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當關係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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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下午 1:40 #5324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八章
十二月的天氣說變就變,昨天還在陽臺上鋪了一地冬衣棉被曬太陽,一轉眼到了半夜就鬼哭狼嚎地起風,第二天一早又是下雨又是飄雪,不把自己扎扎實實裹成一隻搖搖擺擺的企鵝就絕不敢出門。
元旦還沒來,店裡的夥計們就思鄉心切地盤算起該買什麼時候的火車票,好趕在大年三十前回家團圓。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這個城市的房價卻一天攀著一天往上漲,市場火爆得叫人咋舌。街頭那幾家房屋仲介天天人滿為患,生意好得讓自稱「沒有攀比心」的寬叔都眼紅。阿綠有個同鄉就在裡頭做業務員。他常來店裡剃頭,洗一個頭的時間接了無數的電話:「喂,張先生,我是Jerry,哎哎,你已經到了是吧?我就來,馬上到,馬上到。」
「喂?誰啊?哦,王小姐啊,對,我是Jerry。什麼?XX路那套公寓你又想要了?哎呀,你說晚了,這套房子昨天晚上被別人交易走了。這不是價格的問題……你再加五萬也沒用。現在不比去年,行情好了,什麼樣的房子都有人要。一套房子一夜間漲十萬也多得是啊……」
「喂喂,哦,小吳……又怎麼了?真是的,我就跑開一會兒,你就什麼都不會幹了?房東要漲價你就跟客戶去講嘛,如果客戶不要就趕緊給其他客戶打電話,你找我……你找我有什麼用?」
不接電話的時候,他就連比帶畫地跟身後的阿綠吹噓:「你看看,我忙死了。不是吹牛,是真忙,跑業務跑得腿都快斷了。你猜猜,今年這一年我掙了多少?」
阿綠低著頭專心地看他頭上白白的肥皂泡。他也不在乎,撐開手指,把手掌舉得連街對面都瞧得見:「這個數。嘿嘿……這還只是一部分。我們老闆說了,今年幹得不錯,過年前還會再發一筆獎金。開年後,他還要帶我們去外國旅遊。阿綠,你過年打算怎麼回家?又是火車?那多受罪啊,一車子人擠得跟水果罐頭似的。還得連夜守在車站買票,買不買得著還是一回事。天氣多冷啊,遭罪。我想好了,去訂機票,坐飛機。呵呵,人有錢了,就得好好享受享受不是?」
阿綠嘴裡答應著:「是嗎?哦,那挺好的。風光了呵,給你爹媽長臉了。」
回頭裝著拿毛巾的樣子走到嚴儼身邊,連肩膀都垮了:「嚴哥,我怎麼覺得心裡這麼不是滋味呢?」
嚴儼寬慰地拍了他一把:「別理他,你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他什麼德性你不知道?」
那邊Jerry又大著嗓門和別人聊開了。穿著胸口別著公司徽章的西服,打著藍黃相間的領帶,頭上還頂著一頭白花花的肥皂泡,他也不覺得寒磣,名片雪片似地到處撒。阿綠一個人站在小小的隔間裡嘀咕:「還Jerry……呸,在我們那兒,誰不知道他小名叫耗子?」
結帳的時候,耗子滿店轉悠著要找阿綠。嚴儼有心站在他身後:「先生,還有事嗎?」
處事明顯比阿綠老練許多的男子立刻掛上了職業性的燦爛笑容:「沒,沒什麼。我剛剛眼睛一閃,以為紐扣掉地上了。呵呵,我眼花了。」
耗子走了以後,阿綠才又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身後跟著魏遲。魏遲把他拉出了店,兩個人站在店外嘀嘀咕咕。嚴儼抱起臂膀,瞇起眼慢慢地走到帳台後。一看就知道有鬼。魏遲一手搭著阿綠的肩膀,正起勁地說著什麼。時不時還不忘往店裡瞄一眼。那股擠眉弄眼的猥瑣勁跟火車站外的黃牛似的。阿綠小雞仔似地被他夾在胳膊下,表情一會兒欣喜一會兒遲疑。魏遲壓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拍著胸脯說得唾沫星子四濺。
然後,阿綠就放鬆了,喜洋洋地推門直奔嚴儼跟前:「嚴哥,跟你說件事。我找著房子了,魏哥幫我找的。說離這兒不遠,還是剛蓋起來沒幾年的新房子!」
「哦?真的?」嚴儼笑著,悠悠地拿眼瞟向門外。魏老闆還沒走,臉沖著馬路,兩手插著大衣口袋,人五人六地站在呼嘯的寒風裡看風景,來來往往的路人看見他都會忍不住再看一眼,大冷的天,不趕緊躲進房裡,站在門外幹什麼?有病啊?
