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帝王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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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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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2 下午 12:21 #3037努力的作家觀眾
引子
宮燈柔光搖曳,蘇其璣清秀的臉被照得有些暈紅,長長的睫毛顫抖著,痙攣的手幾乎抓不住自己的衣服,脖子下面露出一片膩白光潔的皮膚。他看起來神情困苦已極,卻美得攝人。
英俊雄武的青年皇帝慢慢從他身上爬起來,懶洋洋地說:「既然這樣,蘇侍郎,朕就赦免你蘇家滿門。」
蘇其璣臉上閃過一絲喜色,掙扎著滾下床跪倒:「謝主龍恩!」
皇帝一邊穿衣一邊說:「罷了,你以後聽話些,莫要再忤逆朕意,總不虧待你。」
蘇其璣狠狠磕頭,只是不說話。
皇帝看了他一眼:「怎麼,你還想求朕什麼?」他其實也猜出了蘇其璣的意思,口氣微帶不快。
果然蘇其璣抬起鮮血涔涔的額頭,哀聲道:「是微臣愚魯,詩文中對朝廷不敬,合該受罰。聶翰林向來恭謹,這次也是受臣連累。求皇上開恩,把聶翰林一家也赦免了。」
皇帝雙眉一鎖,殺氣立現!蘇其璣打了個寒戰,卻不退縮,眼中現出哀求之色。
過一會,皇帝緩緩道:「好個蘇侍郎,到此地步,還顧著聶某!既然如此,朕就令你做監斬官,親自送他聶家上路!」
蘇其璣哀叫一聲,隨即狂亂地撲上來,抱著皇帝的腿顫聲叫道:「皇上!皇上啊!求你放過他,是我不好,你殺我……放過他!放過他……」嘴裡胡亂叫著,神情接近崩潰。
皇帝慢慢掰起他的下巴,逼他看著自己,淡淡道:「這麼說,你是打算用你蘇家滿門性命,包括你父母妻子,你幾個兒子……換聶府上下活命,是嗎?只要你說是,我可以答應你。」
他故意把「父母妻子」、「幾個兒子」說得特別重,眼中殺氣森然。
蘇其璣狠狠打個寒戰,目光有些渙散了,隔一會,低聲道:「皇上……微臣……去監斬。」他勉強說完這一句,昏闕過去。
次日,蘇家後院。
蘇其璣的小兒子歡歡是個粉妝玉琢的孩子,這時正在和幾個哥哥玩耍,看到父親散朝回來,歡呼一聲撲了上去:「爹爹!爹爹!」縱身投入他懷中。
蘇其璣勉強笑著,抱起歡歡,看著孩子燦爛的笑臉,忽然流下眼淚。
歡歡有些納悶,用肥短的小手抹去父親的淚水,慌忙道:「爹爹別哭!」邊說邊把手裡啃了一半的糖葫蘆遞給他:「爹爹吃糖糖,吃了甜甜的,爹爹就笑了。」
蘇其璣「啊」了一聲,全身發抖,頓時淚流滿面。過一會勉強定下來,吩咐幾個兒子下去,卻留下歡歡。
歡歡雖小,也是個機靈孩子,看出父親神情不對,呐呐道:「爹爹,有什麼事嗎?」
蘇其璣親了親歡歡紅蘋果般的臉蛋,顫聲道:「歡歡,你的聶叔叔一家就要死了,你明白嗎?」
歡歡扁了扁嘴:「我知道,哥哥們有說的。他們說鳳城哥哥也要死了,以後都不可以來找我玩……爹爹,我們想辦法救他們好不好?」
聶鳳城是聶侍郎的公子,和歡歡向來玩得好,兩人年紀相若,容貌也有些像。
蘇其璣顫聲道:「好孩子。我……就是要救你鳳城哥哥。聶叔叔只得他一個兒子,我們蘇家就算不惜代價,說什麼也不能讓聶家絕後。你說是不是?」
歡歡點點頭,歡呼一聲:「爹爹真好!爹爹,我們救鳳城哥哥,還要救聶叔叔他們……」說著嘟起小嘴,喜滋滋地親了父親一下。
