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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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9 下午 7:46 #2617努力的作家觀眾
尾聲
「阿雪……」
嗯?
「阿雪啊。醒醒,船頭風大,你在這裡睡覺可是要著涼的呦。」
迷糊中,一雙有力的臂膀抱起了我。
我張開眼睛,眼前溫柔笑著的人,稍微有些蒼老,卻是我最安全的港灣,我縮著身體抱住他,在他的懷裡嗚咽著。
「怎麼了,哭了?做了什麼悲傷的夢麼?」他抬起我的頭,笑著問我,輕輕擦去我的淚。
「我、我做了噩夢……」我想到剛才的夢境,更加緊的抱住他,聽見他無奈的歎息。
「都三十多歲四十歲的人了,你這樣抱著我,羞也不羞。」
「小伍,小伍……」我卻不管,只是抱著他顫抖,「你不要死。一定不要死。」
「誰要死了啊?」
「夢裡,你死了。」我咆嚎大哭起來,「我、我也死了。你說、你說你對不起我……」
「什麼話。」他哄著我,「你每天抱著我不肯放手,你才對不起我吧。」
「你!我說夢裡呀!」
「現在,我們不是都好好的活著麼?」他拍拍我的背,讓我轉頭去看江面。
風鼓鼓的吹動著錦旗,航船,順著長江飛流之下。
夕陽在江面最遠處,拖出了一條絢爛的火焰,倒影中有成群的盧魚跳躍。遠處的漁舟遂江浪翻騰。
延綿的江岸被秋冬的楓葉裝飾的分外妖嬈。
江邊,有嗩呐吹打的聲音響來,分明是辦喜事,卻在紅布上纏了黑帶子。
我不解。
他說:「先帝剛剛仙逝,新皇上任,命天下紅白喜事一律從簡。倒也說明了新皇的孝心。」
我按著被風吹起的頭髮,微微笑了。
再去看那夕陽萬景。
「可美?」他低頭在我耳邊問,看著我因為他的接近而帶上紅暈的臉,「卻沒有你美。」他輕輕吻著我的眼睛,「錦繡江山,也沒有你誘人。」
我吃吃笑著,由他嘻鬧。
「去哪裡呢?」
「去江南?」
「不要。」
「揚州不錯……」
「去廣州。」
「你身體……」
「我沒事情的。」
「不行。」
「要去。」
「不行。」
「要去要去!」
「就是不行。」
……
江水聲,遠遠吞沒了聲音。
只有江邊嗩呐,遼遠的聽起來,似乎有了一絲錦瑟的韻律。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淡墨痕(番外一)
「你叫……近墨?」面前躺著的少年咳著血,笑著說。
他低頭看他,退開了一步。
少年渾身泥土的躺在路邊,幾乎要死去了,和那些快要死去的乞兒沒什麼分別。
他開始有些後悔一時的憐憫,和衝動了。
「你快死了。」他說,然而那少年依然笑著,就算在咳血,就算血從破碎的胸膛裡飛湧而出。少年咯咯笑著,仰面躺在地上,身後的黃土飛揚起來。
「你笑什麼?」
「像我這樣的人,其實死了才是最好的歸宿。」
他這樣說著的時候,血從喉嚨裡冒出來,沾染上黃土。讓阿平無名火起,他冷冷的從少年的身邊走過去:「那你死好了。」
少年躺在那裡,笑著,臉色慘白:「……好啊。」他無所謂的說。
阿平越走越遠,少年卻依然躺在那裡。
他再走遠幾步。
又幾步。
更幾步……
捏緊拳頭,猛回頭。
遠處黃沙中依然可以看到一個黑點,躺在道路邊,一動不動。
「喂——!」他叫了起來,「在那裡會中暑的。喂?!」一路小跑過去,氣喘吁吁的看著躺在地下的人,少年睜著大眼睛正在好奇的看他。
大眼。
對大眼。
一腳踹上他胸前的傷,聽見黃沙中傳來怒吼:「你要死啊?嚇死了我了!」
