爾展露一手就技驚四座。於是又無比歆羨,暗自後悔父母對自己太鬆懈。如果當年的小提琴班或者芭蕾班能堅持去念,說不定現在也能成為眾人的焦點。這樣一想,人真是一種充滿矛盾的生物。
話題隨之偏向童年。房客中有人津津有味地提起幼時的種種往事。還記得名字的幼年玩伴、早就失去聯絡的小學同學、中學時的某位師長……即便早已陌生得在路上擦肩而過都不見得能夠認出彼此,當年的種種瑣事從口中敘述而出的時候卻鮮活如新。
你一言我一語的童年追憶裡,阿綠也跟著一起回顧自己的從前。四歲那年被耗子騙走一顆糖,念書時因為掩護耗子翹課卻被勒令一起在辦公室外罰站,初中畢業前被耗子灌下人生第一杯酒,嗆得痛哭流涕……講著講著,忽然間惆悵起來。自始至今,原來杜青律的人生裡處處都有周天昊的影子,相依相伴,如影隨形。
談話的氣氛熱烈而愉悅,房客們把話題轉向了毫不相干的地方,阿綠坐在人群裡,完全失去了聊天的勁頭。
鋼琴聲終於聽不見了,阿綠睡得迷迷糊糊的。半夢半醒間,枕頭邊的手機鈴聲大作。小笨蛋一個激靈,人還沒反應過來,手已經抓著手機緊緊貼向臉:「耗子,我……」
「阿綠……」那頭卻是端端帶著哭腔的聲音,「你在哪兒?」
從來都笑臉迎人的女孩,在話筒那端哭得昏天黑地。
「我又和我媽媽吵架了。」也許是痛哭了一陣,端端的情緒暫時穩定了下來,只有眼圈紅腫著,頰上還有沒擦乾的淚痕。
接近深夜的速食店裡客流稀少,只有玻璃牆下的圓形沙發座裡坐著聊得難分難舍的情侶。這裡是居民區中的商業集中帶,隔開一條街就是寬叔的理髮店。端端喜歡這家的土豆泥和蛋撻,來做頭時常常順便給阿綠帶一份。
阿綠在最深處的角落裡找到她。一向開朗愛笑的女孩緊緊握著手裡的紙杯,哭得雙肩顫抖:「她又嫌我胖。」
「說我醜得不能見人。沒有自知之明,明明胖得像豬還以為自己有多好。也不好好照照鏡子,街上哪個女孩是像我這樣的,又肥又矮又不會打扮……」一字一句地重複著爭吵時母親的話語,端端漸漸地又開始哽咽,「她一直這麼說我,一直這麼說,天天說,天天說……當著親戚的面,她也說……」
「難道我不知道這些嗎?難道我不想穿商場裡那些漂亮的衣服嗎?我也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門啊!我已經在努力了啊!」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引得等待下班的店員忍不住好奇地伸頭探視。
抽出她手裡的空杯子,阿綠默默地把紙巾塞進她手裡:「別哭了,端端,我們吃點東西吧。雞塊好不好?」
空空蕩蕩的桌面除了一杯紅茶一無所有。
「不用了……」端端哭得更傷心了,絞著手裡的紙巾,淚流滿面,「我在節食,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不能吃……」
看著她憔悴的面孔,阿綠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吃對身體不好。」
「身體不好才好。」端端還是搖頭,掛著淚珠的臉笑得無奈,「這樣或許就能夠瘦下來了。」
不是沒有努力,是真的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運動、節食、吃藥、針灸……嘗試傳聞中一切能夠瘦下來的方法。在高溫房裡做瑜伽做到想吐,空著肚子單靠喝蜂蜜水度過一天又一天,不惜代價嘗試副作用巨大的減肥藥,咬著牙任憑按摩師把自己拍打到渾身青紫……那麼累那麼苦那麼疼,終於可以讓體重降下來那麼一點點,人卻已經無法負荷。於是反彈又繼續,繼續又反彈……難怪他們說,減肥是女人一輩子的事業。
