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當關係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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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下午 12:51 #5300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三章
直到一年後的今天,魏遲還常常把這事掛在嘴邊:「嚴儼,你不夠意思。我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嚴儼正眼不抬一下,一柄亮閃閃的長柄剪刀「唰唰」在指間飛舞:「那我就算是為民除害了。」
魏遲低低地罵一聲:「靠!」
嚴儼抿起嘴,俯身附到客人耳邊:「這個長度可以嗎?要不要再修掉一點?」
鏡子裡的女孩眼神很淡,隨意看了兩眼,目光就轉向了魏遲身後:「媽,可以嗎?」
陪著女孩一塊兒來的中年女子聞言,挑起她的頭髮左看右看:「不用再短了吧?再短就梳不起來了。」
「不會。」嚴儼將女孩的頭髮攏到一起束成馬尾,「長度還行。」
中年女子又端詳了一會兒,才認可地點頭:「那就這樣吧。」
嚴儼說:「過兩個月再來修一次,髮型會更好。」
女孩木木地聽著,又拿眼看自己的媽媽。中年女子點點頭:「嗯,知道了。過幾天,我再帶她過來做個護理。我自己的頭髮也該剪了,嚴儼,你幫我留心看看,最近有什麼適合我的髮型。」
嚴儼答應著,一面引著她去帳台結帳。中年女子隨口又問起護理套餐的價格。嚴儼報了幾個不同的規格。她一時有些舉棋不定。嚴儼順口問寡言的女孩:「笑笑,你想要哪種?」
叫笑笑的女孩怔了一怔,沉默了一會兒,又轉頭問自己的媽媽:「你說呢?」
笑笑和她媽媽都是店裡的熟客,每次都是母女兩個一起來。笑笑幾乎不笑,總是很安靜地坐著,很乖,很聽話。她從不像別的女客那樣拉著嚴儼問長問短,要燙多久啊?嚴儼,你說我留長髮會好看嗎?哎,今年怎麼滿大街都是卷髮?那麼流行嗎……
嚴儼耐心地回答。她們看兩眼雜誌,又開口,嚴儼啊,幾歲了?女朋友有了嗎?喜歡什麼樣的啊?啊呀,你們店裡跟著老闆娘做美容的那個小青蠻好的呀,你不喜歡?……阿姨們的有些問題總讓嚴儼招架不住。
嚴儼有些尷尬,笑笑媽媽就笑著跟嚴儼說:「你別問她。我們笑笑很好弄的,你說什麼她都不反對。」
「那阿姨你福氣挺好的,女兒這麼乖。」 魏遲一個人坐得寂寞,探頭湊過來搭話。
笑笑媽媽早已聽慣了這些,自得地挽起女兒的臂膀:「還好。女孩子嘛,文氣一點討人喜歡。」
魏遲繼續恭維:「看樣子就是讀書好的好小孩,今年高幾?還是上大學了?」
「畢業了。」笑笑媽媽笑得更開心,「工作都一年了。」
魏遲和嚴儼看著自始至終靜默的笑笑,頓感詫異。
笑笑媽媽回頭問女兒:「是吧,笑笑?去年7月份上的班?」
笑笑點點頭,低低「嗯」了一聲。
邊上有個看起來和笑笑同齡的女孩在燙髮,是那種發梢微微向內卷的髮型,讓人想起那些西方傳說中的公主。嚴儼發現,笑笑有時會偷偷打量幾眼:「有沒有想過換個髮型試試看?今年來燙髮的女孩很多,卷髮看起來會柔媚一些。」
笑笑的眼中透出幾許驚訝,之後卻又很快黯淡了。笑笑媽媽搶過話頭:「不用不用,燙髮很傷發質。我們笑笑還小,卷髮顯老。」
嚴儼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出別的理由。魏遲道:「怎麼會?阿姨,這個不叫顯老,叫有女人味。小女生頭髮卷卷的,又活潑又可愛,這樣才有人追。」
只是任憑魏遲說得天花亂墜,笑笑媽媽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這個以後再說。走了,笑笑,我們再去剛剛那家店試試那件衣服。我覺得很好看,你穿黃的顯得皮膚白,你再去試試。那件紫的不好看,那麼鄉氣的,我穿都不合適。」
魏遲說:「阿姨啊,女兒這麼大了,應該讓她自己買衣服了。」
說得興高采烈的女子卻置若罔聞。
嚴儼看著被母親一路挽著的女孩。笑笑的臉上始終籠著一層淡漠,彷佛一切事不關己。只有在臨出門的時候,女孩忽然回頭,給了嚴儼和魏遲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
魏遲指著笑笑母女的背影對嚴儼說:「現在你知道了吧?為什麼說,丈母娘會推高房價。不是這個城市的小姑娘難搞,實在是我們搞不過小姑娘背後的那個丈母娘。」
嚴儼冷冷地抓住話柄:「你搞過了?」
魏遲眨巴眨巴眼:「我如果說搞過的,你會再把我扔在馬路上麼?」
嚴儼轉身去收拾鏡臺。魏遲摸摸頭,依舊跟在他身後。 他流裡流氣地用手肘掛著鏡框,側著頭,叼著煙,黑框眼鏡松得快要從鼻尖上掉下來,臉上一抹壞笑,兩腿不忘抖一抖:「帥哥,你讓我搞一次唄?」
嚴儼抬手把用來擦碎發的海綿丟上他的臉。