「房租怎麼樣?」
「哦哦,比我原先住的那家貴三百塊錢。」不好意思地揉著抹滿髮膠的頭髮,阿綠趕忙辯解,「但、但是已經很便宜了,是最低價。耗子跟我說過,那一塊的房子都很好租,稍稍好一些的就貴得沒邊,我這點工資根本住不起。呵呵,魏哥幫了大忙。就是、就是……」
興致勃勃地說到一半,阿綠忽然垂下頭為難起來:「嚴哥,我對不起你……」
嚴儼關切地問他:「怎麼了?」
「那房子什麼都好,就是、就是……」年齡性情都還是孩子的阿綠低著頭,聲音小到聽不見,「就是房子小了些。而且……裡面已經住了人……」
嚴儼明白了。魏遲哪裡來的好心關心阿綠有沒有地方住?他自己還住在豬窩裡呢!
「嚴哥,我們說好要一起住的。可是……我……房東說……那個……」
「只能再住進去一個,是吧?」看他急得兩眼泛水光,嚴儼索性幫他把話接了下去。
「你怎麼知道的?」阿綠瞪得眼珠子都要往下掉。
嚴儼沒好氣地沖門外飛眼刀:「我猜的。」
質樸純真的實誠孩子滿滿寫了一臉的歉疚:「嚴哥,我對不起你。我們說好的,要一塊兒住。可我……那房子……」
說著說著,連眼圈都紅了。嚴儼心軟了,趕緊把他拉進帳台裡,手忙腳亂地扯了厚厚一迭紙巾:「沒事,我沒事。租房子的事我自己能解決。」
阿綠依然很難過:「我覺得我太不仗義了。要不,嚴哥,那房子我不租了,我們再找找?」
嚴儼終於能體會到當年寬叔面對自己時候的心情了,伸手在他頭上重重揉了一把:「說什麼傻話?你洗頭洗傻了?這麼合適的房子,你還想上哪兒找?」
倒楣孩子,上了賊船了都還不知道。你不租試試?你那個好心的魏哥能一把掐死你。
「可是……」可憐巴巴地攥著紙巾,阿綠張開嘴還想說什麼。
嚴儼沒給他機會,摟著他弱不禁風的小肩膀語重心長:「他好不容易才給你找來的,你就當賣他個面子吧。我沒事,真的,天底下睡哪兒不是睡?」
「真的。」
「嗯。」嚴儼鄭重其事地點頭。
阿綠終於放心了,揉揉發紅的眼睛又把手指頭放到鼻子底下擦了又擦:「那……我先幹活去了。」
「去吧去吧。」嚴儼長舒一口氣。
阿綠才邁出了一半的步子卻又轉回來了:「嚴哥,我還是覺得我不不仗義。那個……如果你實在找不到地方,你來找我。大不了,你睡床,我睡地!」
嚴儼趕緊擺手說不用。
阿綠呐呐地點頭,嘴角一抽,想起了什麼又大驚小怪地拉住了嚴儼的袖子:「對了,我還得謝謝魏哥。嚴哥,我該怎麼謝他?請他吃飯?還是買點什麼?魏哥喜歡什麼?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沒有?直接給錢太俗了,他一定不會要。」
多單純的孩子,就算魏遲把他騙去黑煤窯裡挖煤,他還心心念念地記著他的好。嚴儼在心裡感慨。
「什麼都不用,他不在乎這些。」
「哦……這樣……」
憋在肚子裡的話,一個激動溜到了嘴邊,嚴儼克制不住,叫住了阿綠:「阿綠。」
「嗯?」
深吸一口氣,嚴儼緩緩開口:「你魏哥屬黃鼠狼的,不安好心,你別都信他。」
「啊?」阿綠很茫然,天真得跟自來水一樣的小夥計有時候遲鈍得連被客人故意找茬也覺察不出來。
嚴儼擺擺手:「沒什麼,你記住就行了。去忙吧。對了,這幾天晚上有空麼?你在這兒幹了也有大半年了,不能光知道洗頭。下班後別走,我教你些別的手藝。」
阿綠張大嘴一臉的不可思議。嚴儼沖他笑了笑,埋頭繼續研究帳本。