真的沒辦法,有人天生吃再多都不長肉,有人卻天天喝涼水還是會發胖。一邊哭一邊還在跟著視頻做減肥操,汗水淚水混到一起,那樣的痛苦那樣的悲傷那樣的苦澀。堅持做完也許手臂就能細一點,大腿就不會看起來那麼粗。累得精疲力竭頭暈眼花,心裡仍死死抱著那麼一份期待。
母親跑進房裡來,言辭尖刻恍如利刃:「我怎麼會有你這種女兒?胖成這樣你難道沒有自覺嗎?」
如果可以,真想跑進廚房把這一身礙眼的贅肉全部剮下來。
絲毫不曾顧及阿綠也不回避店員的目光,一直笑容燦爛的女孩失聲痛哭。
「我胖又怎麼了?犯法了嗎?會害人嗎?缺德了嗎?為什麼就一定要因為他們的審美就拼死拼活瘦下來?」訴說到最後,沾滿淚水的臉寫滿不解和傷心,「只要健健康康的,胖一點又有什麼錯?」
她哭到不住哽咽,幾乎說不出話來。
「端端……」阿綠站起身。
總是被人夾住脖子摸頭又揉臉,杜青律第一次自上而下睇著痛哭不止的端端,語氣沉穩:「別哭了,我給你買吃的。不吃東西怎麼行?」
端端仰起臉,阿綠已經轉過了身。或許是長久站著工作的緣故,背脊單薄卻筆直如槍。
夜靜風起,遠處的高樓裡還有人家沒有入睡,星星點點的燈火遙遙望著街頭斑斕的霓虹。空中飄起小雨,冰冷的冬雨夾雜著細碎的雪粒。速食店要打烊了,店員如釋重負的眼神裡,店裡唯一剩下的一對客人終於起身離開。
端端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平復,低著頭沉默地站在阿綠身邊。紅綠燈交替閃爍,阿綠同樣不做聲,拉起她的手慢慢走過空蕩蕩的十字路口。
「阿綠……」端端小聲喊他。
「怎麼了?」阿綠柔聲回答。
素來以「姐姐」自詡的女孩其實還是個小姑娘,露在圍巾外的一半面孔還掛著淚珠,哭得如核桃般的雙眼幾分羞怯幾分感激:「謝謝你。」
「嗯。」阿綠鬆開手,低頭看著她,平時耀武揚威的姐姐其實比他還矮了半個頭,「回家吧,你媽媽會擔心的。」
「嗯。」端端卻沒有走,「謝謝你。」
再次道謝,女孩忽然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擁抱:「除了你,我不知道該找誰。」
「哎?」小笨蛋驚了一下,而後笑著回抱住了她,「沒事,你說的,我們是好朋友。」
「嗯!」懷裡的女孩用力點頭,聲音裡又開始有了哭腔。
冬夜的街頭,飄落的雪花,相擁的男女。燈火閃爍,勾著嘴角的小笨蛋隨意抬頭看向前方。
前方空蕩蕩的道路因為雨水的浸潤而變得潮濕,模糊了一地光影。路口的另一端,隔了寥寥幾步的距離,站著面無表情的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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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樓蔓……哼……」
耗子進門時,瑜姐正裝訂完最後一本交易合同。「啪——」一聲,厚厚一摞紙張重重敲上玻璃檯面。恨不得把臉貼上鍵盤的小業務員們大氣不敢出一聲,齊齊忍不住縮了一下肩膀。
耗子吸了口氣,站到她面前:「瑜姐。「
「回來了?」
「嗯。」
「怎麼樣?她看上哪家的樓盤了?」她的語氣裡聽不出喜怒。
偷偷望著瑜姐臉上冰冷的表情,耗子沒來由覺得有幾分心虛:「暫時……還沒有……樓小姐覺得,這幾套房子還沒有達到她的要求。」
「五千萬的房子還不滿意……哼!」