瘦瘦小小的豆芽消失了一陣,轉過幾天,又垂著腦袋陪著他媽媽來燙頭髮。長得頗有風韻的豆芽媽媽一邊進門一邊還不忘數落兒子:「臭小子,別以為家裡沒人就可以玩。我知道的,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要開電腦。打你沒用,打你我自己的手一樣痛。乾脆,我走到哪裡,你就給我跟到哪裡,我看你還能出什麼花樣經。」
一路沒精打采的小鬼見了嚴儼,飛快地沖他咧了咧嘴,然後嘴角下彎,做出一張可憐兮兮的哭臉。嚴儼忍俊不禁,先讓阿三帶著豆芽媽媽去洗頭,而後對豆芽指了指門邊的圓凳,示意他坐下:「作業寫完了?」
「怎麼可能?」見嘮叨的母親不在,小孩子立刻放鬆下來,對著嚴儼大倒苦水,「我這幾天一直在補課。數學、語文、英語、物理……他們還給我報了一個作文班、一個劍橋英語班,晚上奧數班也要上課。難得放一個假,有意思嗎?」
嚴儼咂舌:「這麼辛苦?」
豆芽岔開兩腿坐在椅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沒辦法,這就是我的人生。」
「先考重點高中,然後名牌大學。他們說,如果考不了國內的,就出錢把我送出去讀國外的。反正就是不停地考,考到把我烤死為止。」小孩子目光甚滄桑,神色甚淒涼,愴然仰天長歎,「我的人生就是一條由考卷和作業組成的不、歸、路。」老氣橫秋的口氣襯著一張爆著青春痘的臉,怎麼看怎麼滑稽。
嚴儼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腦勺:「沒事別跟魏遲學,學不了好。」
豆芽孩子氣地吐吐舌頭,「嘿嘿」地笑。眼角邊一絲小小的奸猾像極了隔壁那個誰。
嚴儼忍不住在他臉上擰了一下:「好好在這兒坐著,別搗亂。」
陸陸續續又有客來,狹小的的店堂裡一時人滿為患,連轉身都顯得擁擠。嚴儼顧著這邊的燙髮器又去忙那邊的護理,尖尾梳和長柄剪幾乎脫不開手。忙碌中偶爾回頭,餘光瞥見玻璃門下的豆芽。他還在那兒百無聊賴地坐著剝手指甲,時而不安分地這邊扭扭手腕那邊歪歪頭,看到有人低頭看手機,就顯出一副很眼饞的表情。趁母親不注意,他還會小心地透過玻璃門往隔壁的小店張望兩眼,看到有人進出,倦意深重的雙眸中便滲出幾許豔羨。
嚴儼無聲地搖搖頭,擠過人群,伸手拍他的肩:「喂。」
「嗯?」豆芽困惑地抬頭。
嚴儼卻不正眼看他,站到他身邊的貨架前,舉頭狀似搜尋:「等吹完頭髮,你媽會跟老闆娘上樓去做美容。大概一個多小時。」
豆芽仰著臉半張開嘴,傻乎乎的表情隱隱讓嚴儼想起某人耍賤時那種猶不自知的無辜神態。探手又在他鼻尖上刮了一把,嚴儼隨手抓起一瓶護髮素走開了。
店裡鬧哄哄的,陳醫生一聲聲「好男人不好做是不是整個社會的錯」的低沉歌聲淹沒在吹風機的「嗡嗡」聲和人們高談闊論的笑語歡聲裡。嚴儼埋頭專心致志地打理各色髮絲,洗、剪、吹、燙、染……日復一日地重複,閉起雙眼都能有條不紊地操作。
木質的樓梯被高高低低的鞋跟踩得「篤篤」響,容光煥發的豆芽媽媽貴婦般款款而下。嚴儼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小豆芽很乖地坐在玻璃門下無所事事地剝指甲。
結帳的時候,豆芽媽媽語氣很輕鬆,甚至問起兒子,是不是要去附近的速食店喝個下午茶。嚴儼聽了,微微抿起嘴。如來時一樣,豆芽抬起眼,飛快地沖他咧了嘴,小眼睛一眨一眨,眼梢處的小小奸猾越顯熟稔。
豆芽媽媽率先走出去,嚴儼殷勤地為她扶住店門。手中忽然一緊,嚴儼低頭,豆芽神秘地沖他笑:「魏哥要我告訴你,忙的時候,也別忘了輕鬆一下。」
說完,他就緊走兩步,乖乖地跟到了母親身邊。
嚴儼攤開手,手掌裡靜靜臥著一粒薄荷糖。倚著門扭頭往隔壁看去,那邊的店堂裡也熱熱鬧鬧地圍了一群客人,都是生氣勃勃的年輕人,或坐著打遊戲,或低頭自顧自在店裡翻看。魏遲站在櫃檯後被人群罩得連臉都看不見,只有一副嗓子依舊中氣十足:「正品,百分之兩百是正品!不信,你拿去SONY驗貨嘛。」
「機子肯定原裝,到我店裡以後拆都沒拆過。放心好了,保證你一個亮點都沒有。」
「哎哎,誰跟你說這個薄荷糖是免費吃的?我的糖!不行,關係再好也不給你吃。放下來,吃進去的也都給我吐出來!」
店裡已經催得不行,阿三喊「嚴哥」的聲音都帶著哭腔了。嚴儼把糖含進嘴裡,正準備進屋。那邊似有感應,黑壓壓的人群裡硬是探出半張賊兮兮的面孔來,黑框眼鏡松垮垮地掛著,一笑眼梢邊就透出幾分狡黠。嚴儼不由站住腳。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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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十月,滿城丹桂飄香。居民區裡常有人家采了新鮮桂花做桂花糕,濃郁的香氣從半闔的門窗裡幽幽地散出來,誘惑著樓下行人的味蕾。