然後可以聽到,另外一個聲音的哀號。
「這雪映紅梅味道剛好,不甜不膩,你嘗嘗?」
「這桂花酒溫的熱透了,喝一口,避避風寒?」
「阿墨阿墨,你這瓷碗竟然是景德鎮青瓷?!」
「哇……阿墨,是八大山人的真跡???」
「看你衣著,花費,肯定是貴族子弟——」
阿平扭緊了眉毛,很想把他立即從馬車上扔下去。
「你煩不煩?我是不是貴族子弟和你什麼關係?」他衝衝的頂回去。
少年愣了一下,撓頭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來:「我沒見過官家子弟嘛。你細皮嫩肉的,和我好不一樣。」他摸過額頭上淡淡的刀痕,有些羡慕的說。
刀痕,從額頭上劃下來,沿著鼻樑一直到左顴骨處消失,猶如淡淡的墨蹟,輕微的幾乎看不出來,卻在少年笑的時候,添加了一種奇異的活力。
「會不會很害怕?」阿平問,他看到那樣的傷痕,心裡都在發顫。
「那算什麼?」少年挺起胸拍了拍包紮好的傷口,驕傲的回答,「比起這次來,那算好的了。」
「啊?為什麼會這樣?你老是在冒險?」
「嘿嘿……」少年咧開嘴笑著,然而這次的笑容有點落寞,「我的行當不太一般嘛。」
「什麼行當?」
「說出來嚇死你。不說不說。」少年搖頭。
「那可不一定。」阿平哼了哼。
「好好,我說了,你別嚇得尿褲子。」
「你才尿褲子!我都十九了,你說自己還差不多。」
「……那我說了!」
「說。」
「我是……」少年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一個殺手……」
阿平愣了一下,嗤笑:「你少扯了,我才不信。說真話,你到底做什麼的?」
「這樣都被你看出來?」少年喊叫起來,「我以前說十個九個都信呀。」
「我聰明。」他笑,「快說快說。」
「好好。我實話說了,家裡欠人錢,被打了一頓而已。」
阿平真的笑了起來,咯咯笑著,掏出乾淨的帕子擦了擦汗,抬頭見少年正看著他發怔,奇怪道:「怎麼了?」
「給我摸摸……」少年笑嘻嘻的摸上阿平的衣服,絲綢的,相當華麗精美,「好漂亮的料子。我咋沒見過呢。夢裡面都沒見過啊。阿墨,你家有多少錢?這馬車……陶瓷,衣服……啊?」阿平猛推開他,嚇了他一跳,「咋了?」
他看了少年很久,有些憤怒,還有苦惱,終於搖頭:「沒有。你別碰我……我、我討厭別人碰我。尤其是你這種。」他說完,心虛的松了口氣,轉頭去看車外的風景。
「唔……」少年困惑的撓頭,最後笑了起來,大大咧咧的,「那是,我的手髒,摸壞了就不好了。那要多少錢吧。」
阿平捂了捂灌風的領口,沒有回答。
「阿公,麻煩問一下……」
少年在養傷的時候,坐在車上,看著阿平端著手裡一封發黃的紙張,偶爾跳下馬車去問路邊或者附近的住家。
往往對方搖頭之後,他帶著失望的表情回來。
「又沒問到?」
阿平失魂落魄的搖頭。
「阿墨……」
「阿平。」
「嘎?」
「我叫平近墨。叫我阿平。」
「哦。」少年嘿嘿笑起來,「我叫狄青,你叫我……狄青好了。」
「你們家就是和我不一樣,起名字都要起什麼墨啊什麼的。」少年停了一下,又開始說話。黝黑的皮膚在阿平眼前晃動,讓他心裡沈澱了幾分。
「你讓我睡一會兒吧。」他開口,語氣焦躁不安,「中午太熱了。」
「好……」少年笑著,「那我下車透透氣。」
他點點頭,閉著眼睛靠在車上。夏日柳樹的陰影在車外閃爍,一片知了的吵鬧,讓寂靜壓抑的中午更加煩躁不安。
「清涼村,平家?」
聲音突然插入了這樣寂靜而喧鬧的一片,清涼的頓時洗去了他所有的焦躁困惑和壓抑。
睜開眼睛,少年站在車外,看著手裡發黃的紙張。