屏住呼吸等待接下來的斥駡,耗子在背地裡思索,如果把樓小姐的話轉告給瑜姐,眼前的女人是不是下一秒就會頭頂青煙地沖上街去殺人。
「Jerry,我最近很為難。你知道嗎?上元房產的韓店長也在聯繫我。聽說他們那邊有幾幢別墅也很不錯的樣子……呵呵呵呵,哎喲,你別緊張,阿瑜是我的好姐妹,有生意我當然是優先照顧她呀。當初在念書的時候。她可照顧我了……但是買房子這種事,畢竟是要慎重的……」
笑容甜美的女子說起話來還彷佛是校園中的純真少女,嗓音嬌嗲,表情無辜。
耗子陪著笑,滿腦子都是瑜姐陰狠的眼神。
好姐妹?也許吧。從某種程度而言,對手也是朋友的一種。學生時代比人緣,比成績,比男朋友,瑜姐略勝一籌。踏入社會之後,比事業、比愛情、比家庭……瑜姐完敗。
「不就是長了張狐狸精的臉嗎?」從來笑臉迎人的女店長酸溜溜地嘀咕,「考試的時候,還不是要抄我的試卷?」
八卦的業務員小妹偷偷窺視著她眼角邊的細紋,再想想永遠光彩照人的樓小姐:「果然保養品一定要用貴的。」
背脊涼得詭異,顫巍巍回過頭,瑜姐正笑吟吟站在身後:「很閑哦?客戶都搞定了?」
頓時嚇得面無人色。
「不就是傍了個大款嗎?都死了三個老公了,拿了一大筆遺產又怎麼樣?誰還敢娶她進門?趕著投胎哦。」不屑、不滿、不平,還有那麼一點點委屈一點點嫉妒,忍不住衝口又多說兩句。
小妹們八卦之心熊熊燃燒,捧著臉目光閃閃地看她。瑜姐扭臉,下巴高抬,表情高傲:「現在的男人,哼,眼睛都瞎掉了!」
愛情這東西。有人將它視為理想,也有人把它當成事業。瑜姐敲著桌子一遍遍強調:「婚姻是神聖的!神聖的!」
快被各種樓盤資料淹沒的耗子仰望著神聖的她,心裡在歎息,我們都知道,是你的要求太高,而不是你嫁不出去。
「周天昊,你給我聽好。」
混亂的思緒被瑜姐惡狠狠的話語拉了回來,耗子精神一振,目光再度轉向桌上那只東倒西歪的釘書機。
「樓蔓這筆生意一定要做成,一定!否則,哼哼……」她不喜歡輸。失敗的滋味比花錢更難受。
耗子想說,瑜姐你冷靜點。
瑜姐接著說道:「如果交易成功,多給你兩成傭金。」
耗子不冷靜了:「瑜姐你放心,完全沒問題。」
嬌貴的客戶很挑剔,嫌棄房型不好,覺得光照不夠,太遠交通不方便,太近周圍太喧囂……耗子焦頭爛額,忙得不可開交。曾經好不容易使她看中一套江邊的精裝修公寓,滿足她的一切要求,鬧中取靜,面積合適,環境優美,鄰居非富即貴,晚間還能透過巨大的玻璃牆將兩岸燈景盡收眼底。
前一天她尚巧笑倩兮:「辛苦你了,Jerry,我一定要跟阿瑜講,好好犒勞你。」
到了半夜,耗子正捏著手機思索要不要問候小笨蛋的時候,她幽幽地打來:「Jerry啊,我找王天師看過了,那套靠江的房子風水不太好耶,好遺憾……」
耗子彬彬有禮地應答,彬彬有禮地掛斷,彬彬有禮地對著黑漆漆的屋子罵娘。
以後小白再跟耗子抱怨瑜姐的無理取鬧的時候,耗子一定會拍著小白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勸解:「知足吧,和樓小姐比起來,瑜姐已經很溫柔可愛了。」
陪樓小姐看房子是件很累人的事。一大早出門,結束工作的時候往往卻已經月上中天。樓蔓總是拉著耗子一起吃飯。格調優雅的餐廳裡,她小口小口抿著酒,酡紅的臉頰在燈下越顯嫣然,讓耗子不由想起和阿綠並肩坐在理髮店的臺階下時看到的流霞。
「Jerry,這麼晚放你回去,女朋友不會生氣吧?」
「樓小姐說笑了,我還沒有女朋友。」
「呵呵,好巧,我現在也是單身。」她晃著杯中鮮紅的液體,鬆散的髮髻落下幾縷碎發,笑容曖昧,媚眼如絲。
耗子附和著笑著,轉眼看到被遺忘的小助理正尷尬地坐在一邊抽嘴角。