天氣漸涼,一夜小雨過後,街上路人匆匆在一夕之間換了裝扮,紛紛穿得厚實起來。嚴儼覺得這個城市的天氣變得越來越奇怪,彷佛沒有了春秋兩季的過渡似的,「啪」地一下,冬跳到夏,然後又「啪」地一下,炎炎酷暑變作冽冽寒風。天氣變臉變得太快,讓遲鈍的人太措手不及。於是那個常年穿短袖夾涼拖的誰就「阿嚏、阿嚏」地打起噴嚏來。
好心提醒過他,注意保暖,別把身體不當回事。卻換來他的嗤之以鼻:「沒事,沒事,我一年到頭都不用去醫院。嚴儼,你說起這些,跟公園裡早鍛煉的老頭似的。」
現在換做嚴儼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詰問:「一年到頭不上醫院的人,噴嚏打得這麼勤,是誰想你了?」
魏老闆很喪氣地摸摸鼻子:「我知道,反正不會是你。」鼻頭通紅,眼泛水光,作孽得要死。
嚴儼想要甩手走人,他低低叫一聲:「嚴儼。」
「嗯?」
魏遲卻不說話了。嚴儼回頭,他一個人抖抖索索地,抱著遊戲手柄窩在沙發的角落裡,又是一聲:「嚴儼。」鼻頭越發地紅,雙眼無辜地眨巴眨巴。
然後——
「阿、阿、阿、阿嚏!」響得驚天動地,兩眼淚水橫飛,魏遲用紙巾擦著鼻子,兩手一攤,「這次應該是你在想我,嘿嘿,想得很深情……」
嚴儼盯著茶几上的罐子,想著該怎麼把裡頭的糖果一粒一粒地塞進他的鼻孔裡。
冷冷清清的日子裡,理髮店的生意跟著天氣一起蕭條。對街倒喜氣洋洋地開出一間小飯館,震耳的鞭炮聲招得四方街鄰紛紛張望。卻見裡頭婀娜地扭出個身形窈窕的女子,雖說看著已不年輕,卻保養得當,面容姣好,未開口就顯出三分笑。眾人說這就是老闆娘。
這家鋪子幾年間已接連換過數位東家,生意似乎都做不長,不出一年半載就齊齊倒閉。都說,這房子的風水不旺財,不知眼前這位能撐到幾時。不過眼前這位漂亮的老闆娘倒是信心滿滿,笑容滿面地在賓客間往來穿梭著,還不時招呼看熱鬧的人們進去坐一坐。
這次或許會開下去吧?人們小聲猜測著。
理髮店沒有生意,無所事事的夥計們也擠在自家店門邊看著,七嘴八舌地爭論,這個美麗的女人是像張曼玉多一點還是比較像劉嘉玲。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寬叔忍不下去了,用手邊的美髮圖冊一一敲過他們的頭:「不好好做事,湊什麼熱鬧!」
黃毛和阿綠趕緊捂著腦袋躲回里間繼續幹活。阿三剛要跟著進去,扭頭看見門外嫋嫋而來的女子,又看看自家魅力不減的寬叔,大著膽子嬉皮笑臉地打趣道:「寬叔,老闆娘回老家安胎去了,這個時候男人最容易犯錯誤,你要注意啊!」
寬叔氣得不清,照著他染得五顏六色的腦瓜重重地敲,打得阿三抱頭鼠竄:「小兔崽子,再胡說八道這個月扣你工錢!」
話音未落,門外的人卻已推門而入。對街風情萬種的老闆娘站在這邊擦得鋥亮的玻璃門邊,巧笑嫣然:「老闆,能幫我弄一下頭髮嗎?剛才不知道是誰,把我的髮髻碰亂了。」
寬叔趕忙迎上去待客,生怕人家聽見了阿三的玩笑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可以,可以,那……那你坐那邊。」
躲在里間的小夥計們忍不住偷笑。嚴儼一聲不吭地站在角落裡,略微感到些許無奈。現在的小學徒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自稱叫做金莉的女子有一雙灼灼的桃花眼,裡頭三分世故掩著七分嫵媚。她落落大方地同寬叔攀談:「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大家多多照應哦。」
寬叔嫺熟地替她把散落地碎發捋到一起,點頭答應著:「這是應該的。」笑容中依舊帶著些許僵硬。
他們兩個人在店裡這般交談開來,微微客套,微微善意,微微投緣。臨走時,老闆娘說要在這兒辦一張會員卡,寬叔拒絕了:「第一天做生意就破財,不吉利。」
沉吟了一會兒,老闆娘不再堅持,只用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把寬叔看著:「那我下次再來。」
「那……下次我再來……」里間的小夥計們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倆,跟看電視劇似的,還有模有樣地學起兩人說話的語調,笑得都快站不住。
這時,嚴儼才走過來,一個一個拍他們的肩膀:「黃毛,把地掃一掃。阿綠,給客人用的毛巾都晾乾了嗎?還有你,阿三,不想學手藝了?」
於是在回過神來的寬叔找他們算帳之前,小夥計們擦窗撣灰、灑掃庭除,一個個裝得乖巧。寬叔背著手裡裡外外轉了一圈,最後站在嚴儼跟前,重重地「哼」了一聲。
嚴儼賠笑著喚他:「叔……他們鬧著玩的。」
一抬眼就看見,寬叔的背後,一頭金髮的黃毛正和額前染了幾縷碧綠的阿綠擠眉弄眼地玩鬧著。這些學徒……嚴儼無奈地維持著笑容,想起魏遲同他說過的話:「叫你們寬叔再招一個學徒進來吧,給他染個紅頭髮,就叫小紅,和黃毛、阿綠站在一起,一定跟紅綠燈一樣,多有勁,多好看。」
這品味……哪裡好看了?