蘇其璣面色一白,忍了一會,緩緩道:「歡歡,爹有四個兒子,你聶叔叔卻只有鳳城哥哥。正好你們生得有點像,所以……我想用你換下鳳城,你……你……莫怪爹爹心狠!」
歡歡「啊」了一聲,紅撲撲的臉頓時慘白,掙扎著想逃開。蘇其璣咬牙道:「兒子,爹對不住你!」忽然一發狠,卡住他的脖子。
眼看孩子掙扎一陣斷了氣,蘇其璣淚水涔涔而下,神情卻漸漸鎮定下來,用外衣裹住兒子,叫來管家蘇賀,低聲吩咐一番。蘇賀臉色變了又變,隨即領命而去。
※※※
「臣蘇其璣奉旨監斬聶侍郎滿門,今已處置完畢。聶家二十一口,除子聶鳳城兩天前病死獄中,其餘二十人查驗無誤,行刑已畢。臣特來覆命。」
皇帝懶洋洋「嗯」了一聲,淡淡掃了蘇其璣一眼,卻見他面色慘白,容色還是美麗如圖畫中人,鬢角卻有些班白了。
蘇其璣才二十多歲,本不該白頭,何以忽然變得這個模樣,皇帝也是心頭有數,忽然覺得他這神色甚是可憐可惜,於是淡淡道:「罷了,蘇卿辛苦了,平身。」也不再問。
蘇其璣默默鬆開袖中的拳頭,這才覺得滿手的冷汗。他正要起身,腦中晃過歡歡的臉,心頭一陣悶痛,踉蹌著跌倒在地。
他救了聶家鳳城,成全朋友之義,可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
他的歡歡,粉妝玉琢的孩子,那天還甜蜜地親著他的臉,給他糖葫蘆。
他殺了兒子,親自監斬朋友,又失節皇帝換取一家性命。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那個氣品高潔的美玉侍郎蘇其璣了,他只是個污穢邪惡的男人,地底低賤的獸類……
心痛得這樣,卻不能去死。聶家鳳城,那是他的責任,他必須養大那孩子。
「鳳城,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兒子,你就是……蘇惜歡。」
第一章
月光如水,照著歡歡慘白的臉,他靜靜躺在監獄骯髒的草墊上,漂亮得像個玉人兒,眼角卻似有血淚流出。
蘇惜歡心裡一陣痛苦,掙扎著伸出手,想抹去那孩子臉上暗紅的液體,可他怎麼也夠不著。那個美如月光的小童,慢慢模糊成一片慘澹顏色,化入霧氣輕煙。
蘇惜歡掙扎著大叫:「不!不要!」忽然驚醒。
窗外果然是月光如水,好一個明月清風夜,婆娑的竹影在窗前輕輕搖曳,就好像一個輕柔歎息的人。
蘇惜歡茫然了一會,清醒過來,心裡告訴自己:當年那個歡歡已經死了,而他,也不再是聶家遺孤鳳城,他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蘇惜歡。
歡歡本來叫做蘇歡的,他雖然頂替了歡歡的身份,大概蘇其璣畢竟不願意讓兒子死得毫無痕跡,就給他加了一個「惜」字。
惜歡,這個隱含的意思,他自然是明白的。父親心裡,大概一直惦記著那個夭折的可憐孩子。這是他父子二人一輩子無可回避的罪。歡歡,是為他而死的。
他看著歡歡的屍體被秘密送入獄中,雖然震驚,卻一聲不響地接受了這個計畫——他已經是聶家唯一的希望了,不能白白死掉。這條性命,是要留著報仇的。
這番心意,他甚至從不對父親蘇其璣提起。
蘇其璣抱著他靜靜流淚,然後吩咐管家,將小少爺送到鄉下老家將養。
蘇惜歡心裡有數,父親這麼做,其實是為了避開府中閒雜人等的耳目,他默默接受了這個安排。
來到江陵蘇府,他就及時地大病一場,病好後什麼都忘記了,別人說什麼,他都只是點頭。昔日的聶鳳城,就這樣徹頭徹尾變成了蘇惜歡。
十年之後,他已是名動朝野的名士,才氣縱橫不可方物,風雅絕倫,人品文章江右第一。
坊間把他一副字畫的價格哄抬到千金以上,卻還是被人爭著收購。所著的《江山園文集》一經面世,就造成洛陽紙貴的局面,風行天下。當代大儒楊釋致一見之下,擊節驚呼:「此子一出,天下無人耶!」士子清談聚會時,若誰居然說沒看過《江山園文集》,勢必被他人嘲笑。