另一頭,魏遲已經把整條街上的路燈數得閉上眼都能一盞不漏地畫出來。估算時間差不多,他才吸著鼻涕慢騰騰地轉過身。
理髮店的生意很清淡,冬天裡人們更願意在家裡窩著,任憑頭髮的發梢堆滿脖子根。夥計們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替零星的客人洗頭吹剪,寬叔不在,嚴儼落單。
魏遲挨挨蹭蹭地從門縫裡擠了進去,笑瞇瞇地把手擱上嚴儼面前的櫃檯:「嚴儼……」
嚴儼頭也不抬:「先把你的鼻涕擦乾淨。」
「……」魏老闆很狼狽,但是再狼狽也不會忘記邀功,「這個……我替阿綠找了個住的地方。」
「嗯……」嚴儼繼續垂著臉,覺得帳本上的數字比魏遲的臉更好看。
魏遲蹭啊蹭,從帳台外邊,蹭到帳台裡邊,手指頭輕輕點著嚴儼放在桌上的手:「阿綠他不用跟你一塊兒住了。」
嚴儼不為所動地回答:「嗯,我知道。」
「那……麼……」手指頭在光滑白皙的手背上遊移著,從修剪整齊的指甲尖一直到被衣袖覆蓋的手腕,魏遲故意把話尾拖得很長很長,一半竊喜,一半掩飾,「你什麼時候搬去我家?」
「魏遲。」嚴儼猛地抬頭,目光犀利。
」嗯?」
「阿綠的話都是你教的吧?」那個被耗子訓一句就吐不出半個字的小笨蛋,打死他也編不出那麼多貼心話來。
「這個……」被戳穿的魏遲臉不紅心不跳,提溜亂轉的眼珠子眨呀眨,「今天不適合討論這個。」
於是嚴儼也跟著笑了,咬著筆桿子,俐落地甩開他再度搭上來的爪子:「我覺得,今天也不適合討論搬家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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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儼搬家的日子是在一個星期三。一周的正中間,絕大多數人上班,他剛好休息。
天天開門迎客的理髮店沒有「雙休日」的說法,夥計們兩個一組,按照牆壁上的月曆輪流休息。有時做六休一,有時做四休二,也沒有定數,全看店裡的生意忙不忙。背井離鄉的人們沒有親戚要走,也沒有同學朋友要聚,什麼時候休息都是一樣,床上昏天黑地地躺一天就過去了。只不過事情一多,嚴儼就會犯迷糊。腦子裡亂轟轟攪成一片,連他自己都算不清,今天到底該不該上班。
於是乾脆披上衣服往店裡跑一趟。大清早的,寬叔曲著胳膊往上抬捲簾門,看見嚴儼走過來,滿臉都是驚訝:「你怎麼來了?今天你不上班。」
嚴儼抓抓頭,恍然大悟:「哦,這樣啊。」
轉身又往回走。
寬叔在他身後邊笑邊搖頭:「夥計們的上工表還是你親自排的呢,自己倒先記不清了。」
認識魏遲以後,嚴儼就再也沒鬧過這樣的小笑話。
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的魏老闆每月一早都會準時撲進店裡,嘴裡一邊扯著不著邊際的閒話,一邊不露聲色地站到被夥計們用彩筆劃得面目全非的月曆下,埋頭對著手機一陣猛戳。
然後隔三差五地,他就會挨到嚴儼身邊,附到他的耳朵邊輕輕吹氣:「嚴儼,下週一你休息,跟我逛街去吧,我請你吃飯。」
或是在和旁人的高談闊論裡,魏遲不經意地轉過頭,漫不經心地對嚴儼說上一句:「喂,嚴儼,星期五胖子約我打球,你去嗎? 」