寬叔找不到人撒氣,背氣哼哼地走了。他一走,阿三就勾著阿四泥鰍似地鑽進了隔壁店裡。今天魏遲進貨去了,只留下那個叫珺珺的長頭髮女孩看店。也不知道那個人感冒好了沒有,今天又降溫,滿大街或許就他一個還穿著單薄的短袖。嚴儼想像著他凍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彎出一個弧度。
隔壁傳出陣陣歡聲笑語,阿三和阿四的嘴都很甜,說著說著就能把姑娘們的臉說紅。自從跟魏遲混到一起,更是功力見長,見了女孩子都跟抹了蜜似的,甜得能膩死人。
笑聲清晰地傳進店裡,小青的臉色很難看,一語不發地坐在理髮椅上發呆。小青喜歡阿三,誰都知道,獨獨阿三不知道。不止愛情如髮絲,其實煩惱也如髮絲,三千煩惱絲,說不清,說不盡,也說不出口。
嚴儼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習慣性地扭過頭想說幾句,轉念看到身側空空落落的店堂,才發現原來魏遲不在。
這天及至關門打烊也不見魏遲回來,嚴儼想,那個傢伙一定又是跟朋友們喝酒去了。魏遲交遊廣闊,三天兩頭不是這個聚會就是那個邀請,前些天又和幾個朋友一起跑去學箭道,其實還是變相地湊在一起消遣玩樂。
他嘴上說著:「老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喝真沒勁。」卻每次都跑得比誰都勤。第二天一覺睡到下午,頭昏腦脹地跑來找嚴偐:「嚴儼啊,你幫我揉揉,頭疼死了。」
每次都回他:「喝死了就不疼了。」
他聽不見似的,兀自扶著額頭,「哎呀哎呀」大呼小叫,表情痛苦難當。夥計們和客人們都扭頭側目,寬叔在帳台後喊:「嚴儼。」
於是於是,嚴儼伸手,魏遲閉眼。揉揉……就真的不疼了,至少魏遲這麼說。嚴儼暗地裡思索,是不是該去開個推拿診所,專治宿醉頭痛。回頭醒過神來,默默在心裡「呸」了一聲,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不著調,自己竟然也開始跟著他七想八想,想些不著調的事了。
「嚴哥、嚴哥……」
有人輕輕拽他的衣袖,嚴儼猛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居然在魏遲的店門前站著發呆,頓時一陣尷尬:「哦,我、我……」
珺珺的眼神很關切:「什麼?」
「沒、沒什麼。那個,我有事先走了。」幾乎是落荒而逃,嚴儼只覺氣血上湧,瑟瑟寒風裡,臉上一陣火辣辣的。
真是,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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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租的屋子時,街邊的路燈早已亮了多時。站在社區門邊往裡望,萬家燈火通明,即使夜風嗖嗖吹過,心頭還是會油然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溫暖裡卻又夾雜著離鄉人不足為外人道的酸楚。
嚴儼和蹄髈、阿三、阿四一起在理髮店附近的社區租了一間房,確切說,是一間房間。房東把整套八十平米的房子隔成小間分別出租給不同的房客,原本二室一廳的屋子裡,滿滿當當住了不下八九個人。老公房的條件本來就好不到哪裡,房型差,光線暗,大中午客廳裡也曬不到陽光。人多了以後又嘈雜髒亂,有時候上衛生間還得排隊。但是好在租金便宜,離理髮店也近,周圍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倒也方便。背井離鄉的,能夠有一張床睡個安穩覺就已經算是一種幸福了。
寬叔總是跟嚴儼說,人呐,想得開的時候就要往前看,這樣才能有前進的動力。而想不開的時候,就要往後看,縱使再潦倒再落魄,總能找到有人比你更潦倒更落魄,住房裡的看住橋洞的,住橋洞的看露宿街頭的,露宿街頭的看臥鐵軌的。這樣或許殘忍,但是唯有這樣才有信心熬過當下。有時候,熬過當下遠遠重于開創未來。
嚴儼咬著嘴唇心有同感,對他而言,有一張屬於自己的床真的足夠了。
報紙新聞裡管這樣的租房方式叫群租,很不被社區居民們待見。太多陌生人在居民區內進出,會影響安全,況且這麼多人住一塊兒,萬一有個火災或者煤氣洩漏之類的,後果也很嚴重。
這裡的社區也在調查群租情況。嚴儼剛踏進屋子,裡頭就滿滿地站了一屋子人。一起租房的房客告訴嚴儼,是居委會的阿姨們來登記房客的情況。
之前,阿姨們就已經來過幾次。看來,這房子大概不能再租下去了。嚴儼暗暗地歎一口氣,
心裡有些犯愁。這個城市的房子一天一個價,連帶著房租也跟著漲,若是搬出去,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方便便宜的。
上門來查訪的阿姨裡就有魏遲的外婆,老太太是所有人裡年紀最大的,但是精神矍鑠。不同于那天呵斥魏遲時的色厲內荏,老太太待人很好,說話和和氣氣的,笑瞇瞇的眼裡透著一股慈愛的光芒。她拿著一張表格問嚴儼:「是在哪裡工作的?」
嚴儼告訴她:「社區邊上的理髮店。」
戴著老花鏡的老太太伸長手,把表格離得遠遠的,而後笑著說:「我記得你,我的頭髮也是你剪的。我一直聽她們喊你『嚴儼』,現在才知道,這兩個字是這麼寫的。」
嚴儼靦腆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摸著頭。他也記得她:「阿婆,下次要剪頭髮你提早跟我說一聲,我空出時間專門替你剪,不要排隊了。」
表格上的問題零零碎碎的,老太太一邊問,一邊和魏遲聊著天:「我外孫也在社區門口開店的,就是你們店邊上那個。」
嚴儼點頭說:「我認得。」