蘇惜歡名氣之盛,甚至超過了他的生父和養父,當年號為天下雙壁的聶靖和蘇其璣。
這位明珠美玉般的大才子,似乎得到了天上地下諸神諸魔的祝福。
可惜世事無完美,世傳蘇惜歡風神絕倫、才調絕倫,卻偏偏體弱多病,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家中靜養,甚少出頭露面,只有一個老管家陪著他。這也讓他的傳說越發神秘了。
可傳說畢竟只是傳說,只有蘇惜歡自己清楚,這一切到底有多荒唐。
他從來不是什麼清雅淡泊的人,十年來,無時無刻不被報仇的渴望煎熬著。
蘇惜歡深深吸口氣,披衣而起,慢慢走出中庭。
不知道多久沒做這個夢了。可他心裡明白,歡歡慘澹的臉早就刻入記憶深處,這輩子,他都不能擺脫。
其實,如果對自己誠實一點,他得說,自己從小就很喜歡那個人。
他的童年小友,總是那麼甜蜜可愛,玉人兒一般的精靈乖巧。他們老是在一起玩,他甚至異想天開地要求歡歡長大了嫁給他,結果被歡歡笑了個賊死,回家讓父親結結實實打了一頓手心。
歡歡告了狀又後悔了,天天找他賠罪。他其實早就原諒了這傢伙,卻故意裝著生氣,騙得歡歡每天帶不同的禮物過來哄他開心。
其中有一樣是一隻小玉馬,至今蘇惜歡還掛在脖子上……
真是甜蜜天真的幼年時光。
可最後,他眼睜睜看著歡歡的屍體被放入骯髒的牢獄,自己卻毫不遲疑地走了。
此後,蘇惜歡再沒有大笑過。
那麼晶瑩美麗的小人兒,安靜地躺在那裡,真是可怕的情形……
心裡想著,手心又燙熱起來。
蘇惜歡回房取下竹簫,換了一套黑衣,黑布蒙面,腳尖一點,輕飄飄縱出蘇府。
不多時到了荒野中,對月起舞,卻是一套劍法。動作矯捷靈動,哪有半點病弱氣象?
——這就是大才子蘇惜歡的秘密,他每夜練劍,已經八年,甚至連親若父輩的蘇賀也不知道這文弱少年竟然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蘇惜歡練劍已畢,抖手擲出一隻火箭,在夜空爆開,發出尖銳的聲音。不多時,遠方有腳步急奔而來。幾道人影來勢迅捷,分明都是輕功厲害的武學高手。
幾個人到了面前,紛紛亮出手中權杖,對著他跪下:「拜見主公!」這些人雖然蒙著臉,都眼神犀利、舉止大氣,看得出平時頗有地位。蘇惜歡淡淡道:「都起來。說一下近期做為。」
身形嬌小的女子首先道:「主公,屬下訓練的女弟子又成功嫁入杜將軍府、白尚書府、柳禦史府、花侯爺府,如今京中高官門第,大多已有我教門下。雖然身份只是侍妾、清客之輩,對刺探情報頗有好處,也不大起眼。」當下細細說了在京中的佈置。
蘇惜歡滿意地點點頭:「華雲堇,妳做得很好!」又問:「鐵錦鍇?」
高大魁梧的鐵錦鍇恭聲道:「稟主公,屬下和江南鹽商的談判頗有進展,預計今年我教可從中獲利白銀十萬兩以上。風火堂的鐵器和關外的馬場也進展穩健……」一輪說下來,連華雲堇也聽得滿眼羡慕佩服之意。
蘇惜歡微微點頭,再道:「戰風?」
戰風是個清瘦矮小的男子,聞言嘶聲道:「主公,屬下偶感風寒……說話不方便……最近做得也少……」這話說得嘶聲啞嗓、有氣無力的,聽得華雲堇和鐵錦鍇都皺起眉頭。
蘇惜歡道:「既然這樣,你不用說了。今晚就這樣,你們走吧。」
三人施禮,正要離去。蘇惜歡忽然淡淡道:「心之憂也,於我歸處!」
這正是飛龍會識別奸細的暗號!華、鐵二人聞言眼神大變,隨即毫不猶豫拔出兵器,對準自己。
戰風微一遲疑,也拔刀向內。
蘇惜歡微微冷笑:「果然是冒充戰風!」
聲到招到,竹簫披風,帶出一道淩厲刺耳的長嘯,直刺戰風。
戰風大笑一聲:「好個飛龍會主,倒是機靈得很!在下恕不奉陪了!」手中長刀一斜,正正點在竹簫上,勁力到處,竹簫頓時斷折,他的長刀卻也被蕭上內力震得斷裂!