嚴儼皺起眉頭思索:「星期五我上班。」
「瞎說有什麼好說的?你上週五上班,這個禮物五是休息。」嘴裡「嘖嘖」嗤笑兩聲,他早就把頭扭了回去,和別人說上兩句,忽然又回頭,「哎,嚴儼,說好了哦,星期五去打球。」
反正問也問不出什麼,一雙提溜晶亮的眼睛眨巴兩下,魏遲嘴裡的話就翻得比女客們翻臉還快:「哦,是阿三告訴我的。」
「咦?昨天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哦喲,你什麼時候休息連你自己都搞不清,我怎麼會清楚?」
他最無辜,他最委屈,他就差沒把「白蓮花」三個字刻上自己的臉。
嚴儼揪著他的衣領狠狠瞪他,他勾著嘴角,兩手一攤,一臉的寬容大度外加一絲絲竊喜:」那就當是我刻意記住的好了,反正你開心就好。」
看,多無辜,多委屈,多麼亭亭玉立的一朵白蓮花。
不甘心地鬆開他的衣領,嚴儼胸悶到不行。
後來,嚴儼也習慣了。偶爾還會主動跑去找他:「喂,魏遲,我下周什麼時候休息?」
不管手邊在幹什麼,魏遲總能頭也不抬地脫口而出:「星期二。」
於是嚴儼再施施然地跑回去跟客人講:「張阿姨,我下週二不在店裡,你找我們寬叔或者蹄髈吧。」
眾人厥倒:「原來魏遲還有這個功能?」
嚴儼笑笑不說話。背後,一路跟過來的魏遲慢悠悠地推開門,又慢悠悠地吐出一個煙圈:「幹嘛?不行啊?」
青面獠牙,張牙舞爪,甚霸道,甚囂張,甚有腔調。
嚴儼的行李很少,大大小小歸置到一起,不過一床被褥,一個行李箱,外加一個裝滿梳子剪刀的工具箱。
袖管挽得老高的魏遲大失所望:「這麼少?」
嚴儼先把被褥扔上他的助動車,然後毫不客氣地把沉甸甸的行李箱拖到他腳下:「你以為有多少?」
連同嚴儼手裡的工具箱一併奪過來,魏遲一邊用繩子把東西捆上車,一邊拖長了語調歎息:「早知道這樣,昨天晚上就不請胖子喝酒了,害我還白白搭進去一條煙。」
「幹什麼?」嚴儼彎下腰抓住繩子的一端好方便他打結。
手指頭繞著手指頭轉啊轉,魏遲忙忙碌碌地說:「找他借輛搬場車。」
「借車幹什麼?」
魏遲的手停了,眼珠子黏在嚴儼身上到處轉,一口白得可以去做牙膏廣告的牙齊整整地咬著下嘴唇:「你真的要聽?」
「你真的敢說?」知道他接下來沒有好話,嚴儼挑起眉梢對上他笑得跟狐狸似的臉。
找車幹什麼?搬嫁妝呀。這種話能說麼?不能說麼?嚴儼會生氣呢?還是會生氣呢?還是生氣呢?會生氣吧……
魏遲識相了:「那我還是不說了。」
手腳俐落地把行李捆紮牢靠,他站起身,重重在被壓得直往下陷的助動車上拍了一把:「好了,走吧。」
「嗯。」嚴儼點點頭,邁步往社區外走。魏遲的車放了行李,坐不下人。
魏遲就在他身後喊:「哎,等等我。「
嚴儼站住腳,疑惑地看他,魏遲還站在車邊扶著車把,沒有要走的意思。
「怎麼了?」
「我找個人。」
身體後仰,魏遲伸長脖子,猛然對著六層高的居民樓一聲大吼:「阿三,下來!」
不知誰家有剛出生的嬰兒,「哇——」一聲大哭。
不等嚴儼撲上去拽他,阿三一溜煙地從樓裡躥了出來:「魏哥,有事?」鞋帶都還耷拉在地上。
寬叔找他都不見他這麼勤快。魏遲店裡的遊戲機快趕上大麻了。
「嗯,車鑰匙給你,把車開到我家樓下。」瀟灑地把車鑰匙拋給阿三,魏遲這才走到嚴儼身邊,瞇眼,咧嘴,手牽手,「好了,走吧,我們回家。」