「你知道這裡嗎?」他突然升起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讓他立即嘲笑起自己來。怎麼可能——
「知道啊。我小舅子的大哥的二兒子他閨女就嫁到這裡去了。」
「怎、怎麼去?」他的聲音開始顫抖,撇開少年荒謬無際的關係,他依然希望可以知道答案。
「嘿嘿……」少年裂開一嘴潔白的牙齒,笑得老高興,「我駕車,帶你去。」他俐落的撐上馬車,拿起長鞭,在空中甩了響亮的鞭花,馬車,在柳樹遮擋的陽光下,飛馳起來。
平家……
他站在籬笆外的芭蕉樹後。
院子裡冷清清的,也挺簡陋。
一個婦人走出來,從井裡取了水上來,倒在桶裡。
「阿媽,阿媽!我來提我來提。」十五六歲的一個男孩從堂屋裡走出來,連忙提著桶,吃力得提進廚房。
「你妹子呢,平福?」婦人在外面問。
「啊?」男孩在屋裡沒有聽清來。
「我問你妹子平貴去了哪裡?」
「哦……她早上和阿爹一起上山了。說是撿些枯柴回來。」
「那你一會兒把吃了送過去,你爹早上起來到現在還沒吃飯!」
「哦……好好!」男孩在裡面應聲。
近墨悄悄退後了一步,放下那片碩大的芭蕉葉子,又退了兩步。
「那大嬸是你娘親啊?」狄青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看著院子裡小聲問。
他過了很久才開口嘲笑一樣的回答:「你現在知道,我不是什麼富家子弟了。哼……我也只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那是恨的,是怨的語氣。
「平福,平貴……那你是叫平安麼?」狄青似乎沒有聽出他的意思,依然在問。
平安……
平安,平安,看娘親給你做的新鞋子,可合腳?
平安,你爹我今天打了這麼大一隻野豬,牙齒呀,都這麼大呢!
阿哥阿哥,我要吃糖……
那遙遠的記憶,突然帶著夏日濃濃的惰懶竄回了他的頭腦。
眼淚就如同那洶湧澎湃的兒時記憶一樣,難以控制的在他的眼眶中聚集,從他眼眶中滑落,身後的芭蕉發出沙沙的聲音,遠處新翻的稻田散發出濃郁的泥土香。
「家裡太窮了,兩個月都挖野菜熬高粱面。後來沒吃得了,想吃觀音土,阿爹阿媽死活攔著不給。我和弟弟又哭又鬧,結果對門的孩子,吃了那土,死了。」他在田間走,看遠處的晚霞和稻田勾勒出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天邊最黝黑的土地,和著田埂,摸出彌散的墨痕。
「沒有辦法了。只有賣孩子。」他笑,看了眼狄青,「阿爹心疼我,不願意賣。卻不能不賣。打聽到一家老爺要收義子……怎麼聽來,也是好聽的。」
「義子?」少年不解。
「就是有了少爺,身體太弱,收個義子擋災轉禍的。」近墨笑笑,笑得蕭索,「既然是義子,生活自然還好。所以我……不是富家子弟……」
「阿平。」
他轉頭看那少年,少年低著頭問他:「你不苦麼?分明恨著父母拋棄你,分明過著不是人的生活。」
他苦笑:「是我傻。原本是積氣,尋著他們要讓他們看看自己的樣子,狠狠的報復回去才好。然而既然是父母,如何恨得起來,如何報復得了?」
「阿平,不準備回去了麼?」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轉頭,少年正抬起明亮的眼睛,喃喃念叨。
那夜,風高月黑。
那夜,群鬼狂舞。
那夜他睡不好。
那夜他見他在黑暗中揮刀,一刀下去,封喉致命。
他見他手中的刀,撩起鮮血,在黑色夜空中,劃出淒美得的曲線,潑墨一般,飄散出淡淡的痕跡。