蘇惜歡臨急不亂,就勢加力,幾片斷蕭疾飛而出,那人躲避不及,撲地一下,被一片斷蕭擊中,頓時悶哼一聲!這一下快如電光石火,華、鐵二人竟然毫無插手餘地。
蘇惜歡的機密被人窺探,如何肯留活口,微哼一聲,一掌拍出!方圓丈內,都被他掌風籠罩。那人一聲清嘯,提掌迎上。
月光明亮,照得那人雙目清明如水,蘇惜歡忽然心下一凜,手掌微緩。
雙掌一對,二人都是身子劇震。那人一口血噴出,蒙面巾頓時濕淋淋地,他卻已借掌力加速飛縱而出。
華、鐵二人還要追擊,已趕不上了!蘇惜歡喝道:「好俊的神飛步法!算了,追不上的,就這樣吧!他傷得不輕,一定會倒在附近,你們立刻安排人手搜查。三日後到這裡給我回話!」
打發了屬下,蘇惜歡悄無聲息潛回家中,聽得廂房裡蘇賀尚自鼾聲如雷,微微一笑,忽然一張嘴,嘔了一口血,險些倒地。
他和那人對掌,雖重傷對方,其實自己也沒討好,只是不肯讓屬下知道,所以竭力穩住。這樣一來,內傷越發沉重。
蘇惜歡想著當時情形,猶覺疑惑。
他費盡心力修練的武功,乃是來自七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玄天道人的武學秘笈,當時用了不少手段才得到的,自信這一身武學已是世間罕見敵手,想不到有人能和他不相上下。
飛龍會的存在更是絕大的秘密,今日卻被人莫名其妙做了三大密使之一的戰風,摸上來刺探機密。
這個冒充戰風的神秘人物,實在大大了得!難道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秘密,就要這樣被人發現嗎?