社區裡的綠化都枯黃了,玉蘭樹的葉子掉得一片不剩,光禿禿的樹幹刷著煞白的石灰,照不到太陽的陰暗角落裡還留著昨日的殘雪,濕嗒嗒地化成一灘水漬。
魏遲牽著嚴儼的手面不改色地從一群坐在樓下曬太陽的阿婆阿姨跟前走過。她們一個個從腳邊五色繽紛的絨線團裡抬起眼:「喲,這個不是對面社區六號樓阿婆家的小魏嘛?」
魏遲就停下來跟她們打招呼:「沈家媽媽又在做棉拖鞋啊?去年我外婆就講你做的棉拖鞋又暖又好看,你送給她的那雙她喜歡得不得了,一直穿到現在。」
「真的?那我再做一雙,讓她替換替換。老人家冬天最關鍵就是一雙腳,腳暖和了全身就都暖了。」
魏遲忙不迭道謝。
女人們說笑著,目光在魏遲和嚴儼的身上跳過來躍過去,間或掃一掃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像是看見了又像沒看見。
嚴儼的手被攥得發疼,他撇過眼偷偷打量魏遲。魏遲卻還是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表情,遊刃有餘地和那些阿姨阿婆們聊著。
「小魏啊,女朋友肯定有了哦。年紀不小了,可以結婚了呀。早一點結婚,就早一點讓你外婆抱重孫子,她不要太開心哦。」
「哈哈,現在沒有三百萬討不到老婆的,誰肯把女兒嫁給我喝西北風?」
「哎,你沒有女朋友,阿姨幫你介紹一個。我一個小姐妹的同事的女兒,長得不要太漂亮哦,照片拍出來跟明星一樣,工作也很好的。」
魏遲敷衍著說:「再說,再說,人家看不上我的,對吧,嚴儼?」
好像是終於想起來嚴儼的存在似的,女人們終於把重點放到了嚴儼的身上:「這個是理髮店裡的嚴儼嘛,今天店裡不做生意?」
嚴儼僵著笑臉說:「不是,今天我休息。」
」哦……「她們齊齊開口,七八雙經老闆娘的手紋過眼線的眼睛又一次飛快地從兩隻始終不曾鬆開的手上掠過,「和小魏一起出去玩啊?「
嚴儼支撐著嘴角:「嗯,不是……是……」
魏遲接過話:「不是,我來幫他搬家。」
「嚴儼搬家了?」
「嗯,搬到我家,和我一起住。」
她們都不說話了,豐富的面部表情一瞬間被集體定格了似的。
魏遲還是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沒心沒肺地招呼了一聲,大大咧咧地拉著嚴儼繼續往前走。嚴儼走出一段又回過頭去看,女人們湊在一起,看不清表情也聽不清她們的談話,只瞥見她們腳邊的絨線團一下一下蹦個不停。
「不太好吧?」嚴儼說。
「嗯?」魏遲的心情卻很好,胳膊用勁,把兩人牽在一起的手甩得越來越高,彷佛要高過頭頂。好像現在的小學生都不會幹這麼幼稚的事了。
「傳出去不好聽。」理髮店是個是非八卦的集中地,從電視裡的大明星到住隔壁的小二黑,誰挖誰的牆角了,誰和誰婚外戀了,誰家夫妻半夜打架了,只要不是出在自己身上的事,什麼都可以拿過來隨口編排,嚴儼聽得太多。