「Jerry,你聽阿瑜說起過我的事吧?」酒喝多了,女人的話也開始多起來:「年輕的時候,覺得金錢最重要。愛不愛無所謂。但是現在老了,才發覺……」
話尾被有意拖得很長,明豔動人的女子用會說話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視線勾纏,酒香醉人。耗子心中一凜:「樓小姐年輕美貌,哪裡老了?」
「你真會說話。」她笑得更甜,罔顧小助理的驚異目光,傾身低訴,「現在才發覺,其實還是愛情最可貴。Jerry,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好帥。」
「硄啷——」諾諾手裡的刀叉掉到了地上。
眼前的女子很美麗,妖嬈又多金。耗子看著剔透的酒杯,想起從前,剛到這個城市時一無所有的從前。沒有錢,沒有未來,沒有好工作。每天挨家挨戶敲門賣保險,回到與人合租的小房間,往床上一躺就累得連手指頭都不想動。睜眼瞪著天花板指天發誓:「老子一定要找個富婆。」
下鋪傳來小笨蛋不解的話語:「為什麼?」
耗子回答:「因為有錢。」
有錢了就什麼都有了。
「最好是個又漂亮又有錢的富婆。」
下頭的阿綠就「嘿嘿」地笑:「是哦。」傻傻的,憨憨的,毫無心機。
耗子重重地捶床板:「笑什麼笑?不信啊?」
阿綠說什麼耗子忘了,只記得心中那腔莫名升起的怒氣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說我要娶老婆,誰讓你點頭了?
現在好了,一語成讖。連其他房產公司的經紀人們都知道他接了個美豔的大客戶。
「耗子,發達了呀,以後就是我們的大客戶了。」經紀人們在煙霧繚繞的樓梯間裡這般調笑,搭著耗子的肩膀擠眉弄眼,「機會難得,兄弟,要把握住啊。你不上,我們就上了。」
耗子推開他們噁心巴拉的臉:「哎哎哎,開玩笑也有個限度。」
避開他們躲進角落裡抽煙,身後都是人們的起哄聲:「耗子,多好的一條路,前途光明。」
少奮鬥二十年,誰不想呢?何況面前還是如此迷人的一位美女。
「樓小姐……」斟酌著詞句,耗子緩緩開口,「我是沒有女朋友。可是,我有男朋友了。」
對面的女子很震驚,很訝異,雙眼瞪大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硄啷——」一聲,耗子的助理第二次把刀叉掉到了地上。
「很遺憾。」淡淡笑著,耗子惟妙惟肖地模仿她拒絕時的語氣,「我想,我們應該再討論一下剛剛那套公寓,雖然沒有室內游泳池,不過它的露臺真的很棒。您覺得呢?」
愛情這種東西啊,與其拿來作為事業,還是規規矩矩地把它放在理想的位置比較好。
走在回家路上,天空下起了雪。小小的雪粒夾雜在冰涼的雨水裡,打在臉上有微微刺骨的寒意。耗子計算著,這是和阿綠斷絕聯繫的第十二天?不,還是十五天?
他是故意冷落阿綠的。算計家周天昊最拿手的本事就是欲擒故縱,無論是對客戶,對瑜姐,還是……對阿綠。哪一次鬧彆扭,到最後,不都是小笨蛋搖著尾巴屁顛屁顛地追上來?耗子洋洋得意地想。
從大衣裡掏出手機,按下號碼又刪除,刪除又重撥,來來回回,反反復複。街邊霓虹閃爍,十字路口紅綠燈交替。然後耗子抬頭,濛濛的細雨,冷冷的雪粒,馬路對面相擁的男女。
阿綠和端端。
耗子垂下手,明亮的顯示幕上還寫著那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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