蘇惜歡越想越是心煩,內傷又發作起來,伏在案上悶咳不已。
到了次日,內傷越發發作厲害。蘇惜歡昏昏沉沉躺著,聽到老管家蘇賀驚惶地忙個不停,也沒力氣說話阻攔,心裡只是苦笑。
正自暈迷,迷迷糊糊聽著有人道:「怎生是好?太子殿下路過本地,設宴接見江陵名士,指明要蘇公子見駕……下官也代公子歡喜……蘇公子怎麼一下子病得這樣?」說話的卻是江陵知府王大人。
蘇惜歡傷勢雖重,心裡還是明白的。
他一直打算著報仇,結識太子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說什麼也得去。於是暗中咬了一下舌尖,借著激痛清醒神智,勉強道:「王大人……在下撐得住……可以去。」
※※※
太子是個高大英俊的少年,濃眉俊目、不怒自威,看著氣勢奪人,果然是天之驕子。
他看著蘇惜歡進來,頓時微微一怔,停杯不飲。滿堂賓客也一下子不說話了,都看著蘇惜歡,發出微微的驚咦聲。
——他一身月白長袍,面容也是微覺透明的玉器一般,美得不像真人。世人向來知道蘇惜歡容姿過人,卻也沒想到他這等模樣。
太子楞了一會,忽然鼓掌大笑:「蘇家惜歡,江右風流人物第一,想不到竟是如此驚世姿容!孤王見蘇卿,不覺忘情忘俗!當浮一大白!」眾人省悟過來,也紛紛叫好。
蘇惜歡微微一笑,和太子見禮,氣度雍定自若。
太子和他交談幾句,只覺這人言辭清簡、見識明白,看著文弱秀美,骨子裡大有丘壑。
他越發讚歎。忽然笑道:「如此人物,倒堪稱聶將軍的對手。來人,去傳小聶來,要他也見見江右才俊!」
一個侍衛上前跪下,低聲道:「太子,聶將軍一早已經告罪請假了,說是宿醉未醒……」
太子一笑:「孤王倒是忘了。」
隨即哼了一聲:「小聶昨夜留宿醉紅閣,他倒好意思請假,當真以為孤王不明白他的勾當嗎?仔細有人聽到了,要剝他的皮!這小子風流好色,總有一天要壞在這上頭。」
話是這麼說,倒也不計較了。
蘇惜歡看在眼中,便猜測那小聶定是和太子私交甚好,不知能否利用。
他心裡搜想著姓聶的武將,忽然一驚,明白了小聶是誰。
——聶定威。威震天下的武將,憑軍功封侯的少年英雄,皇帝為玉蒔公主指定的未婚夫。玉蒔是太子的唯一嫡親妹子,怪不得聶定威和妹夫如此交好。
據說聶定威有萬夫不當之勇,長得倒是溫文爾雅,談笑用兵,有笑面虎的外號。太子身邊有這樣的人物,蘇惜歡不禁暗自留神。
這個聶定威,會不會成為他復仇計畫的阻礙?
柳色青青,蘇惜歡醉意深沉,搖搖擺擺走在白石小路上。
他原本不善酒力,和太子應酬一番,已覺頭昏得緊,只好告退。太子要兩個美貌宮娥扶他到後院稍息,蘇惜歡不想待,只留了一會便告退。
沒想到那酒後勁極重,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轉到了哪裡,到現在竟是進退兩難,行走不得。
他眼前發花,就想用手扶著柳樹歇一下,不料醉眼迷離,撲了個空,身子一歪,撲通一下掉入水中。
春日冰冷的水讓他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本想掙扎,醉後身上卻沒什麼力氣。
流波輾轉,水氣迷茫,蘇惜歡恍惚又看到了歡歡那張玉雪般秀麗可愛的臉,忍不住輕聲一笑,低聲說:「歡歡。」
這話出口,就好像打開了一個久遠的魔咒。他心頭最大的秘密,最深的罪孽,化為血淚,慢慢流出。
歡歡的臉微微湊近,美麗的丹鳳眼靜靜凝視著他,眼中毫無悲喜。
蘇惜歡顫抖著伸出手,卻什麼都沒有碰到。
那人靜靜湊了過來,溫熱的嘴唇度給他一口氣。
隔了多年的生死幽茫,他竟然又得到了歡歡的親近嗎?