「他們想說就讓他們去說好了。」紅燈滅,綠燈亮,魏遲走得很篤定,一步步牽著嚴儼跨過斑駁的橫道線,「我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沒什麼好偷偷摸摸的,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只不過雙方都是男人而已,沒有法律規定,同性情侶只能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裡擁抱接吻。無論投來的目光是何種非議或是鄙夷,那都是旁人的事。我只遵從自己的感覺,我喜歡你,我要同你十指相扣掌心相貼,不管四周是悄然無人還是眾目睽睽。一如天底下所有的普通情侶,肩並肩,相攜走過每一個春秋冬夏,每一季雨雪風霜。
嚴儼止不住停下腳步,魏遲的眼神從未有此刻這般明亮而灼熱。男人敢於擔當一切的表情像極了遊戲中那個始終衝鋒於眾人之前的英雄。
以至於到了之後之後的若干年後,回想起這個冬日午後的一切,嚴儼依然覺得手心發燙。
不過魏遲的那位至交死黨——胖子卻破壞了他的一切美麗遐想與感動:「切,魏遲這個人啊,不炫耀會死星人嘛。無論什麼東西到了他手裡,不拿出來顯擺一下,他晚上睡不著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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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叔時常端著他那把從地攤上花十塊錢淘來的紫砂壺,有板有眼地忽悠小學徒:「你們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卻失敗了嗎?」
機靈的小學徒搬過小板凳圍坐在他腳邊,睜大雙眼四十五度仰視:「寬叔,為什麼呀?」
「因為,他們懂得一個道理,站在什麼山頭唱什麼歌,到了什麼時候幹什麼事。做人不能光憑一身本事。學本事誰不會?練唄,再笨的人練久了也總能出師。可是真正的聰明人卻很少,這要靠悟性,得有天分。」慢慢地吸一口茶,寬叔瞇起眼侃侃而談,「看看,這麼多梳子剃刀堆在那兒,你們一個個都看不見,只有嚴儼知道要拿塊抹布來擦一擦.這就叫眼裡有活,聰明。哪個師傅不想要個勤快徒弟?收一堆懶骨頭杵在跟前,既能當柴禾劈也不能燉湯喝,有個屁用?」
他意味深長地端著茶壺喝茶,小學徒們「呼啦」一下站起來全都圍住了嚴儼,你搶抹布我奪剃刀。不一會兒,剃刀口被擦得鋥光瓦亮,鏡子似的。寬叔心滿意足地笑,早來了一年地學徒們也都抖著肩膀竊竊私語:「寬叔來來去去就這麼幾招。再過十天半個月,連最笨的阿綠都唬不住。」
他們說得太輕,寬叔聽不見。躊躇滿志的店老闆翹著二郎腿坐在高高的吧台椅上神采飛揚:「我說得對吧,嚴儼?」
嚴儼抱著一大捆晾乾的毛巾從里間走出來,笑著應承他:「對,都對,寬叔你哪裡說錯過?」
寬叔的興致更高了,「哧溜哧溜」地吸著壺嘴,手指一邊摩挲著茶壺,愜意得賽過神仙:「人呐,活在世上最難是知道認命。什麼時候該幹什麼,這都是定數,是從老祖宗起一輩輩傳下來的規矩。該上學就上學,該結婚就結婚,該生娃就生娃,一樣樣都挨著。不能亂,也不能錯。命擺在那裡,你再強也強不過它。得知道什麼叫分寸。就跟我們給人剃頭是一個道理,該剪兩寸就兩寸,長了不精神,短了就禿了。喜歡也好,愛也好,管你什麼地老天荒海枯石爛,都是虛的,『合適』最重要。天時、地利、人和,對的時候和對的人幹對的事,這就叫成功。」