他站在血雨腥風中,呆呆的,看著少年。
少年的眼睛,明亮的如同黑暗中的狼。警惕而冷酷。裂開的嘴唇,中間有嗜血的牙齒,隨時準備啃咬敵人的屍體。
少年臉上那道如同淡墨彩一般的刀痕,也突兀的顯示著殘暴。
「你看到了……」少年靜靜的開口,手裡還拿著那把寒光乍現的刀。
「你得死。」他只是在陳述事實。
近墨退後一步。
「狄青!」他叫了一聲。
「你真的必須死。」少年抬起刀,「我現在不殺你,你會……死得更慘。」
「狄青……」刀抵在他的下顎,他衝口而出的話讓自己都吃了一驚,「讓我跟著你!我要跟著你!」
少年飛出來的刀,頓了頓:「你說什麼?」
「我無處可去了,回不去了。
少年的刀收了回去。
「跟著我有什麼好?殺人而已。」他苦笑,卻也是答應了下來。
那是血腥和絕望的十年。
兩個人如同最陰暗的老鼠,在罪惡和陰謀間過了十年。
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一個用刀殺人,一個用智慧殺人。
是罪惡也在尋找著瘋狂的快樂,也在嘲笑著芸芸眾生,也在諷刺著天地人理。
是絕望也在備受良心的譴責,也在暗中哭泣強顏歡笑,也在呐喊著無法企及的希望。
「不是……放過我們了麼?」手裡的茶杯在地上跌了粉碎,茶水沾染上他的鞋子,他抬頭看一臉苦笑的狄青。
「怎麼會……」當年的少年已經三十歲,臉上有了滄桑的痕跡,和那刀痕一起模糊了淡淡的墨蹟。
「他說過放過我們的!」近墨咬著牙,緩緩的開口。
「這是我的報應。」狄青依然在笑,缺少了份明朗,多了份沉重,「我殺了人,就該償命。」
「那我也殺了人!他也殺了人!為什麼不找我?不找他!」近墨怒問,「你殺人,身不由己,你殺人,那一個不是為了他而殺的?!哪一個……」
「阿平!」狄青溫柔的笑,抬手摸索著他稍微蒼白的嘴唇,「你不要說了。記得你跟了我,就好。」
「我……」他張口,卻哽咽得無法說話,只有抓住他粗糙的大掌,低頭親吻,讓淚默默留下。
單瑞雪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清涼村的時候,他就知道,當年的少年已經倒下了。他告訴過他,他不會抵抗,不會讓單君難於選擇。
若是單瑞雪出現,那麼,那把刀必定是最後插入了他的胸膛。
不知道自己的血,和別人的血,是不是不太一樣呢?
他走的時候,笑著問他。
那裂開的嘴角,依稀有著他年少時的憨厚。
「你要我說出那名字麼?你也熟悉的。趙——」他知道自己在用很冷靜的語氣說話,然而他並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冷靜。
那咧嘴笑著的人,再也不在了,不是麼?
「你根本下不了手!你殺不了他!」他厲聲說,「你莫要自投羅網。邊關將領未接聖旨擅自回朝,是為死罪!我說的還不清楚明瞭嗎?!」他看到單瑞雪悲憤的表情,心裡也一樣悲憤。
他的愛人,他要跟隨的人,一樣的慘死了。
仇人在面前。
究竟是誰殺了誰,誰欠了誰?
誰站在高處冷笑著世界顛倒不安混亂無狀?
馬蹄聲碎在晨光中。
他無力的站立著,抬頭看那清涼村潑墨一般的世界。
他記得官道邊那躺著漠視生死的少年。
還有他臉上的刀疤。
輕輕的、永遠無法抹殺的,從他的生命中劃過。
猶如一道,淡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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