蘇惜歡又是微微顫抖一下,含糊地說:「對不起。」
然後就是無盡的昏沉和窒息。
似乎有人輕輕歎息一聲,那聲音熟悉異常,令他的心微微發抖了,不禁失聲道:「歡歡!」
「歡歡是誰?」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問。隨即有人在低聲笑語:「將軍,他醒了!還是你的針灸厲害呀!」那聲音嬌媚得緊,帶著點愛嬌的意思,是個女子。
蘇惜歡楞了楞,忽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睛。
一對青年男女就在眼前。
那男子高挑俊秀,光彩極重,竟讓身邊嫵媚如畫的女郎也顯得毫無顏色。他一身素羅長袍,一張臉蒼白如雪,越發顯得修眉鳳目,神采攝人,容貌英俊得驚心動魄。只是面色太過蒼白,似非康泰之相。
蘇惜歡看著這張臉,心頭猶如一記大鐵錘狠狠打過,悶哼一聲,嘶聲道:「歡歡?」
那男子笑了笑,又問:「歡歡是誰?」口氣爽朗溫和,並非記憶深處那個有點刁鑽、有點淘氣的活潑小童。一笑之下,有若醇酒,竟是令人沉醉。只是雙目明亮無情,透出些冷酷之意。
身邊女子笑道:「蘇才子,這位是聶大將軍啊,你醉闖將軍住處,差點淹死,到還沒酒醒麼,怎麼胡亂招呼?」
蘇惜歡楞了楞,緩緩垂下眼,說:「對不起。多謝聶將軍救命之恩。」
心裡頓時明白,這溫和可親的絕美男子正是威震天下的當代第一名將聶定威。世人都說聶定威是笑面虎,真正一見才知道,恐怕無論是誰,也抵擋不住他春風濃酒般的笑容。
在水中看到的,只怕就是聶定威的臉,他當時還以為歡歡複生……真是可笑的念頭……
聶定威明亮銳利的眼睛靜靜看了他一會,微笑道:「相逢就是有緣,蘇兄何必客氣。」
蘇惜歡看著他,卻無法從這醉人的笑容中看出什麼別的東西。隔了一會,也笑了,柔聲道:「是啊,相逢就是有緣。」
——不管他是不是當年的歡歡,不管他想著什麼,畢竟他們相逢了。
謝天謝地。
聶定威道:「蘇兄溺水之後想來身子欠妥,不妨在此多歇一會。末將還有些事情要辦,恕不奉陪了。」
蘇惜歡連忙稱謝,兩人客氣一番,聶定威要那女子留下侍奉蘇惜歡,自己走了。
兩人閒聊一陣,原來那女子叫霏霏,是聶定威用慣了的侍女,態度溫存、心思敏捷,甚是靈巧可人。
蘇惜歡疑心聶定威就是當年的歡歡,幾次拿話刺探往事,霏霏答得甚少,只是一昧言笑嫣然,頗有其主之風。
蘇惜歡無奈,心知問不出來,只好告辭。
回家之後,這一夜心神繚亂,一會兒是歡歡帶著血跡的淒麗臉兒,一會兒是聶定威蒼白微笑的模樣。
迷迷糊糊地,竟然想起了冰水中那個倉促的擁抱。
那個人的嘴唇,帶著溫熱,度了一口氣給他,卻令他的心火燙起來。
蘇惜歡吃力地一聲一聲叫著歡歡,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覺這輩子從沒這麼難受,內傷也隱隱發作,他躺在床上,喘息艱難,心裡的火焰卻一點一點熾熱了。
不管聶定威是否承認,一定要接近他,搞清楚他的底細。
蘇惜歡睡不著,索性披衣而起,和蘇賀一起,細心挑了幾樣禮物,備成四色,借著感謝救命之恩的名目,一早去拜會聶定威。
過一會,卻是霏霏出來回話:「蘇先生,將軍昨日感了風寒,有些不適,正歇著呢。先生請回吧。」
蘇惜歡一楞,也不知此人是故意稱病不見,還是真的有什麼不妥。他想著聶定威毫無血色的臉,不禁暗暗擔心。
天氣尚冷,聶定威是馬上大將,不像他有上乘內力護身,昨日跳下水救他,只怕著了寒氣,是以忽然病倒。
蘇惜歡忙陪笑:「莫非是昨日下水受涼?這事說來是在下惹出來的,在下更該探望將軍。還請姑娘容我進去。其實在下也略通醫術,或可有所幫助。」
霏霏一楞,遲疑道:「這……」抵不過他帶著懇求的笑容,歎口氣說:「那你小心點兒,將軍每次生病,都脾氣格外不好……」
她隨即自知失言,趕緊咬住嘴唇,面色微微發白。
蘇惜歡一楞,聽出不對。
看來,聶定威這次是舊病復發。這威震四方的海內名將,到底得了什麼怪病?