夥計們聽得雲裡霧裡,嚴儼埋著頭,專心致志地把一條條毛巾展開、對折、壓齊、再對折,不一會兒,手邊方方正正壘起一摞。
音響裡的陳奕迅還在唱著:「好女人不好過,壞男人有錯。好男人不好做,是不是這個社會的錯?」
寬叔愛這歌,由著陳奕迅在店裡從清早開業唱到半夜打烊,唱得客人都煩,他還依舊陶醉著。他說:「這不是社會的錯,點背不能怨社會。這是命,得認命。」
阿綠個傻孩子不知死活地湊上去問:「叔,什麼叫命?」
寬叔還沒張口,一屋子人翻著白眼異口同聲地回答:「命就是到了什麼時候就幹什麼時候該幹的事。去,把地上的頭髮掃了,再把那扇玻璃門擦擦,這就是你現在的命!」
這些話都快成為寬叔的口頭禪了,來得久的夥計張口就能背上一段。嚴儼跟著寬叔的時間最長,聽得也最多。夜裡看店的時候,寬叔總用這些話反反復複地告誡他:「嚴儼啊,不是叔囉嗦,你大了,也該長進些了。你看看蹄髈,論手藝你們不相上下,有時候你還比他高一點兒。可是論做人……唉……哎,你聽明白我說的沒有?做人,不是那個做人,是做『人』。」
嚴儼悶頭想,被你念了這麼久,不明白也都明白了。不就是結婚生子那些事。
身而為人,一小半為了自己,剩下一大半為了別人——父母,尊長,親友,還有那些面目模糊不知姓名的圍觀者。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過著自己千瘡百孔的日子,卻還窺視著別人無關緊要的生活。誰家的兒子過了三十還沒女朋友是有問題,誰家的女兒到了二十五六還不見女婿上門也一定是有問題。考不上大學是有問題,考上了大學找不到工作是有問題,工作了不結婚是有問題,結了婚不生孩子還是有問題。總之,就是有問題。
蹄髈做得很好。該刻苦學藝的時候心無旁騖地學,該追女孩子的時候轟轟烈烈地追。現在,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了,於是他和女朋友正在籌備結婚。擺酒的日子都定好了,就在這一年的春節。過了節蹄髈就不來店裡幹活了。他要在家鄉開個理髮店,小倆口兢兢業業地經營兩年。等有了點積蓄的時候,剛好要個孩子。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循規蹈矩,有條不紊。沒給嚼舌根的人們留下半點話柄。
寬叔認為,這就是人生正途。
嚴儼裝傻說:「叔,你說的是什麼呀?我越聽越迷糊。」
恨鐵不成鋼的寬叔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腦勺:「混小子!學什麼都學得賊快,偏偏在這樣的節骨眼上給我犯渾!你要氣死我是不是?」
快打烊的時候,嚴儼快速地收拾好所有東西,然後飛奔出門。寬叔在他背後看著,忽然長長地歎一口氣:「嚴儼,叔是為了你好,不想讓你走岔道。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什麼光怪陸離的玩意我沒看過?」
嚴儼不吱聲,抓著冰涼的門把手猛地推開門。刺骨的寒風尖嘯著倒灌而入,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正對店門的昏黃路燈下,魏遲的笑臉燦爛得彷佛朝陽。