老太太便笑得更深,刻滿皺紋的臉上幾許得意又幾許無奈:「我想也認得的,遠遠近近誰不認識他?從小就會闖禍,碰上壞事情,人家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唉呀……以前我愁得啊,完全都沒辦法了。現在算是好一些了,幫他開個小店,雖然不像人家坐辦公室的,也總歸太平一點。」
她說話輕聲細語,提起自己的外孫,臉上別有一番叫人動容的神采。那個混帳小子再調皮再搗蛋再不成才,卻始終是她膝下的一塊寶,是她自呱呱啼哭的孩童一手拉扯到大的一條鮮活生命。
嚴儼彎下腰,笑著對上她的眼:「魏老闆挺好的,是好人。」
老太太的臉上劃過一絲欣慰,眼角邊的皺紋因笑容而顯得逾深,口中卻依然帶著幾分不屑:「你不要幫他說好話,他是塊什麼料我比誰都清楚。」
嚴儼一直將她送到門口。站在昏暗的過道燈下,老太太忽然回頭:「嚴儼啊,如果那只小鬼頭又做出什麼不三不四的事情,你來找我,我會教訓他的。但是對他,你們幫幫忙,不要太為難他,好嗎?」
她不知道嚴儼與魏遲的熟稔親密,只將他當作一個與魏遲相識的普通友人,卻以如此至誠至切的語氣相求。嚴儼一時默然,倉皇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用力點頭:「我、我會的。」
老太太這才放心地走了。晦暗的燈光照著她佝僂的背影,卻把地上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嚴儼想起燒烤店裡魏遲那張半隱在煙霧中的臉:「後來是我外婆……男人嘛,養家糊口是第一位。養不起老婆小孩,起碼也要養得起自己。以後,至少也要有錢給我外婆買藥,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
忽然有一點點明白過來,魏遲對老太太的畢恭畢敬與那份不能訴諸於口舌的親厚情感。
半夜時分,手機鈴聲大作,嚴儼睡得不深,頓時被驚醒。同房的蹄髈他們也都醒轉過來,啞著嗓子沒好氣地問:「誰呀?」
「沒事、沒事。」嚴儼趕緊抓起手機,而後埋頭捂進被子裡,「喂?」
手機那頭的聲音很理所當然:「嚴儼,陪我吃夜宵。」
嚴儼探出被子長呼一口氣,關了燈的屋子黑得不見五指。難怪他外婆不放心他,這個人做事還真是不三不四:「你知道現在幾點?」
魏遲在那頭笑:「吃夜宵的點。」
嚴儼不自覺把手機抓得更緊:「我已經睡了。」
魏遲接得很快:「睡了可以再起來的。」
「我困了。」
「吃了夜宵就不困了。」
「我明天一早還要起來開店的。」
「我也是啊。你起不來,我打電話叫醒你。」
「你!」
聲調忍不住高了起來,嚴儼趕緊噤聲,蹄髈他們還是被吵醒了:「嚴儼,出去打電話吧。我們累了一天了……」
電話那邊的人聽見了,笑聲透過聽筒傳到嚴儼耳中:「出來吧,我就在你們樓下。」
摸黑穿上衣服下樓,秋夜陰涼的天氣立時讓嚴儼打了一個激靈。站在香氣濃郁的桂花樹下,魏遲笑得燦爛:「不困了吧?」
「都快天亮了,還吃夜宵……」嚴儼甩下他,低聲嘟囔著往前走。
他跟得快,沒走兩步,就已經同嚴儼並肩:「呵呵,想起來就來找你了。」
是想起來夜宵還是想起來嚴儼?魏遲不說,嚴儼不問,沿著一排排路燈慢悠悠地往前走,甜絲絲的桂花香在冰涼的空氣裡越發被襯得妖嬈。
「進貨去了?」
「嗯。去補了點貨,又弄了些新遊戲,明天來我店裡玩吧,我先讓你兩個球。」
「誰讓誰還不知道呢。」
「呵呵呵呵呵……」魏遲毫不留情地大笑。
嚴儼站住腳,拿眼睛斜斜地睨他。
「呵呵,不提這個。提這個你會跟我翻臉。」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魏遲順勢勾住了他的脖頸。
男人穿得很少,只是一件圖案簡單的長袖T恤,胸膛卻是熱的,緊緊貼著嚴儼的背。於是一瞬間秋夜的寒涼就都被驅走了,甚至連臉上都稍稍覺得有些發燙:「剛回來?」
「嗯。進完貨就被胖子他們拉去喝酒了。死胖子,不就是暗戀的小姑娘今天嫁人嘛,人家根本就沒對他有過意思,他連失戀都算不上,還硬拽著我們喝到現在。」
「那你還吃什麼夜宵?飯桶啊你。」
魏遲就不回答了,臂膀用力把嚴儼勾得更緊,兩眼抬頭看著不見星光的夜空:「想吃就吃咯。」
「切——」嚴儼嗤之以鼻。
某人索性耍起了無賴:「喂,餓也不可以啊?吃夜宵又不犯法的。」
都懶得理他,燒烤店近在眼前,通紅的火爐把小夥計的臉都熏得紅彤彤的:「喲,魏哥,嚴哥,又來了?還是老規矩?」
嚴儼掙脫了魏遲的胳膊邁腿往裡走:「小金,還有位子麼?」
喚作小金的跑堂托著沉甸甸的託盤靈巧地在座位間穿梭:「有!有!跟我來。」
木質的階梯陡峭而狹小,小金「蹬蹬」地往上踏,靈巧得如猴。嚴儼走上幾步再回頭,魏遲卻沒有跟來。他站在高高的樓梯之下,身後是炭爐邊騰空而起的朦朧煙霧。在混合著羊騷味、肉腥氣的油膩膩的店堂裡,身側滿是喧雜的音樂與跑堂們嘹亮的喊聲,嚴儼無措地靠著同樣油膩的樓梯扶手,神色迷茫。魏遲仰著頭,目光清澈見底:「嚴儼。」
「嗯?」
「我們去看電影吧。」
「啊?」
「我說,我們……阿、阿、阿、阿嚏!」響聲驚天動地,滿眼淚水橫飛。
面前的男人很懊惱很狼狽很作孽,嚴儼抿了抿嘴,遲疑了一會兒,緩緩下樓站到他跟前,把一直揣在口袋裡的藥塞進了他手裡:「跟你說過,多穿件衣服,你偏不聽。」
魏遲愣怔了半晌,低頭看看手裡的藥,再看看早已上樓的嚴儼的背影,低下頭「嘿嘿」地笑,然後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哎哎,那個誰,趕緊給我扯張紙巾!阿嚏!阿嚏!阿、阿、阿、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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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遲病得不輕,死要面子的下場就是活受罪。原先只是小感冒,撐著撐著就撐成了流感加發燒,虧他還好意思在那邊吹牛皮:「老子從來就不知道醫院的大門是往哪裡開的。」