蘇惜歡跟著霏霏穿過楊柳堤岸。
這就是第一次遇到聶定威的地方,他不禁又想起水中那個模模糊糊的嘴唇碰觸,臉上微微激紅,心頭又燙熱了幾分。
隨即心神一震,隱約想到了什麼。
難道,他果然對聶定威有什麼不該的心思?那人是天下虎將,威重朝野,看得出面和心狠、為人深沉。若對那人若動了心腸,只怕大是禍事!
何況……那人若是當年的歡歡……
那個被親生父親扼殺,被好友背叛,失去一切的小童,該經歷多少困苦兇險才能活下來?只怕心中積累了不知多少怨毒,再難善了。
蘇惜歡越想越疑心,萬般思量混雜,急匆匆隨霏霏走向內院。
一進去,頓時吃了一驚。
昨日還繁花似錦的小院,已經變得殘敗不堪,草木蕭條,落英滿地,連白石欄杆也東倒西歪,石上血跡宛然,倒如同經歷了一場激烈的破壞。
蘇惜歡皺眉道:「怎麼,有人來這裡搗亂嗎?」可又覺得不像,有一堵沉厚的白石被劈得片片分崩,那種可怕的力量,似乎不該是人類所有。
霏霏遲疑一下,料想瞞不過他,苦笑道:「是將軍自己打的……他病發時候就是這樣。」
蘇惜歡心下一寒,看著那碎裂的白石欄杆,這才知道聶定威號為海內第一名將,果然有近乎鬼神的可怕力量。他沉默一會,道:「沒傷著姑娘吧?」
霏霏苦笑道:「他……一直這樣子的,習慣了。」口氣帶著微微的親昵和傷感,讓蘇惜歡心裡隱隱刺痛了一下。
忽然明白過來,聶定威權高勢大,身邊卻只得一個貼身侍女,想來是怕病發時候傷到別人。霏霏和他之間的默契,只怕是外人無法想像的。
他用力一搖頭,甩去心頭的古怪念頭,和霏霏一起,輕手輕腳進入內室。
房中有些昏暗,聶定威靜靜躺在床上,闔著眼,越發顯得蒼白俊秀,卻沒有初見時候的冰冷深沉之感,反而有些孱弱。微微張著嘴,吃力地呼吸著,嘴唇也是雪樣的慘白。
蘇惜歡楞了楞,忽然想起獄中所見歡歡最後的面容。也是這樣毫無血色的絕美容顏,就如玉樹融雪,令人不安的美麗和淒涼。
他恍惚了一下,總疑心那人眼角有隱約的血淚,一陣心顫,忍不住伸出手,撫向那人眼睛。
碰到冰冷的皮膚,蘇惜歡忽然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大大失態,連忙改為試探聶定威的呼吸。
霏霏低聲道:「蘇先生可看得出這是什麼病嗎?」
蘇惜歡尚未回答,手腕一緊,忽然被聶定威牢牢抓住。他一驚之下,本待施展武功,隨即知道不妥,便任聶定威扣著自己的手,柔聲道:「聶將軍,你放手,是我來看你啊。」
聶定威睜開眼睛,冷冰冰瞪著他,眼中卻毫無神采,過一會問:「你是誰?」
蘇惜歡苦笑一下:「在下蘇惜歡,昨日醉酒落水,幸為將軍所救……」
聶定威喃喃道:「蘇……歡……不記得了……呵,那是誰?」口氣淡薄得若有若無,輕輕歎了口氣,眼中光芒慢慢混沌下去,卻沒有鬆開手。
霏霏歉然道:「將軍現在還不清明,先生莫怪,他睡著了就好了。」
蘇惜歡苦笑道:「不礙事,姑娘去忙吧。我待一會自己走。」
霏霏點點頭,收拾院子去了。
蘇惜歡被他抓住手,只好坐在床邊,看著他雪樣顏色的臉,思緒翻飛。
聶定威閉著眼睛,沒有說話,卻也一直沒有鬆手。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說:「不要走。我什麼都沒有了,你不要走。」很吃力的聲音,也不知是夢裡還是醒著。
蘇惜歡一震,定定看著他。
卻見聶定威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似乎夢裡也不快活,呼吸沉重艱難。