」怎麼這麼晚?這條街上的店鋪都關了,就你最慢。「他縮著脖子,抱怨著來牽嚴儼的手。
嚴儼任由他拉著:「陪寬叔說了會兒話。」
風嗖嗖地吹,魏遲拉開衣襟把嚴儼整個裹進懷裡。冬夜的街頭依舊喧雜熱鬧,酒樓五光十色的招牌照得路人的臉也跟著斑斕起來,茶葉蛋的香味從街頭飄到巷尾。有人停下腳步吃驚地看著這兩個似乎太過親密的年輕男子,燒烤店夥計站在長長的烤爐後揚聲招呼魏遲,嘹亮的問候聲卻在看見嚴儼的臉時戛然而止。擦肩而過的路人裡或許有魏遲的某個鄰居,嚴儼的某個熟客,豆芽的某個同學家長……生活在一個生活區的人們總會有些微妙的、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聯繫彙集到一起就是一張密不透風的人情網,每一道目光都是一根觸角,悄無聲息地蔓延到生活的每個角落。
他大大方方地摟著他從人們探究的視線裡昂首挺胸地走過,下巴高高抬起,驕傲得像位君王。嚴儼靠在他胸前,寬叔那些絮絮叨叨的談話和心頭那一點惶恐愧疚全數被吹散在風裡。
魏遲的手總是很溫暖,即便是在大冬天裡,捂在手中沒多久就會升起一股直達心底的溫度。嚴儼的手卻是一年四季的冰涼,做學徒工的時候,手從早到晚泡在水裡,寒氣早就滲到了骨頭裡。網路上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帖子,憂傷而明媚地叮嚀著:「手心冰涼的男子你傷不起,那是上輩子折了翼的天使。」
魏遲說:「我呸。天什麼使?渾身都冷的是什麼?天使癱了?」
轉過身來他卻很溫柔,把嚴儼的手揣進懷裡,還不忘蹭著嚴儼的臉呢喃:「冷嗎?多運動就不冷了,嘿嘿。」
回到家裡,飯菜都涼了,魏遲裡裡外外地張羅著把菜都熱一遍。吃完飯,魏遲打遊戲,嚴儼洗碗。然後嚴儼坐到魏遲身邊,兩個人一起在遊戲裡采草、挖礦、欺負小怪、看風景。一如魏遲從前所說,沒有別人,只有你和我,仗劍策馬,馳騁江湖,看天清水碧,看花紅柳綠。
公會裡的會員們很奇怪:「老大最近怎麼這麼乖?定時上線,定時下線,都不出去野了。難道……」
嚴儼低調地保持沉默。
魏遲咧著嘴,曖昧地瞟著他微紅的臉:「我不告訴你們。」想賣弄又不肯賣弄,十足欠抽的口吻。
「切——」群眾群起而攻之。
魏遲才不在乎,說一聲:「睡覺時間到了。」利索地下線關機。
然後洗澡,然後上床。
魏遲輕輕地趴在嚴儼耳邊問:「行嗎?」
嚴儼抓著被角,聲如蚊訥:「不行。」
魏遲就乖乖地躺好了。
過了五分鐘,他又趴上來:「行吧?」
「不行。」
又五分鐘。
「嚴儼……」
嚴儼不說話。
屋子裡先是一陣寂靜,而後「悉悉索索」一陣輕響,舌頭攪著舌頭,身體擦著身體。
嚴儼漸漸止不住喊出聲來,從來不說實話的奸商魏遲這時候卻老實得叫人磨牙:「看吧,現在就算我不要,你也得纏著我要了。」
嚴儼咬著他的肩膀有氣無力地埋怨:「你有完沒完?」
「早著呢……」魏遲憋著臉咬著牙,一而再,再而三,三三得九,九淺一深。
天氣預報說,明天是個晴天,恰好嚴儼休息,可以睡個懶覺。生活如此美好,世界如此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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