要不是珺珺奔來理髮店求助,魏遲大概就得軟泥似地躺在沙發上,一直等到有人來收屍。
一從急診室裡走出來,嚴儼就繃緊了臉:「現在你知道醫院的大門長什麼樣了吧?」
魏遲摸著頭跟在他身後,滿臉都是尷尬:「其實以前就知道,不過就是、就是……」
再抬頭,嚴儼已經沒了影子,逕自甩下他去配藥窗口排隊了。
這個季節冷熱交替,患流感的人很多。目下雖是半夜時分,候診大廳裡依舊人滿為患,掛號的、取藥的、做檢查的,大半都是因為流感引起的發燒。預檢台的小護士連問都懶得問,一見有人來就先給一根溫度計測體溫。連大廳裡的座椅都臨時改裝了輸液架,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們來來往往幾乎腳不沾地。
配藥視窗也是大排長龍,嚴儼拿著處方單靜靜地站到隊尾,魏遲很自覺地站在他身邊。嚴儼陰著臉,拿手指了指一邊的空座位:「去坐著吧,都燒成這樣了。」
袖子高高挽起,魏遲一手還用棉花球按著做血檢的胳膊:「我沒事,不就是……」
話音未落,嚴儼一個眼刀掃過來,叱吒中小學的魏老闆就不敢出聲了,垂頭摸摸鼻子再眨眨眼,乖乖往邊上走:「那……我等你。」
從一開始嚴儼的臉色就很難看,鐵青鐵青的,被誰招惹過了似的。從來醫院的路上起,不論魏遲怎麼逗,他都很少說話。平時看慣了他的溫情柔和,即便被欺負狠了,也是咬牙切齒著虛張聲勢。現在的嚴儼讓魏遲心裡暗暗發毛。
聽話地坐在一邊慢慢等,醫院大廳裡亂糟糟的,小孩子刺耳的哭鬧聲,病人痛苦的呻吟聲,家屬關切的問候聲……亂七八糟地混到一起,撞得原本就混沌的頭腦愈加昏沉。眼皮子忍不住打起架來,魏遲看著不遠處的嚴儼,白衫黑褲的年輕男子,瘦瘦高高地站在一眾神情各異的人群裡,一眼就能認得分明。一如當日初見,隔著鞭炮炸起的重重煙霧,在理髮店那一群五彩繽紛的發色裡,一頭清爽黑髮的他反而意外鮮明。從清晰到模糊,又從模糊到清晰,嚴儼的身影虛虛實實的,不知不覺,魏遲心底一片安寧。
在急診室被醫生問診時也是一樣,坐在一邊,聽著站在身後的他同醫生一問一答,莫名地,打心底裡生出幾分信賴。
「什麼時候開始感冒的?」
「一個多星期前。」
「吃過什麼藥?」
「沒有。他忘了。」
「這個也會忘記?」
「……」魏遲無辜地看嚴儼,嚴儼橫了他一眼。
「除了感冒,還有其他不適嗎?」
「頭暈,沒有力氣。」
「怎麼到現在才來醫院?」
魏遲知道又要被嚴儼瞪,趕緊心虛地垂下頭。
嚴儼的口吻很內疚:「原本以為慢慢就會好的。」
「胡鬧!」值班醫生的火氣立刻就大了,喋喋不休的責備劈頭蓋臉而來,「慢慢就會好,那還要醫院幹什麼?醫生都可以下崗了。多少大病都是從感冒發燒來的?你們也不好好注意!現在的小年輕,哼!」
「那個……」小心翼翼地揚起頭,魏遲想要出聲說幾句。肩膀立時就被按住了,正滿臉愧色對著醫生檢討疏忽的嚴儼拿眼角狠狠睨他,按在魏遲肩頭的五指用力下扣,疼得魏遲險些跪下。
即便如此,起身的時候,嚴儼還是小心地攙住了他,雖然神色陰沉,但是眼中卻泛著幾許不及掩飾的心憂。
嚴儼啊,是所有人裡最心軟的一個。寬叔常這麼說。太心軟不好,太容易上當受騙。
輸液室裡同樣是一片忙忙碌碌,進出的人流擁擠在小小的門口,人人都要側著身體才能慢慢一步步蹭進裡頭。好不容易在密密麻麻的輸液椅中找到自己的號碼,不等嚴儼開口,魏遲便識相地趕緊坐下:「你也找個地方坐吧,吊針要很久的。」
「不用,我去給你買些吃的。」
魏遲無所謂地說:「回去吃也一樣。」
嚴儼又開始皺眉,像是在隱忍什麼,魏遲看見他的嘴角在輕微地抽搐著:「空腹輸液不好,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跟你說了,我不進醫院的。」理直氣壯地回嘴。說完,魏遲才意識到氣氛不對,趕緊想要彌補,「可、可是,現在知道了。呵呵……以後就不會了。」
「……」嚴儼的臉上看不見表情,過了很久,才聽他從牙縫裡把話擠出來,「難怪人家都說……」
他欲言又止。魏遲好奇:「什麼?」
嚴儼神色微妙:「白癡是不生病的。」
「哎?」生病的人比往常更遲鈍,腦子反應不過來,「什麼意思啊?喂喂,不要走呀,先告訴我你什麼意思啊?」
嚴儼不說話,把輸液單往魏遲手裡一塞,轉身消失在了黑壓壓的人群裡。捏著還帶著嚴儼手掌余溫的輸液單,魏遲愣愣地坐在一長排高低錯落的輸液袋下,神情呆滯。眼前,還留著嚴儼離去時的殘影,那張線條柔和的側臉,那雙星辰般的眼睛,還有那一點點、一點點浮現在嘴角的笑意。
笑什麼呢?又沒什麼好笑的。哪個科學家說白癡不生病的?算了,反正笑總比板著面孔好。你笑了,我就開心了。
輸液室裡略微比大廳安靜一些,年輕的父母手忙腳亂地哄著啼哭的嬰孩,人到中年的子女神色焦慮地照看年邁的父母。還有刻苦用功的學生,一手在輸液,一手還在翻著課本背單詞。這樣的孩子被豆芽他爸媽看見了,不知道會眼紅到什麼程度。最扎眼的還是一雙雙情侶,膩在一起坐一張椅子,吃一個蘋果,看一本書,時不時咬咬耳朵說說悄悄話,旁若無人地親昵談笑,恨不得將甜蜜昭示了天下。
已近深夜時分,許多人坐在椅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魏遲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嚴儼遞給他一盒牛奶:「你也睡一會兒吧,剛才不是說頭暈嗎?」
魏遲咬著吸管,精神比來醫院時好了許多:「現在好多了。剛才大概是太餓了。」