他心頭慢慢酸軟下來,低聲道:「只要你不怪我,我永遠不走。」
房中一時沉寂,只有外面偶然傳來霏霏的輕聲咳嗽,以及竹帚掃地的刷刷聲。
蘇惜歡聽出霏霏的聲氣怯弱,分明帶著內傷,不禁一楞。
隨即明白過來:昨夜聶定威忽然發病,就算霏霏慣於處置,面對這樣驍勇兇猛的大將,只怕也受了內傷。
霏霏看著柔弱不勝,卻能在聶定威發狂時保全自己,想必是個武學高手。這樣容色才幹俱佳的女子,為何甘心為奴?這對主僕,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蘇惜歡呆呆想了一會,見聶定威病中有些起熱,便取了汗巾子為他輕輕擦拭。
汗巾滑過修長白晰的脖頸,蘇惜歡隱約看到聶定威胸口也是汗珠點點,遲疑了一下,解開他衣襟。正要擦拭,他的手激烈地顫抖了一下。
聶定威肩頭有個暗紅的深重刀疤,映著蒼白的膚色,越發奪目。
蘇惜歡全身格格發抖,心思回到多年以前。
鳳城和歡歡不知道為了什麼事爭鬧起來,兩個孩子說得惱了,便打了一架。打過之後,鳳城又後悔了,忙著檢查歡歡是不是受傷,歡歡賭氣不理會他。廝鬧中,他扯破了歡歡的衣服,看到肩膀上一個紅色的斑點,還以為是血跡,連忙陪不是。鬧了半天,結果是一顆朱砂痣。
聶定威身上的同一部位,卻有個深重扭曲的刀疤,這意味著什麼?難道,他是存心剜去那個昔日的身份標記,不惜從身上割下一塊肉?
蘇惜歡似悲又似喜,深深親吻那個慘烈的刀痕。
暈迷中的聶定威皺了皺眉,不知道為什麼,歎一口氣,但一直沒放手。
蘇惜歡一時茫然,看著聶定威沉睡的臉,近乎發誓地低聲說:「我一定要治好你。」
「歡歡……」
自然沒人答他,蘇惜歡歎口氣,低下頭,輕輕吻上那毫無血色的嘴唇。
蘇惜歡次日再來拜會聶定威,卻只看到一個空蕩蕩的院落。
他心下躊躇良久,秘密召了鐵錦楷和華雲堇等人議事。
華雲堇向來負責打探情報,沒幾天就回了話。
原來,近日邊境局勢吃緊,北國皇帝下令大元帥戰鵬再次南征,刀鋒所指,連下八個城池。皇帝急詔太子為定北大元帥,聶定威為副帥,即日赴任。
蘇惜歡想著聶定威蒼白憔悴的臉,心下一凜。就算他神勇無敵,眼下病得這個樣子,還要出戰,豈不是大有兇險?
若是別人,那也罷了。皇帝害死聶家滿門,倒是巴不得有人來奪他江山,反而是自己趁機取事的大好機會。可出戰的人是聶定威,他的歡歡啊……
他沉吟未定,華雲堇見他遲疑,以為另有計較,試探著說:「主公莫非想趁機和那北帝裡應外合,一起謀取江山?」
蘇惜歡早有滅國之意,聽著未免心動,但和北帝盟約,那就得做中原的叛徒,就算大仇得報,也是個大大的漢奸了。他想了想,搖頭道:「這漢奸做不得,咱們靜觀其變就好。」
華雲堇心想:「主公做慣了江南才子,雖有大志,心思卻迂腐了。」見他神情嚴厲,不敢再說。
蘇惜歡沉吟一會,又道:「你幫我打聽聶定威的底細。我打算去北方自己看看戰事,咱們用焰火令聯繫。」
華雲堇凜然遵命,卻猜不透主人怎麼對聶定威大感興趣,心想:「難道主公打算等南北雙方殺得兩敗俱傷,再拉攏聶定威,收拾殘局?嗯,這倒是好計,不必做漢奸,又可迅速控制大局,還是主公想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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