「你……切!」嚴儼止不住失笑,別開臉輕聲斥駡,「受不了你。」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嘴角彎彎,眉眼似月牙。魏遲有感而發:「你不笑不說話就已經有那麼多女客來找,如果站在門邊再笑一笑,嘖嘖,簡直比偶像還偶像。」
嚴儼說:「我又不是賣笑的。」
向後愜意地窩進鬆軟的椅子裡,魏遲煞有介事地將他上下打量:「你要是賣笑的,我早就把你包了。」
越說越離譜。
更離譜的是,明明知道他離譜,自己的心臟卻還是離譜地漏跳了一拍。離譜得沒了邊。嚴儼慌張地避開他玩味的視線:「你胡說八道什麼!」
醫院的燈光太明亮,可以讓護士準確地找到病人的靜脈,也可以讓魏遲清晰地看到他微紅的面孔。魏遲用沒有扎針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襯衣:「嚴儼。」
「……」嚴儼的臉上有動搖。
魏遲把語氣放得更軟:「嚴儼。」
「幹什麼?」深吸一口氣,嚴儼回頭。
魏遲癱在椅子裡,神色哀怨:「我餓。」
於是把方才買的茶葉蛋遞給他。
魏遲沒有接,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表情認真,言辭確鑿:「你一定沒有照顧過病人。」
聞言,嚴儼挑釁地抬眉。魏遲但笑不語,拿眼向他示意自己紮著針的左手,又晃了晃拿著牛奶的右手。
「……」認命地蹲下身,剝下滾燙的蛋殼,氤氳的熱氣淡淡地在嚴儼的指尖氤氳開,「給。」
魏遲依舊搖頭,再度拿眼看看扎針的左手,又晃晃拿著牛奶的右手:「我是病人。」
嚴儼的臉紅得更明顯了,明亮的雙眼垂得很低很低:「魏遲……」語帶威脅。
魏遲不怕,安安穩穩地坐在他身前:「我是病人,你要照顧我的。剛剛那個醫生講的。」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等。倏爾,嚴儼緩緩伸手,魏遲低頭,心滿意足地張嘴……
輸液室裡的情侶們圍同一條圍巾,戴同一款戒指,玩同一個手機。兩個年紀輕輕的男子躲在角落裡,一個輸著液一個蹲在他跟前,誰紅了臉誰害了羞,誰觸到了誰的嘴唇,誰掃過了誰的手指尖。
嚴儼咬著牙說:「餓死你算了。」
舔著唇,咂著嘴,魏遲乖覺地不招惹他,偷偷看,偷偷樂,偷偷回味。其實,茶葉蛋真的蠻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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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醫院,屋外一片華燈璀璨,城市的流光溢彩下幾乎罕有行人。一輛輛從身前滑過的出租卻個個醒目地亮著「客滿」的紅燈。
這是一座令人驚訝的城市。從很早之前就不停有人讚歎她令人吃驚的發展速度。沒想到,多年後的今天,一模一樣的感歎還日復一日地掛在人們嘴邊。一夜間崛起的高樓,川流不息的地鐵,浦江兩岸的姹紫嫣紅……人們天天看著她的變化,日日細數她的變遷,卻怎麼也說不上來,在這條高速進步的道路上,她的終點究竟在何方。一如人們對於自己的命運,真真切切地在人生路上邁進著,對於生命盡頭的景像卻依舊難以想像也難以描繪。
在這一年裡,「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標語已經悄無聲息地攀上大街小巷最醒目的位置。寬叔開始認真思考起來,要不要訂制一批印著海寶形像的T恤發給夥計們做新店服。開奧運會那會兒,嚴儼他們每天都穿著一身山寨版中國隊隊服在店裡穿梭。
常來染髮的阿姨們卻抱怨著城市並沒有將生活變好,反而更糟。到處是未完工的建築,到處是飛揚的塵土,到處是被挖得坑坑窪窪的路面和水泄不通的交通。甚至於,連菜價都漲得讓人吃不消:「嚴儼,你不知道。你剛來的那一年,現在買一斤青菜的錢當時可以買兩斤哎。就更不要說肉了……」
嚴儼不記得當年的菜價,卻記得,當初剛剛邁下火車時,自己就被這座城市的絢爛夜空迷眩了雙眼。沒有星辰的蒼茫天空,硬是被這片土地上的無數霓虹照射上了斑斕色彩,生生成就一片人造的星河。連大自然都要強行改變的手筆既令人心神振奮又叫人頓生幾分毛骨悚然之感。
計程車在寬闊的馬路上一路疾行,嚴儼忍不住再次被車窗外的迷離光影所迷醉。
「有空和我一起出來看燈吧。」魏遲說。
嚴儼聞言將視線收回車內,魏遲的目光卻不是向著他的。他半側著臉望向窗外,蒼白的臉色被外頭的輝煌燈火染上一層淡淡的光暈:「小時候,我爸媽會帶我去外灘看燈。」
點點霓虹在他身後被疾馳的車速拉成一線漸變螢光。右手無意識地剝著貼在左手背上的膠布,魏遲仰頭靠在椅背上低聲回憶:「以前過節的時候,外灘都會亮燈的。那時候,走到哪裡都是烏泱泱的人,抬起頭就是滿眼的燈,晃來晃去晃得不行。現在想想,燈有什麼好看的,看來看去就是那幾種,以前卻開心得要死,晚上回去都睡不著。也不知道現在外灘的燈怎麼樣了,是不是還是以前的老花樣……如果是一樣的,那就沒勁了。」
怎麼會一樣?當日的一條小馬路在如今都已經變作了波光粼粼的景觀河,又何況是那一片呈現於城市最前端,立誓要顛倒世間所有的景觀?
他的表情太迷離,口氣太惆悵,夜色太美,月亮太圓,由不得嚴儼不點頭:「好啊,有空一起去看看吧……」
「嗯。」魏遲笑了,雙眉舒展眸光見底,勾起的嘴角不帶絲毫虛情假意,沒有半分逢場作戲。嚴儼在心裡動容,如果拍下來做成海報貼上街,這樣的笑容足以秒殺一大片。他卻毫不自知,眨眨眼又摸摸被紙巾擦得紅腫的鼻頭,「哎,嚴儼。」
「嗯?」
「你說,這樣會不會像約會?」
「吱——」一聲尖嘯,前方信號燈突變,司機反應及時果斷剎車。嚴儼冷冽的目光裡,魏遲「哎喲——」一聲驚呼,重重把頭撞上前方的椅背。
穩穩坐在他身邊,嚴儼面沉似水:「要不要回醫院讓醫生把你的嘴也順便縫上?」
會不會像約會?像不像?像嗎?不像嗎?胡說八道,約會哪裡有什麼像不像的?
魏遲的家離嚴儼住的社區很近,兩個社區門對著門,有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意思。嚴儼在樓下把病歷卡和醫生開的藥一併交到魏遲手裡:「上去後趕緊吃藥睡覺。明天和後天還要去醫院輸液,你自己去,別忘了。」
魏遲一一點頭。嚴儼又從兜裡掏出一張紙給他:「醫生交代的注意事項和服藥的間隔、劑量都在這裡,你記得好好看看,別搞錯了。」
魏遲又點頭。紙上的字跡很清晰,一筆一劃都是細細的,瘦而纖長:「很好看。」說的是字,眼中看的卻是人。
「你……又胡說。」嚴儼窘著臉打斷他的凝視。
魏遲堅定地否認:「沒有。」
嚴儼說:「那我走了。」
魏遲不說話,捧著嚴儼交給他的東西,似乎連點頭都沒有。
走出幾步,嚴儼似有所覺,驀然回首而望,魏遲沒有上樓,他還在沉沉的鐵門前站著,神色惆悵,眼神黯然。
「啪——」地一聲,聲控燈滅了,門前的一切重新回歸黑暗,連魏遲也看不見了。嚴儼卻能看到那邊那個靜靜站著的隱約身影:「還站著幹什麼?回家吃藥睡覺。」
「哦,好。」燈又亮了,魏遲顯得有些愣愣的,動作遲緩地轉身,繼而卻又回轉腳步面向了嚴儼。
嚴儼問他:「怎麼了?」
魏遲不回答,身形都被罩進了朦朧的光暈裡:「我……」
聲音太輕,嚴儼聽不清。燈光轉瞬熄滅,黑暗裡既沒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響也不聞鐵門開啟的聲響。嚴儼急了,上前一步想要把他看得更清晰:「魏遲?」
久久地,久久地,魏遲終於開口,低低地嗓音裹挾著香甜的桂花香幽幽而來:「嚴儼。」
「嗯?」
「陪陪我吧。」
「……」
「就今晚。」
簡短的懇求再度點亮了頭頂的燈光。隔了一步之遙,嚴儼仔仔細細地看著站在面前的他。眼前的魏遲是陌生的。嚴儼從未設想,魏遲也會有如此脆弱如此無助的一面。嚴儼熟悉的魏遲是個嘻嘻哈哈哈沒有正經的奸商,沒心沒肺,沒顧慮沒忌憚,一身的痞氣,滿嘴的瞎話。他不在乎被側目,不在乎被譏諷,橫眉冷對千夫指,什麼都不在乎。現在的魏遲卻是孤單的,一個人,一盞燈,一道影子,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孤獨得讓人心酸。
「你說什麼?」
「陪我……」
「……」
「嚴儼……」
嚴儼無法轉身離開,也不能將自己的視線從他蒼白的臉上移開:「好。」
話音落下,嚴儼沒有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卻聽見魏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發燒燒得我心裡亂哄哄的,所以今晚不想一個人睡。」
魏遲的屋子如意料中一般混亂,滿地的電子遊戲類雜誌和滿茶几的零食,連鍵盤裡都佈滿了薯片碎片,顯示器邊還有半杯被翻的咖啡,隨手丟棄的各種遊戲配件散落在各個角落,似乎跟他的店沒有區別。
嚴儼倒了杯水給魏遲吃藥,魏遲吃了,醫生嘴裡的安眠副作用卻遲遲沒有在他身上顯現。
「我生病的事,不要跟我外婆講,她年紀大了,七想八想會想出問題的。」
嚴儼躺在他身邊,點頭答應。
「不好意思,害你折騰到這麼晚。明天我跟寬叔說一聲,讓他放你半天假,你在我這裡睡個懶覺再去上班。」
嚴儼搖頭說:「不用了。」
窗簾的縫隙裡泄進來一絲路燈的亮光,落在地板上,瑩瑩如落雪。魏遲的視線就一直死死地盯在那兒不肯闔眼:「嚴儼。」
「嗯?」
「謝謝你。」
「嗯?」
「如果你不在,我大概現在還躺在店裡。」
嚴儼把頭埋在被子裡悶笑:「總會有人來照顧你的。」
魏遲想了想,緩緩搖頭。
嚴儼問他:「你怎麼一個人住?你爸媽呢?」
「在美國。偶爾會打個電話回來,問我錢夠不夠。」魏遲的語氣很平靜,看著地面的眼神卻越加暗沉,「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就出去了。他們把我交給外婆,跟我講,會掙大錢回來,然後把我也弄出去,去讀書,讀名校,比在國內累死累活考大學好很多。」
「挺好的。」嚴儼真心地這麼覺得。
「是挺好的。起先還經常寫信打電話。後來,信沒有了,電話也少了。再後來,他們就不回來了。很早之前,我念中學的時候,他們回來過一次,唯一一次一起回來的,回來辦離婚。」
「……」嚴儼的心擰起來了,「那現在……」
魏遲的敘述卻依舊順暢如流水,字字句句不停地從他唇齒間躍出:「現在他們又都結婚了,和美國人,拿了綠卡了,真的不缺錢花了,也再也不回來了。挺好的,對他們來說,真的是挺好了,奮鬥成功了,實現人生理想了嘛。可是我,對我……對外婆……我高考以後,他們問我要不要出去。靠,終於想起我了。我才不要跟他們走,老子以後怎麼跟別人講,說我有兩個爸兩個媽,還屬於國際級的。呵呵,搞笑吧?再說了,我走了,外婆怎麼辦?他們有本事丟得下她,我沒有。」
嚴儼攬住了他的肩頭,魏遲固執地不肯轉頭,還是緊緊看著窗簾的縫隙,擠壓在內心的話語已經堆疊得太多太沉,他不需要假惺惺的開釋或是理解,只需要一個安靜的聆聽者,聽他將所有怨氣一一發洩:「爸媽又怎麼樣?不回來就不回來了,我一個人住在這裡也蠻好,又沒人管又沒人教,把房子拆了都沒人能說我。你說是吧?是吧!錢,錢,錢,他們就知道問錢,錢夠了又怎麼樣?錢就比兒子和老娘更親?錢就比結髮的夫妻更好?」
無言地,嚴儼抬手替他拉上了被角,手掌罩住他已然泛紅的眼睛:「魏遲,睡吧,別想了。」
掌下的眼珠不停移動著,溫熱的掌心感受到一股滾燙的濕意。嚴儼按捺著內心的起伏,將聲調一沉一沉:「魏遲,魏遲!別想了。」
恍然間從過往的思緒裡醒轉過來,魏遲不再往下說了,嗓音沙啞而疲憊:「嚴儼。」
「我在。」嚴儼說,附在他耳邊,手掌依舊蒙著他的眼,「魏遲,我在。」
寂靜無聲,安謐的淩晨時分,鳥兒都還在兀自安睡。嚴儼慢慢移開手,魏遲睡得很沉。簾外天光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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